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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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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願言思子

第十章 願言思子

紅雲兒,你可還怪我,恨我,想我,愛我,要我……
「是。」
「我父親是誰?」
「那你回來做什麼?晉國於你,是禍,非福。你要為師說多少遍,你才明白?」史墨陰沉著一張臉,我此番回晉顯然讓他頗為懊惱。
「你自己知道,你待在晉國,百害而無一利。」
到新絳時,剛過了三月,澮水邊綠茵遍野,蝶舞蜂鳴,春意濃得像是一方綠錦,裹得人喘不過氣來。新絳城灰黑色的城樓已近在眼前,五音卻忽然說要下車走走,我念她近鄉情怯,於是陪著下了馬。
「我娘是范氏的女兒?」五音口中的阿娘是我從沒見過的阿娘,我盯著五音的嘴,腦中浮現的卻是阿娘死時那張蠟黃憔悴的臉和她瘦得只剩下骨架的傷痕纍纍的手。
「阿拾……」身後有溫暖柔軟的手輕輕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往嘴裏塞了顆丸子,笑嘻嘻回道:「楚國好吃的東西可多著呢,要不是放心不下你,我都不想回來了。」
「齊國?你果然投靠了陳氏!為什麼?」
「要我陪你一起去嗎?」
「不用了,那邊還有守衛。再說,我打不過你,難道還打不過五音嗎?」
「我不知道。」
離開五音的院子時,暮色已落,我沿著谷中小路來到巽卦的院門外,院子里依舊熱鬧非常。彈琴的、舞劍的、調笑的、叫罵的,眾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我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獨自回了乾卦。
「這個時候,乾主不去同眾人守歲,到我這荒涼地來做什麼?」五音低頭喝了一口黍粥,案上那一小碟乾菜她似乎一動都沒動過。
「你今年幾歲,我就有幾年沒回來這裏了。」
「如果她是范氏族中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那師父為何一直記著她?師父當初收我為徒,又為何屢次問起我娘的事?」
史墨輕嘆了一聲,接過陶碗喝了一口,又拿勺子舀了顆雞蓉丸子放進嘴裏:「為師頭沒昏,眼沒花,能走能吃,有什麼叫你放心不下的。」
「以前沒有,現在說了。」于安微微一笑,低頭整了整身上的青衿長袍,轉身進了巽卦。
「十七年……夫人和卿相既有十七年未見,要先梳梳頭嗎?」我從懷中掏出梳篦遞到五音面前。五音接過,抬頭似是覺得好笑地看著我:「你這小兒還挺有趣。我離開他時是我最美的時候,我如今老成這樣,難道還想靠顏色博得他垂憐?」五音今日未施脂粉,疏淡的眉毛和蒼白的面龐讓她看起來黯淡,然而溫婉。
五音端起酒杯聞了聞,仰頭一口飲盡:「那你在裏面都看到什麼了?」
醫塵來看過我幾次,每次都問我夜裡睡得好不好。可怎麼算好呢?我整宿整宿地做夢,夢裡倒沒有無恤,只有扶蘇館里的歌女唱到力竭的高音和艾陵城外大片大片的雪原。
他長眸微眯地看著我,冷冷地,帶著我不熟悉的神情。
我愛他,所以離開了他,可他真的愛過我嗎?
幽王璇珠鏡,那興許就是她日日擺在案頭對鏡描眉的梳妝鏡。她根本就不是什麼低賤的侍妾,她出生在雲端,卻因為我的出生被人唾棄,被人腳踢石砸,最後連一雙手都沒有洗乾淨,就孤零零地死在了千里之外的秦國。我該給她洗把臉的,我該幫她把指甲縫裡的黑泥挖乾淨的,我至少該為她再尋一朵木槿花,再唱一支晉國的小調……可我什麼也沒做就一把火燒了她。我跌坐在地上,胸口痛得像是要裂開,忍著,抽噎著,不可抑制的痛哭聲終究還是在耳邊響起。
半個月過去了,門外的藥渣越堆越高,纏綿的心病在醫塵的妙手之下也總算有了起色。
「為什麼?當年,若不是趙鞅因為一己私慾殺了邯鄲大夫趙午,趙午的兒子就不會反,范氏也不會反,晉國就不會亂。你可知道,一場六卿之亂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就是因為他趙鞅覬覦邯鄲城裡的五百戶衛民。他趙氏這些年的風光,全都是用別人的命堆出來的。」
「誰在喊她?然後呢?」
問神琮、夏禹劍、璇珠鏡,我終於知道阿娘在智府密室里為什麼可以那樣輕易地將范氏三寶許給盜跖。
「那范吉射是我阿爹?」
夢裡不知光陰幾許,再睜開眼時,老家宰正站在我面前,一臉為難:「巫士,你怎麼還在這裏?我家世子出城騎馬去了。」
「我現在就出城去見他。」我急忙掀被下榻。
我看著四兒一動未動,心卻彷彿在一瞬間被人揪出胸膛一把丟進了深水。話說不出,氣透不了,只一雙眼睛不住地往外滲水。
五音默默地hetubook•com.com凝望著腳下奔流不息的河水。良久,她轉身離去,那一轉身似是將所有記憶都沉在了身後的河流里。
我放下東西,打掃了屋子,又熬了雞湯。可等了一個多時辰,卻仍不見史墨的蹤影。無奈只得出門去尋,人未走出竹林,就望見一個頭戴青笠的人坐在澮水邊釣魚。
夕陽下,于安背著我站在巽卦的院門外,紅紫色的晚霞橫斜一地。
「正是。」我上前應答。
「沒事了,就是洞里待太久被雪光晃到了。」我探頭往巽卦的院子里看了一眼,正在捻弦唱歌的商看見了我就朝我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有些話想問她,問完了就回來。這裏一時半會兒不會結束,等我從五音那兒回來了再同你們一起熱鬧。」
「你愛的人……死在六卿之亂里了?」
天地間繁雜的聲音在這一剎那間全都消失了。
我起身同趙鞅告辭,一出門,候在門外的老家宰就遞給了我一份禮單,說上面的東西都是趙鞅賞的,因箱子太多太重,已經派人押車替我送去太史府了。

恭候多時!
「眼睛好些了嗎?還疼嗎?」于安低頭打量著我的眼睛。
「那幾塊殘破的布帛是叫洞鼠啃壞了,上面所載之事太過久遠,也已沒有修繕補全的必要。你阿娘雖與晉國范氏有關,但畢竟只是個外家女,她的事天樞怎會一一記錄?」
策馬回城時,太陽已經偏西。趙府的大門緊鎖著,我拚命敲門,府里的家宰終於匆匆趕來。「巫士怎麼才到?」家宰一臉驚訝。
「對,多謝!」我說完提裙便跑。
他有孩子了……
他趙無恤的決絕,我終於也嘗到了。
這一日,我整了容色到市集上買了一隻紅毛錦雞、一大袋新鮮的蔬果,駕車出了城。
侍從的話彷彿在我腦中劈下了一道驚雷,黑子哇啦哇啦地沖我張著嘴,可我卻什麼也聽不見了。從楚國到天樞,從天樞到新絳,我一路輾轉奔波,無非是想再見無恤一面,可一想到他此刻就站在趙府門口等我時,我的心突然就虛了,它突突地狂跳著,越跳越往嗓子眼兒擠。
府門外掃水的小僕見他走了,呼啦啦提著掃把跟了進去,「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兩年多的分別,幾百個日夜遙遠的思念驟變成了面前短短的十步。
「你恨卿相?」我驚愕。
「太史墨。」
「卿相還在病中,夫人又是故人,想來他也不會聽信我那些『憑空捏造』的『罪名』。夫人大可以安心在趙府住下來,只是夫人若還想為陳氏效力,怕是要與我時時見面了。」
「她是我娘?」
再醒來時,頭頂是滿繪祥雲的屋樑,鼻尖是熟悉的降真香。小童跪在我床旁,笑著撲上來道:「巫士,你可醒了!」
于安背著熟睡的我一路從山上回到了谷中,商的一曲《子衿》讓我猛地從白雪紛飛的睡夢中醒來。
五音看著我,可我的眼淚已止不住地在眼眶裡打轉。
起初只是風寒咳嗽,後來到夜裡就一陣陣地發熱,一陣陣地發冷,胸口熱得如火燒一般,背後卻全是冷汗。四兒不分晝夜地照顧我,我怕把病氣過給她,熬了三日就把她推走了。她家裡有個小的,離了她,據說成天哭鬧,我這半個阿娘做得實在糟糕。
「我沒什麼目的,我只想告訴你,這世上同你最親的人不在新絳,而在臨淄。你該幫的人也不在晉國,在齊國。」
「知道了。我之前有沒有說過你很啰唆?」
他今日會見我嗎?見了,我要說什麼呢?不見,我又該怎麼辦?
「宋太史子韋在商丘大街上救了我,也是師父的安排?我怎麼會這麼傻,這世間根本就沒有奴隸可以自贖其身。子韋肯交出丹圖放我走,只因為我是你太史墨的徒弟!」
「這是真的?!」我瞪著史墨,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從沒有懷疑過他,從沒有懷疑過那封信的真假。他告訴我趙鞅病重,趙氏臨危,我就信了,我居然就信了……
「這個時候,你去看她做什麼?」于安聽到五音的名字頗為詫異。
黑子一急,追在我馬後大叫:「臭丫頭,你讓我見了卿相說什麼啊——你讓我跟趙無恤怎麼說啊——喂——」
「嗯,好。」我怔怔起身,如水的月光隔著樹冠傾瀉而下,一地槐花白得凄清孤寂。
「姜太公釣魚,釣的是文王。太史公釣魚,釣的是什麼呀?」我拎起史墨身旁空空如也的魚簍,笑著揶揄。
五音低頭笑了,我幼稚的怯懦在她的淡然面前顯得格m.hetubook•com•com外可笑。
五音看了一眼,笑道:「沒想到巽主那雙殺人的手,倒挺會持家的。『鎖心樓』你去過了?」
「哈哈哈,他倒是想。可惜,你阿娘另有心上人。」
「不,錯不在花,在我。那日我該隨車隊一起入城,至少那時他還願意等我。」
我靠坐在槐花樹下靜靜地等待著我的良人,放鬆后的疲倦猶如一簾黑幕將我徹底席捲。一個多月的舟車勞頓后,我聽著耳畔花落的聲音沉沉睡去。
史墨沒有回頭,只起身將手邊陶罐里的蚯蚓全都倒進了水裡:「回來這麼久,現在才來看為師,劣徒實在該打。」他轉身拿魚竿在我頭上狠狠敲了一記。我捂著頭直叫疼,他拎起漁具就往竹林里去。
「你既這麼問,自然已經知道她是誰。」五音提袖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依舊飲盡。
「好吃嗎?」
「我居然睡著了,你怎麼也不叫醒我?」我趕忙從於安背後跳了下來。
「師父,等等我。」我趕忙小跑著追了上去。
史墨緊閉雙唇,我唰地一下站了起來,轉身就往門外走。
入了趙府,家宰領我去了趙鞅的寢幄。趙鞅此刻仍在病中,雖說沒有極重的病症,但整個人看上去蒼老消瘦了不少。醫塵在屋裡走來走去,準備著浸浴用的葯湯,趙鞅就靠在床榻上同我說話。我這兩年的事,他一句未問。五音叛趙投陳的事,他也半句未提,只誇了我衛國一事辦得不錯,讓我去家宰那裡領賞。
他根本就沒來魏府,他只是不想見我。
耳畔是寂靜原野亘古不變的呼吸,一起一伏,溫柔而堅定。
「你家世子呢?」我問。
「不行!巫士不是說,今天一早要去趙府嗎?」
「巫士沒聽見我昨晚說的?太史去年秋天就搬到澮水邊的竹林里去住了,就昨兒回來了一趟,理了鬢角,修了鬍子,穿了新做的巫袍去趙府見巫士,可惜沒見著巫士,就又回竹林去了。」
天下珍饈,史墨什麼沒吃過?被他誇上一句,我今日這煙也算沒白熏。我提袖打算替史墨再添一碗湯,可露出袖口的手腕卻被史墨一把捏住:「只有皮骨沒有肉。宋楚之地難道就沒什麼東西可吃嗎?你既然決定要走,就非得分文不帶嗎?坐下,好好吃點兒東西!」史墨奪過我手裡的長勺給我盛了一大碗的雞蓉丸子,滿滿的,一點兒湯水都不帶。
朱顏酡,美人笑,今夜他們的馬頭是不是還掛著我釀的美酒?月下飛馳,醉卧河畔,該是怎樣的美景啊!春未盡,花已落,我終究成了那箇舊人。
「范氏宗主范鞅那會兒還是晉國的正卿,趙鞅每三日就讓我到范府給范氏主母送魚羹。那日我出府時路過花園,瞧見你娘紅著臉躲在牆根底下,牆外有人喚她:『阿舜,阿舜,你還在嗎?我要見你。』」
「我有五個月沒有喝酒了,真燒心啊!」五音捏著空耳杯,把鼻尖湊到杯底深深地聞了一聞,然後笑著又把酒杯遞到了我面前。
魏府與趙府隔了幾條街,我一路小跑,不到兩刻鐘也就到了。魏侈亡故,魏府如今的主人是下軍佐魏駒,他初任卿位,我若要登門總要先遞拜帖,再攜拜禮入府,可今日匆忙,兩手空空,我到了魏府門口,卻又不能貿然上前敲門。
我不敢見他,我甚至不敢在腦中想起他的臉。
「你如何知道?」
周王四十一年春,于安派了一隊勇士護送我和五音回新絳,黑子與醫塵同行。
「誰?」
離開五音的院子時,暮色已落,我沿著谷中小路來到巽卦的院門外,院子里依舊熱鬧非常。彈琴的、舞劍的、調笑的、叫罵的,眾人嘻嘻哈哈鬧作一團。我在門外站了片刻,轉身獨自回了乾卦。
「智府里專供智瑤取血的葯人是誰?」
河流消失了,樹林退去了,遠山是一抹淺淺的灰,身前是一片高過馬頭的萋萋蕭草。停馬佇立在春日的原野上,束髮的木簪早已不知所蹤,散亂的長發幾欲逐風而去,風中,滾燙的眼淚終於漫出眼眶滑下面頰。
「你認識的一個人。」
阿羊很快就把我要的東西送了出來,天樞難得這麼熱鬧,她一張小臉喝了酒紅撲撲的,甚是嬌美。
小童不容拒絕地替我梳頭、更衣,我看著鏡中熟悉的面容,卻心如苦荼。
「無妨,我去魏府等他。」記憶里不管我在哪裡,總是他來尋我。如今,他不來,便由我去尋他吧!
史墨聞言一愣,繼而冷冷道:「是五音告訴你的?」
楚王的「繞樑」琴端端正正地擺在床榻邊和*圖*書的案几上,我以指鉤弦,「錚——」的一聲響,曼妙的琴音在黑暗中悠悠蕩開。
我沖她揮了揮手,轉頭對於安道:「我先去看看五音,你能讓阿羊給我準備個食盒嗎?我還要一壺松香酒。」
我顫抖著反過身一把抱住來人,忍不住放聲大哭。
不遠處的官道上,從新絳城的方向馳來一匹快馬,騎馬的人跳下馬背沖我們高聲喊道:「敢問,這是去趙府的車隊嗎?」
我拎著食盒走到五音房門外,門口的兩個守衛見到我立馬迎了上來。我表明來意,他們互看一眼便為我打開了房門。
「所以,你想問什麼?」
「去過了。」我拿出兩隻紅底描雙魚紋的耳杯放在五音面前,滿滿地斟上一杯清冽醇冽的松香酒。
五音正如我幾個月前見她時一樣端坐在貓眼石串成的珠簾后,不同的是,她此刻的飯桌上空空蕩蕩的,只有一碗黍粥和一碟腌漬的乾菜。
我站在樹下,如蜜的花香讓舊日時光在我腦中不斷湧現。
「那是誰?」
面對近在咫尺的重逢,我突然怕了,怕得全身發抖。自我決定回來見他的那日起,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恐懼過,我漫無目的地在風中狂奔,卻不知道自己在逃離什麼。
我僵立著,渾身的血一下都變涼了。
這一夜全是夢,夢裡都是舊事——高興的、難過的、害怕的、感動的,前一眼還夢見在暴雨過後的懸崖上被他高高地舉過頭頂,后一眼就看見他躺在竹屋裡一遍遍對我說:「撐不住了,你可以來找我。但如果你敢逃走,我絕不會原諒你!你記住我的話,絕不。」
「騎馬?」我愕然。
「諸位請趕緊隨在下入城吧!我家世子已在府中恭候多時了!」
黑子跑上來一把拉住我的韁繩,驚訝道:「你幹什麼呀?城門在那邊呢!」
澮水邊的小院,四兒燒了水,替我換了衣服。我靠著她的肩膀坐在屋檐下,她摸著我的頭憤然道:「他負了你,我們也不要他。明天,我就把這兩株討人厭的木槿花都鏟掉!」
「對啊,卿相那裡我都已經差人去說過了。」小童轉身從衣箱里捧出一套嶄新的衣冠交到我手中,獻寶道,「這是太史前年替巫士做的新衣,這紫珠墨玉冠也是國君祭天後不久賞下來的。巫士待會兒拜見了卿相,準是要去見趙世子的,你那麼久沒見趙世子了,總要好好打扮打扮。」
「我想知道我娘後來嫁給了誰?五音說她愛了一個不該愛的人,那人是誰?他為什麼會由著智氏抓走懷孕的妻子,他也死了嗎?我阿爹也已經死了嗎?『鎖心樓』里最早的幾份帛書上都有殘損,上面有我爹娘的消息嗎?」
「很好,因為我也不喜歡你!」我扣住五音的手腕狠狠地甩開,「你今日為什麼要故意同我說這番話,你有什麼目的?」
「紅雲兒……」我望著夢中的身影不禁哽咽出聲。
「所以……卿相當年根本就病不及死,對嗎?你為了讓我離開無恤,故意寫信騙了我……對嗎?」我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老人,終於說出了自己心底可怕的猜想。
「站住——」史墨一貫清冷的聲音從我身後傳來。我停下腳步,只聽他徐徐說道:「五音昨日已被卿相捆了雙足,墜了巨石丟到澮水裡去了。你要記得為師今日的話,這世上最脆弱的東西就是男人的恩愛。你留下來,不值得。」
我忽然想起阿素,想起她在齊宮時看我的眼神,想起那日月下撫琴她對我說的那些話。
「我早就說過,我不愛他。」
淋了一場大雨,聽了四兒一席話,我便病了整整半個月。
風呼呼地刮過,紛亂的心跳和著急促的馬蹄聲淹沒了黑子的聲音。這一刻,我無法思考,只提著一口氣狂奔出去五六里地,直到把車隊和那座讓人喘不過氣的城池遠遠地甩在身後。
五音沉默了,她的臉被酒燒得通紅,可眼睛里卻慘淡一片。讓人窒息的沉默在房間里四下瀰漫,她舉杯又喝了兩口辣酒。
史墨一時語塞,他看著我,蒼老的雙眸里隱隱有波瀾涌動。我有些發慌,卻不願退縮,只得讓自己在他面前坐得更挺直些。
他有孩子了……
「是。」
「他又走了?」
「不是,五音只說二十年前師父曾為卿相主理天樞,『鎖心樓』里的密函都是由師父整理保存的。天樞以星辰為名,各院以八卦分稱,也的確像是師父所為。」
「世子婦最喜在月夜騎馬飲酒,所以……」
「而我絕不能留在晉國?」
這兩年,我不是不委屈的。可一路生病,暈倒在商丘大街上時,我沒有哭;賣身為m•hetubook.com.com奴,替人洗衣抹地時,我沒有哭;家宰散借酒撒瘋,撲在我身上恣意戲弄時,我沒有哭,兜兜轉轉終於回到了這裏,我卻抱著我的四兒,站在大雨過後的長街上號啕大哭。
「不錯。」
「巫士還是先回吧!」

「夫人有多少年沒回新絳了?」我走到五音身邊。
「哪裡是放不下他,是放不下師父你呢!這是宋國扶蘇館里的廚娘教我做的,別看湯色清,裏面可有大功夫。怕師父你牙口不好,我還特地剝了雞肉,剁了雞蓉丸子,你快趁熱嘗嘗,一碗賣兩金的好東西呢!」我把陶碗奉到史墨面前,努力讓自己笑得更燦爛些。
大雨急急地下著,雨水順著頭髮直往嘴裏灌,我滴著水,咬著牙,硬是拖著僵直的腿一路走回了趙府。暴雨過後,幾個青衣小僕正拿著掃把在趙府門外拚命地掃水。無恤送客出府,就站在門邊。
「是我說的?」
「然後,我就幫了她。我幫她翻牆逃出了范府,幫她見了牆外的男人。你說,如果我那日不幫她,會不會這世上就沒有你了?會不會她也就不用死了?可我就是想要看她翻出那面高牆,我就是想叫她受些塵世里的苦。憑什麼她就不能受苦,不能顛沛流離?她死的時候,她的臉還白嗎,還嫩嗎?她還能騎在別人頭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嗎?哈哈哈哈……也活該她短命,誰叫她愛了不該愛的人,生了不該生的孩子。」五音藉著酒勁兒跪直了身子,隔著一張案幾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你倒是個塵土裡長大的孩子,可我第一眼見到你,我就不喜歡你。現在,我更討厭你了。」
「……你要明白為師的苦心。」
所以,他不見我,他要陪她出城騎馬。
台階上的人終於動了,在我邁上台階的一瞬間,他漠然轉身離去。
我給她斟上酒,她抬頭直直地盯著我,眼神卻漸漸地穿過我遠遠地飄開了:「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十二三歲的樣子,一頭長發生得同齊地黑錦似的,又柔又亮。明明還是個孩子,卻偏偏喜歡在耳邊簪花。她那天就穿了一件素白的單衣騎在范吉射的肩膀上,按著他的腦袋從那木槿花枝上摘花。摘一朵,扔一朵,扔了一地的花才選了朵桃中帶紫的簪在耳邊。范吉射是誰?晉國正卿范鞅的兒子,范氏的世子,新絳城裡殺個人跟殺只雞一樣的人。可你阿娘就騎在他頭上,嬌嬌地喊,左一點兒,右一點兒,高一點兒,低一點兒。我那時候就想,這世上的人果真是一人一命,我同她那麼大的時候,天沒亮就要隨老父出船打魚,打魚回來還要賣魚,洗船,熬夜補漁網。可她什麼都不用做,只要仰著一張比花還美的臉,在樹底下喊,左一點兒,右一點兒,高一點兒,低一點兒……」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
「師父要替我外祖,替我阿娘護我一世平安?」
「世子陪新來的女客去見家主了。巫士趕緊進府吧,太史現在應該也還在……」家宰示意身後的小僕牽走大喘不已的馬,我此刻滿腦子只有無恤,依稀聽他說了幾句,就急急道:「晚食不用備了,只麻煩家宰告訴你家世子,就說我在府中園囿等他。」
以前的每一次重逢,四兒無一例外都會哭成個淚人。可這一次,她沒有哭。她緊緊地抱著我,溫柔而堅定。我的四兒早已是一個母親,這世上還有誰可以比一個母親更加堅強?四兒抹去我滿臉的淚,笑著說:「阿拾,我們回家去!」
我一眼看見了他,他一眼看見了我。
半晌,史墨垂下雙手,一臉凝重地看著我道:「陳年舊事,既然你問了,為師也不再瞞你。你外祖曾是我年輕時的好友,天樞谷外的『迷魂帳』就是我按他舊日留下的圖稿所建。我這些年看著你長大,常常覺得你的聰慧機敏大半都承自他。他離世時,曾囑託我要保你娘一世平安,可我卻沒能做到。那一年,你千里迢迢從秦國到我太史府,我見到你這雙眼睛,就知道是上天把你又送到了我身邊。天神是要再給我蔡墨一個機會,一個信守誓言的機會。我此生做了很多錯事,辜負了很多人,可只有你,是我唯一可以彌補挽回的錯誤。我保不了你娘平安,卻不能再讓你陷入任何的危險。阿拾,你聽師父的,不要留在晉國,回楚國去吧!無恤也不是你的良人,你和他終究不可能在一起。」
心微微地發痛,冰冷的袖管里有雨水沿著手臂不停地滴落,向前一步,再一步,顫抖的呼吸讓原本狼狽不堪的一刻更加狼狽。
「臉色這麼難看,病和_圖_書了?」史墨在屋中坐定后,伸手端起我新盛的一碗雞湯。我笑著催他嘗嘗味道,他卻放下陶碗,蹙著長眉道:「既然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可是放不下無恤?」
「你先帶人進城吧!」我奪過韁繩,慌亂奔逃。
傍晚,天色暗得發黃,豆大的雨點從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梧桐葉上。昏暗的天空開始發亮,白練似的雨幕傾倒而下。我站在暴雨之中,望著眼前緊閉的大門,恍然大悟。
「二十多年前,范府曾有個名叫舜的女孩,她是誰?她和我有什麼關係?」

「師父,你認識我阿娘嗎?你那夜在尹皋院中見到我時,就知道我是我阿娘的孩子,對不對?」我放下勺子,跪直了身子。
沒等自己回過神來,我已經翻身上馬,提韁掉轉了馬頭。
「放心,我們以後不會再見了。」五音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轉頭對著涓涓河水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啊,我多麼希望,當年他渡河時沒有坐上我的船,我沒有對他說那麼多該死的話。把一個人從河的一邊送到另一邊,竟送了我一輩子的時間。」
春日的竹林,到處都是新生的嫩竹。史墨的竹屋就蓋在離夫子墓不遠的地方,偌大的屋子加上外頭的籬牆一口氣佔了兩三畝地。竹屋內,熏爐、錦榻、書架、案幾、莞席一樣不缺,就連太史府中那盞楚王送的鶴鳥銜枝十六盞樹形燈也都被史墨搬來了這裏。
「知徒莫若師,師父是早料定我讀了你的信,就一定會離開無恤?」
從清晨到午後,我在魏府對街的梧桐樹下等了大半日。四月的春陽將樹影間細長的人影慢慢變短,繼而又緩緩拉長。魏府大門裡有人進,有人出,可唯獨不見無恤的身影。
春暮微涼,我迎著風一路飛奔入園囿。蘭草未開的草地上,那棵熟悉的老槐已等不及春深日暖開出了大片大片素白的槐花。槐花如雲似雪,聚在樹梢,落在樹下,令人嘆息的美。
之前怕得不敢見他,現在卻火急火燎恨不得即刻就能見到他。女人的反覆無常,別說男人不懂,有時候連女人自己也未必都懂。
「你外祖母是范鞅最疼愛的胞妹,你娘是范吉射的表妹,十歲之前養在鮮虞國,十歲之後一直住在范府。范家老主母無女,待她猶勝親女。范吉射戀慕她,恨不得把什麼好東西都送給她。不過她那張臉也的確值得這天下最好的東西。」
紅雲兒,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
我行禮謝過,抿了抿唇還未來得及開口,老家宰已嘆了氣:「巫士是想見我家世子吧?可不巧,世子一早受魏卿相邀過府議事去了。」
「『鎖心樓』最早的幾隻箱子里,有好幾份帛書都有殘損,殘損的帛書上記了些什麼?」
「園囿?」
這廂是琴瑟和鳴,人聲鼎沸;那廂卻是凄冷庭院,寂靜無聲。
春天的澮水岸邊隨處可見挎著竹籃、背著竹筐的少女。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少女臨水,採的是河中之荇;少年徘徊,看的是那低頭采荇的姑娘。五音站在河堤上,默默地注視著對岸一對互相試探、嬉笑追逐的男女,她看得那樣出神,似有回憶如流水般在她眼中流淌。
「你說呢?」兩杯松香酒下肚,五音的臉已經紅了,她用食箸夾了一片炙肉放在青梅醬里蘸了蘸,卻遲遲沒有送進嘴裏。我給她倒了一杯酒,她放下食箸也喝了。
「我給夫人送點兒吃的來。」我從食盒裡端出一碗粱米飯、一盤烤炙的山豬肉、一盤泡水新煮的蘩菜和一小豆鹽漬的青梅醬。
「我不知道。」五音背對著我掀開裡屋的珠簾,「二十年前,趙鞅新建天樞時,天樞的總管不是我,放在『鎖心樓』最高處的幾隻箱子也不是我封的。」
「師父呢?」
「巫士可要再等等?」
四兒憋紅了臉,憋到憋不住了才捧著我的臉道:「傻子啊,傻子,他趙無恤等的是五音,不是你。五音一下車,他連你在不在車裡都沒看就直接入府了。前月,他領了一個大肚子的樂伎入府,那樂伎再過兩月就要臨盆了。他若真還憐惜你,就別讓趙府的人請你給他的大子唱祝歌。」
「我不知道。」五音重重地放下酒杯,起身拎起案几上的酒壺,高聲道,「你走吧,我喜歡一個人喝酒。」
「我不知道你要問什麼,只是五音對你說的話未必都是真的,你自己掂量著聽。」
我原以為史墨搬出太史府是要體會夫子當年的清苦,現在看來是我多想了。若打開牆角那隻大木箱子,怕是連蜀國的芳荼、制荼的小爐、飲荼的陶器都一應俱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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