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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叄·齊魯卷:蒼龍隱曜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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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無恤問道

第二十五章 無恤問道

國之基礎便是一國之民。齊國多酷刑,齊景公在位時,齊國市集之上賣假腳的人比賣鞋的人還要多。人們不繳納賦稅就會被砍去腳,而陳氏一族正是從那時起處處施恩於國民,以致後來公室民心相背。
「不敢不敢,你明日補上十條肉乾送給夫子,再叫我一聲『師兄』便好了。」我怕無恤再擰我,話沒說完人就已經跑開了。
無恤捏住自己的嘴唇沖我挑了挑眉頭,我低頭一笑,扯著他的袖子趕上了孔丘等人。
「然也。」孔夫子點頭應道。
整個過程前後足足花了半個時辰,而其間,無恤一直面無表情地站在我身旁。禮節結束后,他與孔丘見禮,並自報了「高息」的假名。
「哦。卜商亦是衛人,他與你們幾個年齡相仿,對詩也頗有些見解。走吧,我們也到學堂去瞧瞧!」孔丘拾起地上的黑漆拐杖顫巍巍地站起來。
最初,由端木賜代孔丘詢問眾人的來意,眾人各自表明求學之意。然後,孔丘自稱寡德少才無以為師,於是眾人再表決心。孔丘聽畢,邀請眾人入院。眾人入院,面朝孔丘跪拜並奉上了求學之禮。孔丘回拜,收下束脩,拜師之禮方告完成。
「哦。吾一生未曾到晉,你且說說,晉與魯有何別?」孔丘這麼一問,站在台階左右兩側的四個衛人齊刷刷把目光投到了我身上。
「晉人鑄刑鼎,叫眾民知法。夫子曾言,晉其將亡?」
我起身欲上前攙扶,誰料無恤一個箭步躥到孔丘面前,抬手行了一禮:「孔夫子,鄙人心中有疑,還望夫子解惑。」
「好你個丫——」無恤兩步就躥到了我身邊。
「然也。」孔丘看了一眼端木賜,點頭笑道,「政寬則民慢,慢則糾之以猛。猛則民殘,殘則施之以寬。寬猛相濟,政是以和。」
在孔府大門的台階上站著一個身軀高大卻有些駝背的白髮老人。他穿了一件細葛布制的素色廣袖儒服,稀疏的白髮用一和圖書根紫紅色的木簪子固定在頭頂。也許是年老落了發的緣故,他的額頭看上去比尋常人要寬大許多,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褶皺,兩片嘴唇因為落了牙齒有些內凹。如果我不看他的眼睛,那眼前的孔丘便只是個尋常的老翁。可我相信,但凡見到他的人,都無法忽視他的眼睛——那雙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敏銳而細緻的眼睛。他的目光沒有逼人的氣魄,淡淡的,卻好像能看穿世間的一切。
少頃,他突然放下竹簡站了起來,以無比莊嚴肅穆的神情跪地俯身深深行了一禮:「謝夫子!」
孔丘相邀無恤?我轉頭看向無恤,他默默地接過竹簡,卻久久不語。
「但弟子聽聞,施政有寬、猛之分。用道德禮義治國必然『政寬』,用刑法來治國必然『政猛』。昔日鄭國正卿子產首鑄刑書,使民知法度,而鄭人安居樂業,且作詩來頌揚他。他離世后,正卿游吉在鄭國施以德治寬政,反而使鄭國匪盜橫行,黎庶怨聲載道。如此看來,豈非猛政優於寬政,而刑治優於禮治?」
「豎子何人?敢對夫子如此不恭?!」坐在無恤左下首的一個衛人怒目圓瞪,雙手撐席猛地抬起了身子。
「唯,弟子記下了。」端木賜小跑兩步跟上了孔丘的步伐。
孔丘捋著胸前長須,看著我又問:「那刑與禮何者為重?」
以刑治民,人人只求無罪,卻易失廉恥之心;以道德教化黎庶,則可使他們擁有羞恥之心,而不觸刑。孔丘這話聽起來倒頗有些道理,難道這就是當年他反對趙鞅鑄刑鼎的原因嗎?
在此期間,雖然孔丘的臉上總帶著慈祥和藹的微笑,但與他幾番對答之後,包括我在內的五名新弟子額頭、髮際都滲出了薄汗。不厲而威,說的便是孔丘這樣的人吧!

「夫子所指的,可是季孫氏在邑內所行的『用田賦』?」
唉,也難怪那衛人會說無恤不恭。第一次拜訪孔丘,無恤居然就拐著彎地罵孔丘虛偽。
我不知道無恤是從哪裡得知了孔丘的言論,但剛剛那一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說的是君主統治民眾,驅使他們去做事便是了,至於為什麼要這麼做,則沒必要告訴他們。這句話很自然地讓我聯想到了當年晉國鑄刑鼎時孔丘說的那句www.hetubook.com.com——「晉其亡乎!失其度矣。」

無恤的神情,孔丘自然都看在眼裡,在眾人討論的間歇,孔丘突然抬手對端木賜道:「賜,到架子上取《樂記》第三卷下來。」
「夫子是說,庶人只要學禮也可出仕為官,與上位者同室論政?」方才那言行激動的衛人忍不住往前挪了挪。
無恤手捧書簡直勾勾地看著眼前微笑的老人。
「蔡拾,你非秦人?」孔丘藉著手上的拐杖邁上了主屋的台階,我見他邁步時左腳有些僵直,便連忙上前攙扶了一把:「回夫子,弟子是晉人,居於新絳。」
我在心裏琢磨著孔丘的話,而此時他已經將臉轉向了坐在他右下方的男子:「彌止,你說說,君子何以修身?」
「噓——」我連忙轉頭朝他比了一個手勢,「師弟,說話要小心。」
「然也。」
無恤在我腰間擰了一把,低聲笑道:「早上是早上,現在是現在。我陪你一同聽學,你還不樂意了?」
「亡國之道?」無恤眼中的冷漠終於因為孔丘的一句話漾起了波瀾。
孔丘神情泰然自若,他放下拐杖,重新端坐,對無恤回了一禮。
「明天,你也要來學堂聽宣講?」我湊到無恤身邊輕聲問。
「唯!」端木賜連忙起身,取來了孔丘要的書卷。
孔丘的話彷彿在我心中打開了一扇未知的窗戶,我不假思索又問:「夫子,前日弟子與義兄途經費邑,費邑亦盜匪猖獗,一月死於道上者二十有一。如此境況還能實行寬政、以禮治邑嗎?」
「夫子,讓弟子帶他們去吧。夫子這幾日頭痛剛好些,還是留在屋裡休息吧!」端木賜聞言連忙攙扶著孔丘站了起來。
無恤這是怎麼了?昨天晚上他還信誓旦旦地說沒興趣向孔丘求學,這會兒怎麼又是一副少有的認真之態?
「正午之前是子夏講詩,正午之後由仲弓與弟子論政。」跪坐在牆邊的端木賜抬手恭聲回道。
作為趙鞅的兒子,無恤對孔丘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又或者說,他對孔丘所秉承的理念有一種因立場不同而產生的敵意。
我突然膽怯了,我不敢與他的目光相觸,我怕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心底的質疑和不誠。我忽然想起了端木賜說的話,「夫子之牆數仞,不得其門https://m•hetubook•com.com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今天,如果我能跨進眼前的這扇大門,如果我能與孔丘對坐論道,那麼我能尋見另一扇「門」嗎?那扇通往孔丘不為世人所知的偉大精神世界的大門?
「夫子之意,莫不是說,為君者要想一國長治,便要欺瞞愚弄國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亂。夫子遊歷列國時,常言要教化萬民,莫非只是虛言?」
名叫彌止的衛人眼皮猛地向上一掀,「咕嚕」一下咽了一大口口水:「君子者,須……須敏學,寡慾……君子……」男子的聲音打著戰,另外三名男子也都是戰戰兢兢的模樣。
「非也。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吾以為,禮,重於刑。」孔丘說完邁步走進主屋,在面朝大門的一塊蒲席上坐了下來。
孔丘大喜,他身子往前一傾笑著扶了無恤一把:「今日吾心甚喜。走走走,你們都隨我到後院學堂去瞧瞧吧!」
孔丘相邀無恤論政,眾人皆露出殷羡之色。
無恤這話一出口,我彷彿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鋒劍自他身上離鞘而出,劍尖直指孔丘。
「夫子之意,莫不是說,為君者要想一國長治,便要欺瞞愚弄國民,使其不知?不知方能不察,不察方能不亂。夫子遊歷列國時,常言要教化萬民,莫非只是虛言?」無恤這話一出口,我彷彿見到一把寒光四溢的青鋒劍自他身上離鞘而出,劍尖直指孔丘。
屋內眾人皆是一驚。
「並重。」這個問題我早前就思考過無數次,因而回答得極快。孔丘聽完,笑而不語,我於是接著又道:「識禮叫人知恥,明刑使人生畏,治國治民兩者皆重。」
無恤挺身端坐在孔丘面前,一雙眼睛更是不避不躲直視著孔丘:「夫子曾雲,『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孔門尊師重教,拜師之禮亦繁複非常。
原來,君主施政竟有如此複雜而巧妙的道理……
論仁,論德,論詩,在香煙裊裊的居m.hetubook.com.com室里,孔丘與眾人一一問答。
我不知道眼前這個目光睿智的老人有沒有察覺到無恤的敵意,在與無恤見過禮后,孔丘淡淡一笑就轉身往院子中央的主屋走去。
每個入學的人自然都想學習高深的學問,我也不例外。孔丘現在問我晉魯兩國之間的差別,是已經開始考察我了嗎?
「非也。」孔丘搖頭笑道,「子產之政不同於六卿之政。子產雖也鑄刑書,但他是以刑治輔德治。子產性仁愛民,是以鄭興。若施政者不施德治,而濫用刑責,那隻會動搖國之基礎。」
「不用扶我,今早已經喝過葯了,無妨的。」孔丘擺了擺手,拄著拐杖朝門口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又停了下來,轉頭對端木賜道:「賜,今日是卜商替我煎的葯,回呢?我有兩日沒見到他了。」
「夫子之意是說,德治好過刑治?」我施禮問道。
「子淵前晚校對《易》的時候受了點兒風寒,他怕把病氣過給夫子就在家看書休養了。」
「賜,今日學堂何人坐講啊?」孔丘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淡淡地掃過。
不過,孔丘聽了他的話卻沒有絲毫惱怒,他笑著制止了那名暴怒的衛人,轉頭對無恤徐徐道:「世人之智有高低上下之分,若上位者每每施政,必先家喻戶曉,強迫不識字的庶人也要深曉每條政令背後的緣由和意義,那不僅沒有好的效果,反而會混淆民眾的耳目,迷亂他們的心思。丘以為,若想與民智,必先用禮樂教化他們,讓他們懂得學習。假以時日,如果耕地的農人、伐木的樵夫都能像你一樣在心中思考一國長治的方法,那丘相信,屆時即使沒有人告訴他們政令背後的深意,他們自己也能通曉一切、出仕論政了。」
「然也。」孔丘捻須點頭。
「那夫子為何又說晉要亡國?」無恤思忖片刻又問。
孔丘的左腿似是有疾,走路時左腳腳掌落地總不如右腳踏實,膝蓋也略顯僵直。儘管如此,端木賜幾次三番想要攙扶著他,卻都被他故意避開了。老夫子拄著拐杖顫巍巍地往台階下走,端木賜的右手就這麼一直空懸在他背後,時刻準備著扶住這位倔強的老人。
我在心裏認真思忖了一番,才頷首恭聲回道:「稟夫子,晉人知刑,魯人識禮,然晉國多觸刑者,魯國多逾禮者。兩國俱亂,無別。」
m.hetubook.com.com孔丘說,民眾懂了刑法準則就失去了「刑不可知,威不可測」時對貴族的敬畏。這兩件事連在一起看,的確會讓人懷疑,孔丘平日里雖然宣講要愛民、教民,實際上,他主張的卻是愚民,讓民眾不知、不察、不亂。
端木賜在來的路上提醒過我,他說入學后,孔丘會對每位弟子進行一次問學考察,以藉此了解每個弟子的能力和品德。能力、品德居上者,夫子才會教授他們高深的學問;中下者,夫子會另外教授適合其水平的東西。
「教民識法當然不至於亡國,卿族爭鬥、不施德政才會使晉亡。當年丘有此言時,晉國正值六卿內亂,民不聊生。鼎乃國之重器,趙鞅把范宣子所著刑書鑄在了銅鼎之上,就意味著晉國把刑法放在了禮義道德之上。執政之人不施德政反而用刑法來威脅黎庶,這才是亡國之道。」
孔丘打開書卷看了一眼,又把竹簡卷好交到了無恤手上:「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你若不急著回晉,不妨留下來讀讀這卷書簡,也許會對你有所啟發。」
孔丘微微一笑。這時,在座的四個衛人便向孔丘詢問起了季孫氏所頒布的用田賦。孔丘耐心解釋,眾人激烈討論,只有無恤自始至終都緊蹙著眉頭。他坐在孔丘面前,坐在眾人之中,卻好像完全沒有聽見我們的話。
「費邑之患皆由苛政而起,若欲除患,必先廢止苛政。」
「你們兄弟二人皆是晉人,然丘這一生從未踏足晉國。當年,晉卿趙鞅曾使人聘我往晉,丘欣然而往,車至大河,忽聞趙鞅誅殺了國內的兩位賢大夫,終是掉頭東去,未曾入晉。你雖為布衣,卻心系國政,胸有大志,你若願意,可每日到我府中來,我們再議晉國之政。」
「嗯,我還有些問題想聽聽孔夫子的意見。」無恤看著手中的竹簡微微點了一下頭。
「譬如齊國?齊君不仁又多用酷刑才致陳氏亂國?」
「唉,夜裡風涼,他身子又弱。你待會兒回去的時候把我那件青色素衿的夾袍給回帶去,叫他每日早些安寢,別又熬夜看書了。」
我環視一圈見沒人注意我們,就踮起腳在無恤耳邊笑道:「紅雲兒,我怎麼記得今天早上有個人同我說,他懶得來聽孔丘那些胡亂罵人的話啊?」
「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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