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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貳·晉國卷:風起天闕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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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智府夜宴

第二十二章 智府夜宴

「你不做我的朋友?那你要做什麼?」我問。
正門處,身著華衣的士大夫們殷勤地遞上拜帖和禮單;側門,一摞摞的彩繪漆盒、布匹綢絹被僕役們絡繹不絕地抬了進來。
自我來到晉國,就聽聞智瑤是晉地有名的美男子。男子之美成若明夷,是風姿綽約,如花照影;但智瑤的臉,是一種幾近完美的精緻,眉眼唇鼻無論哪一處,似乎都不能改動分毫,否則就會毀了上天的一件傑作。可就是這完美的五官配上他精緻的衣著、得體的笑容,沒來由讓我覺得他有一副虛偽、冷漠、對世事無動於衷的心腸。坐在智瑤右下方的少年應該就是智顏,比起他父親,他的相貌看起來就遜色了很多,額頭太窄,鼻頭太寬,眉目之間也沒多少靈氣。
「唯!」無恤站起身來,解下腰上的長劍握于手中。
「阿拾,你看!」無邪湊在我耳邊笑嘻嘻地說了一聲,「趙無恤就坐在下面呢,他肯定不知道,我們現在就踩在他頭頂上。」
「對啊!你抱著我的腰,我帶你跳上去。」
「我們走吧!」在怒火幾欲將我燃盡前,我站了起來。
我低頭看了一眼身下的趙無恤,從智顏離開到現在,他的姿勢一動都沒有動。
這是在智府的屋頂啊,晉國的大人物此刻有大半都在底下坐著呢!我膽戰心驚地看著他們,一顆心已然跳到了嗓子眼。
「認錯人了,那我們現在是要回去了嗎?」
蔡仁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絲慍怒,他大喝一聲,快步逼近,劍光一閃,以破雲裂天之勢向無恤直劈下來。青銅之劍脆而易斷,因而極少會有劍士在比劍時使用這般決絕的招式,可見蔡仁此人性傲,想以一招擊敗無恤。
智瑤喜歡碧眸女子?我腦中突然浮現出當晚在百里氏花園裡的一幕。他戴著獸臉面具出現在醉酒的我面前,他明明可以一刀殺了我,卻捂著我的眼睛吻了我。
「他們射不到我!」無邪冷哼一聲,一副不屑的樣子,「這世上還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因為怕動靜太大引來下面的侍衛,我們三人便這樣僵持了片刻。
「晴天定有皓月,莫說太史不讓你去,就算他同意了,我也不許。」無恤看了我一眼揶揄道,「你這個小身板,若是被智瑤抓去做了葯人放了血,估計等不到我去救你,你就死了。你還是給人省點兒心吧,好好做你的巫士,別去招惹你惹不起的人。」
無恤聞言,嘴角輕挑,他眉際殷紅色的印記在燭火的照映下,如燎原星火驟然亮起。他右手猛地一翻,將劍舉了起來,那一瞬,宴席兩側的燭火忽然靜止了,穿堂而過的風彷彿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凝在了他的劍尖。站在無恤對面的一個婢子,被他此刻的氣勢嚇得一抖,捧在手裡的彩漆高頸壺陡然掉落。
「知道了。」我乖巧地點了點頭,他卻信不過我,屈起兩個手指狠狠地夾住了我的鼻翼:「明天如果讓我在智府看到你,看我怎麼收拾你!」說完瞪了我一眼,按劍大步走了出去。
蔡仁摸著自己的頭頂,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無恤手中的長劍,一張臉全都擰在了一起。
我的臉開始發燙,從兩頰一直燙到耳根,一團心火燒得熾烈如荼。
大門口的賓客進了一撥又一撥,但我始終沒有見到趙鞅和無恤的身影。約莫兩刻鐘后,從大門口突然跑進來一個黃衣小僕,他一路飛奔進了大堂。片刻之後,一個頭戴玄黑高冠、身穿狐裘、外罩褐色裼衣的男子從高堂上大步走了下來。他身材高瘦,走路時袍袖鼓風,衣帶飛揚。
「這舞都還沒跳完,你就走啦?」盜跖也站了起來。
鼓樂聲重新響起,身姿翩翩的女樂在蘭姬的帶領下魚龍而入,踏歌起舞。
但自那日之後,盜跖就再也沒有出現,他突然消失了。
「我……」
我趴在上面看不清無恤此刻的表情,但智顏一副看好戲的嘴臉卻被我看了個正著。
智顏扯著無恤在他身邊坐下,兩個人似是聊了幾句,之後智顏又把嘴巴湊到無恤耳邊一陣耳語。他們說了什麼,我聽不見,但我卻驚訝地發現智顏端著酒杯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已攬到了無恤的后腰,旁人或許只道他二人親昵,可我趴在屋頂上卻看得清清楚楚——智顏把一杯酒全都倒在了無恤背上!
「怕就閉上眼睛。」
智顏,你怎麼敢……
我抬頭望了一眼天空,發現月亮不知何時已從密布的雲層中掙脫出來,升至了中天。它如水的月華灑將下來,照亮了整座高堂的屋頂。
因為就在剛才,若無恤把劍再往下移動幾寸,蔡仁脖子上的這顆頭顱已然落地。
這實在是太詭異了!
這一日正午,趙無恤帶著燭櫝和宓曹來看我。燭櫝的樣子憔悴了許多,頭髮、鬍子亂糟糟的,沒有了之前洒脫不羈的豪氣。倒是宓曹,雖然依舊和我沒什麼話說,但嘴角一直帶著笑,像是得了什麼喜事。
「送魚的!」胖宰夫沖我吆喝了一聲m.hetubook.com•com
我低頭一看,無恤不偏不倚剛好坐在我和無邪腳下,一個人正悶聲喝酒。
冬日的天,黑得特別快,天邊的半點殘陽很快就沉到了大地深處,消散了它僅留的絳紫色光暈。天與地忽而漆黑一片。驀然,智府通往正門的大道兩側亮起了千百點燭火,那燭火引了朦朧的水汽籠在自己周圍,變身成一個個發光的小球在暗夜的風中搖擺跳躍,遠遠地看上去像是天上的星河無意間落入了凡塵。
「分頭跑!」我和盜跖異口同聲。
宴席間的氣氛變得格外凝重,不管是上座的晉國四卿,還是擠在角落裡的下階大夫,大家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盞,聚精會神地盯著大堂中央兩個握劍對峙的人。在眾大夫眼中,這也許不是一場單純的劍術較量,而是一次新舊權力的鬥爭。在這場鬥爭中,智氏和趙氏究竟誰會勝出,大家都在拭目以待。
「你別告訴我,你要從屋頂上爬進去!」
「原來他就是智瑤……」
他們二人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無恤卻留了下來和我並肩坐在屋檐下,曬著太陽,聊著天。
「欺負誰了?」無邪湊過來看了一眼,笑道,「清清靜靜地喝酒,挺好的呀!」
站在一旁的無邪聳了聳肩,無辜道:「這大叔說自己也想看看,我見他身手好,就把位置讓給他了。」
「你們倆要是想玩,找個沒人的地方跑去,別引來了侍衛連累了我!」我看著無邪和盜跖咬牙切齒道。
「嗯。別忘了喝我給你的藥酒,否則偷香竊玉的事你就沒命幹了。」我轉身走出了藏身之所。
智府的庖廚里,這會兒已經炸開了鍋,來來往往的僕役、婢女總有幾十號人,大家端著食材,捧著香料,你擠我、我擠你,我才站了一小會兒就被撞了好幾下。
「拿了錢趕緊走,還認得路嗎?」管事扔了一小袋錢幣給我。
「你小心點兒!」
他們兩個耳朵倒是尖,相視一笑,飛身跳了過來。
「有眼光!我數到三,穿黃衣服的那個鐵定會倒。一,二,三,哈,倒了!」盜跖數到第三聲時,黃衣人被黑衣人一招擊中下盤,應聲而倒。
「屋頂上有人!」這時,一個巡夜的士兵突然發現了我們,他轉頭大喊了一聲,頃刻間,站在高堂外圈的守衛全都提劍跑了過來。
入夜的智府,熱鬧得如同三月里的市集。唯一不同的是,市集上交易的是庶民們新一年的希望;而這裏交易的,是晉國士大夫未來的權力和地位。趙鞅老了,這個在晉國叱吒風雲三十年的人,已經是個年逾六十的花甲老人,而智氏的宗主智瑤正值壯年,未來的晉國無疑會是他的天下。所以,這一晚,晉國大大小小的官吏幾乎都出現在了這場舉國矚目的宴席之上。
盜跖往下一蹲,笑道:「那是自然。這是齊國左相陳恆讓世子盤送來的賀禮,等你這小丫頭及笄時可以做根珠笄來戴。不用謝我啊,我是看東西值錢才拿的,拿了又用不上,就便宜你了。」說完他雙手一撐趴了下來,「哈,這裏面怎麼打上了?」
黑衣劍士比劍獲勝之後,在眾人的誇讚聲中大踏步走到了無恤面前,他彎腰行了一禮,大聲道:「某,智氏家臣蔡仁,懇請與勇士比劍!」
「為什麼?」
我瞪了無邪一眼,再低頭時,卻看到智瑤舉著一隻青銅爵站了起來,他按禮說了幾句祝酒的話。隨後,世子智顏便邁步走入席間,與賓客們共飲了一杯。
我接過來打開數了數,點頭諂媚道:「認得,認得。」
「無邪——」我用手掰過他的腦袋,從牙縫裡冷冷地念出他的名字。
「去——為什麼不去?」我伸手抱住無邪的腰,看了看屋頂,心立馬又虛了,「你可別把我摔下去啊!」
蔡仁披散著頭髮,瘋癲了一般將自己手中的青銅長劍狠狠地劈向身旁的樑柱。一聲重響之後,長劍應聲而斷。「習劍三十年,三十年……」他看著地上的斷劍又哭又笑,完全不顧席上眾人的目光,飛身奔出了堂外。

無恤側頭看了侍酒一眼,舉起了酒杯,侍酒連忙把長勺里的酒悉數倒進了他杯中。
「這蔡仁原是蔡侯身邊的劍士,三年前與我在蔡國交過一次手,除了腿腳速度我看不上眼外,劍術倒對得起他蔡國第一劍士的名號。」
「要是跟他說了,他一定會找人把我關起來。明天我們萬事小心點兒就是了。無邪,他說不要和我做朋友是什麼意思啊?」我揉著被趙無恤捏紅的鼻子,細細地琢磨他的話。
「阿拾——」無邪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睛里光彩畢現。
「哎,來了!」我裝出一副沒見過世面的傻瓜樣,點頭哈腰地背著魚簍跟了上去。
智府十步一樹,百步一閣,庭院錯落有致,高台華麗莊嚴。可走在這富麗堂皇的府院里,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感,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
沒過多久,無和-圖-書邪也悄悄溜了出來:「我們現在怎麼辦?」
青碧色?無邪一語驚醒夢中人。
「嗬,趙無恤這回可要出醜了。」無邪嘖了兩聲,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那個人不會就是你吧?」我扯了一把他的袖子,挑眉道。
「蔡國第一劍士?」我心中一涼,這可如何是好?智顏找這樣的人挑戰無恤,不是明擺著要叫無恤在眾人面前難堪嗎?
大堂內,喝彩之聲驟起,幾欲掀翻屋頂。
一絲不尋常的氣息在智顏和趙無恤之間緩緩流動,熱鬧非常的大堂里只有這個角落特別安靜。智家的兒子和趙家的兒子就這樣面對面坐著,一言不發。侍酒握著長勺的手漸漸地有些發抖,那清澈的酒液在紅色酒勺里跳躍著,終是落了一些在案几上。
「沒關係,我有辦法。」無邪沖我露齒一笑,神秘兮兮地說。
除了盜跖的事情之外,新絳城裡傳得最凶的另一件事,就是智府的人在祭祀時以水代酒惹了鬼神怨怒,府里有一半的人都生了怪病,包括智氏新冊立的世子智顏在內。
「你等著!」無邪興緻一來,居然旁若無人地跟盜跖在智府大堂的屋頂玩起了一個追、一個逃的遊戲。
「那你不去了?」
盜跖兩步躥到我面前,一把把我拽到了他跟前。
「我前兩天都找過了,沒有啊!」
別人也許不知這場宴席對無恤的重要,但我卻明白他從一個任人打罵的女奴之子一步步走到今日的艱難和辛苦。今晚,在晉國眾臣的面前,在趙鞅的面前,他如果輸了,那就真的永無翻身之日了。
「明日就是智氏的祭禮了,可惜師父不肯帶我去,不然我還能看到你戴高冠著禮服的樣子。唉,明明前兩日都在下雨,怎麼這天說晴就晴了呢!」
智顏隨即大笑,少年之聲將變未變,聽起來格外刺耳。
「阿拾,這家的主人見了你的眼睛一定會很喜歡。」無邪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無恤起身回禮,他一彎腰,背上一大塊暗黑色的水漬格外刺目。
無恤身旁的幾個下階大夫見狀,立馬起身把位置讓了出來。
「那還站著幹嗎?等我送你啊!」胖宰夫用鼻子冷哼了一聲,似是很不願和我這樣的賤民說話。
「劍士所說的定是無恤小兒。今日智世子初立,是大喜,無恤兒不妨下場一戰。」趙鞅看著無恤,捋須笑道。
「要是被紅雲兒知道,他非殺了我不可——」
智府因為要籌辦冊立世子的祭祀和晚上的宴樂,新雇了好幾批僕役。無邪幾天前就已經趁機混了進去。他憑著俊俏的臉蛋和一身怪力氣很快就得到了庖廚宰夫的賞識。祭祀這一天,宰夫讓他採買宴會用的魚鮮,我藉機用草藥塗黑了臉,扮成送魚的漁夫混進了智府。
不知是否有人看清了無恤的動作,在我眨下眼睛的一瞬,他已經站在蔡仁的面前,空中寒光一現,蔡仁頭頂的髮髻已經被齊齊割下。
無邪前兩日給我偷了一套僕役的常服,我穿在身上走了一路,並沒有被人察覺。
雖然,時不時還有人自稱在半夜遇到過一個惡鬼模樣、尖角獠牙的男人,但我知道,那都不是真的。因為真正的盜跖,紅髮衝天,他的那張臉甚至有些孩子氣。
我連忙裝出驚恐之色,行了一禮,快步出了庖廚。
「阿拾,那人走過來了。」無邪朝下面努了努嘴。
「送魚的,你走快點兒!」走在前面的胖管事回頭沖我和無邪大喊了一聲。
荀姬搬了回來照顧伯魯,我樂得清閑,於是帶著四兒和無邪重新回到了澮水邊的小院。四兒把兩個寢室稍稍打掃了一番,三個人就高高興興地住了下來。
「是,現在的他很可怕。但總有一天,會出現一個讓他也害怕的人。」無恤目視遠方,沉聲道。
無恤重新回到角落坐下,他身旁的幾個人小心翼翼地舉杯來賀,他一一與他們對飲致謝。
「無邪,快,去西院!」我和無邪勢單力薄不能與侍衛正面交鋒,只能憑藉速度一路奔逃。
「你想要離開,對嗎?無邪同我說了,你要和他一起走,去一個山好水好的地方,蓋一間茅屋,行醫治病。」
「我——」盜跖一個挺身站起來,伸手去抓無邪的衣領,無邪即刻反應過來側身躲過。
一切不過短短一瞬。
「身手不錯啊!」盜跖一笑,以迅雷之勢伸出右手直取無邪腰間,無邪順勢一倒,抓住盜跖的腰帶將他掀了出去。
逃到了智府的西院,無邪很快就找到了潭姬之前所說的那個缺口,在侍衛追上來之前,我們從破損的牆洞里鑽了出去,逃離了智府。
我隱在青銅獸面之後,把頭往外探了探,只見男子大步走到門口,與剛剛步下馬車的趙鞅互行了一禮,立在趙鞅身後的無恤緊接著又向男子行了一禮。
魏、韓兩家的世子此刻都坐在智顏身邊,三人談笑風生,推杯換盞;無恤明明是跟著趙鞅一起來的,卻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跟幾個瑟瑟縮hetubook•com.com縮的下層大夫同案擠坐在一處。
「有嗎?」我伸手抹了一把眼睛,笑得無比燦爛。
「他們這樣也太欺負人了。」我憤憤不平。
可這會兒智顏卻仍舉著空杯,一動不動地看著無恤。
我抬頭左右看了一圈,智府的長橋上、廊柱上、門框上……只要是繪了圖案的,通通用了大量的青碧色——我眼睛的顏色。
我見狀把無邪往旁邊扯了兩步,壓低聲音道:「今天的苦活兒怕是白乾了,我們這個樣子別說是要進去,就算離得近些,都會被門口那些衛兵抓起來。」
「噓——」我和盜跖同時給他比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他們身上隱隱散發出的凝重氣息,讓我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席上,趙鞅笑了,智瑤也笑了。
「我真是個傻瓜,居然會問你……」我雙手一撐站了起來,「我們還是商量一下明天的事吧!」
「什麼?大叔!」盜跖猛地轉過臉來,一臉慍怒地盯著無邪,「我看上去像個大叔?」
「紅雲兒,我會陪在你身邊,但我不知道會是多久。以前,我曾經許諾自己永遠不會離開秦國、離開將軍府、離開伍封。可現在呢?我不能許諾你什麼,但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會輕易離開你。」
「嗯,他爹的屋頂我都爬過了。」
無邪從門背後走了出來,輕輕地揉了揉我的鼻子:「你還沒跟他說啊?」
「趙世子的屋頂你也爬過了?」
無邪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說要去看智瑤,他起初學著四兒的口氣說了幾句「太危險」之類的話,到最後聽說獸面男子就是智瑤,好奇心變得比我都大,立馬改了態度,果斷地成了我的「幫凶」。
而此刻,那隻高頸壺剛剛落地,酒液四下蜿蜒。
「你看,他家到處都用了青碧色。」
「不可能,這些卿大夫家裡不可能沒有地牢,定是藏得太隱蔽了。我再找找,天黑前在智府後巷的大樹底下見!」
等賓客悉數進了大堂之後,我小心地揭開了屋頂的一片青瓦,探頭朝裏面望去。
「你放開她!」無邪伸手去掰盜跖的手,盜跖卻一動不動,甚至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你知道那個傳說?你見過鮮虞狐氏的人?」我緊緊地盯著眼前的人。
「你們給我停下!」我低聲呵斥了一句。
無邪挑了挑眉毛,環顧了一下四周,拉我鑽進了高堂背後的一條小徑。
我們混在一幫新來的僕役中間汗流浹背地悶頭幹了一下午的活兒,就等著晚上送食物和酒水的時候,趁機混進宴樂的高堂。可等我們日入時分抱著酒瓮走到前院時,卻徹底傻了眼:所有的器皿、食物、酒水,運到離高堂百步之外的地方就必須轉交給另一撥由家宰親自督管的美貌婢子,由她們再分批抬進去。
晉國四大卿族的鬥爭已經愈演愈烈,此事背後的主謀可能是趙家,可能是韓家,可能是躲在深宮裡默默無聞的晉侯,也可能是我全然不知的另一方勢力。但無論此事背後的那個人是誰,他這一步棋下得的確狠辣、精準。
「阿拾為什麼不能來智府?」無邪看看我,又看看盜跖,一臉困惑。
賓客們要入府了。
「什麼辦法?」
「你心裏明白。」無恤說完站起身來,低頭看著我,「明天乖乖地待在這裏,不要冒險進智府。」
「你已經翻過智府的庫房了?」我問。
狐裘按禮只有天子、諸侯、卿族可穿,難道此人就是智瑤?
「前日里世子婦剛死,昨日北面來的鮮虞人又給世子送了個碧眸女人進來。」後院的小徑上,迎面走來兩個身穿蕊黃色夾衣襦裙的小婢子。
誰料無恤竟如山而峙,一動不動,待長劍到了眼前才閃身避過。蔡仁一劍落空,蓄勢再起,這一次他劍走靈巧,頻頻出擊,用劍芒將無恤團團罩住,最後縱身提劍一刺,直取無恤胸口。
盜跖在空中一個翻身,輕輕巧巧地落在瓦片上:「小子,再來!」
無邪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憤怒,他握緊我的手,小聲道:「阿拾,我們走吧!」
「不,既然來了,就再看看吧!」
智顏這時突然站了起來,大聲喝道:「蔡仁,那是趙卿家的庶子,不是侍衛,還不快賠罪!」
我反應過來立馬伏下身子,貓著腰和無邪一起小心翼翼地爬到了明堂屋頂的正中央。這裏赫然立著兩張雙目圓瞪、方口齜牙的青銅獸面,一張朝南一張朝北,寬幅總有七尺之餘,我和無邪鑽進它們之間的空隙,完完全全隱住了身形。
我點點頭,心裏有幾分失落:「我也覺得他不像,除了個子差不多外,看背影沒一點兒相像。」蘭姬當日的話又在我腦中響起,難道我真的什麼都沒看清就跳進了這場亂局?
「小子,你哭了?」盜跖望見我眼中的淚水,吃驚道。
「無邪!」我壓低聲音喚了一聲。
「快低下身子,跟我來!」無邪拉了我一把。
智顏捏著耳杯輕輕一抬手和圖書,侍酒立即用三尺多長的酒勺在一旁大敞口的青銅方彝中舀了一勺酒液,準備斟滿智顏的空杯。可智顏這時卻把手微微一收,侍酒舉著長勺的手便停住了。
鼓樂齊鳴,繁星夾道,庭燎映天,智府的紅漆大門在鼓點聲積累到最高處時,應聲而開。
智瑤會是獸面男子嗎?如果他是,他早就見過我的眼睛,為什麼不抓我回來取血製藥?蘭姬說的獸面男子背後的人,又是誰?
「師父都告訴你了?智瑤這人真的有那麼可怕嗎?」
無恤收劍,頷首行了一禮。
「噓——你小聲點兒,不要命啦?」個子略高點兒的小婢子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見我面色如常,自顧自走路,接著又說,「誰知道啊,不過聽說蠻地來的女人都很會跳舞,晚上我們也去看看。」
「閃躲之技,實小人之行!」蔡仁滿臉怒容,抽劍迴轉大喝一聲。
他此話一出,宴席上變得分外安靜。智瑤噙著笑看了一眼趙鞅,趙鞅面帶笑容,依舊一副坦然淡定的樣子。
盜跖的神情變得很詭異,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睛跟著了火一般紅了起來。
「你現在乖乖聽我的話,將來我陪你去攀這天下最高的山峰,隨你撫雲戲風,抱月摘星。」
除了安靜,還是安靜,席間的兩個人如兩尊石像巋然不動。
無邪大手一攬把我整個人夾抱了起來,快跑了幾步,緊接著幾次起落顛簸,待我睜開眼睛時,人已經立在屋檐之上,蒼天觸手可及,放眼盡處,殘陽如血。
盜跖看了我半晌,突然笑了:「小兒啊,小兒,你生了這雙眼睛居然還敢來智府,我該說你笨,還是勇敢?」
一個縱身,無邪帶我躍下了屋頂。智府的侍衛很快就拿著長戟追了過來。
「你要做什麼?」我驚疑地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不對勁。
什麼呀?我接住袋子打開一看,裏面裝的竟是三顆鳥蛋大小的珍珠,渾圓瑩白,幾無瑕疵,別說在這屋頂上買個「看位」,就是買下一座院落都不在話下。
無邪把腦袋頂在我們倆前面,笑道:「黑衣服那個。」
我看了一眼盜跖,心想,這個能讓小兒夜啼、小城惶惶的惡鬼盜跖還真有幾分本事,這樣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勝負幾何。
「你居然上了趙鞅的屋頂!你膽子也太大了!下次可不許再這樣了,小心被人用箭射下來!」
酒倒光了,智顏站起身,對無恤頷首行了一禮便拂袖走了。
「哪一個?戴黑冠的那個?太瘦了,不像啊。」無邪探出頭來在我身後嘟囔了一句。
「年紀不大脾氣倒挺大。」盜跖經過我時從懷裡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袋子丟了過來,「這裏面的東西夠問你買個位置了吧?」
無恤沒有動,他低著頭,甚至連劍都沒有舉起來。
我拉著無邪躲到一個隱蔽的角落,脫下自己外面又臟又臭的麻布袍子塞進了魚簍:「你不是說西院有個水井嗎?把我昨天給你的葯撒到裏面,然後就回去庖廚幫忙。小心別讓人發現。我四處轉轉,找找智府的地牢。」
趙孟禮謀刺世子,其罪當誅,但趙鞅只是把他貶到平邑,我和無恤為伯魯不平,伯魯卻覺得這樣很好,一副欣慰的樣子。
忙了一整天,大傢伙兒都已經累得不行,個個低著頭悶聲走路,沒有人注意到我和無邪越走越慢,落在了隊伍的尾端。
叫蔡仁的劍士握劍朝無恤行了一禮,轉身對著上首端坐的趙鞅俯身一拜:「鄙人聽聞,卿相府上趙世子有一異族相貌的侍衛,劍術尤為了得,鄙人懇請與之一戰。」
「阿拾,他們在幹什麼?」無邪小聲問道。
無邪看了一眼陸續從我們身邊經過的一眾僕役,小聲道:「我們走慢點兒。」
「嗯——可能是想和你做敵人吧!」無邪想了想,認真地回道。
我拉了無邪轉身朝高堂西面跑去,盜跖則飛身奔往東側。
他大鬧了智氏的宴席,一個晚上殺了七個晉地有名的劍士,更有傳聞說盜跖此人三頭六足,口生獠牙,慣於暗夜之中,破門入,穿牆過,食人心肝。晉侯為此在宮城外特別多加了三倍的守衛人數,新絳城亞旅又命兩千守軍披甲持械,日夜不停地在城中各大街道巡邏護衛。
「依你來看,這蔡仁的劍術如何?」我轉頭問盜跖。
另一方面,趙鞅在知道了趙孟禮謀刺伯魯的罪行后,對外另編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罪名,把趙孟禮軟禁在了府里,只等著春暖花開的時候,把他送到晉國北面的小城平邑去做邑宰。而原本趙孟禮所居的采邑晉陽,那座抵擋過范氏、中行氏大軍圍攻的堅固城池如今卻空了出來,成了趙家諸子爭相搶奪的一塊肥肉。
「小子你猜,哪個會贏?」盜跖問無邪。
智顏與無恤互行一禮后,大咧咧地坐了下來,隨即就有侍酒給他奉上了一個紅漆雙耳小杯。
「這是智家的兒子要趙家的兒子給他做侍酒呢!」盜跖噙著笑,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電光石火之間,無恤在劍入胸膛前的和圖書最後一瞬,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移開了身子。蔡仁的劍嗖的一聲插|進了一名賓客的冠帽,那人兩眼一翻白,來不及發出一聲驚呼,便暈將過去。
獻酒、酢酒、酬酒,席間觥籌交錯,賓主皆歡。我看到這裏覺得有些乏了,便起身打算離開,可沒等我把腦袋縮回來,就看見喝得滿面通紅的智顏離席朝無恤走了過來。

「他是輸是贏與我何干?只是剛才見蔡仁幾招就擊敗了對手,好奇罷了。」
「我喜歡站在高的地方,到了一個地方總會先到屋頂上看看。」
「嗯,你臉上有褶子了。阿拾說,管這樣的人都要叫大叔。」
趙孟禮被軟禁后,公子啼就被辛垣夫人帶回了宮。趙鞅與辛垣夫人做了一筆交易,如果辛垣夫人不向任何人提起公子啼中毒之事,那公子啼誤傷伯魯的事他也不再追究。至於辛垣夫人一直想要知道的關於公子啼中毒的「真相」,趙鞅明確地告訴她——這是智瑤在背後使了詭計,與趙家毫不相干。
「怎麼,你擔心這趙家庶子會輸?」盜跖嘴角一勾。
「你認為我做不到?」無恤轉過頭來,認真的臉上沒有絲毫笑意,他的眼睛靜得像一汪深潭,底下卻暗流涌動。
「知道了,你快去吧!」我推了無邪一把,轉身把魚簍藏在灌木叢里,理了理頭髮,走了出去。
「他們到底在幹什麼啊?」無邪忍不住又在我耳邊問了一句。
「來了——」我哈著腰小步跑了過去。
倏地,蔡仁的腳動了,他雙手握劍,腳步穩穩地向前邁了一步,擺出進攻之態。
你還好嗎?我望著他在心中默默地問道。半個時辰前,他當著所有人的面以神乎其神的劍術擊敗了蔡仁,以自己的實力贏得了眾人如雷的歡呼。可現在,在這大堂的一隅,在眾人看不見的暗處,他卻受到了這樣的羞辱。
算了,既然都已經進來了,就算找不到關押葯人的地牢,我也要見一見這個一直和我糾葛不斷的智氏宗主!
無恤的劍術我是見識過的,不說別的,單那日在月下刺魚的功夫就足以讓一眾劍士汗顏,可剛才看蔡仁用劍,其勢兇猛,其力蠻重,我不由得還是有些擔心。
「你是鮮虞狐氏的人?」盜跖終於開口問道。
堂內,趙鞅和智瑤坐在高階之上,席下眾人賞樂飲酒,好不熱鬧。
「別讓他們跑了!」
晉國四大卿族的鬥爭已經愈演愈烈,此事背後的主謀可能是趙家,可能是韓家,可能是躲在深宮裡默默無聞的晉侯,也可能是我全然不知的另一方勢力。但無論此事背後的那個人是誰,他這一步棋下得的確狠辣、精準。他利用了盜跖的獵奇之心,輕而易舉地毀了智氏和魏氏的聯姻,還順帶著在魏氏宗主魏侈的心裏埋下了一根毒刺。
「什麼?」我來不及問他是怎麼看出我是個女子的,忙把臉湊了過去。果然,宴席間有兩個侍衛模樣的人正在比劍。
公子啼在離開趙府的時候,和雪猴難分難捨,我一衝動想讓無邪把雪猴送給他,但無邪非常果斷地拒絕了我,連揮帶推地就把公子啼打發了。
「喜歡碧眸女人的不是家主嗎?世子這年紀哪知道什麼是女人。」
「這地方可真好,前面和後面來的人都看不到我們,你是怎麼發現的?」我喜滋滋地蹲坐下來。
「阿拾,第一次在秦太子府見到你時,我說過,我不要做你的朋友。那句話我是認真的。」
他看著我,囂張的氣焰立馬蔫了下來,不情願地回了一句:「知道了……」
原本坐在無恤身邊的幾個大夫全都側臉望著智顏,我們屋頂上的三個人也齊齊把腦袋往前頂了頂。按禮,這舀出來的酒是不允許再被倒回酒器的,可智顏這會兒不接酒,其他人也不敢接,所以侍酒只能舉著長勺呆站著。
此後兩日,新絳城人心惶惶,大街小巷,宮宇廟堂,幾乎所有人都在議論一件事情,那就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鬼盜跖進城了!
我瞪了一眼盜跖,低頭去看無恤,只見他緩緩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起身從侍酒手裡取過長勺,恭恭敬敬地替身高尚不及他肩頭的智顏滿斟了一杯酒。
這件事說來真有些諷刺,牽扯在內的人,暗地裡都做了不少骯髒的交易,到頭來只有備受指責的公子啼才是清清白白的。
「再難也是我想走的路。阿拾,你可會陪著我,像現在這樣?」他握住我的手,溫暖乾燥的掌心有常年用劍生出的厚繭,磨在我的皮膚上刺刺的,有種說不出的痛麻感覺。
「不,你有那個能力,但這條路很長也很難走。」
「你看這臭小子,正妻剛死,怎麼就喝起酒來了?」我看得正認真,耳邊突然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我回頭一看,盜跖那頭紅髮恰好貼在我鼻子旁邊。
「快說,你有什麼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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