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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叄·齊魯卷:蒼龍隱曜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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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東臨甘淵

第二十一章 東臨甘淵

「他人呢?」過了約莫一刻鐘,無恤回來了,我急忙拉著他問。
我躺在沙灘上怔怔地看著他,心裏的恐懼和憤怒化成了一股難以言語的痛楚。
「走吧,今天的事咱們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行嗎?」我抿了抿嘴唇上的傷口,彎腰去拉無邪。
「嗯,物盡其用嘛!」我見無恤吃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坐在床榻上繼續收拾明日上路的包袱,「紅雲兒,你說阿魚他們現在到曲阜了嗎?」
「謝謝阿婆。」我合上房門脫下身上的濕衣服,接過干布胡亂擦了擦身子,「阿婆,剛才我在沙灘上看見蠵龜了,阿翁平日出海打魚那麼辛苦,你們怎麼不捉一隻蠵龜賣去大城?」
這時候天空中無星無月,天與地都被一片深沉的黑暗籠罩著。我站在屋頂上眺望不遠處的大海,卻只能聽到一浪接一浪的潮聲。
「以他現在的劍術只有他欺負別人的份兒,普通的遊俠、劍客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不要說——」無邪突然掙脫了我的手一把捂住了耳朵,「我不想聽,我現在什麼都不想聽。」
「快,幫我把他追回來!」我大叫。
無邪沒有理會他,咄咄逼人的視線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臉。現在我該對他說什麼呢?我愣愣地看著無邪,腦子裡一片混亂。
「嗯,這蠵龜的血可解刀劍之毒;龜殼做的發簪若是成色好,在臨淄城至少也可賣兩金。」
今天,是無邪離開后的第三天。我的心底一直有個微弱的聲音在不停地告訴我,無邪,他不會回來了。
每一次我與無邪分開,他都會不棄不舍地尋找我的下落。從摩崖山到將軍府,從秦國到天樞,無論我們之間隔著多麼遠的距離,他總能找到我。可這一次,是他先離開了。我也終於嘗到了苦尋不得、牽腸掛肚的痛苦滋味。
「嗯,我知道。」我點了點頭,只專心地看著火炭上吱吱作響的海貝。盜跖當年在密室里相救阿娘的事,我一直沒有告訴無恤,智氏一族對我的可怕執念,他還是不知道的好。
這就是我拒絕他長大的理由嗎?這就是我心底真正的理由嗎?
「不,這一次你聽我的……」當這句話從他的齒間冷冷地蹦出來時,我就知道我又錯了一次。受傷的野獸無論擺出多麼低的姿態,他依舊是危險的。
「我懂,我早就懂了!」無邪突然大叫一聲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說了我喜歡你,我說了我不喜歡趙無恤,我說了那麼多遍,是你不懂,不是我!」
「動手?」無恤眉頭一蹙,一把撩開了我垂在胸前的長發。

在焦原山上過了兩夜后,第三天夜裡我們終於到達了臨近大海的一座小漁村。村裡一對以打魚為生的老夫婦收留了我們。
「無邪,你聽我說!」我追上去一把拖住了他的手。
「你前幾日有那麼多問題,現在我想要告訴你了,你為什麼又不願意聽了呢?」我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來。
「羲和?你昨晚說這漁村裡住的都是羲和族的後人。」
「沒有,草棚里有野獸寄居過的痕迹,臭得很,他不可能在那裡面睡覺。」無恤跨進屋子,提起小几上的水壺往嘴裏猛灌了幾口,「今天回來的時候,住在村頭的小丫告訴我,幾天前她瞧見無邪一個人往官道上跑了。你說,他會不會是去找四兒了?」
無恤擒住我的手,一把將我拉進了懷裡:「不急,它會很慢很慢地爬回來……」他呢喃著,于浩瀚大海之中俯身吻上了我的唇。
是陽光嗎?那剛剛看到的青紫色,不是天空,是大海!
「只要你不死,到哪裡我都陪你去。」這是他許給我的誓言,他是我最純真的孩子,我相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伍封已經捨棄了我,無恤也註定不會屬於我一個人,只有無邪,只有他是我一個人的。他的肩上沒有家族的使命,他的心裏沒有對權力的慾望,如果這一世真的會有一個人陪我千山萬水、風雨無阻地走一路,那麼,那個人一定會是他。
「扔遠點兒。」我解開自己的頭髮,把沾了沙子的一邊浸進了海水裡。
「沒找到人https://m.hetubook.com.com,這小子腳程不比我慢。你們吵架了?你的嘴巴怎麼了?」無恤這回離我近了,才驚覺我嘴上的傷口。
「沒有。只是要提醒你,盜跖此人性格乖戾,不管他與你們有多熟識,終究是個殺人如麻的惡徒。對他,你最好還是多留一份戒心。」
「無邪,你的『喜歡』和我說的不一樣。」
等我重新回到海灘時,無恤已經在沙灘上生了一團篝火,那隻長著棕紅色外殼的蠵龜還在不遠處的沙灘上努力地刨著坑。
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她想托我們在曲阜找到她外孫女,然後託人幫她送回來。阿婆要給我兩顆海珠做酬勞,但是我沒要。」

「蠵龜,真的是蠵龜!」我撩起頭髮,踩著水跑到無恤身邊,「你是從哪裡抓到它的?它還活著嗎?」我喜出望外,伸手去摸蠵龜紅褐色的甲背。
我看著眼前的人,羞愧、悲傷猶如潮水一般從心頭席捲而過。
我要失去他了……
「你別同我哭窮!你既然在齊國能有五處置業,那在魯國也一定會有生意。像你這樣的大商戶,我就不信你連買個女奴的錢都沒有。喏,這是你的匕首,我替你換回來了。」我從懷裡掏出那把被無邪拿去換了酒的匕首放在小几上,「這白刃的匕首看樣子是件稀罕物,怎麼能隨隨便便用兩壇薄酒就換出去了。」
「對不起,我……」他身子一僵從我身上翻了下去。
「找了一天,我可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無恤搓了搓手笑著在小几旁跪坐了下來,「無邪的事你就別操心了,順其自然是最聰明的做法。對了,你今天同阿婆說了嗎,我們明天要走的事?」
我的心一下就軟了,我收起防備,輕輕地撫上他哀傷的臉龐:「你靜下來,你聽我好好解釋。」
「這個我還沒想過,不過他以後若真有了喜歡的姑娘,我自然也會替他張羅。」我抱著膝蓋在沙灘上坐了下來。大海的另一頭,新生的朝陽已經褪去了它深紅色的外衣,白色耀眼的光芒讓人無法睜開眼睛直視它。
無邪抬頭看著我,他緊蹙的雙眉和顫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內心的矛盾和痛苦。我心中一揪,他起身往後退了一步,猛地一個轉身飛快地朝海灘另一頭跑去。
無恤看了我一眼,飛身追了上去。
無邪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抬起頭來,臉上有難以掩藏的慾望,可漆黑的眼睛里卻寫滿了懊喪、無助、迷茫與害怕。
「阿拾?」
「小婦人,方才是誰信誓旦旦地說我在魯國一定有生意的?放心吧,等到了費邑,我定能替你僱到一輛既漂亮又舒服的馬車。」
無邪先是一愣,而後笑著一揮手:「我不想知道什麼。喝酒,我們喝酒吧!我拿趙無恤的匕首換了兩壇海蛇酒。」無邪指了指地上的兩隻黑陶罈子,又彎腰拾起了一枚倒扣在沙灘上的蚌殼,「就拿它做酒杯好不好?剛剛來的時候瞧見那邊還有兩個更大點兒的,我去拿來。」說著他拔腿就往海灘北面跑。
「去找四兒?他如果要找四兒,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走?」
「你若真想在甘淵洗浴也得等正午啊,早晨水裡涼,快起來吧!」無恤笑著朝我伸出手,我看著他點了點頭,伸手扣住他的手指猛地往下一拉。
我用樹枝劃去了沙灘上無邪的名字,怔怔地站了起來。
「哦,好,馬上就去。」我回過神來應了一聲,拉起裙擺飛快地朝漁村跑去。
「嗯,羲和族在這裏已經住了幾千年,這海灘就是他們每年祭祀太陽神的地方。甘淵之水可除穢,你說我們這兩個壞人是不是該同太陽一起好好洗洗?」無恤笑著拖著我的手慢慢地走進了海水裡。
「阿拾,你不是說要看日出嗎?太陽要出來了,快醒醒。」矇矓和_圖_書中,無恤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們坐在沙灘上,吃著海貝,看著藍天與大海之間那群追逐著浪花的海鳥。太陽在空中越爬越高,身子底下的沙子越來越燙。到後來,篝火熄滅了,龍角蟹放涼了,當月亮從海面上升起的時候,我們等的人依舊沒有回來。
「你把展衣脫給那庶人女子前,還扯了衣服上的寶石?」無恤一挑眉毛,笑得很是高興。
「紅雲兒,我……我好像要站不住了。」我話沒說完,身子一晃已經一屁股坐進了冰涼的海水裡。
我努力半撐起沉重的眼皮,把腦袋從他背後探了出去。
「沒什麼。」我搖了搖頭重新回到篝火前坐下,「晚點兒他會回來的,給他留點兒吃的吧。」
「怎麼了?惱了?」無恤在我背後笑問。
「好了,趁熱吃吧!」無恤用樹枝幫我把瑩白鮮嫩的貝肉從貝殼上戳了下來,我仰頭就著海貝燙口的外殼把貝肉和鮮美的汁水齊齊倒進了嘴裏。
我全身的力氣在與他的抗爭中一點點地流逝,我已經無力掙扎。
我轉過頭,披散著栗色捲髮的無邪正抱著兩隻酒罈站在我身後。
「嗯,然後呢?」無恤喝了一口黍羹含糊地問了一句。
「你……不要我了?」無邪看著我,兩瓣嘴唇不住地顫抖。
無恤朝我眨了一下眼睛,起身將渾身濕淋淋的我從海水裡半抱了起來。
我擦乾眼淚,拉起衣領在沙灘上坐了起來。我轉頭看著他,心裏有萬千思緒,卻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
這一夜我枕著亘古不變的潮聲幻想著大海的模樣,期待和興奮讓我幾乎無法入眠。
無恤看著我微微一愣,而後仰頭大笑起來:「傻丫頭,你是真的打算在這裏洗浴嗎?」
「無邪……娶妻……」我看著自己寫在沙灘上的字,突然陷入了沉思。如果有一日,他娶妻生子離開了我,我會難過嗎?會不舍嗎?在過去的日子里,我曾經不止一次地想象過伍封和伯嬴的婚禮,想象過無恤成為趙氏世子後妻妾成群的後院,可我從來沒有想象過無邪的婚禮、無邪的女人、無邪的孩子……因為在我心底早已認定,他永遠不會離開我。
「一樣!就是一樣的!」無邪漲紅著臉,雙手一收猛地把我扯到了他身前。
「難怪他這半年劍術精進得那麼快,那日在山谷里同陳逆都過了好幾招。」無恤俯身將一隻手掌大小的海貝丟入了火中。
「你沒有生氣吧?」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輕嘆了一聲,道:「你剛剛看到的不是什麼壞事,男女之間互相喜歡就會想要那樣親近。將來,你如果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姑娘,你也會想要親近她。剛剛,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當年在雍城,雖說是我買了你,救了你,可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周遊列國找人比劍,也可以和自己喜歡的姑娘成親,你不一定要一輩子陪著我,你應該有你自己的生活。」
院子里,杉木柵欄被人打開了,我幾乎是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
三個人之間的氣氛因為沉默而愈加難堪,無恤見狀在我背後輕輕推了一把:「你還傻愣著做什麼?不怕著涼啊?快,去問宿家的阿婆借一套舊衣,身上這套濕衣服一會兒拿出來我替你烤乾!」
「阿拾,想看看它爬得有多慢嗎?」無恤又露出他狐狸一般的笑容。
「無邪呢?」我把濕衣服遞給無恤,左右轉了一圈都沒看見無邪。
「那是什麼?是太陽?」我站在這一望無垠的大海前,指著天際一道閃著紅光的弧線,轉頭問無恤。
無邪不說話,他的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飄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掙扎著想要逃離,可一眨眼,他的眼神卻變了,他像只膽怯的小獸哀傷地看著我。

「可是他心思單純,萬一……」
可是,為什麼我會如此自私?為什麼我從沒想過給他自己選擇的權利?
「你們兩個在做什麼?」過了許久,無恤清朗的聲音伴隨著海浪聲從遠處傳來。
「誰要你的東西!」我起身往大海深處又走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幾步。
需要解釋嗎?男女之事,盜跖一定教過他吧……
揪心的疼痛讓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
我起身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對幾丈開外的無恤喊道:「你在水裡待了那麼久,都撈到什麼了?」
我站在無邊無際的大海前,再一次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丑陋的內心。
「阿拾……」無邪呆住了,他伸手來摸我的臉,我輕輕側頭避開了他。
無邪用力地啃咬著我的嘴唇,我的手被他禁錮在身後,只能拚命地蹬腿想把他從自己身上弄下去。可他不容許我反抗,他的腳纏上了我的腳,他滾燙的身體將我死死地壓在了沙灘上。
「無邪——」我拔腿就追,但苦於雙腳陷在沙子里,根本跑不快。不一會兒,無邪就從我眼前消失了。
「騙我……天還黑著呢……」我嘟囔了一聲,又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可就在我閉眼的一剎那,睫毛上突然出現了半圈金紅色的光芒。
「他也沒回焦原山上的草棚嗎?」我問。
「你現在說得倒輕巧,只怕你到時候捨不得。趁狼崽現在還沒回來,你最好先想想待會兒要怎麼同他解釋剛剛的事吧!」無恤輕笑一聲脫下身上的衣服,轉身朝大海走去。
「小心它伸出腦袋來咬你!」
「我不問了,你別難過了。」無邪摩挲著我的臉頰,低頭漾起一個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你看,我現在沒有不開心,你也不要不開心啊!」
我站在冰涼的海水裡,出神地望著東方那一條金紅色的弧線,腳下的海水一浪接一浪地打在小腿上,我突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輕,輕得好像浪尖上的一朵水花。
「說了,剩下一袋黍米我都留給她了。」我用小碗給無恤盛了一碗羹,又從隨身的小袋裡倒出兩條小魚乾放在他碗里,「這一袋是阿婆給的熟魚乾,說是讓我們帶在路上吃的。另外,阿婆今日同我說,她有個外孫女前些年被她的女兒賣去曲阜為奴了。」
「你們在幹什麼……」不知過了多久,無邪的聲音突然在我們身後響起。
無邪看著我卻不說話。我膽怯了,只能向身旁的無恤投去求救的目光。
「你去幹嗎?」我叫道。
「我怕他會遇上什麼危險。」
「這個你就更不用擔心了。」無恤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在小几前坐了下來,「無邪在你面前確實毫無防備,但對待除你之外的人,他的戒心可比你重多了。他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就算是對四兒,氣極了他也照樣可以翻臉不認人。依我看,你現在真正要擔心的,是接下來的幾個月東方諸國會不會突然冒出一個跟盜跖一樣難纏的匪徒。」
我猛地一把推開無恤,轉頭看見無邪正抱著那隻蠵龜獃獃地站在我們身後。
宿家的阿婆見我渾身濕答答的,連忙回屋給我找來了一件乾淨的粗麻布衣:「女客真貪涼,怎麼這麼早就下海了?來,趕緊換身乾淨的衣服。」
「你怎麼了?你在難過?」他眉頭一蹙放下兩隻罈子,幾步走了過來。
我一拉衣領,在無恤幾欲爆發前,連忙解釋道:「他不是故意的,也許是之前盜跖跟他說了些亂七八糟的話,把他的心緒弄亂了。等他回來,我會好好跟他說的。」
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
「可憐的蠵龜,神子說她不要你——」
「什麼?!」我聞言猛地回過頭,只見無恤抱著一隻巨大的赤背蠵龜站在離我不遠處的海水裡。
「我有東西要送你,若是你不轉頭,我可就要把它扔了。」無恤在我身後笑道。
「嗯,這地方叫作甘淵。在東夷人的傳說里,太陽在經歷了漫長的黑夜後會變得污穢,女神羲和就在這裏為太陽洗浴,以求每日普照萬物的太陽都是潔凈的。」
我盯著晨色中青紫色的大海,從無恤背https://m.hetubook.com.com上跳了下來:「這裏就是你說的世界的盡頭?這就是天與地交合的地方?」我踩著腳底微涼綿軟的細沙朝大海奔去。
我叫喊著、掙扎著,他咬破了我的嘴唇,我的牙齒撞上了他的牙齒,一股腥甜的味道在我們口中瀰漫。
原來這裏就是甘淵啊……
「這哪裡是什麼稀罕物,兵器坊多的是。」無恤笑了一聲把匕首納入了袖中,「酒已經喝了半罈子,你這回是拿什麼去換的?可是把我前日給你採的海珠給人了?」
「你找到他了嗎?」我打開房門,但迷濛的夜色中,只有一臉疲憊的無恤。
「天啊,它會被你摔死的——」我大驚失色。
「無邪,對不起……」我把他的手抓在手裡,強忍下心中洶湧的情緒,認真道,「無邪,從今天起,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只要是你想知道的,只要我懂,我一定都告訴你。」
「無邪的事你該早些聽我的,你自己平日不教他,由著他,最後居然還讓盜跖做了他師父。劍有劍德,盜跖的劍狠辣絕情,若不是無邪本性純良,這世上恐怕早就出了第二個讓人聞風喪膽的惡鬼了。」無恤看我一副不上心的樣子,忍不住又道。
遠處,無恤已經一頭扎進海浪里不見了蹤影。我拾了一根小樹枝,蹲在閃著點點金光的沙灘上,輕輕地劃撥著腳下的沙粒。
「嗯,盜跖那人雖算不得君子,品行也差了些,但他和無邪都是不受禮法束縛的人,無邪和他聊得來,就一直跟著他學劍了。」
我連忙搖頭:「不,我沒有不要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也不能再這樣自私地霸佔著你。四兒說得對,我不是你的阿娘。就算我是你阿娘,你哪裡見過和娘親過一輩子的兒子?現在的你也許還不懂我的意思,以後我再多教你一些事情,慢慢地你就懂了。」我抬手摸著無邪額間的碎發,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狼崽去村裡換酒,我下海去逮幾隻螃蟹,摸幾個貝子,烤好了等著他。」無恤沒有轉身,只朝我揚了揚手裡的衣服,大步衝進了海水裡。
「雇車的錢呢?」
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看著對方。陽光下,我們的影子越縮越短。
「狼崽,你來得正好。昨日答應了要請你吃烤貝,現在和我一道去撿些乾柴生堆火吧!」
「無邪!你在幹什麼——」我失聲驚叫。
「是我太心急了,以前什麼都不教他,現在一下子又想叫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待會兒回來了,你別罵他,也不要同他動手。」
「好了,之前是我錯了,現在你也別數落我了。育人與習劍都非一日之功,以後我慢慢教他便是。」我被無恤教訓了一番,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咦,你抓來的龍角蟹呢?周王的貢品跑了?!」
因為害怕孤獨、害怕被拋棄,我才會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抗拒他的成長。因為羡慕他的單純,貪戀和他在一起時的輕鬆,我才寧可讓他一輩子只做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我拒絕了無恤的建議,哄騙了無邪的感情,是因為我知道,只有這樣,我才永遠會是他生活的全部,他才不會離開我。
「你採的珠子我怎麼捨得給人?是用從魯姬展衣上扯下來的寶石換的。」
「蠵龜?女客說的是赤殼龜吧?」阿婆笑著抖開手裡的布衣披在我身上。
「笑什麼笑?壞人!」我捂著臉從海水裡坐了起來,頭髮上、臉上沾滿了黃褐色的海沙。
「發生什麼事了?」無恤一頭霧水地從後面趕了上來。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滿臉發燙,尷尬地將貼在兩頰的頭髮別到了耳後。
「我們不用一路走到曲阜去。翻過焦原山,就能到季孫氏的封地費邑,到那裡我們就能雇車了。」
「這世上原來真有蠵龜,我之前只在醫塵的醫卷上看過。」我興奮地用指節敲打著蠵龜赤紅色的龜背,對巫士來說,赤色的龜背是可以通神的聖物。
「他的劍術是盜跖教的?」
無恤放肆的笑聲再一次響起,我埋頭在沙灘上,覺得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這樣丟臉過。
我不去理他,自顧自氣呼呼地捧了一把海水去洗臉上的海沙。
「他突然說想喝酒,我就m•hetubook.com.com把匕首給了他,讓他去漁村裡轉轉,看有沒有人願意和他換酒。」無恤在篝火旁用幾根樹枝搭了一個晾衣架,把我換下來的濕衣服攤開掛了上去,「阿拾,無邪雖說自小和狼群一起長大,可他畢竟是個男人,你一直把他留在身邊,總會有不便的時候。這幾年,你老想著要把四丫頭嫁出去,你就沒想過也替無邪尋門親?」
這聲音讓我懊喪,這場突如其來的離別讓我有一種被人扼住喉嚨的感覺。
無恤的手像是一尾狡猾的魚,它滑過我的掌心一下就逃走了。我的身體失去了依託,被一個緊跟而上的浪頭直接沖翻在了海灘上。
我用手抵著他滾燙的胸膛,他口中呼出的熱氣、他渾身散發出來的可怕氣息讓我瞬間回到了我們相遇的那一日。此刻,他再不是懵懂天真的無邪,他又一次變回了那隻受傷的野獸。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憤怒、怨恨和痛苦。
「我都急死了,你還同我打趣。」我撥開無恤的手,轉身把角落裡的陶釜端了上來,「晚上還沒吃東西吧?給你留了黍羹。」
「想。」我甫一點頭,那隻可憐的蠵龜就被無恤「嗖」地一下遠遠地扔在了沙灘上。
無邪將我的雙手一下反剪到了背後,我根本來不及掙扎就被他推倒在了沙灘上。隨後,無邪不管不顧地壓上了我。「這次,我要讓你懂我的喜歡……」他喘著粗氣,一手扯開了我的衣領。
「如果他們這一路沒有被陳氏的人追上,現在應該已經在曲阜了。孟談和董舒送了齊侯到高宛城后,也會南下與我們在曲阜會面,算算日子大約這兩天也就到了。」
「這樣說來,最晚到的倒是我們了?從這裏去曲阜只能走陸路,我們現在沒錢雇車,這路上可要耗去好些日子了。」
「那你拿什麼贖買奴隸啊?」無恤咬了一口小魚乾,輕笑道,「小婦人,你難道忘了?我們家裡現在可是一個幣子都沒了。」
第二日天未亮,無恤把剛剛睡下的我背出了寄宿的小屋。
我的精神突然為之一振,立馬睜開了眼睛。
「好!」
「快看,太陽快從海底跳出來了。」無恤鬆開我的手,朝水天相接的地方遙遙一指。
「今天總得叫你們兩個知道,這世上還有比肉更好吃的東西。」無恤沒有發覺我們的異樣,他一甩濕發,笑著從背後拿出一隻張牙舞爪的怪東西,「見過沒?這是龍角蟹,當年齊國進獻周王的貢品里就有它。這傢伙在水裡跑起來像飛一樣,可費了我好一番工夫。狼崽,別傻坐著了,跟我烤貝子吃吧!」無恤興奮地朝無邪一招手,拿著龍角蟹,拎著用衣服兜住的一大堆海貝朝篝火走去。
「他不是為了找四兒,他是為了避開你啊,傻丫頭。」無恤放下水壺,輕輕地捏住了我的肩膀,「無邪現在就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他這回走,可能是覺得自己沒辦法坦然面對你。而且,你那日不是想通了說要對他放手嗎?他是個男人,你只當他這一趟是出門歷練去了。如果在外面過得不好,他自然會回來找你;如果他過得很好,拐到了一個願意為他生兒育女的姑娘,那即使他不回來,你也應該替他高興,不是嗎?」無恤看著我微笑道。
「埋在沙子底下烤著呢!等這堆火燒滅了,狼崽也該回來了,到時候一起吃吧!」
「那我可扔了?」
「讓我看看你。」無恤在我身邊坐下,輕捏著我的下巴把我的臉轉向了他,「他欺負你了?你說什麼話讓他發了狼性子?」
「不許笑——」海水一波波地拍打在我胸前,我抬起頭,在與我面對面的地方,一輪紅艷艷的太陽突然從海底探出了半個腦袋,它像個愛看熱鬧的孩子笑嘻嘻地扯著一片五彩的雲霞偷偷地打量著我。
阿婆一聽連忙擺手:「捉不得,更殺不得的。赤殼龜是我們海里的神物,我們世世代代出海都要靠它的庇佑才能避風避浪。神龜一年只在這個時節上岸產卵,女客這幾日要是在沙子里找見龜蛋,千萬要埋回去。」
「阿婆放心,記下了。」我系好腰上的束帶,朝老阿婆彎腰行了一禮就抓起濕衣跑了出去。
啊,原來這就是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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