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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叄·齊魯卷:蒼龍隱曜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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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死生契闊

第十八章 死生契闊

「這裏太滑了,不能走——」我湊到無恤耳邊大聲喊道。
我躺在乾草堆上,回憶著這一個月來的點點滴滴。這時,四五隻圓頭圓腦的小雀突然從樹枝間的縫隙里鑽了進來,它們在草帳子里飛來飛去,嘰嘰喳喳叫得分外歡暢。
「君上,不會的……我們再爬上去,我們從南面走,我們總能找到路的。」魯姬連爬了幾步跪倒在齊侯身邊。
「我們把藤條解下來,搓成一根,等風小一些,再把人一個個放下去!」無恤話音剛落,成百上千塊拳頭大小的碎石突然從山頂滾落。
山上的雨越下越大,眾人在北面的山坡上等了約莫兩刻鐘,無恤和無邪才帶著二十幾個暗衛和山洞里的諸人匆匆趕來。
我被風推著往前撲去,無恤一把扯住我,飛快地蹲下了身子。
「要是待會兒換來幾袋粟米,你一個人怎麼背得動?放心吧,剛才我在山裡遇到幾個獵戶,他們說今日南邊的村子里有人辦喜事,不僅收漁獵所獲,還給一頓白食。到時候,七里八村去的人一定很多,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的。野鴨和兔子可以拿去換糧,雉雞可以在村裡找個身量和你差不多的姑娘給你換一套合適點兒的衣服。」
躲避,激戰,有人受傷,有人死去,在逃離臨淄城后的第五天,我們才終於在一處山谷中甩脫了陳氏的追兵。
他們都是巽卦訓練的刺客吧?當年我還能相信離主明夷與伯魯只是私交,但如今于安的身世和他的出現都告訴我,天樞的主人極有可能就是趙氏。
「父親死後,智氏的人一直想要斬草除根。當年,董氏一脈僥倖逃脫的也只有我一個。我去雍城原是想尋人避禍,沒想到入城的第三天就被人出賣了。」于安說著又脫下我左腳的錦襪,「不過,幸好遇見了你,總算留下一條賤命。」他握著我傷痕纍纍的腳,抬頭微笑道。
「不知道,山下有情況。」無恤解下捆在我腰上的藤條,轉而把它交給了于安,「小舒,你拉著我,我下去看看。」
「怎麼不說話?要去魯國了不開心嗎?」無恤摩挲著我發間的木笄,輕聲問道。
我站在那裡,站在被暴風雨洗禮過的山坡上眩暈了。大地在搖擺,連綿的山峰在我眼前飛快地旋轉,我聽不見張孟談之後說了什麼,只聽見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瘋狂地衝撞著,吶喊著:「我們不會死了!我們終於能逃出去了!」我兩腿一軟癱坐在地上,這漫長的一夜早已經掏空了我的身體,當恐懼和絕望退去后,再沒有什麼可以支撐著我繼續堅強下去。
「有媯之後,將育于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於京。」那一副陳氏世世代代信奉的卦辭莫非是真的?因為我此行逆天,天帝才降下種種險阻、種種危難來懲罰我嗎?
「阿拾……」當無恤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他的臉上、身上染滿了暗紅色的血液。他站在我身旁低頭微笑著看著我,血水就沿著他額間披散的頭髮一滴滴地落在我胸前。我不記得自己是哭了還是笑了,只記得他握著我的腰將我高高地拋起,高得似乎一伸手就能碰到頭頂那片瑰麗奇幻的朝霞。
「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一抬右手,將藏在身後的匕首一下頂上了陳盤的喉嚨。
陳盤看著我嘆了一口氣,身子往前一移從大石上跳了下去:「姑娘不信我就算了。待會兒上來的人若是我胞弟陳遼,你就趕緊找個機會自行了斷;若來的是陳逆,姑娘也別急著給趙無恤殉情,此事興許還有轉機。」
右腳的鞋底破了一個大洞,腳掌前面也掀了一層皮,露出了裏面帶血的嫩肉。如果現在不包紮,之後是鐵定走不了路了。我低頭往自己身上瞧了一眼,原先穿在外面的袍子已經脫下來蓋在劍士頓的屍體上了;身上這件單衣因為沾血比別人的少,也已經撕了不少布料給齊侯和阿魚做了包紮傷口的綁帶,現在這麼一坐,下擺連小腿都遮不住了。這哪裡還能多撕出一塊呢?
片刻之後,岩壁上傳來擊打聲,于安身子往後一墜把無恤重新拉了上來:「下面怎麼了?離山下還有多遠?」
「好奇,我這人好奇得很,就怕你們待會兒都死了,沒人告訴我,我憋得慌。」
清晨,清脆的鳥叫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我摸著身子底下的乾草,盯著頭頂墨綠色的樹葉,有片刻的愣怔。
新一天的太陽升起來了,它驅散了無邊的黑暗,也打破了那個無休無止的噩夢。
「我沒想逃——」陳盤站在高處回頭沖我露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姑娘,你上來!」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塊黑色的圓形大石,笑著沖我招了招手。
「紅雲兒,替我綰髮吧!我是認真的……」我不管身旁的眾人,只微笑著看著我心愛的男人。
它們和_圖_書這樣鬧著,我便躺不住了。
「我們遇見了一隻長角鹿,那鹿的兩隻角足有一臂高,皮毛鋥亮,斑點又勻稱,趙無恤正和我商量著要獵下它給你做件襖子,結果被這躥出來的笨東西給嚇跑了。」無邪拎著兔耳朵把肥兔往我眼前一送。
「趙無恤,那吃白食的地方可也煮肉?」無邪背著他的包袱,捧著一包用樹葉裹好的山雞肉從草帳子里走了出來。
「你受傷了!」
「阿拾——」
「齊晉結盟。」我不提衛國之事,只拿齊晉兩國的盟約來搪塞他。
「我與陳爺雖不是手足,卻情同手足。他下了獄后,我就被相父軟禁了起來。你能代我救他出獄,我萬分感謝。相父到現在還以為是我暗中派人從獄中救走了陳爺。所以,我們三人此番入宮都只為了贖你犯下的罪,謝你積下的德。你我如此深的牽絆,我不護著你,我要護著誰?」
跟隨我們的三十幾個暗衛如今只剩下了阿魚和另一個叫首的男子。在無恤的授意下,阿魚在野地里劫持了一個採桑的庶民女子,並強迫她換上了魯姬的那套大紅展衣。之後,阿魚和首帶著女子沿著大道繼續前往魯國,而無恤則帶著我和無邪躲進了齊魯交界的一處山林。
那漫長的、充斥著殺戮與陰謀的一天,已經過去了許久,但那些凌亂的畫面卻總在我醒來的一瞬間出現在我腦海里。
「人都到齊了嗎?」無恤在齊侯身上繫上一根藤條,又把藤條的另一頭交給了無邪。
「我不要什麼碧玉笄,也不要什麼隆重的及笄禮,像我這樣的人,這根斷箭就很配我。雷聲為樂,閃電為燭,斷箭為笄,有心愛之人為我綰髮,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紅雲兒,你不是說要執雁送我嗎?我長大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很久……」我看著無恤的眼睛放柔了聲音,「雨停的時候,天亮的時候,不管我們面對的會是什麼,我都不害怕。死生契闊,與子執手,足矣!」我說完轉身將滿頭濕漉漉的長發交到了無恤手上,「定情許嫁,及笄成人,替我綰髮吧!」
「她這笨丫頭一定以為是自己連累了我。」我一想到四兒心裏就發堵,低頭瞧見於安一臉落寞,心中更是愧疚自責。唉,原本他們二人見面該是多麼歡喜的事,結果卻因為我,弄得連個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烏雲遮蓋了明月的光芒。低沉的夜空像是一塊飽浸了墨汁的布帛,一根根雨線從它墨色的織紋里飛落而下,被山風席捲著密密地劃過我的臉龐。黑暗中,十二個勁衣佩劍的武士高低錯落地站在幾塊大石上,一動不動地望著山下。
「嗯,到時候我們三個還要和以前一樣,聊上個三天三夜。」我沖于安微笑道。
「阿拾——阿拾——」無邪興奮的聲音像是長了翅膀的雲雀,忽高忽低地穿過茂密的樹林飛到了我耳邊。
陳氏之兵在下,我方之兵在上,且所有暗衛人人配了一把長弓、兩隻箭服,借地勢之利,就算是要以一敵十,也未必就完全沒有勝算。只要陳恆的一千府軍還沒到,我們就有機會再拼上一拼。
「哈哈哈……晚了!晚了!」大雨滂沱之中,披頭散髮、狼狽不堪的齊侯突然直挺挺地跪坐了起來,他指著雷聲翻滾、閃電頻頻的天宇大聲吼道,「天帝——陳氏反道亂常,悖德逆天而危寡人,天帝何以不助寡人,反助亂臣?何以不扶正道,而興姦邪?天帝何以待寡人如此不公——」見他聲聲血淚,悲愴問天,我喉間哽咽,不能自已。
「你問這個做什麼?」我收了匕首,戒備地看著他。

「行,你用盟書把我的墳包起來都可以。走吧,下去吧!」
我一抬眼正對著肥兔的一張圓臉,不知怎麼的就覺得它閉著眼睛的模樣委屈得很。
「啊——」無恤突然仰天大吼了一聲,低頭一把將我拉進了懷裡,「阿拾……我不會讓你死!你信我,我們還有明天,我還藏了碧玉笄在薄姑城。不是今天,絕不會是今天。」
「人有時候糊塗些,也不是壞事,我就挺想做個糊塗的人。」于安替我雙腳纏好了布條后,提劍站了起來,「放心吧,今天我們一定會沒事的。」
無恤昨日告訴我,在山下偷襲陳氏人馬的五十個遊俠兒其實是阿素在陳遼出兵之後偷偷召集的,也是她把從北地趕來的張孟談帶到了山谷之中。她救了我們,順利地贏得了無恤的感謝,又得到了張孟談的愛。她用一場交易救下了陳盤,也從此讓自己的親人免於被趙氏追殺的命運。她與我的較量,她贏得乾淨漂亮。
「唯!」這些暗衛雖然每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帶了傷,但應起話來依舊響亮有力。
「姑娘肯放我走自然是最好的了。https://m.hetubook.com.com」陳盤嘴角一彎,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今日姑娘若是能活下來,將來自然會知道我所言不虛;姑娘今日若不幸死在這裏,來日我抄一份盟書埋在你墳前可好?」
「小心,別抬頭!」他按著我的腦袋,匍匐著往前爬了一步,用身子將我牢牢地護住。
「姑娘,你就讓我下去吧!下面現在一個打十個都嫌人手不夠呢,我一沒斷手、二沒斷腳,好端端的一個人,主人怎麼能讓我在這裏乾等著呢?!」山下廝殺聲此起彼伏,阿魚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提著兩柄彎刀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姑娘——你倒說句話啊——」
「陳盤——」我情急之下從背後箭服中取了一箭,搭弓拉弦對準了陳盤的后心,「你若不想被我一箭射死,最好現在就給我停下來!」
我從懷裡掏出無恤昨晚送我的木笄替自己綰了一個高髻,抬頭時瞥見無恤和無邪從兩棵柏樹中間走了出來。彩尾雉雞、灰毛野兔,外加兩隻剛剛褪了毛的野鴨,他們今天的收穫看來不少。
他喘著粗氣告訴齊侯,他從臨淄城召集來的五十個遊俠兒偷襲了北面山坡下的守軍,又與無恤兩面夾攻趁亂生擒了陳遼;陳逆自解兵器,喝止士兵,答應只要陳盤無恙便可放我們離去。
「好。」于安一點頭把藤條往腰上一纏,「下吧!」
「你說什麼?」我睜開眼睛湊到無恤耳邊大喊。
藤條一下被抽緊,于安往前邁了半步,發出了一聲悶哼。我頭皮驟麻,不假思索地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這時,天際忽地閃過一道白光。藉著閃電刺目的亮光,我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此山的山脊到了我們腳下似是被人從上而下斜斜劈了一刀,光裸陡峭的岩壁如一面巨大的銅鏡垂靠在山腰上。風越刮越猛,雨勢越來越大,岩壁上雨水分流匯聚,如奔涌的溪流急瀉而下。那些生長在岩壁上的苔蘚吸足了水分,在電閃之間隱隱閃動著墨綠色的光澤。
董安於是趙鞅最器重的家臣,他親自督造了晉陽城,替趙氏一族扛住了范氏、中行氏的輪番進攻。可最後,他卻因為自己驚人的才幹被忌憚趙鞅的智氏一族逼得在自己興建的晉陽城內自殺身亡。董氏一族也遭到了滅族式的屠殺。我想起於安當年在天樞對我說的話,便不再追問他的身世,轉而笑道:「于安,你可知我這回來臨淄城一半是為了無恤,另一半卻是為了你呢?」
「大夏天的做什麼襖子?跑了就跑了吧!」我把野鴨往地上一放,彎腰鑽進草帳子,拿出前些日子偷來的一件粗麻布衣,把所有獵物堆在一起打了個包,「帳子里還有昨晚吃剩下的一點兒山雞肉,你們先墊墊肚子,我去村裡換點兒乾糧。」
「我沒關係,我們還要往前走嗎?」我腳上穿的還是齊宮裡分發的薄底繡鞋,上面的絲絹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但最令人沮喪的還是這鞋底,走了這一路已經磨得比布帛還要薄。一腳一腳踩在碎石上,痛得我直揪心。
「怎麼辦?」我一張嘴,夾帶著沙礫和雨水的冷風直接灌進了我的嘴巴,「你可看清了——剛剛那些暗衛是怎麼下去的——」我用手捂著嘴,湊到無恤身邊大聲喊道。
我此刻已分不清楚自己臉上哪裡是雨水、哪裡是淚水,只能緊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翹了翹腳趾又弓了弓腳背:「不緊不松,你包得很好。于安,當年你父親去世后,你為什麼會出現在秦國?在雪地里追殺我們的那些人是智氏派來的嗎?」
上天或許是因為齊侯的質問發了怒,天空中到處都是炸雷的聲音,一道道閃電互相衝撞著,撕裂了我們頭頂的天幕。
當迅猛的狂風被瓢潑大雨取代后,山上的落石漸漸地少了下來,可就在這時,崖壁底下卻傳來了微弱的口哨聲。
「苔蘚上有劍痕,他們每人都有長劍短匕,應該是直接滑下去的。」無恤抱著我的腦袋說完后,藉著閃電的亮光朝于安、無邪和阿魚打了個手勢。很快,三組人馬就貼著岩面慢慢地爬到了我們所在的岩石上。
我看著山下的火光,正思量著可能會出現的局面,一顆小石子突然蹦跳著落在了我腳邊。我心下一緊,猛地回頭,只見原本枕著手臂睡覺的陳盤,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爬到了兩丈開外的山坡上。
「我從廣饒城回來,就知道你被人劫走了,四兒每日只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哭,我們也沒說上幾句話。」
「什麼?」齊侯聞言一下抬起了頭。
「對不起,這事都怪我。」
「今天,我們同你一起進村。換了糧就直接翻過齊長城,去沂南城找船南下。」無恤拎起我系好的包袱,轉頭對無邪道:「狼崽,把帳子里的東西理一理,我們上路了和_圖_書!」
「誰做霸主真的那麼重要嗎?比強國富民還要重要嗎?如今不論是晉國還是齊國,國力、軍力、民力都已經遠不如當年文公、桓公臨朝的時候。你說晉是老人,不堪一擊,可這些年齊晉相爭,齊國又勝了幾回?民不富,仗卻打個不停。這些年,齊國有多少青壯之士死在戰場上?又有多少農田桑林無人耕種?齊國如今的富庶享的是當年管相的舊功,得的還是漁鹽的便利。再過些年,再打幾場像艾陵那樣的敗仗,你道齊國會變成什麼模樣?」
「山下來人了。看來,陳遼是打算把整座山都封起來了。」
「你的人和他們交上手了?」于安忙問。
「周王式微,這天下總要有個能掌大局的諸侯。誰做霸主在姑娘看來也許沒什麼差別,可在趙鞅和我相父的眼裡卻有天壤之別。不過,剛剛我說的話是五年前相父對我說的,姑娘的富國強民之論,卻和我當年的政見如出一轍。今日你我生死未明,我也有句心裡話想要告訴姑娘:姑娘圖謀的事,只要相父在朝一日就不可能會實現,但相父百年之後,盤若是當朝為相,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與晉休戰結盟。」
他以手為篦,笨拙地梳理著我的頭髮,當那半根斷箭插入我的發間時,漫天的狂風驟雨、電閃雷鳴似乎都消失了,我起伏不定、澎湃洶湧的心潮突然間歸於了平靜。
「陳盤,我一直想不通,你為何事到如今還要替我盤算?在宮裡你護著我,是因為你扮作寺人要裝出一副忠心的樣子。可現在,你我是敵人,你為何還要管我是死是活?」
大風之中,無恤的聲音一下就被吹散了,我只聽到開頭兩個字。
眼前陡峭的岩壁和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把我們死死地困在了半山腰。
「阿拾,你猜我們今天在林子里碰見什麼了?」無邪拎著一隻肥碩的灰毛野兔一臉激動地跑到了我身邊。
無恤帶著我,快奔幾步從坡上躍了下去。我抱著他的腰,緊緊地閉上眼睛,身體飛速地降落,風從耳邊呼嘯而過,雨點似乎變成了冰粒,落在臉上針扎一樣地疼。
「哈哈哈……」陳盤一聽就樂了,他指著我的鼻子,笑得嘴角都掛到了耳邊,「我的傻姑娘啊,你也太異想天開了。鞍之戰後,齊晉確有盟約,可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彼時,晉強而齊弱,齊國被迫相盟。可如今,你們晉國就像個垂朽的老人,而我齊國卻正值壯年,此時不爭更待何時?君上若是個有為之君,就不該答應你們結盟的條件。」
「暫時還沒有,現在雨勢大,陳遼的人好像在山下扎了營,還沒打算攻上來。」無恤解開自己身上的藤條,大步走到了我身邊。
「一個讓你耳聰目明、看清一切真相的驚喜。」
陳盤笑著一抬手,扶著我從大石上跳了下來。
「不行——太陡了——」于安死死地拽著魯姬的胳膊,往山下看了一眼。
于安眸色一黯,又低下了頭:「見著了。」
陳盤是個狂徒,一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狂徒。而無恤也是個狂徒,於是一場匪夷所思的交易便這樣達成了。
「我一個人進村就好,三個人目標太大,萬一被陳氏的人發現了,可就麻煩了。」我蹲在地上往自己臉上抹了兩把土,伸手去拿無恤背上的包袱。
無恤隨即又取下剩餘的兩根藤條,一根丟給了阿魚和陳盤,自己拿著另外一根走到我身邊:「丫頭,你就湊合著和我綁在一起吧!」
落石帶著千鈞之勢飛快地從我眼前翻滾而過,我被這可怕的場景驚呆了,整個人趴在地上忍不住地發抖。這時,趴在我身上的無恤突然猛地一震,發出一聲悶哼。
「同你綁在一起便可與你生死相隨,我還有什麼好怕的?」山風越來越大,山頂上不斷有石塊從我們身邊滾落,可握著腰間這根藤條,我的心卻變得格外寧靜。
從張孟談出現,到一場交易的爽快達成,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的一刻鐘內。之後的幾日里,我沒有時間詢問,也沒有時間思考,我們被陳氏的追兵緊逼著一路由北往南朝魯國方向逃去。
這時,頭頂驟然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雷聲,狂風像脫了韁的野馬從山頂直衝而下。
與無恤做交易的人還有陳盤。那日在山谷里,他眼皮都未抬一下就拔了無恤的劍一劍刺死了陳遼。他殺了人,而後笑嘻嘻地請無恤替他背下這弒弟的罪名。他說,這樣他便欠了無恤一條命,將來他們二人若有一戰,無恤可以從他手裡救下任何一人的命,包括無恤自己的。
「開心。可陳恆如果以為齊侯會南下魯國避難,就一定會在長城上增設關卡和駐兵,我們能出得去嗎?」
草帳外,太陽已經升起來了,林間的樹木拖著長長的影子,在它們暗青色的影子中間,是一片和-圖-書片斑駁的陽光。我赤腳踩在草地上,冰涼濕潤的感覺讓人徹底清醒。
山峰的北麓和東、西兩面完全不同,這裏沒有高聳的樹木,也沒有茂密的雜草,濃得散不開的霧氣到了這裏就被迅猛的夜風撕了個粉碎。山腰上到處都是嶙峋的怪石,耳邊永不停息的風聲,彷彿就是這些石形怪獸可怕的吼聲。
「有什麼可對不起的?你平安就好。四兒幾天前已經被無恤派人送去了魯國,等我們把齊侯順利送走,你們就能再見面了。」
這便是我們的結局了嗎?這裏便是我們的終點了嗎?
淋了一夜的雨,吹了一夜的風,剩下的人早已經疲憊不堪。魯姬伏在齊侯膝上泣不成聲,齊侯看著山下的點點火光出神愣怔,陳盤倒是鎮定,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是睡著了。

我一轉頭,只見他右邊的額角鮮血直流。
于安跟著也跪坐了起來:「怎麼回事?」
「你早知道是我劫走了陳逆?」
「他們這是打算等雨停了再要寡人的命呢!」齊侯聽了無恤的話,突然埋頭跪在地上吃吃地笑起來,「逃什麼?還能往哪裡逃?這是天要寡人的命啊!」
我不要什麼碧玉笄,也不要什麼隆重的及笄禮,像我這樣的人,這根斷箭就很配我。雷聲為樂,閃電為燭,斷箭為笄,有心愛之人為我綰髮,天下女子何人能出吾右?紅雲兒,你不是說要執雁送我嗎?我長大了,我等這一日,已經等了很久……
「陳爺一回到臨淄城就到處找一個叫杜若的舞伎,這樣離奇反常的事,我自然是要查一查的。姑娘,現在趁趙無恤不在,你不妨再聽我幾句話。陳爺待你那是真心的,他這人雖然嘴巴笨一些,閨房之趣也肯定不如趙無恤懂得多,可他性善又簡單,你跟著他不會吃虧的。趙無恤這人是挺有趣,可你和他的路註定不會好走,你們的婚事,趙鞅也一定不會答應。但陳爺就不同了,若是你嫁了他,相父非但不會殺你,興許還要給你一個大驚喜。」
「不用再往前走了,這裏雖然陡峭,但能踏腳的岩石比別處多一些,我們就在這兒等無恤他們來吧。」于安扶著我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腳很疼嗎?剛剛為什麼不讓我背你走,非要逞強?」
「好,你們兩個兩個一起下坡,途中若遇上情況,以哨聲為訊。」
「阿拾……」無恤握著斷箭的手猛地一顫,他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烏黑明亮的瞳仁似是瞬間被凝住了。
這人到底要做什麼?!我收了弓,扶著身前的怪石往上爬去。
「好了,你彎彎腳看,可是太緊了?」于安鬆開了我的右腳。
勝利來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讓我不知所措。
在天樞時,醫塵曾告誡過我,入山採藥時若遇到乾燥粗糙的陡坡尚可勉力一試,若是碰上長了青苔的岩石,即使岩縫裡的藥材再珍貴也絕不能輕易嘗試。
從驚聞陳氏不朝,到宮門生變,從暗道逃生,到密林劫殺,從入山躲避被姦細出賣,到張孟談奇襲敵軍突圍成功,兩次日升之間,我們經歷幾番生死。其間,我想過贏,想過輸,想過生,想過死,可我從未想過,那噩夢般的一日,最後會結束在她手裡。
「嗯。」我微笑點頭。
我從背後的箭服里取出一根羽箭折成兩段,把帶鳥羽的一段鄭重地放在了他手中:「你說過的,要親手替我及笄綰髮。我們不等良日吉時,我覺得今日便很好,你替我綰髮吧!」
「這個故事太長了,一時半會兒我也講不清楚。只能說我與他早些年在秦國時便認識了,後來我在雍城出了點兒差錯,他恰巧在我身邊,我就跟他回了晉國,現在又到了齊國。你呢?我今日才知道,你居然是董安於的兒子。這回來齊國前,我還去過一次晉陽城,晉陽的城牆修得可真好,經了地動,沒有一處坍塌。」
「來,把手給我!」陳盤見我上來了,一伸手把我拉上了大石。
「你還好嗎?」于安走在我身邊憂心道。
「我這兩年做的還是刀口舔血的事,是不是董安於的兒子又有什麼區別呢?」于安訕笑了一聲不再說話,只默默地把袖子撕成一條條碎布,小心翼翼地纏在我的右腳上。
「小舒,齊夫人就交給你了。」無恤從肩上取下一根藤條交給了于安。
「紅雲兒,幫我做一件事好嗎?」我抬手輕輕地捂住他不斷流血的傷口。
「趙無恤,怎麼辦?這裏背著人不能下!」為了避免齊侯被風吹走,無邪幾乎是半攬半抱著他。
我糊裡糊塗地換上了魯姬的大紅展衣,和無恤一道在暗衛的護送下朝東南方一路飛奔而去。而另一頭,于安和張孟談則帶著齊侯、魯姬,還有陳盤一起悄悄地進了密林小道,向西北進發。
不斷地和-圖-書有落石打在無恤身上,那些悶悶的聲響讓我心痛如絞。怎麼會這樣?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這天崩地裂的噩夢究竟什麼時候才能醒?
「到齊了!」暗衛們齊聲應道。
「待會兒下山還要爬坡,這腳上的布若是纏得厚了、薄了、緊了、鬆了,走路都會有危險。這個我比你熟,讓我來吧!」于安抬起我的右腳,輕輕地撥去傷口上的碎石粒,「阿拾,你和無恤是怎麼認識的?你離了天樞之後為什麼沒有回秦國,反倒去了晉國?」
我心裏正犯愁,于安突然一把扯下了自己左臂的袖子:「你先坐著別動,我用布幫你把腳纏上。這布料雖有些粗,但綁上兩圈也總比直接拿肉磨石頭來得好。」
「算了,也沒什麼好問的。」我仰頭望向頭頂黑漆漆的天空,長長地呼了一口氣,「如今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放心吧!」于安拍了拍無恤的手臂,接過藤條大步走到魯姬面前,一頷首:「失禮了。」
「嗯,你那日在天樞不告而別後,我就一直想要去找你。巫士明夷告訴我你人在臨淄城,我就乾脆帶著四兒一起來找你了。可惜,你也去了廣饒城,害得我們在臨淄城白逛了好幾天。這次回來,你可見著四兒了?」
「哼,好你個狡猾的陳盤!你這樣說,可是想讓我放了你?省得若是待會兒衝上來的是你胞弟陳遼的人,你也要陪我死在這裏?」我嗤笑著看向陳盤。
「我沒事,一點兒小傷。你要我做什麼?」他拿下我的手,在暴雨中對我漾起一個笑容。
陳盤錯了,我也錯了,迎著清晨第一縷曙光爬上陡坡的人竟是白衣染血的張孟談。
那一夜的風雨結束在天明前的一個時辰,在最深沉的黑暗中,震天的廝殺聲從山下傳來。無恤、無邪、于安幾乎同時一躍而起,以劍為阻從峭壁上滑了下去。
「好。」無恤哽咽著撩起我的長發,「今秋的第一隻大雁,我射來送你。」
「好,走吧!」無恤一聲令下,暗衛們一個個從陡坡上跳了下去,動作乾淨利落、迅捷有序。
「怎麼了?」我覺得他神情似有些奇怪,忙問,「出什麼事了?你們不好了嗎?」
「為了我?」于安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我。
無恤放開我的腦袋,半跪了起來。
大雨之中,于安轉頭看了我一眼,默默道:「別怕,我不會讓他有事的。」
「什麼驚喜?」
「不用,我自己來吧!」我見他在我身前跪下,連忙伸手去扶。
「謝姑娘!」阿魚大喜過望,倒轉身子把右手的彎刀往岩縫裡一插,如猿猴攀樹一般左右手交替著從岩壁上盪了下去。
我笑著朝他張開雙臂,他低頭將藤條的一頭緊緊地捆在我腰間:「阿拾,你可害怕?」
「趴下!」無恤大喊一聲直接撲到了我身上。
「姑娘,我就想趁咱倆都還沒死的時候和你聊聊天,你不用這麼緊張。」陳盤把脖子往後一仰避開了我的刀尖,「咱們在這兒說話,君上聽不見。你能不能告訴我:君上他到底答應了你什麼條件,值得你這樣豁出性命不顧?」
「看見什麼了?野豬?老虎?」我替他拭了拭額際的汗,轉身從無恤手中接過了兩隻野鴨。
瓢潑般的雨水被風吹卷著狠狠地澆在我身上,我的手腳漸漸發麻,牙齒也開始止不住地打戰。我轉頭望向身邊的無恤,他額頭上的傷口被雨水沖刷著,鮮血無法凝結,一直蜿蜒流到了嘴角,嘴角是紅的,唇卻一片蒼白。
「小舒,你那裡能下嗎?」無恤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站在右邊一塊大石上的于安大喊了一聲。
「行了,你去吧!我來看著他。」我擰了一把裙擺上的雨水,雙手往後一撐站了起來,「你去幫無恤,陳世子我來看著!」
看著無恤說話時的樣子,我恍惚覺得自己和他只是魯國山林里一對普普通通的庶人夫妻,他這會兒打獵歸來正告訴我,這半個月的口糧已經有了著落,今日興許還能到鄰村去吃一頓免費的好食。
「那後來在城外接應你去天樞的可是卿相的人?天樞的主人可是趙氏?」
「當年帶我去天樞的是艮卦的祁勇。天樞的事我知道得未必有你多。明夷見過主上,你為什麼不問他?或者……你可以直接去問無恤……」
「這個你不用擔心,那些關卡連偷運私鹽的商販都攔不住,更何況是我們三個?」
無恤拔出匕首,匍匐下身子,從崖壁上滑了下去。
「這路太難走了,你若是背著我走這麼長的山路,待會兒哪裡還有力氣殺敵?」我笑著看了于安一眼,低頭慢慢地脫下了自己的繡鞋。
一切真相……什麼意思?我正欲開口再問,陳盤突然鬆開我的手臂,轉身朝坡下走去:「姑娘,你聽!山下沒聲音了。你猜,趙無恤死了嗎?待會兒上來的會是陳逆,還是陳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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