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一章 中心養養

第十一章 中心養養

不堪入耳的、曲折離奇的,好事人口中的故事各不相同。住在趙府的黑子也要湊一湊熱鬧,特意跑來竹林告訴我,說那男嬰其實是個遺腹子,他的父親是無恤出征衛國時的副將,因在帝丘之戰中為護無恤慘死,所以無恤要撫養他的遺孤,可趙鞅不願那孩子以大子的身份留在無恤身邊,故而讓人送走了。
于安看了我一眼,走過來捏了四兒的手,柔聲道:「我董舒此生,有你四兒一人足矣,納妾之事永別再提了。」
「對不起?姑娘何曾對不起趙某?與姑娘這樣的美人春宵一度還不用付夜合之資,實是趙某得了便宜才對。」無恤冷著臉看著我,緊繃的面容上看不出是氣憤還是嫌惡,但他身後之人的臉上已悉數露出鄙夷之色。
弓弦崩,天下亂。這最後崩響弓弦的人,會是誰?
「沒事,你繼續睡吧。等到了渡口,咱們雇兩艘船,到時候你想說話就說話,不用天天日夜顛倒著睡。」
這大半年,晉國政局平穩,齊國、楚國、衛國卻都鬧翻了天。
女紅差?眼神差?恩愛在時,處處都是好的;恩愛不在了,便處處都叫人厭煩了嗎?
「你家主人現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討這個沒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梅樹下。這梅樹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綴著點點深紅色的花|蕾,孤獨桀驁,比起秦國那片梅花香雪海,更顯疏朗風骨。
「把你的衣服拿給她,讓她給你補了。」無恤扯住他,丟下一句讓阿魚目瞪口呆的話自己閉目睡了。
這一餐,我吃得食不知味。
一曲哀歌還未吹到最後,身後的房門已大開。
我轉過頭,無聲地捏住了流血的指尖。
「這麼熱的天,凍不著的。你看,小石子玩得多高興!」我推著木桶往河岸邊游,一邊游一邊問,「于安呢?你不是出城去接他了?沒接到?」
這兩年裡,五音掌管下的天樞出了不少紕漏,壞了好幾樁晉國的大事。我和無恤在齊國被陳氏苦苦追殺,一部分原因也是身邊的暗衛里出了陳氏的姦細。所以,趙鞅很早就懷疑天樞里有人出了問題,但不確定究竟是誰。
趙鞅的意思是讓城中掌管修築的圬人先修整完畢了,再讓于安一家搬進去。可於安卻問圬人要了十個工匠,說要自己親自整修。這麼熱的天,誰樂意在外頭曬日頭監工?所以于安一提議,圬人立馬就答應了,還另外多給了兩名工匠。
正午一過,我提了個木桶,抱著董石去了澮水邊,把孩子脫|光往桶里一放,自己也跟著下了水。小傢伙站在木桶里搖搖晃晃,濺上一點兒水,笑得都快瘋了。「小阿娘,多一點兒——小阿娘,多一點兒——」他稚嫩的嗓子又尖又亮,伴著大笑聲,一聲高過一聲。我敢肯定,此時坐在竹屋裡閉目養神的史墨一定也聽見了。
無恤順著我的視線摸到自己腰間的錦帶,眉頭一皺,再沒有開口。
衛國,趙鞅扶持了蒯聵為君,但蒯聵因流落晉國多年,極度怨恨曾經背叛他的衛國諸大夫,所以一坐上國君的寶座,就開始以各種借口誅殺異己。衛國朝堂一時間人心惶惶。
新絳城的天氣慢慢變熱了,轉眼就到了六月,院中兩株木槿已經長到一人多高,修長的枝條上長滿了翠綠色的大葉,花骨朵兒從綠葉之中冒出來,似乎隨時都會開出今夏的第一朵木槿花。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我在北風裡抱膝等著。
我從佩囊里取出針線,就著車幔里透進來的天光,細細地檢查起阿魚的衣服。
太史府、四兒家、竹林,我每日在城裡城外來來往往,可兩個人,一座城,卻再也沒有遇見。
「嗯,總會有機會的。現在讓卿相高興就好。」于安伸手從四兒懷裡抱過董石,小孩子剛剛還在水裡玩得歡騰,一上岸往他娘身上一趴,這會兒都已經睡迷糊了。可迷糊歸迷糊,一被于安抱到手上,兩隻嫩嫩的小胳膊一下就緊緊摟住了自己阿爹的脖子。
我看著他虛行一禮,轉身往院外走去。
智氏要的是可以求長生的碧眸女嬰,而有可能生下這樣的孩子的人就只有我。
「路上累的,現和*圖*書在都好了。你這時候回來要做什麼?天樞那裡誰在管著?」
「唉,謝姑娘!」阿魚大鬆了一口氣,一副苦難終於熬到頭的模樣。
「阿拾——石子——你們給我上來!」
房門外,一身勁服的阿羊亦滿眼是淚。
「姑娘,你和主人到底怎麼了?你那會兒在魯國怎麼說走就走了?」阿魚用我分給他的半罐水洗了臉,又抹了把脖頸。
舊不如新,這新人繡的腰帶才是頂好的吧。
「姑娘,我給你燒了罐熱水。」他拎著一隻麻繩穿耳的陶罐進了屋,「姑娘每回睡前總會多要一盆熱水,這是要喝啊,還是洗臉啊?洗澡可是不夠的。」
史墨張開他巨大的羽翼保護著我,可他依舊想要我離開晉國,飛去更加安全的地方。一個七旬老人的軟磨硬泡,其煩人程度堪比一千隻吵鬧的麻雀。可他是我的師父,我每次只能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師父,我在等魯國來的一封信,只要信到了,我辦完自己的事就會乖乖回雲夢澤去,或者去更遠的地方。
「沒什麼,都過去了,不提也罷。」趙鞅當初是生了病,病勢已起,將不將死誰又說得准。我與無恤如今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史墨拖進這樁舊事,「阿魚,你今晚早些睡,明天午後我們就該到渡口了。到渡口后,還要雇船,買糧食,你千萬要養足精神。」
那一日清晨下了一場小雪,雪片兒很大,但極疏朗,一片片羽毛般浮在靜空里。無恤和阿魚騎著馬從西門飛馳而入,停在趙府門外。捧匜的小僕、拿干布的婢子、幫忙整理衣冠的侍妾,還有他雙目含情的嫡妻,一時全都擁了出來。拭臉,洗手,拍雪,熱鬧的場景一如我當年第一次踏進趙府的那夜,只是場景里的人已經不同了。
一個北方狄族的公主,一根長鞭揮得嗡嗡作響,新絳城教坊里幾個身量和我差不多的樂伎都平白挨了她幾十道鞭抽,直被抽得衣衫盡碎,皮開肉綻。
「管事早睡了,是我自己劈柴燒的。」阿魚把水倒進陶盆,我這才發現他臉上灰一道,黑一道,連眉毛上都還沾著木屑。劈柴,燒水,他如今可只有一隻手。
「姑娘這幾年去了哪裡?可叫主人一通好找啊!快,快,主人就在那邊,我帶姑娘去!」阿魚拉住我,邊拉邊回頭沖無恤嚷:「主人,你快看——是姑娘回來了!」他話音未落,府門口的人已齊齊把目光投向了我,我急忙轉頭放下了竹笠上的青紗。
之後,史墨不知對智瑤使了什麼手段,智瑤竟再也沒有無緣無故召我入府,暗地裡跟蹤我的那些人也都不見了。我欣喜不已,乾脆收拾包袱搬進了竹屋。
不管智瑤和我聊些什麼,我總覺得他一翻臉就會把我關進一間人鬼不知的密室,用我根本不敢想象的方法逼我生下自己不願生的孩子。一個不行,再生第二個;第二個不行,再生第三個……這樣的念頭幾乎讓我崩潰。我已經沒了無恤,沒了無邪,如果我消失了,還會有誰不顧一切地來找我。
這一日,智府又派人來傳我,傳話的人一踏進竹屋,我就摔了史墨的一隻新碗。
晉侯賞給於安的屋子是處舊宅,據說以前是范吉射在新絳城裡的一處產業,裏面屋子舊了些,庭院也荒廢了,但勝在前堂、后室布局精妙,房間也多。
我吼完這句話的時候,于安推開了房門。
四兒告訴我時,一臉擔憂。她至今仍擔心,我哪天想不開會突然跑到趙府去給無恤做侍妾。她說這樣的主母太厲害,我伺候不起。我若入趙府為妾,怕是三天兩頭要挨一頓鞭抽,能不能熬過半月都未可知。
巢邑大夫白公勝——楚王熊章的堂哥、昔日楚太子建的兒子,他在吳楚邊境蟄伏多年,厲兵秣馬,廣納賢士,是簇絕佳的「火苗」。若無恤能將他點著,那麼楚國大地上勢必要燒起一場彌天大火。到那時,齊楚聯盟自然不攻而破。
可結盟之事,哪有這麼簡單?宋國自恃是商朝遺民,又是公侯之國,國雖小,卻未必願意拋下身段公開結盟;衛國容易些,畢竟衛君蒯聵受了趙鞅多年恩惠,理應報答和*圖*書。所以,周王四十一年冬,趙鞅以郵良為使到衛國與蒯聵商議結盟之事,讓世子趙無恤和太史墨一起去宋國「拜訪」宋公與宋太史子韋。
我愕然抬頭,他卻又突然收了手。
史墨察覺到了我的恐懼。我的師父是個年近七旬、白髮蒼蒼的老人,他不是刀光劍影里的高手,他不會拳腳,不會舞劍,可他是史墨。
兩個月後,四兒和于安的新家總算修好了。新瓦白牆、紅漆的樑柱、齊錦繡的垂幔,趙鞅派人送來了一應傢具,我出錢讓人在他們後院栽了一院子的杏樹、桃樹、榛樹,還親手搭了一個種匏瓜的竹木架子。以後,四兒再不用上街買瓜吃了,我的桃花釀也有了著落。
當年,她擺渡送他過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總也是一見傾心過的。否則,他也不會把她帶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樞。如今,說殺了,便殺了,不查線索,不問憑證,甚至連我這個舉報之人都沒有召去質詢就定了她的死罪。難道,這就是男人的恩愛與恩情嗎?
我抬起頭,初夏日的天空極藍,遠處的河水中,一葉木蘭小舟在水光中載浮載沉,有漁女立在船頭,撐竿輕唱:「二子乘舟,泛泛其景。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我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氣道:「你不敲,幹嗎讓我敲?別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聽見了,平白抽我一頓鞭子。」
阿魚撓撓頭,摸摸臉也笑了。
「你走吧。」無恤緊閉雙唇,沉默轉身。
我默默轉身離去,斷了一隻手的阿魚突然擋在了我面前。
周王四十年,魯國和齊國在端木賜的周旋下重歸於好。魯國派使臣使齊,齊國歸還了原本屬於魯國的成邑,齊魯結盟近在眼前。
「在太史屋裡呢。」四兒步入水中去抱桶里的董石,小傢伙還沒玩夠,扒住桶沿哇哇亂叫。我正擔心局面無法收拾,小傢伙被他阿娘一把拽出木桶,屁股一拍,眼睛一瞪,就老實了。
我疑惑,彷徨,卻沒有人給我答案。
「對不起。」我艱難開口,聲音低啞難聽。
五音死了,黑子證實了史墨的話。
在齊國,雖然陳恆新立了公子呂驁為國君,但公子驁顯然不太信任這個謀殺了自己哥哥的「功臣」,所以陳恆雖仍在朝為相,但暗地裡卻被齊侯和高、國兩氏奪了不少權力。
四兒因為每天要給於安和工匠們準備兩頓飯食,所以一大早就會把董石送到我這裏來,千叮嚀萬囑咐——別讓孩子摔了,別讓孩子玩水,要記得喂他吃飯,記得午後哄他睡覺。
四兒點點頭,這才擔心起了自己。
用泡腳水洗臉?我看著氤氳水汽中阿魚一張極認真的臉,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我俯下身子撿起被丟棄的衣服,一抬頭,無恤腰間那條絳紫色綉雙雲紋的腰帶就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我眼中。
「這可真是太好了!」我握住四兒的手大笑,可轉念一想又笑不出來了,「那你這府名……」董安於當年的罪名是亂國,即便趙鞅現在有心提拔董安於的兒子,董氏之名恐怕依舊不能公開。
「天樞已交給祁勇代理,卿相說我此番助無恤伐衛有功,特地讓司功記了一筆,賞了城西一座府第,又另請國君授我城中公職,負責協助亞旅警衛都城。」
沒有竹籃可以送禮就不好意思討那臨睡前的一盆熱水。是夜,我脫了鞋,吹燈正欲睡覺,阿魚突然敲開了我的房門。
「我當年錯信了一句話,以為……」我脫了帛襪把腳泡進熱水,一抬頭見阿魚一臉好奇地盯著我,就又閉上了嘴。
五音入絳后,趙鞅一直沒有見她。前日里終於提她來見,兩個人關著門待了半個多時辰。開門時,五音面帶微笑坐在趙鞅對面。眾人都以為,這女人投陳叛趙之事會不了了之。不料想,昨日一早,趙鞅竟下令命人在五音腳上捆上和圖書巨石,將她沉入城外澮水。處死她之前,甚至都沒有再見她一面。
這一日,我拿著小鏟正給花泥鬆土,不經意間卻發現枯葉落枝之中端端正正放著一柄梳篦——這是我的梳篦,我在澮水邊時交給五音的梳篦。
「你先洗把臉吧!我就是想睡前泡泡腳,這兩年在外頭惹下的毛病,天一冷,晚上不熱腳,第二天站久了坐久了,腿就痛。你抹了臉,我再拿來泡腳,剛剛好。」
此時未及隆冬,河水尚未結冰,因而我們計劃坐馬車從新絳到少水渡口,到渡口再轉水路,沿少水南下,再入丹水往東,直達商丘。
新入府的樂伎在六月的最後一天生下了一個男嬰。那男嬰出生時,據說雙腳先出母腹,折騰了整整一宿才勉強生下來,可惜一出生就沒了母親。
「四兒說你這次回來病了很久。」于安示意阿羊拎走我腳邊的木桶。
我輕嘆一聲朝阿魚伸出手,阿魚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模樣把坐在身子底下的包袱遞給了我:「姑娘,主人什麼意思啊?」
阿魚這幾天實在憋壞了,我和無恤路上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所以,每天一到驛站就找人喝酒博戲,別人都去睡了,他又一個人在大堂里練刀法。這樣一來,白天只要一上車,他就可以直接睡死。無恤這會兒喊他,他早就已經睡昏了。



天寒地凍,馬車顛簸,縫衣與編籃到底是不同的。補了一件裡衣、一件長袍,再想給長袍的袖口滾一圈光滑的緣邊時,馬車恰好經過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手裡的長針一失手狠狠扎進了指尖,豆大的血珠子瞬間冒了出來。
「陳盤使楚,齊楚將盟,速尋白公,分威散眾。」我讓黑子帶的話,他原封不動地帶到了。只是我沒想到,無恤居然會親自去找白公勝。齊國想要拉攏楚國夾攻晉國,晉人若要破壞他們的結盟,就必須在楚國弄出些「動靜」,好叫年輕的楚王無心理會齊人的邀盟。
無恤站在門內,墨冠束髮,青衣裹身,整個人陰沉著一張臉,只腰間那條絳紫色的綉雲紋玉帶鉤腰帶還略有些顏色。
他話中譏諷之意明顯,可我沒資格介意,當初受史墨所騙一聲不吭地迷暈他,拋下他,的確是我的錯。

午後,車外下起了小雨,馬車在一片陰雨之中來到了此行的最後一個驛站。
「卿相的意思是讓太史在姓氏冊上給我新編一個姓氏,但我覺得此事無須這樣麻煩,既然我父親的神位擺在趙氏宗廟之內,那我也就入了趙氏小宗,以趙為氏,以嬴為姓吧!」
史墨聽了命令,亦是憂心忡忡。不過他擔心的是——他的女徒要與趙無恤「同車同行」去宋國了。
「別,別,別!阿魚臉臟,還是姑娘先泡腳,泡完了,我洗臉。」
四兒來的時候,我和光屁股的董石玩得正高興,她在岸上叫了好幾聲,我們一聲都沒聽見。等聽見的時候,四兒已經很生氣了。
面對這樣的局面,晉侯和趙鞅都坐不住了。晉、宋、衛三國結盟迫在眉睫,晉侯甚至有心再讓趙鞅出兵鄭國,使鄭也屈服於晉。
于安來的時候,正是夏日里最熱的時候,屋裡屋外暑氣蒸騰,熱浪滾滾,人最好躺著都別動,一動就是一身大汗。可四兒不怕熱,知道于安今天興許會到,她一早就把董石抱給了我,自己出城等夫郎去了。
我在從晉國到齊國的路上來了初潮,現在已經可以像四兒一樣孕育一個孩子了。這兩個月,我私下聯絡了天樞安排在智府的幾顆暗子,想要探查葯人的線索。智瑤不知道是不是有所察覺,隔三岔五就要召我入府。我每次邁進那扇府門,都擔心自己再也走不出來。
「于安有說這次為什麼回來嗎?這麼熱的天,虧他還從風陵渡一路跑到新絳來,天樞山裡頭肯定比咱們這裏涼快。」我爬上岸,低頭去擰身上的濕衣,才擰乾兩隻袖筒,一抬頭,發現於安不知何時已站在四兒身後,旁邊是扮作男裝的阿羊。我趕忙披上岸邊的長袍,嗔怪道:「走路這樣沒聲音,要嚇死人嗎?幸虧我剛才沒說和*圖*書你什麼壞話。」
出行前,我收拾了包袱坐在無恤屋外的台階上等他。他的嫡妻在屋裡替他穿衣戴冠,套襪穿鞋。一個把鞭子舞得虎虎生風的女人哀哀戚戚地在屋裡哭成了個淚人。楚國一去大半年,如今夫君剛回來又要離晉往宋,也難怪她心裏捨不得,哭得這樣傷心。可屋裡那人曾經也是我的夫郎,我的淚又要往哪裡咽。
他們家的宅子修了兩個月,我就當了兩個月的阿娘。這辛苦滋味,還不如當初頂日頭去給他們家後院割草。不過辛苦歸辛苦,有董石在,我幾乎每天都能笑上幾次,史墨亦如是。
松林許嫁,湖畔成婚,我們轟轟烈烈愛了一場,到最後竟還是走到了這樣的窮途。
楚國,巢邑大夫白公勝率領的軍隊以向楚王敬獻戰利品為由,披甲入城,一舉囚禁了楚王熊章,殺了令尹子西、司馬子期,自立為楚王。齊楚兩國盟約,隨之告破。
這一日,又是一路安靜。我照例拿出了削竹條的匕首,可等我俯身去抽竹條時,無恤卻一腳踩在了竹條上:「你就沒其他事情可以做嗎?阿魚,把你的包袱給她,讓她給你把破衣服都補了!」
「你還沒走?」無恤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身旁的女人亦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背後說人是非,被抓了個正著,我羞得滿臉通紅。
十月,在新絳城家家戶戶都為了歲末祭祖之禮忙碌時,我卻要跟著棄我如敝屣的「夫郎」一同出訪宋國去了。
他冷笑一聲,不咸不淡道:「那勞煩姑娘下次要走的時候務必告訴趙某一聲,趙某不是薄情寡信之人,這一次,必會備酒為姑娘好好送行。」
小董石被四兒養得肉乎乎的,還燙人。他往我懷裡一鑽,我就跟大夏天抱了個火爐似的,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淌。一個早上,背上的衣服就沒幹過。我想反正衣服已經濕了,倒不如乾脆泡到水裡去。
我在這裏賞梅,阿魚依舊在屋檐下呵氣跺腳。我是心寒,所以感覺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凍壞了。我輕嘆一聲,低頭從隨身的佩囊里取出自己的陶塤,想也沒想,一吹出來便是當年燭櫝醉卧馬背、去國離鄉時哼的那首小調。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阿魚拿手搓著臉急忙跟了上來,渾然忘了站在身後的那個人才是他的主人。
「姑娘,你可算回來了!」他驚喜地大叫。
我暖了腳,整個身子也就暖了,於是熄燈上床,安安穩穩一覺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趙鞅的病在醫塵的調理下漸漸好了起來,朝政大事處理起來也已得心應手。智氏那邊失望是必然的,但也無可奈何。時刻準備著接任正卿之位的智瑤因此懊喪不已,不到七日就一連虐殺了府中的九個小婢來撒氣。智府之中,人人自危;我亦然。
黑子得令要留在趙府替趙鞅訓練府兵,于安來信說自己七月回絳。於是,我什麼也不想,只每日清晨去竹林幫史墨修書,午後去四兒家裡逗小石子玩。
一旁的阿魚凍得受不住了,站起身來要去叫門,可一聽到門裡面的女人哭得凶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門啊!再拖下去,裏面孩子都生出來了!」
四兒莫名其妙的擔憂讓我哭笑不得。我只能抱著她告訴她,除非岐山崩裂,三川倒流,否則我不會嫁他趙無恤為妾。再說,他與我盟誓在前,若真要算起來,我才是他趙無恤的嫡妻,那脾氣火暴的狄女只能算個侍妾。
等到吃晚食的時候,宮裡的第二道命令就傳到了竹屋,大意是太史墨年邁,國君體諒其辛勞,改由其弟子子黯代師訪宋,與趙世子無恤同行。
「他睡著了。」我徑自從無恤腳下抽出一根竹條。
「他才多大,你就帶他下水?!你的病才好了多久,就敢在水裡泡著不出來?!」
她問我,她是不是該幫于安納了阿羊為妾,她早看出來日日跟在於安身旁的少年人,其實是個嬌美的少女,並且心慕自己的夫郎,亦如當初的自己。
「讓你補,你就補嗎?女紅差,眼神也差。」無恤一路上都在閉目養神,這會兒卻突然睜開眼www•hetubook•com.com睛一把扯過我膝上的長袍遠遠地丟開。
趙府里沒人來請史墨,也沒人托我去給那孩子唱祝歌。一個月後,原本該是無恤大子的男嬰被過繼給了趙氏的一戶族親,叫人抱著遠遠帶離了新絳城。
無恤那日話中將我比作出賣身體的教坊女,那狄女就真的跑到教坊去找「我」了。
「姑娘能怕她?再說,這裏面不是有兩個人嘛,一個要打你,另一個可不就心疼給攔著了?」
各家傳言是真是假只有無恤一人知道,可無恤在府門口見到我的第二日就帶著阿魚去了楚國。
我默默搖頭。
日子如水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過去了,澮水邊黃葉落盡,轉眼寒冬已至。
四兒沒哭,我在一旁倒是感動得眼眶發酸,只得捂著嘴默默溜出房門。
「趙世子如今一切安好,小女之心甚喜。來日離晉,定來相告世子,求世子贈酒話別,以祭舊日種種。告辭。」我沖台階上的背影亭亭一禮,轉身大步離去。幸好,幸好今日戴了這竹笠,否則淚流滿面說這幾句話,怕是要笑殺旁人了。
「嗯,這樣也好。你別急,再等些年月,總還是有機會的。」
我聽完四兒的話,當下屈指在她腦門上重重一叩:「納個鬼啊!于安沒說,阿羊沒說,你瞎操什麼心!趕緊再給於安生兩個孩子,讓他一輩子別納妾!」
趙世子三年無子,好不容易生下一個,又送走了。新絳城中,一時謠言四起。
十年,她等了十年,總算等到了這一天。
天寒地凍,三個人擠在一輛車裡,無恤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阿魚舔了舔嘴巴也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車外車夫一聲吆喝,兩匹黑駿在寒風中撒開了勁蹄。
「你讓管事燒的?」我趿鞋從架子上取下一隻陶盆放在地上。
我退後,他突然伸手捏住我竹笠下的一片青紗。
阿魚于睡夢中大喝一聲,嘩地一下抽出手邊的彎刀,刀光一亮,險些沒割破頭頂的篷幔。「有刺客!」他雙目圓瞪,提刀就想往車外沖。
無恤鐵青著一張臉,猛地出拳直攻阿魚的胸口。
命令下來的時候,我當下傻了眼。史墨年老,隆冬出行,別說走到宋都商丘,走不走得到宋國邊境都是問題。趙鞅這道命令,莫非是要讓史墨去送死?
當年,她擺渡送他過河,他坐在她的小船里,總也是一見傾心過的。否則,他也不會把她帶回家,又送她去了天樞。如今,說殺了,便殺了,不查線索,不問憑證,甚至連我這個舉報之人都沒有召去質詢就定了她的死罪。
之後的幾日,新絳城的市集上、酒肆里,人們傳得最熱鬧的就是趙家世子婦如何鞭打教坊女樂的事。
「那一夜,於你是夜合,於我卻不同。落星湖畔,此生此世僅此一夜。你若真想忘了,就忘了吧,我一人記得就好……」
「以為什麼?」
「阿魚兄弟,別來無恙。」我微笑著掀開竹笠上覆面的青紗。
「知道了!姑娘也早點兒睡。」阿魚替我倒了水,關門退了出去。
從新絳到少水渡口,行車至少需要十日。我此番出發前早就料到與無恤同車會是這樣尷尬的局面,於是早早地給自己準備好了打發時間的東西——一把匕首、一捆竹條。行車一日編一個竹籃,晚上到了驛站再把籃子送給驛站的管事,這樣入睡前就能讓驛站里的人給我多送一盆熱水泡泡腳。
新絳城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無恤回來了。這比我預期的要早很多。
晉國到楚國,山高水遠,無恤若在楚都停留半月,轉道再去巢邑見白公勝,一來一回,怕是到歲末都未必能趕回來。
這三國的亂局背後或多或少都有晉國的影子,晉國看似平靜的背後,也一定暗藏著他國的殺機。明爭暗鬥的天下彷彿是一張被拉到極致的弓,所有陷在棋局裡的人都能聽到弓臂不堪重負發出的呻|吟聲。
「小徒,為師老了,不可能護著你一輩子。」
史墨騙了我,可他還是我的師父。因為,離開無恤是我當年的選擇;不要我,是無恤如今的選擇。史墨在我們中間點了一把火,把火燒得烈焰衝天,屍骨無存的,終究是我們自己。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