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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手中的狼毫筆忽然從中折斷，一半跌在祭文上，漆黑的墨汁頓時將祭文污了一大團；另一半的斷裂入卻扎入十一的掌心，扎破皮肉，迅速滲出鮮血來。

「紅綃和紫紗來自南疆，也的確像于天賜所說，是某處山寨選送的美人。不過山寨並不是尋常聚族而居的苗家山寨，而是以打家劫舍為生的一夥強盜聚居之處。紅綃、紫紗其實是他們頭兒的壓寨夫人，都會些拳腳功夫。因他們頭兒三年前在打劫過界商旅時被殺，這兩位美人深感前途窘困，不知怎的就搭上了于天賜那條線，受了皇上招安，被派去相府做事。她們有安排部分手下到相府，在京城也有宅第。」

十一彷彿在讚歎，彎腰將狸花貓抱起，揉著它毛茸茸的大腦袋。

她所不能尋得的，她盼她所看重的那些人，最終能尋得。

齊小觀慌忙叫喚著，忙去查看時，十一已自己抽。出條帕子來，隨手纏縛著傷處，若無其事地笑了笑，「沒事。小觀，你記著，濟王只是被施相所害，並沒有……並沒有別的隱情，咱們……不必多心。」

那人堅毅面龐貼近她，黑眸里凝著深情和微笑，在她耳邊輕輕道：「若我平安歸來，我會立刻娶你。等朝中穩定，我便重建一座花濃別院。無需百花齊放，只需有我夫人一枝獨艷，便已今生無憾！」

修手的手指一轉，他拈過那張寫完的祭文，細細地閱覽。

兒時的爭吵打鬧，少時的嬉笑張揚，藍天白雲下那群年輕人的意氣風發，在字裡行間躍然欲出。宋昀彷彿能看到，當年那個敢於向朝顏郡主挑釁的小男孩，被小朝顏騎在身下，打得齜牙咧嘴，嚎叫不已；又彷彿能看到，少女朝顏撩。開粉色紗帷，向外輕輕一笑，正當少年的宋與泓便失了魂，恨不能將天地間的所有都呈奉到她跟前。

狸花貓被她的動作驚醒，吐著粉紅的舌頭打著呵欠，然後才意識到被女主人抱在手上，頓時受寵若驚。自從十一懷。孕，也不知那些愚蠢的太醫說了什麼，抱它的時候便少了；待多了個小傢伙回來，更是只抱那小傢伙了。

十一輕笑，唇角有微微的嘲諷，「我不必試探。我只想給他機會，讓他來打消我疑慮。」

宋昀手一抖，祭文差點飄落。他ｈｅtｕｂook.cｏｍ.ｃoｍ有些倉皇地笑問：「醒了？我正看這祭文。濟王著實可惜……我實在沒想到，施相會害死他。柳兒，我實在是沒想到……」

「柳兒！」

十一看著他，「嗯，你自然沒想到。」

宋昀目光愈柔，「對了，南安侯還和朕說，功成之日，要朕為他重建一座花濃別院呢！他要和老祈王一般，一世清貴，一世逍遙……」

齊小觀不敢細想，只含糊地說著，忐忑地察看著師姐神情，好一會兒才又道：「或許紅綃是受了施相指使也說不定。此事我會繼續查下去。」

齊小觀猜著她心事，點頭道：「師姐放心，我會安排。話說讓施老兒享了一世富貴，還這麼著壽終正寢，真有點便宜他了……」

簌簌金桂如米，正抖落她一身清芬……

齊小觀不敢回答。

「同心協力收復中原，振興大楚……」

「柳兒，柳兒！」

宋昀忙道：「我去瞧瞧。」

狸花貓著實不明白，那小傢伙有什麼好抱的，——比它個兒大，比它沉，更比它吵，哪能像它這麼皮光水滑，身段柔軟，還善解人意。

齊小觀似有些不安，咳了一聲，沒有立刻說下去。

正說著時，外面傳來嬰兒的啼哭。想來維兒在仁明殿醒來哭鬧，謝璃華和乳。母哄不住，便送了過來。

「師姐……」

「嗯？」

齊小觀不解。

宋昀定定心神，才覺出自己的異樣，忙將祭文放回桌上，嘆道：「我與濟王兄長雖然相交不深，卻也曉得他為人仗義，是爽朗之人。我因緣際會繼位為帝，其實也覺得有些對不住他，盼著能從別處稍稍彌補，從未想過害他性命。施相矯旨賜死，只怕有很多人會疑心是我幕後主使。」

可剛剛十一沉睡，只他一人在看著祭文，並沒有人跟宋昀提起濟王的死，更沒有人因濟王的死責怪宋昀。但他倉促間的言語，竟似迫不及待地在為自己分辯，一時竟失去了素日的溫雅有禮。

十一側耳聽著，許久才道：「小觀，替我暗示皇上，就說我聽說南安侯回來的消息，似乎有些疑慮。」

原本壓抑著的血腥氣息，忽然也如潑墨般地兜頭澆過來。

自然，十一肯悔過自新，重新領會它的好處，它也樂得受用，遂低著腦袋讓她侍奉wｗｗ.ｈｅtｕｂoｏｋ•cｏm.cｏｍ，以喉間呼嚕嚕的聲響傳達它的歡愉，並不時對說話的齊小觀報以白眼，深感此人極不知趣。

「嗯，從此後，你便當從未查過這件事，從來不知道吧……世間事，哪能樁樁件件都能查得清楚明白？」

十一彷彿聽到了。

「聽高僧講說佛經……」

天下至柔莫過於水，水滴可石穿。柔之勝剛，弱之勝強，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還有，她恨不能千刀萬剮的那位……也得好好的。

這明明不是他想要的。

「柳兒……」

十一彷彿笑了笑，又彷彿沒有，胸口石頭般壓住的東西驀地衝上，而她的身體卻在這一刻驀地輕了起來，輕得像踩在了雲端，尋不到著力之處。

好好地去尋他們的一世安樂。

宋昀額上有汗水滴落，轉頭再看向十一時，正對上十一抬起的眼。

狸花貓嗅著這可怕的鮮血氣息，哆嗦地擺動尾巴向後退著，綠幽幽的的眼睛里已滿是驚恐。

她的胸口也似涌著一股熱血，騰騰地往上涌，怎麼都壓不下。

「他說，聶聽嵐和聞博有過私情，被施相知道后便要挾聶聽嵐，策反聞博。他趕往湖州，只為攔阻聞博跟著尹如薇謀反，其實並不是有心陷害濟王。」宋昀留意察看著十一的神色，繼續道，「忠勇軍曾意圖謀反之事，他自然不好公開說起，所以只秘密前來相見。我已與他約好，以往之事再不追究，施相之事我來處理，他只管放開心胸征戰沙場，一展雄心。柳兒，你看，這樣大家彼此得益，可以同心協力收復中原，振興大楚，豈不是好？」

「噗——」

齊小觀怔住，「這……妥當嗎？或者，師姐可以找個時機試探下皇上？」

宋昀來到清宸宮時，迎候他的只有狸花貓。它輕柔地喵喵叫著，豎著竹節般的大尾巴去蹭宋昀的腿，將他引到伏案憩息的主人身邊。

狸花貓也正好奇地四處張望。它沒聞到魚香，卻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再不曉得從何而來。

宋昀慌忙衝過來，正要扶住她時，十一已如折斷的竹竿，無聲地倒了下去。

而她手中持著酒，粗衣蓬髮自假山中鑽出，沖他回眸一笑。

她語氣蕭索，卻已不是針對施銘遠一人。

他做的其實從不比宋昀少。他與朝顏郡主的www.hetubook.com.com感情也遠比宋昀所能想象的更為深厚，以致她付出再大的代價，也要將他致命的懸崖邊拖回。

可她付出所有，還是沒能保住他，只能拖著破敗的身軀在這裏寫最後的悼文。

「不用查了，大家都倦了……」十一疲倦地笑，「查的時候沒有驚動皇上的人吧？」

可師姐與宋與泓的感情極深，明知事有蹊蹺，又怎能忍得下去，對昭然若揭的事實視若無睹？

十一道：「皇上和他合作時多，制衡時少，未必知道他手段。而我……」

十一目光灼亮得和她面上的憔悴極不相稱，「阿昀，清者自清。」

齊小觀垂頭，「沒有。」

那片光亮里，花濃別院，花開絢爛，玄衣如墨的男子手持書卷，正緩緩踏出。他的身後並無花容月貌的姬妾相伴，他的目光深邃，只看向她。

宋昀驚慌地高喚。

齊小觀忙笑道：「這倒也不奇。皇上依著你心意厚葬濟王，等於當眾打他的臉；平素那些依附他的大臣又被壓制得不敢聲張，看看多少的鬧心事兒，他哪裡還顧得上處置姬煙？話說皇上這一招也是厲害，他病勢發作時最需靜養，被這麼著一氣，想不死都難！」

宋昀有些透不過氣，忽笑道：「對了，你可曉得南安侯回京了？他對湖州之事耿耿於懷，還悄悄見過朕一面。」

他只想給予她所能給予的一切，讓她擺脫悲傷，恢復健康美貌。兢兢業業，苦心經營，無非期待有這麼一天，她能與他攜手比肩，共同站到這江山的至高處。任憑那天地喧囂，四方奔雷，他只要看她一人風華無限，一笑春風起，百媚生。

他一時不敢說到底是什麼人在幫紅綃。若聶聽嵐的失蹤與紅綃有關，意味著誰想讓聶聽嵐消失？如此做的原因又是什麼？

齊小觀正斟字酌句地說道：「上回南安侯秘密入宮，我們本猜著他是得了什麼證據，才會去見皇上……但這幾日看來，不論是他那邊，還是皇上那邊，都安靜得很，並不見有何變故。或許……真是我們多慮？可南安侯為何放著北方戰事不理，這麼著跑回杭都聽經，委實讓人想不明白。」

十一繼續道：「但相府那裡，不能放鬆監視。施相防範嚴密，先前也曾讓小溫她們暗中使過些手段，都被他避過，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次雖得手，他未必猜不出是誰使的絆子。自濟王出事，姬煙的表現不可謂不反常，但她似乎還只是被關著，並未被處置。」

便是從私心計，師姐抱恙，皇子心疾，都需靜養，而宋昀待他們母子的寵愛早已超乎一般人的想象；而齊小觀兩月前已與小瓏兒成親，近日小瓏兒更已有身孕。想他們歷了多少磨難，終於安定下來，他也盼著自己的孩子能生產於安樂祥和的天地間。

自以為早已放開的一切，如潮水般席捲而來，掀起滔天大浪，頃刻便將她吞沒。

「皇上是個聰明人，太聰明……」十一抱著狸花貓，走到搖籃邊看向熟睡的維兒，低嘆道，「只要你們都好好的，我便安心了……」

她的聲音很平淡，平淡得彷彿在說著和自己以及自己的摯友全然無關的事，只是嗓音似被人卡住了喉嚨，需艱難地深深呼吸，才能將她簡短的話語說完。

十一再無驚詫之色，只問道：「聶聽嵐失蹤那晚，那宅第附近有無異常？」

十一也不回答她是不是早已知曉，只懶懶道：「哦……他說不是他？」

繼承著父祖為國為民的那腔熱血，他其實從來不是迷戀花紅柳綠之輩。蟄伏花濃別院，不是耽於享樂，而是韜光養晦，伺機而動。

宋昀走過去，便看到長檠燈下那張熟悉的面龐。

而不是如今這般，孤傲倔強，抱病在身，似被傷到體無完膚，夢魂俱痛，還在用猜疑的目光冷眼看他。

齊小觀點頭，「也未回府，化名寄居於一處寺廟，聽聞近日常聽廟中高僧講說佛經。」

從她統領鳳衛起，她和施銘遠一系就沒停止過爭鬥；再往前追溯，則是她生父柳翰舟和施銘遠的爭鬥，——那時，柳翰舟還沒將這人放在眼裡，卻一轉頭被害得死無全屍，至今身首異處……

他極輕地喚，欲去撫摸她頰上那道將她面龐襯得越發蒼白的淺紅傷痕，卻又悄然頓住，唯恐將她驚醒。

十一的那篇祭文又拖了一日才寫完。

十一緊捏著筆，眸心仿若映了茉莉花的那種白，透著雪一般的寒涼。她忽然打斷他，「不用查了。」

若宋昀真的參与此事，若十一因此與宋昀決裂，已經全體編入禁衛軍的鳳衛該何去何從？局面一派大好、即將走向海清河晏的大楚朝堂又當如和_圖_書何？

低頭瞧一眼被污毀的濟王祭文，她忽伸手扯了，揉作一團丟到地上，慢慢站起了身，問道：「南安侯還未離京？」

可那人喚的似乎不是「柳兒」，而是「十一」。

鮮血大口大口地噴出，迅速沾濕。了她的下頷和衣襟。長長的中衣掛在她高瘦的身軀，如掛在一株竹竿上飄搖著，頃刻染了大。片潑墨般的嫣紅。

世間有太多的事物，註定只能在堅持和碎裂間擇出一種結果。

「師姐！」

宋與泓一直這麼做，直到皇位被奪，直到飲下鳩毒。

可湖州之事，那麼大一局棋，不可能全無破綻；韓天遙的回京若是無可解釋，無疑更添疑雲。

正是十一多年所思，多年所願；也是韓天遙畢生所願。

那本該傷悼痛楚的祭文，竟被病中的十一寫得無限歡快。

十一微哂，「再怎樣一世富貴，權傾天下……最後還不是歸諸一坯黃土？」

十一抱了抱肩，「小心些總是沒錯。」

沉睡中，她的眉峰依然蹙著，濃黑的眼睫在眼瞼下方覆了兩彎深色的陰影，弧度美好卻凜冽。宋昀少時的記憶中，她是美好而明朗的，笑容璀璨得好像可以映亮最灰暗的天空；多年後再相見時，她已不再有那樣的笑容，但至少眸光流轉之際，依然晶明燦亮，如流動的水銀般奪魂懾魄。不像如今，她的笑容竟會藏著刀鋒般的清冷。

侍女不敢相擾，只在十一身上披了條薄毯，正退在門邊守著。

於是，十一隻能道：「是，很好。」

她的眉眼間依然有倦乏，眸心卻清明如水。

後面還有一句不曾說出，濁者自濁。

齊小觀道：「這個暫時查不出。他們刻意低調，那宅院本就偏僻，若是半夜有人來往，誰能看得到？只是那晚紅綃的確曾經提前離開，也的確……有人看到她走向聶聽嵐住處的方向。以紅綃和紫紗二人在相府的地位，加上……加上有人幫忙，想把聶聽嵐弄出去並不難。」

十一也站了起來，一雙黑眸卻已失了神，倉皇的目光看向漆黑的窗外，試圖抓。住些什麼，卻什麼也抓不住。

以他所有，換她一笑。

十一眼前陣陣地昏黑著，然後終於在那片昏黑里看到了明霞般七彩奪目的光亮。

她想要齊小觀和鳳衛好好的，維兒好好的，忠心的侍兒們好好的，甚至花花也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