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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銘遠歷三朝而不倒，雖經喪子之痛，重病後又鬧出了弒君之事，可門下弟子親友依然有許多在朝中為官，又有榮寵不衰的皇后，算來一世富貴，全始全終，正是多少高官夢寐以求的結果。

十一閃了兩次，維兒只當逗他玩耍，更是咯咯地笑出聲來，傾著小身子去搶奪。十一便笑起來，抬筆在小傢伙嫩白的小胖臉上畫了幾筆。

維兒覺出臉上涼涼的，便斂了笑意，愣愣地看著母親；那邊劇兒、小糖等都已哈哈大笑起來，竟不曾注意到宋昀踏入殿中。

十一一手抱著維兒，一手握著筆，正對著桌上的什麼發獃。維兒在娘親懷裡倒也歡樂，咧著沒牙的小嘴兒，用他肥肥的小手兒去抓十一手中的狼毫筆。

宋昀不答。

而最終的結果，眾人已經看到。

或許，是因為時至今日，他已站得比任何人都高，沒必要再壓抑自己；又或許，他其實不想看到她方才的開懷。難道沒有他在身畔，她反而過得更輕鬆，更閑適？

宋昀抱過維兒，仔細看她模樣，輕笑道：「氣色好了許多。這樣調養下去，要不了兩個月，大約就能複原了吧？」

宋昀低頭瞧著酒盅，然後側手一傾，將酒水折在地上，輕聲道：「好，不喝。柳兒身體和圖書剛有些起色，只怕經不起維兒鬧她。待會兒還是抱來跟著咱們妥當。」

人死如燈滅。

先前施銘遠未病之時，雖幾經周旋，也已攔不住他收復故土的決心，最後不得不俯身遷就，試圖藉機謀划兵權。

他將袖中幾個奏本遞出，繼續逗弄維兒，低低噫嘆道：「一步錯，步步錯。柳兒，柳兒，你可知我都不敢輕易再往前踏出一步？」

同樣是溫文優容，言語安靜，先帝軟弱無主見，常由著后妃或權臣擺布，這繼位的少年帝王雖會含笑傾聽臣下諫言，看著虛懷若谷，但行止間已全不見剛登基時的猶疑搖擺，雖不曾虧待施銘遠等舊臣，卻又提拔了不少有名望的忠貞之臣，連先前因濟王之事被連累貶謫的部分官員都已召回京中。

忠獻，是賣國投敵、臭名昭著的秦會死後用過的謚號。

近來見面不多，難得方才相見，他本該維持剛才那樣的溫馨祥和，卻意外地有些忍耐不住。

那些曾為施氏所用的武將，身家性命和一世前程都只能寄托在君王身上，楚帝也不必擔憂他們再掀風浪。

見宋昀看向輿形圖，十一道：「閑來無事，便關注了下，並不費心。」

十一瞧他一眼，又瞧地上的狸花貓一眼，也不禁大笑，素白和*圖*書的面龐便浮上薄薄的嫣紅。

宋昀盯了一眼她鬢邊的星星白髮，「嗯」了一聲，又去看她桌上之物。

可一切終須有個抉擇。

十一笑道：「原就沒什麼大事，皇上不必憂心。」

維兒聽到宋昀聲音，立時回過神來，咿咿呀呀叫喚著，已是笑逐顏開，合著他娘親作弄他的那些「鬍鬚」，儼然就是一隻花臉的大貓咪。

宋昀精通經史，嫻於治國之道，但于兵法不甚了了。謝璃華因施銘遠之事傷痛愧恨，近來亦病卧于床，宋昀明知她有些心結，處理完政事後便去仁明殿相伴，反而去清宸宮的時候少了。

與東胡人結盟之事很快議定。丁岸、韓天遙、孟許國等大將先後呈上奏摺，於此並未提出異議，但多提醒皇帝需防範東胡人居心叵測，並建議數處要緊關隘一旦奪下，立刻布兵駐紮，對東胡態度當外松內緊云云。

宋昀再次來到清宸宮時，宮裡的石榴花已經謝了，枝上掛了許多青紅的果子。透過那懸著果實的碧枝，宋昀看到了窗邊的十一。

正嗟嘆之際，忽聽外面隱隱傳來驚呼，然後是侍女跌跌撞撞衝進來，幾乎顧不得禮儀，顫著嗓子尖聲道：「娘娘，娘娘，相爺……歿了！」

謝璃華便道：「皇上，聽說貴妃熟讀兵書www.hetubook.com.com，少時也曾去過北方，何不問問貴妃意見？」

十一仿若不曾聽懂他言外之意，顧自將奏本一一看過，然後拿指尖輕叩輿形圖，「皇上是在猶豫要不要提前有所布置，以防備東胡人？」

明明溫溫柔柔完全沒有稜角的話語，細品來總似有著淡淡的鋒芒，不致扎得人疼痛，卻也令人心悸得完全無法忽視。

宋昀對著他越來越玲瓏的女子，不覺苦笑。

圖上有新勾勒的筆跡，宋昀記得那是韓天遙近來行兵之處；再細看時，那新鮮筆跡並不只一處，幾路兵馬行進路線幾乎都有標註。

十一的病釀得久了，並不容易醫治，只能慢慢調養。宋昀每日都會喚太醫詢問病情，並讓人繼續尋找根治此病良方，卻極少再去探望。而十一每日一早令人將維兒抱來清宸宮，待宋昀下了朝，或處置完政事，也會再令人將維兒接到自己身邊，慢慢成了習慣，似乎互不相見也沒什麼要緊，至少兩處看來都很安靜。

聽他提到十一，謝璃華眸光暗了暗，卻道：「嗯，其實朝顏姐姐面冷心熱，也是真心待皇上好。皇上為她做了很多，她為皇上做得也不少。」

縱然有天大權勢，縱然真的掌握多少兵馬，如今還有何益？

宋昀蹙眉，「防人之心https://m.hetubook.com.com不可無，東胡人未必比北魏人好對付。但朝中兵力有限，戰線不可能拉得太長，用兵總有輕重緩急。」

卻是一張北方的輿形圖。

不進，則退。

縱然擬謚號的禮部官員可能受過排擠，認為施銘遠是秦會一流的奸佞小人，楚帝熟讀經史，又怎會不知忌諱？難道楚帝心底同樣不齒施銘遠為人？

十一怔了怔，眉眼淡淡地瞧向他。

宋昀手心裏捏出汗來，沉默了片刻，輕聲道：「對不起，是我被朝政之事鬧得頭疼，開始胡說八道了！」

大楚丞相施銘遠病逝，皇后哀痛不已，皇帝輟朝致悼，追封施銘遠為衛王，並命禮部議定，賜謚號忠獻，可謂極盡哀榮。

只是眾人欽羡之餘，又有些納悶。

宋昀慌忙沖了過去。

宋昀止了宮人的通傳，撩開帘子走進去，一眼便看到維兒小嘴兩邊各多出的幾根「鬍鬚」，也不禁笑了起來，「有你這般作弄兒子的嗎？小心他長大後記恨，不養你老。」

十一笑了笑，「皇上沒有胡說八道。從朝堂到邊疆，這接連多少的事，都需皇上細細籌謀打算，還需為維兒操心，我便猜著皇上忙碌異常，一時應該無法顧及我，也便不曾思量皇上會怎樣想。橫豎調理好身子，便是於人於己都有益的大好事。」

宋和圖書昀更懊惱，吩咐劇兒等退開，方坐到十一身側，努力笑得和從前那般親近，說道：「你關注這個也好，正好可以幫我出出主意。」

最令人刮目相看的，自然是對北魏用兵的果決和激烈。

天性剛硬要強，卻肯如此地善解人意……

「璃華！」

宋昀一笑，「我知你會保重自己。朝中一切如你所願，你自然沒必要再思量我會怎樣想，但至少還得想著維兒，對不對？」

雖也算得是美謚，但自秦會之後，這忠獻二字也沾上了說不出道不明的腥惡之氣。

謝璃華驚得站起，白著臉向前衝出兩步，忽一晃身，人已倒了下去。

宋昀才覺出自己言語間已不經意流露幾分指責和羞惱。

她的言語柔和，不動聲色地為宋昀解圍，卻是少有的善解人意。

只是十一所回報的，始終不是宋昀也所求的，——就像宋昀回報的，始終也不是謝璃華所求的一樣。

隨著刺殺事件和施銘遠的死，原先和相府親近的宮中禁衛再三被清洗，鳳衛更受重用，十一雖在病中，竟也能對邊疆之事瞭若指掌。

或許相許得久了，彼此身上便會有許多共通的東西，——比如謝璃華，原來那等嬌貴伶俐的女子，現在居然跟他的性情有了幾分相似。可為何他和十一之間，為何始終有著無法跨越的鴻溝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