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進退之間
他一絲不苟地扶了扶那副黑框眼鏡，問我，「怎麼樣？」
雖然我覺得他已經過了靠臉吃飯的年齡，但他那張臉還是不能久看，多瞄一眼就難免心猿意馬。我掩飾般的咳嗽了一聲，垂下頭從亂七八糟的包里翻出了筆記本和筆，順著桌子遞過去，然後期盼地看著他，「你能不能給我簽個名？」
鄒琪的視線落在我身邊的顧持鈞身上，輕輕「咦」了一聲，說「這位是——」；顧持鈞則是一本正經地扶著那副可怕的大黑框眼鏡，對她的視線表現得完全茫然，「怎麼了？你認識我嗎？」
顧持鈞饒有趣味的聽著，「真是厲害。」
「本想早點聯繫你，但太忙就總忘記時間了，」他解釋，「剛剛回到賓館，這才有時候找你。」
顧持鈞弓著腰，仔細看櫥窗里的一塊蕨類植物，又瞥我一眼，「難道在你心裏，我就是那麼巧言令色的人？」
我心跳驀然快了一拍。
「帶你去看展覽啊，」我喜憂參半，不能拒絕也不好勉強答應，「你還有電影要拍……」
「那好，我不打擾你了，明天見。」我幾乎能聽到他的微微的笑意，「祝你好夢。」
的確如此。每一塊化石都是古生物學家大浪淘沙里尋找出來的，來之不易。畢竟，沉積物中夾雜著生物體，才有可能形成岩石中的化石。而沉積物的絕大多數都只是岩石而已。
我從紀小蕊那裡知道了電影的大致進度，部分外景已經拍完了，現在所有的戲份都在那條豪華海輪上進行，這艘海輪已經被改造成一個豪華的攝影棚。劇組是沒有假期的，我聽到劇組各部門的工作人員也頗有抱怨，跟著我母親這樣一絲不苟動輒拚命的導演也真是辛苦他們了。
他用我的手機給他自己的手機撥了個電話，跟我交換了手機號。我盯著那串數字想了想，保存到電話薄里，本想輸入他的全名，想了想刪掉了名字，只輸入了一個「顧」。
我這時才發現，我以前對電影的所謂愛好更像是葉公好龍——原來我只喜歡成品不喜歡製造過程。我難免心不在焉，實在提不起精神時就從包里拿出書，努力在片場這種大呼小叫的環境中鬧中取靜，默默看書。
他踱步走到我身邊，我把書放在小桌上，「顧先生，這是我爸爸的書，你上次說要看的。」
我簡直不能直視他，「哈」了兩聲，當然記得住，他特地讓助理來提醒我的事兒我可沒忘記。
送這群孩子上了校車，我就聽到了從後傳來的喇叭聲。一回頭，就看到場館外不知何時停了一輛黑色的轎車，純黑的外觀，很經典的款式，我正想勸說司機把車子開走，後座車門就徐徐打開，露出了顧持鈞的臉。
「長久以來蒙梁導照顧，感謝之至。」
「這樣啊，」我笑了兩聲，迅速轉移了話題，「你是陪著顧先生一起來參觀古生物展的嗎？你最好把車子停在旁邊的車庫裡。那裡有指示牌。」我揮動著手裡的志願者小旗幟，往右側的入口一指。
他一邊看，我一邊解說，配合得倒是頗為默契。我為他講述每一塊化石的來歷和其意義。我驚訝地發現，顧持鈞居然了解一些古生物學的常識，比如種古植物學的種種分支，時不時還能附和一下我的科普演說。
老師和小朋友們統統笑起來，我也忍不住莞爾，心裏也免不了得意地想：沒辦法，我就是特別招孩子喜歡。
他的表情千變萬化，最後一個沒忍住，完全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地那麼愉快，讓我隱約有些不良的預感——我經常在林晉修身上看到那種想要忍俊不禁卻演化為失聲大笑的情況。我有些挫敗地想，難道我生來就是給人取樂的存在嗎？明明我沒什麼幽默細胞的。
我今天帶領著的就是一群九、十歲的小朋友們，儘管有老師帶隊還是能折騰，但他們正是頑皮的時候，好奇心旺盛極了。
「的確是這樣的。他平生最熱愛的就是他的化石了。」
進去時碰到神色匆匆的館長助理鄒琪，我跟她打個了招呼，「鄒小姐。」
這倒是前所未聞，「是嗎？我倒是沒看出來。」
「顧先生，沒事沒事，我還沒睡。」我手忙腳亂地說，「剛寫完論文。」
「那就這麼定了，」他容光煥發，挑著眉梢問我，「所以，把你的手機借我一下。」
「三個星期後。」
最後，小學生們乘興而來乘興而去。我推著小男生的輪椅把這群孩子送到場館外，又蹲下身跟他們告別，兩個小朋友拉著我的衣角，戀戀不捨的模樣跟我道謝：「大姐姐，謝謝你，今天的三維電影真好看。」
他若有所思地一想，出聲輕嘆：「真是位好父親。」
我傻傻地看著他，大腦「噗」的一下燃起來，就像個懷著對國家熱情而入伍的小兵對豪情萬丈的主帥和*圖*書表衷心，「我有很多朋友，但沒有一個是大明星的。所以我不知道怎麼當你的朋友，但是我努力！顧先生，你需要我做什麼嗎？」
「我不參觀了，我只是司機，馬上就走，」章時宇輕微地搖頭，他看著向顧持鈞，「我先去公司，現在把車子停在車庫裡，你離開的時候去取車。」
抬頭看到顧持鈞定定看著我，眼神異常明亮，半是感慨半是欣慰地說，「你去過很多人跡罕至的地方，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以你的年齡，也真是很難得的經歷。」
「謝謝你的喜歡，我很高興，」顧持鈞把簽名本和筆還給我，我寶貝一樣的收起，感激地跟他再三道謝，他擺擺手，黑曜石般的眸子熠熠生輝，眼梢微微上翹著，看上去心情好得不得了，可說出來的話卻讓我大吃一驚，「不過簽名的事，僅此一次。」
「我明天到博物館找你，可以嗎？」
「你父親這一生，能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就是莫大的幸福了吧。」
「許真。」
「原來如此，」知道一些新東西總是高興的，我挺受教地點頭。
他邊笑邊跟我道歉，「抱歉，我不是有意要這麼笑的。但你真的——」他微微頓了頓，把後半句咽下去，「你和梁導還真是不一樣。」
他有點輕微的愕然，下一秒就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你要我簽名。除了名字，還要我寫什麼嗎？」
前座的車門也被打開，走下來一個面容端正、一絲不苟的男人。他比顧持鈞略矮，但還是算得上高大；黑色西裝筆挺地穿在他身上，一看就是社會精英。他看上去比顧持鈞略微年長，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依稀有些面熟。
沈欽言曾經說過，他在每一個角色上下的功夫是常人難以想象。那麼，他在現實生活中想必也同樣認真。比如今天，他不過是來看一場小小的古生物展覽，就做了這麼多準備工作，背下了不少古生物學名詞，其用心真是讓人嘆服。我想，如果他不拍電影，肯定也找到許多極有前途的行業。
我有一瞬間的恍惚，覺得他從電影里朝我走來——距離我如此之近，又那麼遙遠。我下意識抿了抿唇，不爭氣的心臟又漏跳了一拍，只能笑自己真是不頂用。
好在顧持鈞不是我這樣的小角色，他手搭上欄杆，眺望了一下遠處，那裡是茫茫的海岸線，他直指著遠處的某片海水，「這片海景非常美，海水的顏色和別的地方都不一樣，尤其是在陽光下。」
眼看著這玩笑也開不下去了，我只好扶額頭，回到桌前撿起筆頭也不抬繼續奮筆疾書，「林晉修已經幫過我了。總之，總靠著別人是不行的，熬一熬就好了。」
顧持鈞靠上木椅，視線掃過我的臉，手指輕輕敲了一記桌面，「一般人都不會這麼說。」我和他的立場完全不一樣，看問題的角度自然也不一樣。他自然是幫我母親說話，我也不打算反駁他，笑了一笑，然後給自己倒了杯水。
被顧持鈞這麼誇獎，我一時間也忘記了內斂，「噗嗤」笑出來，「謝謝你這樣評價我，顧先生。呃，我……我想請你——」
我無比承認這個觀點。
我趕快說：「簽名就足夠了。只要簽名。」
顧持鈞為我們介紹：「我經紀人，章時宇。」
這個反問句實在太微妙了。說來也是，他是見過多少世面的人啊，又見過多少熱情的粉絲；作為一個出色的演員，我相信他的觀察力也是一流水平，我的那些激動的小心思怎麼藏得住，也不會逃過他的眼睛吧。
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又去了兩次片場，再沒有第一次的激動了。
我回過頭去，看到顧持鈞邁著長腿，穩步朝我走來。他今天沒戲，也沒有上妝，穿得很隨便，看上去又年輕又英俊。這艘氣勢恢弘的海輪被他拋在身後，徹底淪為了背景。有些人的氣場就是這麼強大，讓人一見傾心。
我看著我面前這位大明星，「這有什麼好奇怪的？有誰規定母親有義務照顧女兒。」
我對他的嘆為觀止完全寫在臉上，顧持鈞則對我露出高深莫測地笑容，淡聲道：「不需要吃驚，你父親的書，寫的平易近人，大部分連我都可以看得懂。比如，我現在知道，這些化石的來歷還真不容易。」
居然是顧持鈞。我想起他曾說過會聯繫我，沒想到真的打過來了。
「啊！什麼？」
顧持鈞頷首，轉頭看著我，「帶路吧。」
「我爸爸比我媽媽年長很多歲，他在此之前也結過一次婚的，」我隨口說，「他的第一任妻子是我媽媽的堂姐還是表姐……噢，堂姐，因為也姓梁，我想想，她叫梁婉靈。我應該稱呼她一聲姨媽的。」
「是的，前幾天已經開展了。」
「我大了一點的時候，也勸過他再婚，
hｔtｐs://ｗｗｗ•ｈｅｔuｂｏok.coｍ•cｏｍ但他完全沒有興趣。他說事不過三，這輩子不能結三次婚吧，再說他已經有我了，」我告訴顧持鈞，「畢竟，我媽媽已經是我爸爸的再婚了。」
顧持鈞表示同意：「曾經看過。那是柳彥導演早期的作品，我幾年前跟他合作過。」
漆黑寂靜的夜裡，他的聲音彷彿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聲音，有著一種奇特的、撫慰人心的力量。眼角瞄到韋姍牆上顧持鈞的某部電影海報，竟產生了他在我面前跟我溫柔說話的錯覺，臉上一熱。
爸爸病危到去世的那段日子，我始終難以接受，唯一能夠進行自我安慰的，是他這一生沒有留下遺憾，他甚至微笑著上了手術台。
至於我的本職工作——學生，則好像被我拋之腦後了。每天晚上回到宿舍都非常晚了，洗了個澡，忍著腰酸背痛，才開始熬夜寫老師的布置的作業，我們的大四作業大都以小論文的形式出現，查資料、做調查真是忙得不亦樂乎。
我把自然博物館的古生物展覽和我的關係略微解釋了一下，他眉目一動，滿臉興緻地問我哪天開展。
「什麼？」
鄒琪是個極好說話的人，笑著跟我道謝：「這短時間辛苦你了，太能幹了，真是一個頂三個。剛剛的學生送走了嗎？」
單獨跟他這樣說話讓我更堅定了一個認知：顧持鈞這個人真是了不得，如同傳言，不論站在他面前的人身份如何，無不得體周全的應對。
「顧先生，」我頓了頓，很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是你的粉絲，我想要你的簽名很多年了。」
顧持鈞插話，「剛剛看見你和小朋友們相處得非常好。」
章時宇跟我握手，禮貌得無可挑剔，一看就是王牌經紀人的風範，「許真小姐，初次見面。」
我輕輕呼出一口氣，「話雖如此，但有時候我還是覺得，爸爸這一生還是有很多遺憾。」
「是的。」
「顧先生，我一直以為你是跟我客氣才要我爸爸的書的，」我百感交集，一個不留神把心裡話都說出來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仔細看，畢竟，這是古生物學啊。」
「嗯，」我點頭，「古生物學其實和大多數學科都聯繫緊密，也很有實用價值，比如我爸爸發現過好幾個油田。」
為了組織好這次古生物展覽，自然博物館把自己的看家之寶——幾具你能見到最完整的霸王龍、翼龍化石都搬了出來，擺放在高大的展廳充當迎賓客，煞是威風。大抵是因為這幾隻遠古生物化石的緣故，這次的古生物展覽參觀者非常多，大出我預料，忙得我不可開交。
從第一次見過顧持鈞后，我就專門去買了這本簽名本，打算一有機會就找他簽名。若干年後，總算派上用場了。
他也站起來，抬起手臂摁著我的肩膀坐下，「難道你覺得自己表現得不明顯嗎？」
「好啊，這是在素州盆地發現的翼龍骨架……」這幾天我每天做的就是一遍遍的重複解說詞，早已滾瓜爛熟，滔滔不絕。
在頭挨著枕頭的一瞬間，手機響了。迷迷糊糊接通電話，聽到悅耳低沉的男聲。我的睡意頓時全沒了。
片刻后他的助理孫穎叫我們回片場。
我轉過頭去，暗暗地笑。顧持鈞依然扶著眼鏡，抬起頭看進門處作為為招牌的恐龍骨架，「我裝得還不錯吧。」
是的，被億萬人仰視得太久，迷戀得太多，渴望得太激烈，就不太能回到平凡的生活中去了。朋友對他而言，可能的確是一種奢侈。
「沒有拍攝計劃的時候我可以不在場，」他直接看到我眼睛里去，「朋友之間，幫這點小忙很平常吧。」
「好的。」我飛快地說，「我明天恰好要去當志願者。」
我放下筆，揉著肩膀給花澆水，心裏埋怨林晉修為什麼要送我這麼麻煩的植物，他喜歡給我找麻煩，連送的禮物都是如此。我又不忍對它們視而不見，不得不悉心照顧。畢竟，我爸爸是專攻古代植物的古生物學家，因此，我對可愛的植物也從來都抱有特別的愛心。
他笑意深了點，「在鏡頭下尤其如此，選了不少地方，有幾幕就選在那片海域拍外景。」
「你到底在忙些什麼啊？以前總覺得你精力旺盛好像總是朝氣蓬勃，現在怎麼也覺得累了？」
他這話完全說到我心坎里去了，我容光煥發，連連點頭。
我都傻了，等到反應過來，想說一句「你也好好休息」的時候對方已經掛了電話。「滴——」的忙音響在耳畔，我幸福地抱著被子在床上打了好幾個滾。
平心而論，有時我覺得我爸爸沒有什麼結婚的運氣。梁婉靈是我爸爸的同學，兩人情投意合，同樣研究古生物，可惜實在運氣不佳，結婚不到一年，她就在一次登山事故中意外身亡；然後爸爸鰥居了十余年，又跟第一任妻ｗｗｗ.ｈetuboｏｋ.ｃｏm•cｏm子的堂妹——我母親結了婚。這次婚姻同樣叫人覺得沉悶。那時候我爸爸已經四十歲出頭了，每天研究古生物學，活得像六十歲的人。我母親是個二十歲的姑娘，正在電影學院念書，又美麗又有能力，能適應我爸的書齋生活才是滑天下之大稽了。實際上，他們倆能結婚這事本來就讓人覺得蹊蹺了。
「啊，是的，是有這事兒。」我不好意思，自覺班門弄斧。
我的發散性思維非常強大，一瞬間想到帶他去的後果：一旦被人認出來，又或者被人拍到照片絕對是頭條新聞，不幸的是我還在現場，也許我也會成為八卦新聞的主角，佔據了報紙的某個版面；但另一個方面，作為免費廣告倒是絕佳，有顧持鈞的帶領，大批觀也將眾紛紛湧向博物館，參觀那些凝聚了古生物學家心血的化石……
他太正式了，我一邊跟他握手，感覺有些輕微的不適，「章先生你客氣了。」
直到母親掉轉頭看著我，「去外面的甲板。小蕊，給她拿點吃的。」
就像超人戴上眼鏡和不戴眼鏡是兩個人，他一瞬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大明星忽然蛻化為大學校園裡儒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連戀愛都不知道的宅男老師。
顧持鈞雙手插在大衣兜里，視線在我身上一停，我假裝沒看到他視線中的深意。
她於是不再說話，翻個身就睡了；等她睡熟后，我過去為她拉上被子，又回到書桌前寫作業。寫到凌晨，終於寫完了，連夜發送到老師的郵箱，總算能爬上床安心睡覺了。
我是真的很忙，忙到恨不得一分為四：一份履行我當乖巧女兒的職責，在我母親面前承歡膝下；一份去曼羅打工，應付那些刁鑽古怪、形形色|色的客人；一份幫沈欽言複習大學入學科目，這事我們通常放到早上，沈欽言基本上算是個好學生，勤學肯干，只有一次，我發現他稍有鬆懈，完全沒有完成制訂的學習計劃，我提醒了一次，他之後再也沒有忘記過。
我傻傻點頭，悄悄側過頭去，落在他身後一步。偶爾抬起頭偷窺他，他的鼻樑真是挺拔漂亮得讓人恨不得撫摸上去。
剛剛說的話成為落人口實的把柄。這個大帽子一扣下來，我完全被壓得毫無還手之力，只好點了點頭，乖乖認命。
他大抵是沒想到這份意外的禮物，愣了一下就笑起來，湊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印象最深的就是有一幕，劇中顧持鈞飾演的男主角懷念舊日愛人的那一段感情戲，我母親和顧持鈞就要不要正面拍他的臉產生了不小的爭議，爭論了近一個小時。
「年紀大了嗎。」我嘆了口氣，配合她的玩笑。
我想起曾經讀過的一則新聞，我母親正在接受記者的採訪，回答自己的電影為什麼選了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顧持鈞當主角。她很直截了當地說：遠看的時候，他的側臉把我迷住了，走近一看，他的眼睛和雙唇進一步打動了我。我的新片就是需要這麼一個年輕人。
船頭的甲板上沒有旁人，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跟顧持鈞單獨呆在一起。之前不論那種情況都有別人在場，我母親，劇組的工作人員。意識到這個事實后，我一向覺得自己還算能言善辯，那些詞語忽然就蒸發得一乾二淨了。
顧持鈞沒正面有回答我，微微一笑的同時轉了視線，只說：「你母親是非常出色的導演。」
他說：「我不希望你當我的粉絲，寧可你做我的朋友。」
雖然他帶著善意的笑話了我，但我還是很感激。因為那穿破雲層的笑聲，讓我們之間的那道看不見的藩籬消失殆盡。
我的感動之情真是鋪天蓋地，連我腳下的海洋都遠遠比不了。
「啊，這也是羅尼亞島上發現的另一種松木的化石。羅尼亞是個很有意思的地方，靠近南極圈，土壤非常肥沃，島上還有座七八千萬年前由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死火山，在那裡的地層中藏著不少化石，化石層非常混亂……」
他走到我身邊，海風吹得他微眯了一下眼睛，「我打擾你了？」
顧持鈞頓了頓，「你和你父親，一直都只有你們？」
顧持鈞卻不再提起這個話題，沿著玻璃展櫃輕輕踱了幾步，又談起了學術話題：「古生物學和地球科學聯繫也很緊密，是嗎？」
回答他們的疑問，用最通俗易的的例子告訴他們，古生物學的作用。我跟館長申請之後，打開了博物館的技術室，讓小朋友們了解動植物標本的製作、帶領他們參与化石的修理與複原。讓我意外的是，小孩子們雖然沒有定性，但做事卻比我想象的認真多了。
我臉皮燥熱，反正他都發現了，我也不怕死的、竭力表現得很坦蕩地，繼續說下去。
還有剩下的一部分精力則分配到自然博物館去，為期一個月的生物展已經開和*圖*書始了。我當志願者當得不亦樂乎，擺放藏品、撰寫說明詞、還有解說等若干事宜。
他的視線掃過我的臉，「那你呢？」
「是啊，我想你也有一個非常愛你的父親，」他低下頭，指著書頁上的彩圖，饒有興趣問我，「這是什麼？」
「想做成一件事情，時間總能找出來，」他並不在意，慢慢往前踱步，「另外，我也不覺得跟你的約定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沒有沒有。」我搖頭，「顧先生也是出來看看風景嗎？」
我沒頭沒腦的東想西想，他則再次低下頭去仔細翻看書中的圖片，指尖撥動書頁翻過一頁，「這又是什麼？」
「是啊，我沒有幾個年輕、電影圈外的朋友。我有時總覺得自己跟社會脫節了，如果你肯當我的朋友，那實在太好了。」他視線停在遠方，顯得又遺憾又很猶豫。
「我們當然不一樣了，」我說，「我以前只在新聞里看到她。」
「想要進入演藝圈的人怎麼能帶著個孩子呢？我媽媽生我那時不過二十齣頭，比我現在還小一點兒，」我說，「我媽媽就把我留給我爸爸啦，然後一個人闖蕩江湖去了。接下來的事情我不甚了解，不過，顧先生你比我更清楚吧。」
讓我意外的是，顧持鈞在這部電影里戲份似乎並不多，比如現在的他都是「閑散」狀態，大多數時間和我母親一起坐在監視器前，和她語速極快地說著話，話題大都是行業或者劇本相關，如對一些細節的刪改，有時候也會產生爭執——那種態勢和別人不一樣，就像有跟琴弦綳在他們之間。
鄒琪「噢」了一聲，笑語「那是我認錯了，還以為是哪個明星呢」，又才匆匆離開。
船頭的風景果然好得多。海面就像一匹閃著藍色光芒的緞子，海輪則是剪開綢緞的剪刀，義無反顧地迎風破浪，我的頭髮被吹得沙沙作響。靠著欄杆一邊看一邊默記書上內容，卻聽到了帶著笑意的親切聲音。
我點頭：「我爸當然更愛我了。」
毫無疑問，韋姍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不幸的是，她是林晉修的粉絲並且以為我和林晉修關係曖昧。大一入學時的新生舞會事件后，人人都傳說林晉修「衝冠一怒為許真」，從那時起，我的名聲在學院里已經永遠跟林晉修掛上勾了。
「古生物展覽已經開始了嗎？」
一般的參觀者還好，最頭疼的就是小孩子。不少學校老師組織了學生來博物館參觀，場面蔚為可觀。
我說起古生物就非常起勁，頓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偏偏顧持鈞還不停的問，我也就不停的解說，等到一口氣頓下來，附錄的幾十頁圖片都解說得差不多了。
尤其是一個坐著輪椅扎著辮子的小男孩，雖然安靜，但卻很有見地，時不時問我一些同齡人根本想象不到的問題，例如「怎麼才能從這塊化石中發現線索」或者說「熱帶雨林的植物化石為什麼出現在冰天雪地中」等問題。
「發現油田更像是意外，我爸完全不覺得這是他人生中的一個大成就，只不過是研究之外的發現。有一部科幻電影《天外來客》，不知道顧先生你看過沒有，故事里的外星人到了地球，第一個要見的，就是地球上最出色的古生物學家。我爸和劇中人就有相似處——只關心自己的研究，完全心無旁騖。」
他挑眉看著我，眼裡光華流轉，又迭起了手臂。
杯子還沒舉到唇邊，我手機響了。
「你去過羅尼亞島？」他問我，「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南太平洋上的一個小島國。」
「你父親看上去，完全是與世無爭的學者形象。」他仔細地開始翻書。
「幾年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個大導演時，還是有些吃驚的，現在已經無所謂了，」我隨口說，「要說吃驚，只是沒想到她會聯繫我。」
四周安靜得讓人舒適，大理石地板光鑒可人，我們走馬觀花路過一個個櫥窗，只有化石安靜地聆聽著我們的聲音。
寫論文寫得兩眼失焦，室友韋姍取笑我：「再不給窗台上的少女石竹澆水的話，花可就渴死了。」
「這個啊，」他拉長了聲音，「我知道。」
這幾個字，他微微改變了聲調，素來低沉的聲線拔高，聽上去就像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我怕她看出端倪，也配合著解釋：「這是我朋友，對古生物很有興趣。」
「顧先生，」我忍俊不禁，「我剛剛差點沒認出你。」
顧持鈞待我接完電話后，問我：「什麼博物館的展覽？」
「啊，」我興緻勃勃地立刻解釋，「這是我們在羅尼亞島的骨山發現的銀杏科植物淚杉，這是在高島發現的石松科植物，葉片小、渾圓，要知道，這個可填補了斷代的空缺呢……」
「顧先生。」我連忙放下手裡的書。
顧持鈞確實是個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成熟男人，舉止妥帖，可靠而沉穩。三言兩
和-圖-書語后我的緊張感消失殆盡，也放鬆下來。我的包就放在旁邊的太陽椅上，我匆匆過去，拿起來，取出了幾本書遞給他。這兩人啞謎一樣的交談我不太懂，一愣一愣的，只能帶著顧持鈞進了自然博物館的大門。自然博物館有些年頭了，談不上多新，尤其是那群小朋友一離開，一時間場面俱靜，連腳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聲音都可以聽到。
「是的，」我詫異於他的地理知識如此豐富，羅尼亞島是個有著百年歷史的小國家，絕大多數人都前所未聞，「我從小跟著我爸滿世界跑，地球上的地方能去的差不多都去了，哦，只有北極沒去過了。」
我們離座而起，顧持鈞對我頷首：「我會給你電話。」
「你是她女兒，她怎麼會不聯繫你？」
我接了電話，是博物館打過來的，跟我討論什麼時候交接藏品的問題。那些藏品是爸爸一輩子的心血，我沒有馬虎，決定約好時間面談。
他忽然翻開一頁，指著《寒武紀古生物》勒口上的照片問我，「這是你爸爸的照片？」
我笑眯眯道：「不用謝，能跟你們一起渡過這個上午，大姐姐也很高興。」
我繼續說，「我爸爸兩次婚姻的時間都非常短暫，維持不到一年。」
她笑得打跌，「許真同學，別太勉強了。林學長已經回來了，趕快飛奔投入他的懷抱吧。」
輕輕一句喟嘆，不知為何讓我心頭一動，眼眶居然有點發酸，於是趕緊別開視線。
「反正……我，我很喜歡你和你的電影，」我吸了口氣，「就像，你的其他粉絲一樣。」
顧持鈞的吃驚程度比剛剛更甚，但下一秒就恢復了鎮定，「我真的完全沒想到。」他在我面前從來都是頂級巨星的風度，難得看到他吃驚得變色，我轉過臉去，有種微妙而複雜的感受。
他若有所思，「那你父親在研究工作之外，獨自撫養你，很辛苦。」
我為他們解說化石的年代和形成，播放三維投影古代動植物給他們看，幾千萬年前的植物遠沒有今天這麼豐富，大都是蕨類植物和孢子植物，但其美麗的程度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
「比如？」
「朋……朋友？」
「覺得無趣我也就不來了，」他指著牆角那具精緻小巧的恐龍骨架，「為我介紹吧。」
「啊，」他拿起來每本都翻了翻，「謝謝你能記住。」
這裡是她的地盤，她一發話我立刻從善如流地站起來，「好的，媽媽。」
我從椅子上彈起來，臉都漲紅了，「啊，你知道？」
顧持鈞驟然一怔，驚訝根本沒藏，「是嗎？這我倒是沒想到。」
我為他解釋，「是的，幾年前的照片了。」
我見過的人絕不算少，但能把客套話也說得這麼如此懇切如此發自肺腑的只有兩個人，偏偏他們都站在我面前。不知道顧持鈞和他，到底是誰影響了誰。
「應該不會被人認出來。」我說。
「各種各樣吧。」
「不是，」我很不好意思地解釋，「畢竟，你是大明星，每天光是拍戲和通告都會累得要命，有時候就不會在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啊，送走了，」我說，「小朋友們還蠻可愛的，有他們在，熱鬧多了。」
「覺得自己的身世很離奇嗎？」
他修長的手指握著我的筆，龍飛鳳舞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用低沉悅耳的聲音問我，「這是新的簽名本？專門拿來給我簽名的？」
作為一個影帝，也真是大材小用了。我在心裏這麼說，面露讚美之色，「挺好的。不過，顧先生你難得有假期，還特地來看這些古生物，不覺得無趣就好。」
「你和其他女人又不一樣，」韋姍不以為然，伸手一指窗檯的少女石竹，「我今天看到林學長了，他還問我石竹長得怎麼樣，你有沒有天天澆水啊。」
我並不覺得顧持鈞會聯繫我，再加上我本來事情就多，於是很快把跟顧持鈞約定的事拋之腦後。
我恍然大悟，展顏一笑：「啊，章先生你好。」
「你是志願者的話，可以帶我去看看？」
我蹲下身，把準備好的一套精美的古生物圖片集贈送給輪椅上的小男生——這是半小時前我跟博物館申請來的。
他就像所有單獨外出的大明星那樣，淺灰色外套褐色長褲，看上去十分樸素，他沒帶墨鏡，而是一幅厚得跟啤酒瓶底似的黑框眼鏡。
我對她做心碎狀，「你這麼想推我入火坑啊！他身邊的女人三天兩頭都在換，要是我真投入了他的懷抱，不到一周就會被他打入過去時的行列。」
他在電話那頭說話，「許真？這麼晚打電話，不知道有沒有打擾你。」
「好的。」
我爸爸並不喜歡拍照，照片也少得很。之所以會在書上印上這張照片，是出版商說「讓同行見見你的真面目吧」，爸爸不得不從命。照片里的爸爸帶著黑框眼鏡，笑容和藹親切，鬢角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