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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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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春臨冰釋

第十二章 春臨冰釋

阿魚替無恤往宋太史府上送了拜帖后,等不及地要往扶蘇館去。雍門街的女人、扶蘇館的酒,對阿魚來說,前者的吸引力遠遠不及後者。雖然,他不善飲酒,酒品也差。
「這麼重要的東西,你為什麼不交給陳恆?」我伸手取過竹簡,上面果然有蒯聵的君印和『齊侯收』的字樣。
「拿來給我!」
「三十齣頭的年紀,相貌極好,儀態也極好,眼角和我一樣有一顆小痣,右手藏在袖子里,該是個慣用左手的人。」
若是以前,我或許會以為阿素對我的執念只是為了替陳恆拉攏一個謀士,可如今面對她的殷殷之情,我卻沒辦法無情地漠視。我走到她身前,挺腰坐下,深吸了一口氣道:「阿素,也許我真的該喚你一聲阿姐。我知道範氏與趙氏之間有多年的恩怨,也知道你爹和我娘之間的關係。但我不能同你去齊國,即便沒有趙無恤,我也不可能幫著齊人去害晉人。我阿娘是晉人,她至死說的都是晉語。」
「哦,那——」我接過水罐想要道謝,送水的僕役已經轉身下樓走了。
「我……我來送一個人。」我轉頭看著身後空蕩蕩的官道。
我一愣,但隨即明白了他的話。
我理了思緒道:「那天我們碰見孔悝的時候,他鄰桌坐了一個男人。那麼冷的雪天,別人都在喝酒,只有他在喝水,水裡還泡了黃菊,地上也倒了很多花渣子。他在那裡已經坐了很久,而且我總覺得自己在哪裡見過他,可又想不起來。」
三人對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憶敲打心門。
黑暗中,我時浮時沉,耳邊有刀劍相交之聲尖厲刺耳,有冰雪呼嘯之聲排山倒海。
無恤點頭,眾人下了船。
再醒來時,依舊是晚上,屋裡點著燈,窗外的風倒似停了。
我正想著,門外的走道上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打開門,門外站著的是驛站里的僕役,他朝我彎腰一禮,遞上來一隻黑陶水罐。
無恤抬頭看了我一眼,依舊無言。
「殺了三個,自殺的人只有一個。這四個人在路上跟了我們很久,我在樹林里那麼冷落你,他們都不敢下手,還非得等到我喝醉了才動手,真是瞧得起我趙無恤。」
「你騙我!」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吵吵鬧鬧的酒客中坐著一個四十多歲年紀、寬額大鼻、一臉愁容的中年男人,男人左手邊還坐著一個包青頭巾的老婦人,婦人低著頭看不清臉面,但瑟縮的肩膀顯露出了她此刻的不適與窘迫。
「你見到的男人,長什麼模樣?」無恤問我道。
晉侯的「七寶車」我沒見過,但史墨的「七香車」就停在太史府的後院。史墨不喜歡那輛車子,也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提起那輛車子。我回到新絳后,曾試著向他詢問公輸寧的下落,卻被他一句「不知道」就打發了。後來,我又找機會問他討要過那輛「七香車」,也被嚴詞拒絕。世人皆傳公輸寧已死,但我不信,於是又託人另送了一封信到魯國,請端木賜幫我打探公輸寧的下落。
「我自然敢。」
「會不會是陳逆的人?」無恤問。
「胡言亂語,跟我回去!」無恤雙眉一蹙,拉著我轉身就走。他手勁極大,我幾根手指被他捏在一處,痛得像是要碎了。
「姑娘,這酒屋就是香啊!連牆都是香的。」阿魚一走進扶蘇館的大門就開始東摸西看,館里的侍從瞧見了,立馬要上前來阻止,可一瞧見阿魚身後戴冠佩玉的無恤時,臉上就又堆滿了笑,腰一哈,小碎步一踩,刺溜就到了跟前:「客打哪兒來啊?要喝點兒什麼呀?外堂還是內室啊?」
「我睡了多久了?」我啞著嗓子問。
「成群?你自大了。」
「所以,你就要和我這樣無休止地彼此折磨,彼此懲罰嗎?趙無恤,夠了!你若放下了,便放下;你若還想要我,便說要我。我們誰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這世間明天會變成什麼樣子……生在亂世,你我都是蜉蝣,過一日,賺一日,錯過了一日,誰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明日。我們已經錯過了三年,難道還要再錯過三十年嗎?我……我又哪裡還有三十年可以等你?」
陳逆曾經問我,阿拾,壓愁香為什麼要釀得那麼苦?我說,苦才可以壓愁。他趙無恤卻不問,因為他不問也知道。
這一場暴風雪一刮就颳了整整八天,外頭的河面結了冰,路面也結了冰。館驛里的人誰都想走,卻一個都走不了。
「滅口了?!」我大驚。
「我沒事了。」我喝了大半碗水,才感覺自己又重新活了過來,「我這些日子身子虛,不受葯,不然也不會昏上那麼久。」
「這一次,你又想逃到哪裡去!」他一把擒住我的手,炸雷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算是吧。」阿素見我停在半丈之外,低頭又是一笑。
無恤的眉頭自見了孔悝后就再也沒有鬆開過。我知道他是在擔心郵良此番使衛的結果,而我卻擔心我們這一趟宋國之行要白跑了。
「你想到什麼www•hetubook•com•com了?」無恤打斷了我的思緒。
無恤喝了一口女婢送上來的清水,指著我道:「你問她,這裏的酒,她最懂。」
阿魚不識字,也不識數,只拿眼睛詢問無恤。
「姑娘,他們要偷的是你這個人啊,送水的僕從都已經被人滅口了。」阿魚心有餘悸道。
今晚是歲末,無恤似乎是和孔悝喝酒去了。阿魚方才來說,明天不管下不下雪,我們都要動身去商丘了。孔悝這次帶著老母妻兒,也是要往宋國避難去的。無恤打算趕在他前頭,趁宋公還不知道衛國的局勢,先探一探宋公對結盟的意思。
魯國與宋國毗鄰,也許在見過宋太史子韋后,我可以親自去一趟魯國,去拜祭孔夫子,順便見一見端木賜,再在曲阜城裡打聽一下公輸寧的事。這樣,我也就不用再和無恤同車同舟一起回新絳了。
「姑娘,這孔大夫不在帝丘當他的相爺,怎麼跑到鄭國來了?」阿魚搶了個位置坐了下來。
少水之源在晉北,這裏春夏兩季南來北往的商船極多,但此時已入冬,加之這兩日一直陰雨綿綿,渡口上就只泊了幾艘小船。
「趙無恤——你這個瘋子!我沒穿衣服,冷——」
智瑤赴魯的時機實在太巧,這不由得讓我懷疑「七寶車」的建造者——曾經大名鼎鼎後來卻突然銷聲匿跡的公輸寧實際上又為智氏暗建了一間密室,而這間密室關押的就是我多年苦尋不見的葯人。
「保重。」陳逆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喝馬飛馳而去。
「姑娘睡了都快三天了,主人可是把懷城能請的醫師都請來了,可惜沒一個有用的。」阿魚拎起桌上的提梁壺,又給我滿滿地倒了一大碗水。
「你除了逃,還會做什麼?」無恤氣極了,握住我的雙臂將我整個人半抱了起來。
這一趟,我們從西往東行了千里路,從飛雪寒冬一直走到了吐芽綻葉的春天,終於在二月底趕到了宋國的都城——商丘。
「嗯,我猜也是。」
「為什麼我沒有說不的機會呢?」
阿魚一杯一浮白下肚,臉就變得通紅,張著嘴巴說個不停:「姑娘,我家主人就是嘴硬,你別怪他。你剛走那會兒他燒房子了,你知道嗎?他哭著到處找你,他居然會哭呢!哦,那狄族來的小姑娘第一次見他,也被他嚇哭了。你在雲夢澤那會兒,他丟下——」
「因為殺人方便。下藥劫你,倒也不是真的想劫你,只不過是想試試趙無恤罷了。我原以為你們幾年未見,他又另娶他人,對你是真的斷了情。可哪知死了四個小卒,就替你試出了他的情深似海。可惜了,這樣一來,阿姐想帶你回齊,終究是時機未到啊!」阿素走到亭中央石几旁坐下,沖我招了招手。
「你?!」我身上一涼,慌忙低頭去捂胸口。他哈哈一笑,雙臂一舉將我舉得更高。
阿魚閉著眼睛靠在我床尾,無恤並不在。我想張嘴發出點兒聲音來,但嘴巴里又干又苦,舌頭貼著上顎的皮,動都動不了,兩隻腳也一抽一抽地疼。
……
「這是樓下獨手客讓奴送來的。」僕役恭聲回道。
「怎麼見?這樣去見?」他伸手托住我的腰肢直接將我抱坐了起來。
「內室。」無恤蹦出兩個字,那侍從臉上的笑就更明媚了:「內室,三位——」
「你若要見我,像今天這樣傳個口信就是,何必非要殺人?」
「送水的人大前天晚上就不見了,屍首被人在河裡發現的時候都凍成冰條子了。大半夜的,誰會去冰河裡打水?這肯定是有人要殺他滅口,硬給丟河裡淹死了。」
「你有這世間最溫柔、最惹人憐愛的眼睛,卻有一張會騙人的嘴和一顆冷若寒冰的心。」
「一浮白。」
「在!」阿魚一個激靈猛躥起來,衝上來就要扶我。我連忙擺手,示意他先給我倒碗水來。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們這一葉扁舟欸乃向前。塤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黃昏淅淅瀝瀝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槳的艄公都落下兩行濁淚來。
「好好好,就這個了!主人,快幫我給錢!」阿魚嘴巴一咧,笑著對無恤道。
「你敢?!」
「今天來不及了。」阿素剛說完,亭子東面的小道上就奔出了一匹黑馬,騎馬的人速度極快,轉瞬就到了跟前。
我摸著木珠上的兩個字,一顆心隨著酒勁越跳越快。是圈套嗎?是齊人要劫我嗎?我是不是該等無恤回來?可如果在雁亭等我的人真的是阿素,無恤也許會殺了她。
「我沒有要逃。」
「你……」瘦了賴你,昏久了也賴你,也不知道是誰亂給我聞的什麼醉心花!我瞪了無恤一眼,轉頭對阿魚道:「給我下藥的是這館驛里的僕從,我這房裡沒丟什麼東西吧?」
阿魚上船的時候,臉色比我還要難看。對他而言,坐車再難熬,總也不過十天的光景;可坐船,至少一坐就要兩個月,我和無恤這樣尷尬彆扭,他也爽利不起來m•hetubook.com•com
「那你到這裏來做什麼!」
館驛里太嘈雜,無恤和孔悝說了些什麼我聽不見,只看見孔悝臉上的神情由最初的驚恐變成氣憤,繼而又露出了哀色。
「哼,我若不是當年落在你手裡,此刻府中恐怕早已兒女成群,哪還會淪作絳人飯後可笑的談資。」
齊國、阿爹、師父……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過一宿吧!」艄公就近尋了一片樹林系了舟,此時逆風行舟太耗體力,他已經大喘不已。
「你看我是不是自大!」他一個翻身又來捉我,我拿腦袋頂著他的胸膛,大聲嚷道:「別鬧了,我們是晉使,我們要去見宋太史了,我們要去見宋公了——」
「這是六年的燒酎加了藥材釀的,太辣太沖,你這酒量喝不了。」
我低頭沉吟,轉身朝城門口走去,可僅僅走了兩步就被旋風般刮到面前的無恤擋住了去路。
「你這人雖舊日劣跡斑斑,倒也不會不認賬。」
我想到這裏心裏一酸,乾脆放鬆了身子,任自己在虛空里飄浮。
「懷城館驛里下藥劫我的,是你的人?」她是阿素,是我永遠看不透的阿素,我即便知道自己與她的關係,卻依然無法對她敞開心門。
「她的手怎麼這麼涼?腳上的傷口止住血了嗎?」
「好久不見。」阿素站在雁亭早已剝漆的亭柱旁笑盈盈地看著我。
不是她,不是阿素。
「我此生不會再入齊國。」
可是,房間里怎麼隱約多了一股花香?是我聞錯了嗎?這次出行,明明沒有帶香囊啊。我這樣想著,人忽然覺得有些眩暈,這時抬眼再看腳邊的那隻黑陶水罐時,心中即刻大呼不妙。
阿素兩道淡眉一提,笑著道:「這麼有意思的事,阿姐可不能告訴你。你不如自己去問史墨。今天我來見你是要送你一份禮,也算是為懷城館驛里的事同你賠罪。」她說著,低頭又從佩囊里抽出一卷竹簡放在石几上。
「別亂跑!」他轉頭冷冷沖我拋下一句話,拖著滿屋子撒潑的阿魚走了出去。
明明還在冬天,卻非要去摘秋天的果。晉侯和趙鞅一個瘋狂的念頭害得我要在這麼個陌生的驛站里,冰冷守歲。想想這一年過得著實太快,「鎖心樓」里翻閱密檔的日子彷彿就在昨日,可一轉眼又是一年歲末。

阿魚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我渾身一熱,嘴巴一閉,紅得如同一隻熟透的蝦子。
「大哥?不可能。他若是要帶我走,絕不會讓手下殺一個無辜的人滅口。」
「外頭套馬呢!幸好姑娘醒了,不然我家主人要連夜趕到都城去給姑娘找醫師了。現在外頭大雪下得連路都瞧不見。」
「好久不見。」我邁進亭檐,卻依舊無法相信眼前的這個女人會是這世上絕少有的與我血脈相親的人。
「哈哈哈,饒了你,明日去見宋太史。」不怕冷的人大大咧咧地從床榻上跳了下去,披了衣服走到房門口,開了一條小縫,對門外的阿魚說了一句:「滾!」
冬日行舟,寒空暗暗,水面之上又只有我們這一葉扁舟欸乃向前。塤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黃昏淅淅瀝瀝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槳的艄公都落下兩行濁淚來。
「哦——」阿魚一拍桌子,恍然大悟,「難怪那天想住店的人那麼多,就咱們能有兩個房間,還偏偏隔那麼遠,敢情都是賊人安排好的呀!」
「死的人裏面沒有他。」
一夜無眠,往事如冰冷的蛇在我心中遊走。當身前的火焰變成一堆冰冷的灰燼,當深紫色的天光再一次從東方亮起,我注視了一夜的草棚依舊冰冷沉默。
「放心,你會的。」阿素笑著把藥瓶往前一推。
「你先別走,我還有話問你。」我伸手拉住她。
「小哥送錯了吧?我還沒問你們管事要熱水呢!」
「不回來?那你還想去哪裡?」
「我……」我語塞,胸口堵著一口氣半天說不出反駁的話來,「是,你說得對。是我錯了,我不該走,更不該回來……我就不該再見你!」在無恤逼人的注視下,我心中最後一點點火光,也終於熄滅了。
原來,他早就知道那夜我就躲在窗后看著他和他的新婦。
「我為什麼要騙你?你在你阿娘肚子里的時候我就摸過你。若沒有六卿之亂,我興許還會背著你逛長街,教你習劍,陪你讀詩。我娘恨你娘,可我喜歡你娘,你娘笑起來比誰都好看。你阿爹,我也喜歡,他彈得一手好琴。當年,他為了娶你阿娘……」
「姑娘一看就是被人下藥了,藥性還挺重。可下藥的人都死了,咱們也沒處找解藥去啊!」
「客,你的熱水送來了。」有人輕叩我的房門。
「我不放!」他越發用勁。
「讓他笑去吧!我樂意……」無恤低頭含住我的嘴唇,輕聲囈語。
無恤鐵青著一張臉在扶蘇館里像逮雞捉魚一般死死地按住了阿魚的嘴。
這一路,我終於學會了自己劈柴,搭草棚,設捕獸架,可我的獨立卻讓無恤更加陰沉。他很少同我說話,每次開口總會和-圖-書在我身上挑些無關緊要的毛病,或是指派我做些我根本做不到的事情。也許,他在等我屈服,等我伏在他腳下,哭訴我離開他后的痛苦,告訴他我有多麼渴望再次得到他的垂憐。可我不會那樣做,因為我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在他面前跪倒,他只會更加冷酷地離開。
「我看見了。」無恤轉身脫下蓑衣,沒好氣地瞥了我一眼:「太史府的庖廚天天都往城外竹林運食盒,難道食盒裡裝的都是石頭不成?輕得風都能吹跑,也不怪別人下藥重。不會辦事,只會添亂。」
我們點的酒很快被端了上來,無恤拿起他的耳杯喝了一口,兩道眉毛立馬就皺了起來。
「我以為——」
這一定還是夢。自我去年回到新絳見到他,他就再也沒有喚過我的名字。姑娘來,姑娘去,倒好似我真的只是一個與他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是誰?」我怔怔地打斷了阿素的話。
「壓愁香。」我說。
「你們先找地方坐下,我過去看看。」無恤朝中年男人走了過去,男人一見到他立馬就丟下酒碗握住了腰間的佩劍。
「我呀,自有我的道理。」阿素系了佩囊,轉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城門,起身而立,「我得走了,再不走就要被你的趙無恤逮住了。」
半個月後,我們的船來到了鄭國。一場大風雪,將我們困在了一個叫作懷城的地方。懷城是座不大不小的城池,它的館驛只有十幾間房。此時天還沒黑,館驛里就擠滿了躲避風雪的人。
錦榻纏綿,蜜裡調油,接下來的幾日,無恤除了帶我去扶蘇館填肚子之外,其餘時間恨不得將我剝皮拆骨整個吞進肚裏。小室之內昏天暗地,不分晝夜,他的精力好得讓我咋舌。
「這乾巴巴的凍糰子姑娘還是別吃了!我給姑娘捉魚熬湯去!」阿魚躥過來奪了我手裡的糰子往自己嘴裏一塞,含混道,「姑娘,你趕緊幫我家主人搭棚子去啊!兩個人幹活兒,那才有意思哩!」他說完朝我擠了擠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應漁具就跑了。
「哦,你倒是很了解他。」無恤眸色一暗。
原來,蒯聵當上衛君后,殺了一大批當初反對立他為君的大夫。孔悝本是蒯聵的外甥,又在奪位之爭中立了大功,他原以為蒯聵殺人的刀怎麼都不會舉到自己頭上,哪知蒯聵今夏在宮中設宴,竟以賞賜為由,騙他入宮飲酒,想要將他于酒宴之中毒殺。幸而,孔悝得到親隨的密報,才連夜帶著老母妻兒逃出了帝丘。
「客先看看,要喝些什麼?」侍從捧上了一隻四四方方的金盤,金盤上放了十片木牘,每片木牘上都寫了酒名和它的價錢。
「雁亭。」
「你放開我!」我吃痛掙扎。
「這是衛國國君蒯聵寫給齊侯的書信。這是其中一封,還有一封現在還在路上,我過幾日會托朋友送給你。你要不要把它們交給趙無恤,自己看著辦。」
哭夠了,哭累了,我抹乾了淚,抬頭望著眼前的人:「趙無恤,你發那樣窩囊的狠誓也不怕湖君笑話你?」
我蜷縮在無恤懷裡,淚水如決堤之水奔涌而下,一時覺得歡喜,一時覺得悲傷,終忍不住放聲大哭。
「裏面喝的酒和外面不一樣。」我指了指內室地上一排排刻花的紅陶小瓮。
「別急,孔悝不是你家主人的對手。」我按住阿魚的手,轉臉去看角落裡的三個人。
「對,我就要這個。」
「那人怎麼還不醒?」
「這是什麼?」這是一小卷被人用紅繩捆紮的竹簡,簡身很短,只有兩指長,外面加了木檢,木檢上的方孔又被黃泥所封,泥封上似是有衛國國君的印痕。
我昨日答應了阿魚要雇兩艘船,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無恤一句話堵上了。他說,方才在市集給我買木炭,買火爐,現在沒那個閑錢再多雇一艘船了。
「劫我的人都被你殺了?」我問。
「主人、姑娘,你們輕點兒聲!」
阿魚給我捉來了一簍小魚,我煮了稷羹,吃完就已經到了入睡的時間。艄公和阿魚躲進了一間草棚,無恤躲進了另一間。我看著火堆里熊熊燃燒的木柴,默默地躺了下來,蜷起了凍僵的手腳。
我看了一眼孔悝,唏噓道:「權臣遇上惡君,只怕是從衛國逃命出來的。」
無恤掏出幣子摞好了放在木牘上,那侍從又笑著把金盤湊到了我面前:「這位客怎麼也該是館里的熟客,奴以前怎麼沒見過啊?」
阿魚跟著無恤開始搭建今晚避風的草棚,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午後買的黍糰子往嘴裏送去。
阿魚旋即也探手去抽自己的彎刀。
雁亭,因亭檐飛展如雁得名。它建在商丘西城外的官道上,那個曾經日日醉酒的宋娘在這裏等了她的夫郎一百多日。今天,阿素在這裏等著我。
我自覺對不起阿魚,上了船后,便努力找話與他談天。
一年前的今天,我在「鎖心樓」里找到了兩份智氏派人探訪魯國公輸一族的記錄,一份寫在周王二十三年,另一份寫在周王二十五年。
「貴。」
我愣愣地看著他們的背hetubook.com.com影消失在扶蘇館的大門外,半晌都不能從阿魚製造的震驚中醒來。雲夢澤……他來雲夢澤找過我嗎?那一晚,難道不是夢?晉楚兩國相隔何止千里,那時帝丘城外還有一場惡戰等著他,他怎麼可能會來雲夢澤找我?
「主人,那邊喝酒的怎麼看著像是衛國的孔大夫啊?」走進館驛的大門,阿魚指著大堂角落裡的一桌客人小聲說道。
驛站之外,風雪大作,如狼般吟嘯的夜風席捲著鵝毛大雪掃過田野、河谷。這樣的天氣,坐船是不可能了,若是要換馬車出行,我這半廢的腳也是該好好泡一泡了。
阿魚看看我,看看無恤,笑得嘴都歪了。
「以為什麼?你還想編什麼謊話來騙我?!當年你棄我而去,我就對落星湖神發了誓,如果有一天,舍我而去的那個女人再回來找我,我絕不會叫她好過,絕不會原諒她,絕不會再愛她一絲一毫,絕不會——讓她的巧舌再蠱惑我……」無恤的視線落在我的唇上,我心痛垂眸,他一把捧起了我的臉:「如今,你是太史高徒,我是趙氏世子,除此之外,我們什麼也不是。你高興了嗎?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對嗎?」
信送出去四個月後,我得到了孔夫子與世長辭的消息。那個倔強的老人在四月春景最好的日子里,永遠離開了這個被他關懷、期待,卻始終摒棄他的世界。千里之外,我在晉國蕭瑟的秋風裡遙拜東方,也深知三年之內,在夫子墓旁結廬守孝的端木賜是不會再給我回信了。
「阿拾,為什麼要這樣折磨我?為什麼我就不可以幸福?」
「不是熟客,是老客,幾年沒來了。」我隨便指了指青蓮碎的牌子。
「這是玉露春、朱顏酡、壓愁香、青蓮碎、一浮白……」我替阿魚報了酒名,然後指著朱顏酡對他說,「你就喝這個朱顏酡吧,清淡好喝,也不易醉。」
「你我如今就連做做樣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嗎?」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喪不已。
「大哥?」我看著馬背上的人驚愕不已。
幾聲慘叫過後,一切又都恢復了寧靜。半晌,只聽到一個顫抖的聲音在我耳邊急喚,阿拾,阿拾……
有人故意要劫我?為什麼呢?我如今與晉國趙氏已沒多大關係,劫我的人肯定不是衝著無恤來的;智瑤也不可能,他若是要劫我,沒必要派人跟到鄭國來。莫非……是她?那天在大堂里,那個飲菊的男人,我分明也在哪裡見過……
換了褻衣,燒了木柴,罐子里的水溫變得剛剛好。我坐在床榻上把腳泡進熱氣蒸騰的水盆,冰冷僵硬的腳丫在熱湯的撫慰下漸漸變得溫暖起來。
我起身想要邁出水盆,可房間里的一切似乎都開始搖晃旋轉。人摔倒在地,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只覺得自己像是躺在一片浮雲上,升升降降,最後一閉眼就暈了過去。
「趙無恤,你到底還要彆扭到幾時?!」我滿腹憤懣委屈,咬著牙,使出全身的力氣將他一把甩開,「當年是我錯了,是我傷了你,可如今你也傷了我,我們就此扯平了,行嗎?」「扯平?我們扯不平。」無恤轉過頭,緊皺的雙眉下,一雙眼睛里滿是壓抑的憤怒和痛苦。
第二日清晨打開房門時,阿魚看我們的眼神曖昧得都有了顏色。只是這一回,我羞紅了臉,躲在無恤身後啐道:「看什麼看?沒酒品的役夫!」
我心中一突,即刻扶案而起,顧不得眾人的目光一把掀開了琴師面前的竹簾。
「止住了。」
「冷嗎?這樣就不冷了。」
「我何曾想要與你錯過,我何曾想要你成婚第二日就棄我而去!」無恤猛地逼近,低頭怒視著我。
「啊?」
那一夜,是長長的一整夜的痴纏。他急切得彷彿要將七百多日的離別一股腦兒全都補回來。
他說這話時,沉甸甸的大錢袋子就掛在腰上,別說雇兩艘船,就算要買兩艘船,再買兩個划船的奴隸都足夠了,可他就是死活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這次出門忘帶了錢袋,囊中羞澀,也只能忍氣吞聲。
「笑話!他史墨是你爹娘當年婚禮的巫祝,他會不知你阿爹是誰?」阿素一聲嗤笑。
一曲終了,船艙里沉默了。
「小婦人,你害我三年無子,你要何時才能還我一個孩子?」
周王二十三年,智瑤的爺爺讓天賦異稟的公輸班在自己的寢幄底下打造了那間關押阿娘的密室,作為「幌子」,他又讓公輸氏一個叫寧的人給史墨打造了一輛「七香車」。周王二十五年,也就是阿娘被盜跖救出密室后的第二年春天,年少的智瑤親自去了一趟魯國,找到當年建造「七香車」的公輸寧又另造了一輛「七寶車」送給晉侯。
無恤的話很快就證實了我的猜測。
阿魚的心思我明白,可無恤壓根兒不打算給我任何插手的機會。他在我旁邊走來走去,卻彷彿我根本不存在。
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起我的頭,將我溫柔地抱在懷裡。不一會兒,一陣奇異的葯香充滿我的鼻腔。只可憐我身體四肢皆不能動,唯有在夢境里輕嘆搖頭和-圖-書,這人挑來挑去竟拿了醉心花做的藥包來治我,我這一回怕是要睡上三天三夜了。
「主人,這大半夜的,天又黑,雪又大,能上哪兒去找醫師啊?姑娘自己就是半個神醫,她包袱里多的是葯,要不你給找找?」
「阿魚?」空咽了半天口水,我終於叫出了兩個字。
傍晚,船篷外的風聲越來越響,沒有夕陽,沒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陰沉得如同一條灰黑色的長帶。
無恤放了錢,抬頭又問我:「你那晚和陳逆在房裡喝的是什麼酒?」
「我會找到回來的路,我會回來找我思念了七百多個日夜的夫郎,可你除了把我推開,你還會做什麼?」我在無恤的鉗固下拚命掙紮起來,忍了許久的眼淚霎時翻湧而出,「你放開我,你沒資格這樣對我!如果落星湖畔的誓言對你而言只是謊言,那你就放了我!我們一夜相合,天亮兩清,我沒有收你的錢,你的嫁衣我不要了,你也別管我——」我抵著無恤的胸膛,用力想將他從身前推開,可明明使盡了渾身的力氣,卻眼看著自己一點點地被他箍進懷裡緊緊抱住。
「哦,怎麼不一樣?」
我欠身一禮放下帘子,簾下卻骨碌骨碌滾出一顆木珠。
「那孩子真是你副將的?」
……
「嘖,不要,一聽就是個小娘兒們喝的酒。姑娘,你剛剛說這個是什麼?」阿魚指著一塊木牘道。
「死生契闊,與子執手。沒有人撒謊,我在落星湖畔娶了妻,卻把她弄丟了。那一日,我燒了草屋,燒了你的嫁衣,我對落星湖說了很多話,我說如果有一天你回來,我絕不會叫你好過,絕不會原諒你,絕不會再愛你一絲一毫,絕不會讓你的巧舌再蠱惑我。可我對湖神說的最後一句卻是,求你讓她回來,只要你讓她回來,我之前說的都不算數,只要你能讓她回來……宋國、楚國、天樞,你為什麼要讓我等那麼久?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恨了你多久,想了你多久……」無恤的臉緊緊地貼著我的頭頂,須臾,發間有溫熱的濕意直透心底。三年了,宋都城外,我終於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他終於褪下了他的驕傲,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我。
船身破舊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長得丑的不要,太老的不要,沒力氣的不要,挑來挑去,無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不被愛著的人卻依然渴求被愛,這才是我如今最大的悲哀。
之後這一路,無恤再也沒有給我任何獨處的機會。每晚一到驛站,若是有房,定會要上兩間,一間給阿魚,另一間他與我同住。每天早上,阿魚看我們的眼神都極曖昧,可他哪裡知道我們一個床上一個地上,長長一夜連半句話也沒有。我聽著無恤的呼吸聲,翻來覆去睡不著。他倒是不翻身,只是每天一上車就開始閉眼打瞌睡。阿魚見他精神不濟,看我的眼神就更曖昧古怪了。
「什麼意思啊?」阿魚低聲問。
阿魚似乎對我的陶塤很感興趣,直嚷著要再聽一遍梅樹下的曲子。我見無恤沒有駁斥,便拿出陶塤吹奏起來。
「去沒有你的地方,去比雲夢澤更遠的地方,離你遠遠的,離晉國遠遠的,離這可怕的一切都遠遠的。」我看著無恤的臉,想起阿素的話,整個人亂得像是隨時都要炸裂。
「他現在人呢?」
阿素好似沒有聽見我的話,她微笑著從隨身的佩囊里取出一隻紅陶小瓶放在了石几上:「聽說你有腿疾,這是東邊夷族人的秘方,每晚泡腳的時候放一顆,可以疏筋骨,活氣血。」
陳逆低頭看了我一眼,伸手將阿素拉上了馬背。阿素坐在他身後轉頭沖我狡黠一笑:「小妹,別忘了,我們都在齊國等著你。」
「姑娘可把我們都嚇死了。」阿魚接過我的碗,這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一身風雪的無恤邁步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竹笠,身上披著蓑衣,整張臉被風雪凍得發白,兩隻耳朵和鼻子卻紅得發亮。見我醒了,他也不說話,只拿著竹笠,披著風雪站在門邊看我。
「你這話是何意?我師父不知道我阿爹是誰。」
「也許是,也許不是,橫豎與我無關。」
我心裏像是被人堵了一塊石頭,悶悶的,喘不過氣來,直想大叫一聲甩開這尷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連叫都叫不出來。
無恤昔日在夢中的控訴又一次在我耳邊響起,我心緒紛亂,端起桌上的酒一口飲盡。甘洌的青蓮碎滑入腹中,耳畔驀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迷人琴音。
「不放!」
「誰?」
「放開!」
「……扶蘇館里的一個酒娘。」
「阿素,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我即便與無恤有隙,也絕不會轉投齊國。」
「那你趕快找個醫師來啊!」
「你娘的事是史墨告訴你的?」阿素有些驚訝,「那史墨可也告訴你,你阿爹是誰,你阿娘又是為什麼被人抓進智府的,智瑤又為何天天想著要將你烹殺?」
「主人,姑娘醒了,今晚你不用趕去鄭都了。」阿魚見我們倆都不說話,急忙跑上前拿走了無恤手中的竹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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