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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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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風雲再起

第十三章 風雲再起

「唉,你也是該罰!跟在你家主人身邊這麼久,一招誘兵之計就把你騙走了。今日若真是有人要對你我不利,別說我回不來,你這條命也要斷送在商丘城的巷弄里了。」
我往前走了幾步,見地上躺著的是個八九歲大的男孩,被打得鼻青臉腫,卻還死死地抱著懷裡的東西不放。
「沒想到,你居然聽說過我。我還以為,在趙家我趙稷的名字是個忌諱。」
阿魚很後悔早上出門時沒給我多帶件外袍,我卻只嘆自己養尊處優太久,居然連陣冷風都扛不住了。想想還是小時候好,任人打,任人踢,病了一場又一場,可只要病一好,總還是生龍活虎的。哪裡像現在……心裏正感嘆著,前面的巷弄里突然衝出來四五個乞丐模樣的少年,看不清楚在搶什麼,只胡亂擠在一起你爭我奪,踢來踹去。後來,也不知是誰得了東西,被其他幾個人圍在中央一通亂打。
「姑娘……」阿魚抬頭看著我,我趁機一把將他拉了起來:「快去吧!」
可惜,此時的他早已不是當年身經百戰的勇士,而我也早已不是澮水岸邊任他欺凌的小兒。蒯聵的劍還來不及落下,我已抽出伏靈索一把揮在了他臉上。
「阿魚求姑娘懲處。」阿魚眉頭一皺,俯身在腳下的碎石地上重重一叩。
我跟著往前追了幾步,那提燈的男子突然轉頭看了我一眼。
憂在內者攻強,憂在外者攻弱。陳恆是想故技重施,讓趙鞅和國觀在衛國斗個你死我活,自己坐收漁翁之利。
從宋太史府到館驛頗有些路程,我走了不到一半就已經打起了噴嚏,流起了鼻水。
燭過與趙鞅同歲,自宓曹慘死,燭櫝離家遠走後,老爺子的頭髮已經全白,原本嚴肅的臉上,更不見一點兒笑容。此刻,他掀簾而入,看到我時,萬年不笑的臉上總算有了點兒喜色。
這時,蒯聵又掙扎著爬了起來,他彎腰折斷自己腿上的羽箭,帶著殘箭繼續一瘸一拐地往前逃命。
遠處的人應聲撲倒,我翻身上馬。
一場空,又是一場空。
趙鞅閉上眼睛,嘴角一彎,淡淡道:「向將軍歸營時,莫忘了替本將把衛侯的腦袋帶回來。」
無恤命人將蒯聵的信送到了新絳,趙鞅知道蒯聵有意叛晉投齊后,大怒不止。他立即派人送信到衛國,叫蒯聵送自己的大子入晉為質,以表明自己對晉國的謝意和忠誠。可蒯聵再三拖延,最後拒絕了他。
「南面十城?」

趙鞅在蒯聵被擒后的第二天醒了過來,他們在營帳里見了面。
向巢努力壓住怒火,硬硬地回道:「巢在宋時曾聽聞,晉卿趙鞅素來篤信占卜演卦之術。巫士乃是晉人神子,攻城擒賊必有神助。」
日暮西山,我起身告辭,太史府的家宰把我送到了府門外。
我要讓蒯聵看見我,我要讓他清清楚楚地看見我。
「你是誰?你故意引走我的人,到底意在何為?」
黎明破曉,我裹著長袍站在衛國荒原上,仰頭眺望燈火通明的城樓。
蒯聵登上城樓,只看了一眼,便走了。
我驅車向前,命他出城投降。
「衛國那攤子爛事擺在那裡,怎麼可能談得攏。子韋給了什麼?打開來看看。」
「別回頭,看著他,告訴我答案。」一個冰涼的硬物抵在了我腰間。
「哦。」阿魚低頭打開了手裡的小盒。
邯鄲君趙稷,這麼大名鼎鼎的人物,我自然聽過。如果說,當年六卿之亂是因為趙鞅殺了趙午而起,那麼真正點燃這把燎原大火的人正是我眼前的這個男人。
我答應替子韋傳話趙鞅,子韋留我吃了扶蘇館送來的小食,又與我聊了一整日的星象。
「唯!」阿魚應了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我隔著一地冰冷的屍體默默地注視著蒯聵,蒯聵亦看見了我。
「你輸了。」我一拉韁繩擋住了蒯聵的去路。
蒯聵為君不義,但他深知對守城之人來說,箭鏃是最珍貴的東西。所以,我昨天故意讓人在風勢最大的時候射了兩輪空箭。果然夜幕一落,就有一小隊士兵摸黑出來撿拾落在城樓附近的箭鏃。那時,裝扮成衛國士兵的向巢就趁機混進了帝丘。
坐在趙鞅的病榻前,我才真正看清了那兩卷竹簡中包藏的禍心——奪衛,誅鞅,亂晉。
向巢皺著眉頭打開了包袱,隨即抬頭狐疑地看著我。
「攻心?」向巢疑惑了,他蹙眉看著我。我放下陶碗正欲解釋,行人燭過掀開營帳走www•hetubook•com.com了進來。燭過朝向巢行了一禮,轉身對我道:「巫士料得極准,衛侯的姦細已經來過了。」
子韋的意思很明白——我們可以和你定盟,但是你得先把「大塊頭」衛國搞定,不然我們跟了你,回頭怕被齊人教訓。
「貴客好走。」家宰回禮相送,我帶著阿魚往府外人群中走去。
這一日我們依約要去拜訪宋太史子韋,可沒料到,剛出房門,就有寺人來館驛傳了宋公的旨意,說是國君要召晉國趙世子入公宮一見。無恤要入宮,但太史府的拜帖是早就送過的,所以我們只好兵分二路,由我獨自去見子韋。
這一次,他攻下了衛都。蒯聵連夜逃出了公宮,逃往齊國。同月,趙鞅在帝丘另立衛公孫斑師為君。
叫罵不止的蒯聵就這樣被人裝進了一隻糧袋,由向巢親自押送去往了戎州城。
所以,趙鞅昏迷之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攻衛。
趙稷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卷帶著木檢、泥封的竹簡丟給了我。
「哦?你難道不想要匕鞘上的寶石?要知道,你家裡可還有人等著你拿錢救命呢!」男人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戲謔。
蒯聵也許背叛了趙鞅,也許沒有,但這毒蛇送來的信,我不敢看,也不敢把它交給任何人。於是,我一揚手,便將兩卷竹簡丟進了身旁熊熊燃燒的火盆。
二十幾年前,于安的父親為趙氏修築了晉陽城,有城必須有民,趙鞅於是命令當時的邯鄲大夫趙午將邯鄲城裡的五百戶衛國人質轉送入晉陽。趙午不肯,趙鞅一氣之下就殺了他。趙午的兒子趙稷為報父仇,擁城自立,是為邯鄲君。中行氏、范氏,兩大氏族皆與邯鄲君有親,因而以誅殺朝臣為名,舉兵攻打趙鞅。這才有了後來為期八年的六卿之亂。
蒯聵的左臉被伏靈索上的倒刺揭掉了一層皮肉,他捂臉大叫,我趁機兩手一繞,用索鏈纏住了他的雙手。
燭過看了一眼向巢,回禮退了出去。
「出去找姑娘了。」
十月,等齊國朝中政見不一之時,趙鞅再次帥軍伐衛。
之後的攻城只持續了半個時辰,我便收兵回營了。向巢走進我的營帳時,我正在處理手臂上的箭傷。
商丘城中橫七豎八全是巷弄,不一會兒,我就把人跟丟了。繞來繞去,好不容易繞回原來的街道,一出巷口,就看見地上兩具乞兒的屍首。其中一具,正是那挨了打的男孩。他腹部被人捅了好幾刀,嘴巴里、肚子上全都是血,懷裡的東西不見了,匕首也不見了。
「墜井死的,就死在扶蘇館後面的酒園裡,園子也給封了。」老家宰說到「酒園」時,偷偷地瞄了我一眼,他以前是子韋府上的後院管事,雖沒同我說過話,但約莫是知道我,也見過我的,只因我此刻是男子裝扮,又是晉國來使,所以不敢開口喚我一聲「拾娘」。
蒯聵已是窮途末路,可他不想死,他帶著兩個兒子經密道逃出了寢宮。可一出寢宮,衛太子疾便被工匠們殺死在了宮牆下,公子青也沒能活著逃出帝丘城。
「你家主人呢?」我問。
之後發生的一切再不受我的控制。
第二日,大風。我領軍于午後出營,至白日西落才開始鳴鼓攻城。
十年心血,一朝之間化為泡影,趙鞅不能接受這樣的背叛。
「若是你,你會怎麼做?」身後傳來陌生的男人的聲音,我身子一麻,背脊上一股寒氣直衝頭頂。
「巢不需要什麼新戰服!」向巢怒道。
「邯鄲君今日相見,可是受人所託?」我問。
伏靈索乃是越人鬼用龍淵、泰阿、工布三把寶劍余英所造,堅韌無比,幾不可摧。蒯聵被伏靈索拖曳在馬後,掙脫不開,只能大叫:「賤民!你放開我,我是天子冊封的衛侯!我是國君!賤民,你會遭天譴的——賤民……」他嘴裏不斷地叫罵著,但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終於安靜了。
「那該看的,他可都看到了?」我問。
趙鞅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沒有責罵,沒有痛斥,只揚手說了一句:「向將軍,把他送給西面的戎州人,就說是晉國趙氏送給他們的一份大禮。」
大軍在外,日耗千金,而衛國一戰來來回回已經拖了晉軍將近半年。趙鞅不打算回晉,此時回晉,就意味著齊國朝局一旦穩定,衛國必將落入齊人之手。
向巢沒有伸手來接,若非我之前在落m.hetubook.com.com星湖畔曾間接地從宋公手裡救了他的命,他此刻恐怕早已經讓人將我拖出營帳,軍法處置了。
「貴客認識那可憐人?」家宰試探著問道。
我抿唇一笑,從桌案上捧起一個青布包袱交到向巢手上:「這是小巫特意命人給將軍趕製的戰服,將軍現在不妨回去試試可還合身。」
我走到帳外環視了一圈,復又回到帳中,示意他附耳過來。
我看了一眼男孩浸滿鮮血的衣襟,轉過頭道:「我懷裡還有其他可以當錢的東西。」
「我的匕首就是我給他的機會。只可惜他太蠢了。你呢,你是個聰明人嗎?」身後的硬物往我腰間深扎了幾分,我深吸了一口氣,冷冷回道:「我會把匕首丟給跑得最快的那個人。」
殺人時眼都不眨的人,自己的命倒是很捨不得丟啊!
我幼時所讀兵卷上曾言,士有士氣,初起盛,繼而衰,再而竭。史墨亦言,天地有氣,朝氣銳,晝氣惰,暮氣歸。
阿魚先是一愣,隨即抽出彎刀,大罵著追了出去。我只喊了一句「小心有詐!」,他就已經追著黑影進了一條巷弄。
言畢,向巢神情大變,他挺身往後退了兩步,施禮恭聲道:「巫士妙計,巢定不負巫士所託!」
我平穩了心緒,譏諷道:「你們齊國來的人就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救人』二字嗎?」
「巫士料事如神,向將軍已經混入帝丘城了。」燭過走到我身邊小聲道。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天意,但這一刻,商丘城裡的那場大雨總算有了一個讓我心安的解釋——為君者,施政必以德,眾怒不可犯,否則天地亦不相容。
向巢入城找到了趙鞅之前留在帝丘城的大夫石圃,請石圃統領為蒯聵修築宮室的幾百名工匠一同圍宮擒拿蒯聵,而我則計劃同時進攻城門,吸引城中兵力。
蒯聵停下腳步,他抬頭看著我大喘道:「小兒,你今日放了寡人,來日寡人許你衛國南面十城!趙鞅能給的,寡人也能給!」
戎州城與帝丘城兩兩相望。只因戎族乃外族,蒯聵為君的幾年裡,曾幾次三番嘲弄羞辱戎族的首領,所以那首領一見到糧袋裡的蒯聵,便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想,但這世上沒有人會比你邯鄲君更想見到趙鞅死。利於晉國,利於趙氏的事,你絕不會做。」
「你——」
燭老爺子見此情形,也來不及叫醒我,自己爬上戰車就指揮著軍隊一鼓作氣衝進了帝丘城。
我原以為,狂妄如他定會衝上來與我殺個魚死網破,可他卻踩過地上那些曾經為他而戰的士兵的臉,踉踉蹌蹌地向西逃去。
子韋是史墨的舊友,和史墨不怒自威的模樣不同,他這人皮相「生」得很和善,骨子裡卻是個極厲害的角色。日進斗金的扶蘇館由他一手創辦,扶蘇館里南來北往的消息自然也都進了他的耳朵。所以,和無恤之前的計劃不同,我沒有拐彎抹角地試探他對晉、衛、宋三國結盟的看法,而是直截了當地告訴了他自己的來意。子韋很高興,因為我沒把他當傻子,也沒把他當外人。
我抱著兩卷竹簡,望著頭頂暴雨如傾的天幕,驚愣了。
可我一個女人如何能攻下一個衛國?
「阿魚,快去看看!」
男孩撿起地上的匕首,掙扎著起身就跑。那群等在一旁野獸似的少年大吼一聲全都追了上去。
「你在幹什麼?」無恤飛身而至,拖著全身濕透的我衝進了館驛。
這一夜,我原不想睡,可一沾到床榻,人便似昏了一般睡著了。等到帳外隨侍的小兵將我搖醒時,燭老爺子已經親自帶兵衝進了帝丘城。
為了特別「招待」蒯聵,我特意選了一個靈氣、士氣最弱的時候鳴鼓攻城。
「多謝燭大夫!」我感激施禮,拿袖子掩住口鼻,退了出去。
「回貴客,家宰散離世已有一年多了。」
我繼續往前,他突然舉起斷劍朝我猛撲了過來。
哪知,蒯聵失德背義,久喪民心。向巢、石圃一聲號召,幾百個被他殘酷奴役的工匠連夜就圍了寢宮。寢宮被圍,城樓之上被蒯聵寒了心的士兵紛紛放下兵器,不戰而降。
我一夾雙腿,身下雪白的神駿撒開四蹄如電飛馳。
夕陽橫斜,暮色漸落,從長街另一頭吹來的夜風帶著絲絲寒意直鑽進衣袍。二月春寒,沒了太陽,便是這樣冷,好似之前一整日的溫暖都是騙人的。
「巫士此言何意?不騙衛侯出城,便是要硬攻,那和圖書巫士的攻心之說豈非是空談?」
如今,趙稷親手把信交給我,就如同一條毒蛇把自己的毒牙放在我手心裏,還笑著說:「沒事,我請你摸一摸。」
我隨意瞟了一眼卻不由得停下了腳步。這是一頂通體瑩白的玉冠,玉冠之上沒有雕刻尋常的祥雲圖案,雕的是清一色嬌艷可人的花朵——木槿、澤蘭、紅葯、桃李、萱草,雕工精湛,花姿各異。我是巫士,也是女子,子韋知道我的身份,竟以這樣一頂百花之冠相贈。
我打碎了他的玉簪,他得意什麼?!
但過了今天,這一切都再與他無干。
「不可!蒯聵此次非死不可,小巫若不能親眼見他人頭落地,恐難心安。」
這一日我們依約要去拜訪宋太史子韋,可沒料到,剛出房門,就有寺人來館驛傳了宋公的旨意,說是國君要召晉國趙世子入公宮一見。無恤要入宮,但太史府的拜帖是早就送過的,所以我們只好兵分二路,由我獨自去見子韋。
「也談不上認識。」我微微一笑,抬手道,「勞煩家宰相送,告辭了!」
晉軍士兵們蔫蔫地舉弓往城樓上射箭,幾百隻羽箭未及城牆便被大風吹落在地。我裝模作樣又催箭士再射了一輪,這一次總算射落了幾個衛國士兵,這才心滿意足地鳴金收兵。
向巢不負眾望帶著蒯聵的頭顱回了營,趙鞅卻當著全軍將士的面將那顆血淋淋的頭顱賞給了我。
阿魚走後,我低頭從懷中取出阿素和趙稷交給我的兩卷竹簡。阿素曾說,陳恆身邊有一晉人謀士,所有陰謀布局皆出自此人之手。如今看來,這人便是邯鄲君趙稷。我在臨淄城時,幾乎每一腳都落在他挖好的陷阱里,一路奔波逃命,最後非但沒有保住齊侯呂壬的命,反倒害無恤失了一個張孟談。
站在昏暗的大街上,一邊是阿魚消失的巷口,另一邊是打得正熱鬧的乞丐,我忽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這時候該做什麼。就在這時,道路前方的巷弄里忽然悠悠地飄出了一盞紅紗小燈。提燈的人是個男子,身材頎長,束髮輕衣,腰間沒有長劍,只一枚拖著長長絲線的香囊在夜風中翻飛。
「哈哈哈——」男子看著我,笑得越發「得意」。
「真可惜,你的手太臟,你給的東西我一樣都不想要。」我騎在馬上俯視著這個曾經羞辱了明夷,羞辱了我,害得晉衛兩國幾番大戰,卻忘恩負義、恬不知恥的男人,「走吧,在你死前,我再帶你去見一個人。」
「趙稷?邯鄲君……趙稷!」
那一日,是我第一次站上戰車。蒼茫無邊的雪原上,士兵的皮甲漆黑如墨,黑與白的世界里,獨我一人青絲高束,紅衣翻飛。
我接過竹簡,看了一眼上面的衛國君印后,便笑了:「我原本還打算拿到兩封信后打開來看一看,再決定是不是要交給無恤。如今,既是你邯鄲君親自來送信,這信我也不用看了,直接燒掉就好。」
燭過見我面色難看,關切道:「巫士可別真得了寒症啊,明日攻城之事,不如讓軍中其他兩個副將去吧!巫士若是有所失,卿相和太史定饒不了老朽。」

長眉、鳳目、淚痣,是他!懷城館驛里棄酒飲菊的男人!他居然也來到了商丘!
衛國莽莽荒原上,下起了大雪。這裏的雪,冰冷、陰濕,沒有輕盈飛舞的雪花,只有數不清的冰碴兒混著雨水從天而降。刺骨的寒風在營帳外肆虐,帳中的一切都在動搖,世界似乎隨時都會垮塌。
提燈的男子在男孩身邊停了下來,我以為他會救起那個孩子,可哪知他從腰間抽出一柄嵌滿寶石的匕首丟在男孩面前,便走了。
「諾!」向巢得令,一手擒起了蒯聵。
「哦,那就好。」我鬆了一口氣,起身將手中扇火的一塊皮革遞給了他,「燭大夫,卿相這邊就勞煩你了!小巫今日受了點兒風,恐怕不能——」我話沒說完,捂住嘴,就是兩個噴嚏。終歸不是行軍打仗的身子,午後在大風裡站了兩個時辰,回來后便頭暈氣短,噴嚏連連。事方過半,人就要倒了,真真沒用。
帝丘城上,蒯聵披甲執戈登上城樓,在他看到我的那一刻,我幾乎能聽見他發自喉嚨深處的蔑笑。
我小心翼翼地放下捲起的袖口,起身從營帳中央冒著滾滾熱氣的吊釜里舀了一碗熱水遞給向巢:「將軍莫急,要先喝口熱水嗎?外面是不是又下雪了?」
兩日前,我交給向巢的是一套從和*圖*書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破舊的衛軍軍服。蒯聵是真的被趙鞅嚇怕了,即便趙鞅重病不醒,領軍的是我這個黃毛小兒,蒯聵都不敢打開城門替自己的士兵收殮屍體。天寒地凍,那些不幸墜下城樓的士兵,就那麼躺在爛泥地里,一點點變冷,一點點變硬,無望地注視著自己曾經戰鬥過的城樓。
「貴客好走,此乃家主的一點兒心意。」老家宰將一隻紅漆雕花的小盒奉到我面前。
向巢聽了燭過的話臉色依舊難看,他鐵青著一張臉,對我道:「把卿相昏迷的事告訴衛侯,又假裝軍中有人患上傷寒,難道這就是巫士所說的攻心?巫士這樣示弱衛侯,該不會以為衛侯明日會因此狂妄自大,出城與晉軍一戰吧?守城易,對戰難,三歲小兒都知道的道理,衛侯豈會不知?況且,卿相此前三次伐衛,衛侯此時已如驚弓之鳥。巢敢斷言,明日即便只有十人攻城,衛侯都不會打開城門應戰。」
「太好了,有勞燭大夫了。」我行禮謝過。
子韋捏著史墨托我送給他的一串「蜻蜓眼」告訴我,宋公不喜歡齊人,宋國現在也的確想要讓晉國幫忙教訓討人厭的鄭國,但是衛國君臣有隙,恐難久安,這個時候談盟約,為時尚早。
「玉冠追回來了?」
「我是晉人,我叫趙稷。」男子收了笑容,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幸而,趙鞅不是吳王夫差,他雖痛恨蒯聵的背叛,卻也深知自己不能與齊軍正面交戰,所以選擇了退兵。
「你不想知道衛侯和齊侯謀劃了些什麼?」
東方未明,侵肌入骨的北風掀起荒原上的寒霜冰屑一路狂掃而去。頹敗的城樓下,一個披頭散髮的男子拄著斷劍從屍體堆里爬了起來,他青色的外袍被人撕去了一個袖筒,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左臂,右腳在跳下城門時扭傷了,走起來一跛一跛。
「對,南面十城!」

「追回來了。」
「將軍所言極是,可小巫何曾說過要騙衛侯出城一戰?」
他拿起長弓,一箭射斷了我戰車上的旌旗。
周王四十二年夏,六十多歲的趙鞅不顧眾人勸阻再次站上戰車,披甲出征。六月,晉軍圍衛,齊國派大軍來援。
「將軍還是先看看吧!」我笑著將包袱塞在他懷裡。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我就跟在趙鞅身邊。帝丘城外的戰場上,我見到了喬裝改扮后的邯鄲君趙稷,也見到了齊卿國觀。在見到國觀的那一刻,我立刻就明白了阿素和趙稷為什麼要將那兩封密信交給我。
我將自己的擔憂告訴了趙鞅。
「巫士,巢乃軍中副將,明日攻城理該由巢指揮出戰。巢雖不才,半月之內必將攻下帝丘,拿下衛侯!」向巢被我今日的表現氣壞了,他頂著一頭大汗衝到我面前,額上兩道青筋突突地亂跳。
蒯聵掙扎了兩下,朝榻上的趙鞅猛啐了一口血水,嗤笑道:「趙志父,我乃天子御封的君侯,你敢動我!」
我策馬走近蒯聵,蒯聵往後退了兩步,用豺狼般血紅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三日,第三日,我就替趙鞅攻下了帝丘。
我心中滑過一個念頭,即刻提劍追了上去。
「姑娘,你今天怎麼進去了這麼久?是談不攏嗎?」阿魚問。
「錚」一聲響,森冷的箭鏃擊破凜冽的朔風一下射入了蒯聵的小腿。
我看著他一隻空袖在夜風中飛卷,心中不由得唏噓:「愚人啊,愚人,若你當年不殺她,她怕是已經為你生兒育女了啊!」
傳說,邯鄲君趙稷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如今看來傳言倒也不虛。趙稷今年應該已出四十,可看起來卻足足少了十歲。
「那巫士就趕緊回帳休息吧,今夜一旦城樓有變,老朽定來相告巫士。」
「看到了。衛侯今夜就會知道卿相落車昏迷之事,也會知道向將軍與巫士不和,晉軍之中又有幾十人驟患傷寒。」
這裏原是他的國家,這身後的帝丘城原是他的城池。
「將軍可知,卿相昏迷前為何指著小巫說要攻衛,而非將軍?」我喝了一口熱水,笑盈盈地看著他。
鄭、衛、宋三國夾在齊晉之間,誰得了它們,誰就是天下新一任的霸主。而這三國之中,衛國勢力最大,要想叫其他兩國俯首,就必須先拉攏https://m.hetubook.com.com衛國。為了拉攏衛國稱霸天下,趙鞅已經等了十數年。只可惜,衛君蒯聵實在太不叫人省心了。
趙稷聽了我的話,並沒有反駁,只低下頭微笑著摸了摸腰間的香囊:「小兒,不管是誰把你養大,是誰教你成人,他做得真不錯。」說完,男子低頭吹熄了手中的紗燈,燈火一滅,眼前的人便如一道黑煙消失在了我面前,只餘下夜風裡久久不散的江離香。
說實話,我並不相信命運,也不相信在九霄之上有一個人真正關心著世間每個人的苦與樂,生與死。後來那場毫無預兆的瓢潑大雨是怎麼起的,我一點兒也沒看見,只記得自己踏上館驛台階的那一刻,身後就傳來了噼里啪啦的落雨聲。雨聲在夜色里極響亮,像是爆豆似的從天空中直砸下來。我飛衝出去,去尋門口火盆里的竹簡。可當我將兩卷濕淋淋的竹簡抱在懷裡時,無恤和阿魚就這樣出現在了漫天雨幕之下。
待我回到館驛時,驛站外的高腳火盆里已經燃起了指路的庭燎,阿魚跪在庭燎下的一片碎石粒上,火焰將他的臉照得通紅。
阿魚在門外已經等了一整天,見我出來了急忙迎了上來。
阿魚點頭正欲上前,這時在他身後卻突然躥出一道黑影,一下就把他手裡裝著百花冠的漆盒搶走了。
我轉頭看了一眼馬後昏厥的男子,嘴角不由得盪起一抹輕笑。
十月中,當我以為一切已經塵埃落定,自己終於可以回到新絳與無恤團聚時,卻不料又發生了變故。趙鞅在回晉途中,過度勞累以致舊疾複發,摔下了戰車。逃到半路的蒯聵聞訊又在親信的護送下重新回到了衛國,趕走了新君斑師,複位為君。
他將信將疑地將耳朵靠了過來,我仔仔細細、如此這般將自己的思量同他說了一遍。
「將軍大錯。卿相這幾十年治理晉國,靠的可不是什麼占卜演卦之術。卿相此番攻衛,意在攻心,而非攻城,所以,才會擇小巫,而舍將軍。」
那群乞丐見有人來了,哄地一下就散開了,散開了卻也不走,仍舊虎視眈眈地盯著地上的人。
懦夫!我嗤笑一聲,從身後的箭服里取出一根白羽箭,搭箭引弓,側身而望。
賤民?有多久沒有人這樣叫我了?世間有人叫我神子,有人叫我山鬼,有人喚我巫士,有人喚我國士,現在我竟想不起來,上一次有人叫我賤民是在什麼時候了……
「他這是想賄賂我呢!」我送「蜻蜓眼」是想讓子韋說服宋公與晉結盟,子韋送百花冠怕是想讓我說服史墨,勸趙鞅出兵替宋伐鄭。世間諸事皆有內楗,我和子韋都是深諳此道之人,也知道收服彼此並不容易。我這一日表面上與他聊的都是占星之術,實際上卻句句不離天下大勢。累了嘴巴,累了心,此刻就算是這頂百花冠也無法令我雀躍起來。
蒯聵此時仍是衛國國君,卻被士兵壓著肩膀跪在趙鞅榻前。
「姑娘,你不是說這子韋是個好財之人嗎?他怎麼捨得送你這麼貴重的禮物?」阿魚見路上好幾個人都在我們身邊探頭探腦,連忙合上了漆盒。
「哈哈哈,果真聰明……」男子聞言仰頭大笑,我察覺身後冰涼之物抵得鬆了,猛地轉身抽出腰間的伏靈索,「啪」地一下將男子手上的東西打飛。緊接著脆脆的一聲響,一根瑩潤的玉簪霎時粉身碎骨。
我嘆了一口氣,伸手去拉他,一拉竟拉在他斷臂的空袖上。於是,又去扯他的肩膀,可阿魚性子牛犟,只把身子一墜,任我怎麼拽就是不起身。我此刻已累得虛脫,急火一上來,腦袋便痛得厲害:「你快給我起來!你當年不聽我的話殺了魚婦,自斷了一臂,如今還要毀掉雙腿變成廢人不成?趕緊起來,去把你家主人找回來,就說我迷了路自己找回來了。」
是夜,我蹲在趙鞅榻前熬藥,行人燭過踏著雪泥走進營帳。
我行禮謝過,接過禮盒轉遞給阿魚,回頭又對家宰禮道:「敢問家宰,你們府上原來的家宰散去了哪裡?」
「死了,怎麼死的?」這一日,我在子韋府中里裡外外都沒有見到昔日禿眉濁目、一臉色相的家宰散,原以為他是得罪了子韋被貶到其他地方去了,沒想到竟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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