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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叄·齊魯卷:蒼龍隱曜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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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探病顏回

第二十三章 探病顏回

少年捏著竹片在長案前躊躇了半晌,才漲紅著臉小聲問道:「醫師,這葯需多少個幣子?」
「唉,我算是悟出來了。你每次見到我,不管怎麼樣總是要哭的。」我一手摟過四兒,一手從束腰裡取出一枚幣子丟給了賣瓜的小販。
「我沒事。去把四兒叫回來吧!」我低頭看著手腕上滲出血絲的齒痕,心道,這丫頭咬得可真夠狠的,看來她是真心不願回甘淵。
「小兄弟,怎麼是你?」端木賜看著我,眼睛里閃現出了驚喜的光芒。
四兒穿著襦裙、繡鞋跑不快,五月陽卻是小巧靈活,幾個躲閃就在人群中消失了蹤影。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端木賜笑道,「賢弟天資聰穎,此番若能拜在夫子門下,豈知將來不會是第二個子淵?」
我微笑著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聽聞曾有孔門弟子以君子之道問于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謊言的。如果你覺得採藥之說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親,那我們就進屋再想個更好的說法,怎麼樣?」
「哎呀,你的手蹭破流血了。」四兒抓過小丫頭的手驚叫道。
端木賜找過我?我一時受寵若驚,忙頷首行了一禮道:「小弟何德何能竟叫先生記掛?」
「哼,看你這回還往哪裡跑!」四兒一轉身就拎住了五月陽的衣領。
「女的就不能看病了?」我笑著拍了一下五月陽的腦袋,轉身對婦人道:「阿嫂,能借你的屋子換身衣服嗎?」
「貴女,奴是賤民,不能戴玉笄的,你快把東西收回去吧!」回家的路上,魚婦一直在我耳邊央求著要我把送她的東西收回來。
小院內,一木屋,一圓井,出乎我意料地簡單和乾淨。
「剛到呢!你家主人和阿魚都在家裡,你回去告訴他們一聲,就說我已經見到四兒姑娘了,再逛一會兒就回去。」
我急忙蹬掉鞋子跟著他邁上了木屋前的台階:「小弟當然記得。」
我拉著五月陽的手在她身前蹲了下來:「五月陽,我叫阿拾,是你阿婆托我來找你的。你帶我去見你家主人,我給你贖身,送你回家,可好?」
「唉,你現在有了于安哥哥就只信他,不信我了。果然,女大不中留啊……」我癟著嘴巴哀怨地瞥了四兒一眼,轉頭對魚婦道:「魚婦,等我們回了晉國你可要記得提醒我,四兒姑娘的及笄禮入秋之前一定得辦了,歲末之前成婚禮也得辦妥當,明年這時候還得辦個娃娃的滿月禮。哎呀呀,可要忙死我了。」
四兒上前敲了敲木門上的銅環,屋裡有人應了一聲,卻遲遲沒來開門。我試探著伸手一推,兩扇蛀了蟲的松木門板便「吱呀」一聲開了。
端木賜的謙虛再一次令我驚嘆。
「待會兒進去了小聲點兒說話,顏夫子聽了響聲會頭痛。」五月陽在自己手心裏吐了口唾沫,搓開后撫了撫額角的亂髮。
房間里,一張矮榻,一張長案,餘下的便只有一卷卷數不清的竹簡。
「然,賜聞一知二,子淵聞一知十,賜弗如子淵。」端木賜轉頭望向木屋。
收集、編纂經書談何容易?在赴齊之前,我曾在太史府幫忙校對、整理過一部分歷代晉國太史流傳下來的易學典籍。從日升到日落,伏案三日,我便頭昏眼花、肩背酸痛。可顏回,他卻堅持了三年。
不一會兒,房門打開了,從裏面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她飛快地打量了我們一眼,而後屈膝朝我行了一禮:「幾位女客來得不巧,我家夫郎出門替人看病去了。」
「貴女是想騙我出門,然後抓了我嗎?」五月陽依舊害怕。
端木賜笑而答道:「夫子聖人也,不可以賢論。賜事于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飲水于江河,腹滿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小丫頭低著頭猛地把手抽回來往背後一縮:「奴沒事。」說完匆匆行了一禮轉身就跑。
「綁在海灘上,不給吃,不給喝,曬死了就是被太陽神接走了。」五月陽說完拉著我的手哀求道,「貴女,不管阿婆給了你多少錢,我家主人都會加倍給你的,你放過我吧!」
「阿歆,你先進屋照顧你父親吧!此事,我來同你父親解釋!」端木賜按著少年的肩膀把他推進了屋子。少年進屋后,端木賜輕輕地合上了房門,將我帶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見賢弟看診時眉頭緊鎖,可是子淵的病……」
我彎腰鑽進矮門,入眼的是一間五步見方的房間。
五月陽脫了鞋走上了台階,她轉身將兩隻芒鞋端端正正地擺好后,叩響了房門:「主人,醫師請來了。」
「沒那麼嚴重,你別瞎操心了。」我笑著把手收了回來。
和-圖-書看了魚婦一眼微笑著繼續往前走,四兒跟上來湊到我身邊小聲問道:「你什麼時候行的笄禮?為什麼只戴了一根未上漆的木笄?」
「在那邊,走半刻鐘就到了。」四兒本想再問魚婦點兒什麼,但見我說要買葯,便轉身朝市集東南角指了指。
齊國重商,民風開放,街市之上各國商人云集。走在臨淄城的街道上,耳邊經常響起五六種不同的語言。而魯國重農,民眾多保守,肥沃的土地使魯國即使關上國門不與他國通商也可以自給自足。同時,魯國與周王室的緊密關係,更讓生活在周公旦光芒下的魯人多了一份矜持和驕傲。
顏回即將不久於人世了……可看著眼前這一對強忍著哀傷的母子,我卻怎麼也說不出這殘忍的事實。
這陋巷寬不過兩尺,別說要讓車馬通行,就是兩個人迎面在巷子里遇上,都必須有一個人轉肩側身,二人才可通過。
「這是哪裡來的瘋孩子?你給我站住!」四兒驚喝一聲提起裙擺就追了上去。
「貴女,你沒事吧?」魚婦湊到我身邊緊張地問道。
「貴女怎麼知道的?」小姑娘點了點頭,但很快又搖了搖頭,「貴女,我不認識你。你快放我走吧,我家主人還等著我去請巫醫救人呢!」
「謝謝。」小丫頭接過錢幣數了數,長舒了一口氣。
「唯,記下了!」魚婦應了我的話,轉頭對四兒笑道:「四兒姑娘原來已經定親啦?那可要恭喜姑娘了。」
「你自己生去!」四兒回頭沖我喊了一聲。
我曾聽聞,顏回只年長端木賜一歲,眼前玉冠束髮的端木賜依舊風度翩翩,顏回卻已經鶴髮雞皮,蒼老得像個七旬老人。
「五月陽,你是從甘淵來的嗎?你阿婆是羲和族的人?」我翻過小姑娘的手,她的手背上有許多暗紅色的、彎彎扭扭的波浪狀紋路。漁村的老阿婆說,這是太陽的印記,羲和族裡每隔幾年總會有女孩一生下來手背上就帶著這樣的紋路。
補血補氣之葯稀少難采,故而價錢較尋常草藥要貴出許多。我見少年面有難色,心中便已瞭然:「你把竹片給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轉而把它交給了一直候在門外的四兒:「四兒,你幫我去藥鋪買些葯。最後這幾樣,若一家店鋪里沒有,就多跑幾家。」
在街市上逛了半圈后,魚婦突然指著遠處的一個小攤欣喜地叫道:「貴女你瞧,四兒姑娘不就在那兒嘛!」
「自然記得。」端木賜拍著我的肩膀,笑著打量了我一番,「今春愚兄還託人在秦地打探過賢弟的消息,可惜未能如願,誰想今日在這裏遇上了。」
「阿嫂,你家夫郎今日去哪裡出診了?何時才能回來?」我轉頭問婦人。
「阿拾,怎麼了?」四兒狐疑道。
正在四兒轉頭之時,路旁的巷弄里突然衝出來一個七八歲的小丫頭。小丫頭埋著腦袋不看路,偏偏跑得又快,結果一下子就撞上了四兒。
「先生太過譽了,小弟如何敢與顏夫子相提並論?不知顏夫子患的是什麼病?之前可曾問過醫?」
「顏夫子平日做些什麼?吃些什麼?」
「多謝阿嫂!」我在藥鋪里換了一身男子的儒服,又用絹帕做了方巾,梳了一個男子的髮髻。
「店家,店家在嗎?」魚婦朝屋裡喊了一聲。
端木賜的回答讓我有些吃驚,我以為像他這樣有才學的人,總會有幾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如此低。
「父親每日校正各國古籍,餓了便吃一口食,渴了便喝兩口水,困了便靠在牆上睡一個時辰。」
端木賜略一遲疑,跪在他身旁的五月陽連忙恭聲回道:「主人,這是阿陽新找來的醫師。醫林今日出城看病去了,日落才能回來。」
這人就是顏回?他就是夫子口中那個天資聰穎、無人可及的「毛孩子」?
在公族和卿族的鬥爭中,齊魯兩國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但除此之外,這兩個毗鄰的東方大國,卻帶給我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
在床榻旁的葦席上跪著一個婦人和一個孩子,榻上躺著一個白髮蒼蒼的人。
我連忙開口打斷了魚婦的話:「甘淵我之前去過,那裡的人都挺和善的,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四兒,你說的藥鋪在哪裡?我們買點兒葯帶回去也好。」
四兒倒還好,往後踉蹌了幾步就站住了;小丫頭身子輕,卻是往後一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骨碌碌撒了一地的錢幣。
「沒錯,就是這裏。」五月陽說著拿手戳了戳我身旁的四兒:「這位阿姐,我家主人和顏夫子都重禮,你快整整你的裙子吧!都歪得不成樣子了。」小傢伙說完自顧自低頭整理起自己的衣裝來。四兒被五月陽認真的樣子感染了,也連忙低下頭整理起自己的衣裙來。
少年見自己無法阻止她們兩個,急得在院子里來回走了兩圈:「端木叔父,前月父親剛為此同你吵過一次,你怎m.hetubook.com•com麼又這樣了呢?父親一會兒醒了,定不會輕饒了我。」
「有什麼法子可救子淵,賢弟儘管說。」
「你先別走!」我反手擒住她的手臂一下把她拉到身前,伸手抬起了她的下巴,「你叫什麼名字?」
「不行,說了要替阿魚送你一份納彩禮,我怎麼能食言呢?」
「吃了那麼多年,都習慣了。吃不到啊,想得慌。」我哈哈一笑,捏了一把四兒紅撲撲的臉蛋兒,挽著她朝市集南面走去。
因為端木賜的話,我的心裏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見孔丘,我要一探那宮牆之內不為世人所知的世界!
「醫師,萬萬不可。」少年來不及套鞋,幾步躥下台階拉住了四兒,「無故受他人恩惠實非君子之行,父親如果知道了是會怪罪我的。」
我連忙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賣蔬果的小攤前蹲著一抹淡藍色的身影。四兒和往常一樣梳著可愛的總角,兩手各捧著一隻匏瓜來回掂量著。
顏回與其父顏路都是孔丘門下的弟子。夫子在世時曾與我笑言,當年他在魯國聽孔夫子講學時,賢人顏路就坐在他旁邊,為此,他足足高興了半月有餘。後來,他離開了魯國,時間匆匆一晃,當年那個坐在角落裡替眾弟子調漆的黃毛小兒居然變成了孔夫子門下最具賢名的弟子。夫子說這話時搖頭長嘆,似是很懊悔當初沒能同還是個孩童的顏回好好聊上一聊。
「好四兒,要是你不生娃娃,那誰來喊我阿娘啊?」我笑著追了上去。
三年……一個人寒居簡食、殫精竭慮了三年,他如何能不老?
端木賜是魯國富商,既然顏回是他同門師兄弟,他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她剛剛在市集上咬了我一口,不過我想這其中是有些誤會。」我對婦人頷首行了一禮,提擺邁上台階走到了五月陽身前:「五月陽,你老實告訴我,你為什麼不願意回甘淵?你告訴我了,我就不送你回去。」
「貴女還是小心點兒好,我以前在村裡聽老人們說,住在甘淵的羲和族會使一些古怪的巫術,他們平日祭神用的還是人牲。」
「當然可以,女客請。」
婦人和孩子同我見了禮,我轉頭不解地望向端木賜。不是說顏回生病了嗎?怎麼床上躺著的卻是顏回的父親顏路呢?
「阿嫂,你屋裡藏了人?」魚婦笑著往婦人身後探了一眼。
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我將端木賜的話在腦中細思了一遍,疑問道:「先生的意思是,小弟不識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未得其門而入?」
「不知道,我只是受了她祖母的囑託要送她回家。」
和他相比,他的伯父魯昭公倒是頗有幾分骨氣,只可惜三十六年前親率大軍討伐季孫氏時大敗而歸,最後去國離家死在了晉國。在那之後,兩代魯君都由季孫氏所立。
房門很快就被人打開了,一隻穿著白色革制足衣的腳先邁了出來,緊接著我便看到一片綉著暗金色雲雷紋的青色衣擺。
「小弟願往夫子門下求學,望先生為薦。」我俯身朝端木賜叩首長拜。
「女客,你們這是做什麼啊?」藥鋪的婦人這時也慌了神,她拉著我的衣袖急道,「這孩子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平日里乖巧識禮,不知她怎麼冒犯了女客?」
魯國的軍政大權一直都掌握在以季孫氏為首的「三桓」手中,因此居住在巍峨宮牆裡的魯公儘管身份尊貴,卻也只是三大家族手中的一個傀儡。
「顏夫子?」聽到這三個字,我腦中立馬出現了一個人的名字——顏回,孔丘最喜愛的弟子,一個據說德行、才能猶在端木賜之上的人。
如果說,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賜。雖然他金冠華衣的樣子和我少時腦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樣相去甚遠,但他的才能、他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讓我發自內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擺得那麼低,我仰望著他,他卻仰望著孔丘。在那數仞宮牆之內,在我不得其門而入的那個世界里,到底有怎樣偉大的存在?
「你若不願受外人的恩惠,那竹片上的藥材就叫五月陽去買好了。」我沖四兒招了招手,轉頭看向站在我身側的端木賜。
「顏夫子就住在這裏?」我看著眼前脫了漆、長了青苔的門板,半信半疑地詢問五月陽。雖說魯國顏氏不是什麼名門望族,賢人顏回也因為專心侍奉孔丘而無官職在身,但其父顏路據說是個大夫,一個士族之家怎麼會住在這樣簡陋破舊的地方?
「貴女要見我家主人做什麼www.hetubook.com.com?」五月陽的小臉上滿是戒備之色。
「賢弟說我買了魯國奴隸,若不去官府領取贖金會虧了魯人的道義,當時我還不解其中深意;後來歸魯之後,夫子責備之言與賢弟如出一轍,愚兄方知自己此舉大錯。今春我託人在秦國找尋賢弟,就是想請賢弟來魯國與夫子一聚。」
「先生折殺小弟了。」我連忙俯身把端木賜扶了起來,「小弟此番千里迢迢來到魯都,就是為了能有機會與孔門諸賢坐而問學。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顏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謝了。而且小弟這裏還有一事不明,想先請教先生。」
我側首看著顏回晾曬在屋檐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簡,思忖了片刻,轉頭對端木賜道:「顏夫子這裏就暫且先用藥湯調養著。小弟之前聽聞扁鵲在晉,我今日回去就差人去晉國替顏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尋訪到神醫,立馬請人送他來曲阜。顏夫子素有賢名在外,想來神醫也不會拒絕跑這一趟。」
我慢慢地走到四兒身邊蹲了下來,伸手抓過她左手上的匏瓜,嘆氣道:「今晚又吃匏瓜啊?你們庖廚怎麼老做這個?讓大頭師傅換一個吧!」
四兒右手上的匏瓜咕咚一聲滾落在地,摔成了兩半。她轉頭看向我,還未開口,一雙杏眼裡就全是淚水。
「扁鵲之名,賜也有所耳聞,但要找到行蹤不定的神醫談何容易?」
「魚婦,挑兩個瓜給阿首帶回去吧!」
「顏夫子亦賢于先生?」我問。
「不要抓我回去,求求你們放了我吧!」五月陽被四兒抓住后,立馬哭著坐在了地上。
端木賜心靈通透,自然明了我的意思。他輕嘆一聲道:「唉,子淵素來最不喜我以錢財施惠於他,但今日情況非常,就只能再違逆他一次了。」端木賜從袖中取出一隻錦袋交給了身邊的五月陽:「五月陽,你跟四兒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好,記下了。」四兒點了點頭轉身朝院外走去。
「你的小心眼兒倒還真不少。放心吧,既然你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我又怎麼敢抓了你去得罪他呢!」我笑著用袖子擦了擦五月陽臉上的淚水,「我原本就打算明日去拜訪你家主人,不過現在既然顏夫子病了,那我們就先去給顏夫子看病吧!」

「嗯。」魚婦連忙蹲下身子從攤子上揀了兩隻匏瓜放在劍士首懷裡。
端木賜聽完我的一席話笑而不答,他轉身從屋內抱出一卷葦席鋪在了小院中央:「賢弟請坐。」說著自己脫去鞋履在葦席上跪坐了下來。我頷首行了一禮也在他面前落座。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問,先生與孔夫子,孰賢?」
生了病,先找巫師,再找醫師,這是幾百年來人們奉行的準則,但自從神醫扁鵲之名享譽天下后,各國的醫師也漸漸多了起來。四兒所說的藥鋪就開在市集東南面的一條巷弄里,黃土夯實的矮牆讓人站在院外一踮腳就能清楚地瞧見院內空地上晾曬著的一堆堆草藥。
「你是女的,你會看病嗎?」五月陽打量了我一眼,兩根淡褐色的眉毛一下挑高了。
四兒一臉懊喪地被魚婦拉了回來,她一邊叨叨咕咕地罵著五月陽,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條帛帕小心翼翼地綁在我傷口上:「這孩子跟你有深仇大恨嗎?下嘴這麼重。」
五月陽沒有回答我,突然低下頭一口咬在了我手腕上。我吃痛縮手,她趁機撒腿就跑。
「他每天都這樣嗎?多久了?」
「端木先生,小弟此番至魯,正是想要拜訪孔夫子啊!」
「賢弟可還記得當年你對愚兄買奴舍金之事有過一番論斷?」端木賜笑著牽了我的手往台階上走。
「賜與夫子之能,譬之宮牆,賜之牆也及肩,窺見家室之好。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
「阿嫂,我們不看病,就想買幾樣草藥。」我話還沒說完,便聽「哐」的一聲響,婦人身後的房間里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賢弟請講。」端木賜舒展開原本緊蹙的雙眉,微笑道。
聽史墨說,孔丘周遊列國時曾收集了許多散落在齊、魯、宋、衛、陳、蔡、楚等國的古籍,其中包括各國的詩歌、樂曲、易學捲軸和周禮典籍。他與他的弟子們這些年就一直在校對、整理這些破損不齊的書簡,然後編纂成《詩》《書》《禮》《易》《樂》《春秋》六部經書以供世人閱覽研習之用。
「可這是玉笄啊!奴不能逾禮的。」魚婦停下腳步死活要把手裡的發笄和耳玦都塞還給我。
房門很快就被人打開了,一隻穿著白色革制足衣的腳先邁了出來,緊接著我便看到一片綉著暗金色雲雷紋的青色衣擺。m.hetubook.com.com
「好了,走吧!」個頭兒還不到四兒胸口的小丫頭鄭重地點了點頭,推門走了進去。
提起顏回,端木賜臉上的欣喜之色瞬間被愁緒所替:「子淵這幾月一直在替夫子校編《易》,他身子弱,今早出門時暈倒了,現在人還沒醒。」端木賜右手往前一引將我請進了房中。
「好了,你別以為你哭我就不罵你了啊!我可是攢了一肚子罵人話才來找你的。」我半抱著四兒站了起來。這丫頭越長大,性子就越軟,這兩年,眼淚也越發多了。
「端木先生還記得小弟?」端木賜的反應讓我有些吃驚。我與他在秦地的密林中共避風雪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快就認出了我。
「晉人蔡拾見過端木先生。」我清了清喉嚨,走到台階下俯身行了一禮。
雖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賜怪異的穿衣喜好,但陋室華服的組合依舊讓我有片刻的愣怔。
「小姑娘,你沒事吧?」我跑過去把小丫頭扶了起來,四兒和魚婦也趕忙把地上的錢幣拾了拾還給了她。
子淵,是顏回的表字。我與端木賜在門外敘舊險些將正事給忘了。
「唯!」五月陽雙手接過錦袋,躬身行了一禮后跑到了四兒身邊:「四兒姐姐,我們走吧!」
我輕應了一聲抬起頭,正巧對上一雙探究的眼睛。
魚婦見我面色有變,立馬呆住不動了。四兒趁機取過她手裡的東西塞進了她懷裡:「這也是姑娘的一番心意,你就別推辭了。等你和我們回了晉國,好東西還多的是呢!」
「三年有餘了。」
五月陽看著我,搖頭道:「是顏夫子病了,主人讓我來請醫。」
幼時隨四兒出府買菜,這是我最愛抱怨的一句話。
「去了城外三十里地的嶴村,日落前應該能回來。」
「先生何以如此謙遜?四年前,先生遊說五國,存魯,亂齊,破吳,艾陵之戰後,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變。兩年前,先生事于衛國,吳人圖謀不軌扣押衛侯,也是先生說服吳太宰,使衛侯安全歸國。小弟更聽說,先生如今還欲往齊國說服齊侯歸還原來屬於魯國的成地。先生之才,舉世皆知。可先生卻將自己比作飲水之人,將孔夫子比作深不見底的江河,小弟實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勝在何處。」
我和魚婦在走了兩刻鐘后,終於到了曲阜的市集。在見過了齊國康莊、唐園兩大市集后,這裏的市集並沒有給我太多的驚喜。
「愚兄隨侍夫子已有二十余年,亦不敢稱自己已經得門而入。這天下唯子淵一人最能體悟夫子的境界。」
「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阿拾,你罵我吧!」四兒拿手一抹眼淚把頭抬了起來。
出門前,為了向五月陽證明我真的通醫術,我幾乎把曬在院子里的草藥名都同她說了一遍,最終,人小鬼大的五月陽才答應帶我去見顏回。為了不讓無恤擔心,我讓魚婦先回家通報,自己則帶著四兒跟著五月陽朝大城西北面走去。
「求醫的孩子?哦,這倒是巧了。」四兒看了我一眼,幾步邁上台階推開了房門。這時,門后一個瘦小的身影一下沖了出來。
「你先留著吧!現在你是戴不得,但我看無恤挺喜歡阿魚的,指不定過兩年你就能戴了。而且這琇瑩玉色黃偏白,也不是什麼上品,若是你再推辭,我只當你是看不上我送的東西了!」我看著魚婦,故意板起了臉。
曲阜的市集雖小,但各類店鋪俱全。我在制衣坊里替自己和無恤各買了兩套合身的儒服,路過玉石鋪的時候又給魚婦買了一根琇瑩打磨而成的發笄和一對耳玦。
「你怎麼了?」她的反應出乎我的意料,一個被母親賣身為奴的女孩,在聽到家人的消息後為什麼會怕成這樣?我心下生疑,拉著她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我早些年在秦國見過你家主人一面,也算是舊識。你今天這麼急著找巫醫,可是他病了?」
「不行,我怎能用謊話誆騙父親?」少年聽了我的建議連忙搖頭。
「是阿婆讓你來的?!」五月陽看著我,單薄瘦小的身子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她腳步一點點地往後挪,看她那恐懼的眼神,彷彿我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貴女,顏夫子就住在裏面。」五月陽帶著我和四兒走進了一條陰暗狹窄的巷弄。
「小弟行醫時日不長,醫術尚淺,但早年曾在一卷醫書上讀到過和顏夫子相似的病症。那醫書乃神醫扁鵲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請到扁鵲為顏夫子診治,這病興許還有救。」
「齊侯還會給你辦笄禮?可於安明明說,你是被人抓進宮去的啊!你可不要編謊話騙我!」四兒皺眉死死地盯著我。
「子淵當年隨夫子輾轉列國時生過一場大病,二十九歲時就已鬚髮盡白。這些年他一直幫著夫子收集、編纂經書,耗心耗力,就變成這樣了。」端木賜看著床榻上虛弱老態的顏回痛惜和_圖_書道。
「小哥你別怕,顏夫子如今還沒醒,等他醒了,你只說那些草藥是你我二人上山采來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撫著少年,心裏卻暗道,這少年看上去也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沒想到卻這般執拗于君子之道,想來定和顏回平日的嚴厲教導有關。
四兒怔怔地看著我,我越罵越生氣,她兩手一張抱著我不停地抽泣。
「死丫頭,別搶我要說的話!你是腦子泡水了嗎?投河?這是哪裡想出來的鬼念頭?要是你投河死了,我活著回來了,我去哪裡找你?陪你去死嗎?!」我毫不客氣地往四兒身上猛拍了幾掌。
「那還要好幾個時辰呢!五月陽,我也是個醫者,不如你先帶我去見顏夫子吧?」我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五月陽拉了起來。
這一根根殘破的竹簡掏空了他的身體,耗盡了他的氣血。如今,他已經油盡燈枯,那僅存的一絲氣息彷彿隨時都有可能熄滅。
「醫師,我父親怎樣了?」跪在床榻邊的少年往前挪了挪,小聲問道。
婦人臉色一變,連忙擺手:「女客莫要亂說,只是個來求醫的孩子,非要在屋裡等我家夫郎回來出診。」
「哦,原來如此。先生無須多禮,病人就在屋內,請速速隨我入屋診治吧!」端木賜幾步走下台階把我扶了起來。
「用人牲祭神?」四兒臉色一變。
「一個月前,齊國的國君和君夫人替我辦的及笄禮。可惜那時候你不在,觀禮的人堂上堂下共有兩三百人,別提多熱鬧了。」我摸著發間鸞鳥銜雲式樣的木笄,微笑道,「這木笄是無恤親手制的,可不比什麼金笄、玉笄更好?」
「唯!」劍士首一點頭,彎腰拾起了四兒腳邊一隻裝著紅尾大公雞的竹籠。
從八歲到十五歲,她挑瓜的習慣似乎從來沒有變過。
「若真能請到扁鵲替子淵看病,那是再好不過了。愚兄就先替子淵拜謝賢弟了!」端木賜兩手一抬躬身長揖道。
當年在黃池會盟時我曾見過魯公一面,印象中他是個身量矮小、面色枯黃的人,說起話來也總是細言弱語,沒什麼底氣。
「現在好了吧?」四兒系好襦裙的帶子,看著五月陽道。
五月陽抬頭看看我,又看看藥鋪的婦人,猛抽了一下鼻水:「我手上有太陽神的印記,阿媽說阿婆答應了族長,要在我十二歲的夏至日用我祭神。」
「又多事。」四兒責怪地看了我一眼,抬著我的手腕道,「這附近有家賣草藥的店鋪,我們得趕緊去買點兒止血的草藥。咬在這麼顯眼的地方,萬一留疤就麻煩了。還有啊,我看那小孩兒的手生得挺古怪,是不是還得買點兒解毒的葯啊?」
「用你祭神?怎麼祭?」小姑娘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嗯。」四兒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陽飛快地跑出了院門。
一個對陌生人都悉心照拂的阿婆居然會拿自己的外孫女去祭神,難怪她阿娘會把她賣到曲阜來……我抬手摸了摸五月陽的頭髮:「你別害怕,我沒收過你阿婆的錢,也保證不會送你回甘淵。不過,你現在得帶我去見一見你家主人。」
「別買瓜了,你不是吃厭了嗎?」四兒拿帕子擦著眼淚,小聲道。
雖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賜怪異的穿衣喜好,但陋室華服的組合依舊讓我有片刻的愣怔。
「五月陽。」小姑娘看著我,瑟瑟縮縮地回道。
齊都臨淄的大城和宮城毗鄰,而魯都曲阜則是大城套著宮城。魯公和他的夫人、女侍們,就住在大城中央的宮城裡。
見端木賜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隱瞞什麼,就輕輕地點了點頭:「顏夫子脈息極弱,時有時無。他的病乃是長年辛勞所致,若在二十九歲鬚髮盡白之時就仔細調養,興許還能活過六十;但如今他五內俱損,我今日所開藥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氣。要想延命,恐怕還要想其他的法子。」
我把兩指虛虛地搭在顏回的手腕上,眉頭不由得越蹙越緊。這是一個老人的脈息,虛弱得讓我幾乎無法察覺。
「好了,不哭了。這回的事,晚上我再同你細說。到時候,換你來罵我。」我輕輕地拍著四兒的肩膀,從懷裡抽出一條絲帕塞到了她手上,「擦擦吧,大家可都在瞧著咱們呢!」
「久視傷血,久坐傷肉。顏夫子長年勞心勞力,以致氣血雙虧、身虛體弱,才會昏迷不醒。」我將顏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長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寫下幾味藥名交給了少年,「我這裡有幾味補氣補血的藥材,你們先去藥鋪買來,以後每日煎服三次,服藥期間再輔以溫熱葯粥調理即可。只是校對書簡這種勞神耗力的事,顏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則恐有性命之憂。」
「哪個說要成婚?哪個說要生娃娃了?你再這樣取笑我,我可不理你了。」四兒紅著一張臉,猛捶了我一記,拎起裙擺就跑。
「姑娘,你們到啦!」街道的另一頭,劍士首拎著一籃葵菜朝我們跑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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