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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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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莫知我哀

第十四章 莫知我哀

明夷說完回身牽了伯魯的手,伯魯朝我一點頭,二人便走了。
「哎呀,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四兒一把拎過董石往自己懷裡一放,一邊揉著他的小腿肚子,一邊繼續同我苦口婆心道,「還有啊,你們去宋國沒多久,趙府里另外一個侍妾就被狄女杖斃了,罪名說是私通。這幾天,魏府給趙府送了十個女樂,一個當主母的人硬是堵著府門,讓府里的管事把人又給魏府送回去了。府里府外鬧成這樣,趙無恤一句話都沒說,可見心裏也是有她的。阿拾,你別嫌我煩,我還是那句話,這樣的主母,你伺候不起,你就狠狠心,斷了和趙無恤的情吧!」
「是呀,其實那義君子陳逆也挺可愛的,眼裡心裏都是你的女人,偏偏只有嘴巴笨。」
「你怕她也拿鞭子抽我?放心啦,我的伏靈索可比她的長鞭厲害。」我反捏住四兒的手,轉頭對身旁的董石道:「小石子,你累不累啊?坐了那麼久,起來跑跑吧!放心,小阿娘不氣你皮,就算你掀了屋頂,小阿娘也不會打你的。」
「是不是福氣,也只有她自己知道。算了算了,咱們別聊這些了,把我的小石子都聊困了。走,小阿娘抱你去做杏花糰子吃!」我翻身爬了起來,伸手去抱董石。
「太子鑿?于安什麼時候和他攪在一起了?今天來的,也是太子鑿的人?他們要找于安做什麼?」
「哦——這話有理啊!」明夷美目一轉,已在無恤身上繞了一圈。
「也算是她有福吧!太子鑿府里侍妾不多,她現在是獨一份的恩寵。一個沒爹沒娘的孤女,能找到這麼個好歸宿,我也算心安些。」
「哈哈哈,哪兒聽來的鬼話?小石子,你周哥哥騙你呢!小阿娘不會射天雷,也不會轟城門,可小阿娘會做甜甜的杏花糰子,你要不要吃啊?」
待他們走遠,無恤輕嘆了一聲將我從珠簾后拉了出來。他拿走我懷裡的酒罈,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是我無情,是我無信,可你要知道,我趙無恤這顆心、這個人,從未負你。」
我想起明夷當日在雲夢澤畔對我的調侃,不假思索地回道:「心實的不好,心有七竅的豈非更不好?既要怕他無情,又要恐他無信。」
此後半月,戰車上的紅衣神子成了新絳城裡最火熱的人物。朝堂、市集、酒肆、教坊,幾乎人人都在編造我的傳說,神奇乃至荒誕的傳說。
「太史m.hetubook.com•com?太史讓我同你說什麼?」四兒奇怪道。
明夷嫌惡地一蹙眉,扯了衣襟一把揮開她的手,轉頭對無恤冷冷道:「趙無恤,管管你這不知禮數的婦人!」
「等等。小石子你過來!」我朝小董石招了招手,小傢伙一邊哭一邊走到我面前,我蹲下身從腰間的佩囊里取出一隻青色的小袋放在他手上,慎重道,「董石,小阿娘把這個送給你,你長大了可以用它造一支箭。這支箭定也能幫你射下滾滾天雷,轟城裂地。」
「那阿羊又是怎麼回事?」
兩個月後,晉軍得勝還朝。
「阿拾,要不,你回秦國去吧!」四兒看著我突然冒出一句話來。
「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趙家的伯嬴那年沒嫁到將軍府去,她被北面代國的國君娶走了。趙家後來又送了更年輕貌美的庶女去秦國,可將軍也沒娶,只把小姑娘嫁給了自己的兒子。我想,你以後若真要這麼沒名沒分地跟著趙無恤,倒不如回秦國去找將軍。將軍府里,總沒個主母壓著你。」
明夷愕然,低頭看著自己光潔似玉的胸膛。
「是我射在衛侯腿上的箭鏃,本來是想留著送給明夷的。可現在想想,像他那樣的人,這種東西他怕是看也不想看一眼。」
「行,讓家宰送你去。」四兒笑道。
「真的?!」小傢伙的眼睛瞬間就亮了,眼淚還掛在臉上,嘴巴已經笑開了,「那我能拿去給周哥哥看嗎?」
「他當初不聽我的話,殺了子西,卻不殺楚王,就早該料到自己會有此一日。」無恤夾了一片炙肉在鹽漬的梅羹里蘸了蘸,笑得淡然。
「周哥哥?」我回頭去看四兒。
「嗯。」伯魯放下酒杯道,「是你回晉后沒多久的事,白公勝被葉公所逼,在郢都城外的高山上自縊身亡了。」
「誰說我要伺候她了?我這一年不在,你和新絳城裡的孺人、貴女們混得挺熟啊!哪兒聽來那麼多嚼舌根的閑話?」我不以為然地去捏董石肉嘟嘟的雙下巴,四兒嘆了口氣,蹙著兩道彎眉一臉的憂心:「我還不是為了你?我就怕你一不小心懷上趙無恤的孩子,到那時候可怎麼辦?私生的孩子可比庶子都不如啊!」
四兒在一旁大笑:「你別理他,讓他哭去。走,我給你洗洗面,抹膏子去。瞧你這臉裂的,跟水渠似的。」
「沒什麼。」我被她說得心裏發悶,枕著雙手在杏花樹下躺了下來,www.hetubook.com.com四兒抱著董石往我身邊挪了挪,好奇道:「你和太史公鬧彆扭了?好久都沒見你往城外竹林去了。」
四兒笑著轉頭問我:「你給他的是什麼呀?」
進了冰涼的酒窖,本想拿壇甜醴給伯魯喝,結果抱到半路才發現自己居然抱了一壇新釀的鬱金酒,於是又回去換。
四兒看著我遲疑了片刻,回道:「阿羊被夫郎送給太子鑿了。」
兩個婢子見狀急忙過來攙扶自家主母,狄女臉上已是涕淚橫流,她看了一眼無恤,終於僵僵地鬆開他的衣袖,起身抽噎道:「夫君,姮雅在家等你……」
「他奪了熊章王位時就已經得罪了勾踐,殺不殺熊章,又有何區別?」無恤吃了炙肉,又提袖給伯魯斟了一杯酒,「該藏時不藏,該顯時不顯,那樣的人終究不能成大事。不過也好,他這麼一鬧,總算為我們斷了齊國聯楚抗晉的念頭。」
四兒也不理他,只拉著我的手,一邊摸一邊叨念:「宋國、衛國跑了一圈,手糙成這樣,臉也沒肉了,為了他們趙家,你這是要把命都賠上啊!你和趙無恤是不是又好了?我可聽說,他這一個月,天天都往太史府里跑,有好幾晚還住在太史府里。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就打算這麼沒名沒分跟著他了?趙府里的主母早晚會知道你是個女人,到時候她要是撒起潑來,可不管你是誰的徒弟,是巫士,還是神子。」
「智瑤逼得緊,你對北進之事有什麼打算?阿嬴在代國可都還好?」
此後半月,戰車上的紅衣神子成了新絳城裡最火熱的人物。朝堂、市集、酒肆、教坊,幾乎人人都在編造我的傳說,神奇乃至荒誕的傳說。
「也該走了,菜沒吃飽,事看飽了。」明夷挪步走到案幾前,提了一隻薑黃色的包袱撩開珠簾對我道:「這是我從楚國給你帶的茜草,本以為你這會兒定是悶在趙府後院閑得發慌,所以想叫你做些胭脂、口脂塗著玩。現在看來是用不著了。衛國的事,謝謝你。這次你若要走,就走得再遠些,別叫我們找見你。」
「明夷,少說一句!」伯魯朝我站的方向投來一瞥,拉了明夷的手道,「快別給她添堵了,咱們走吧!」
「我上次回新絳的時候,同師父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叫他給趕出來了。」阿素在宋國時曾說史墨是我爹娘當年婚儀上的巫祝,他明明知道我爹的身份,卻不肯告訴我。因此,我前些日子一回到晉國就跑到竹和-圖-書屋去與史墨對峙,結果把史墨惹惱了,他一根木棍就把我趕了出來。自己的徒兒寧可相信一個幾次三番欺騙利用她的人,卻不願相信自己,也難怪他會生氣。
無恤見我喂明夷吃肉,笑著挨了過來。
「宮裡來人找他,事情完了他一準就來了。」四兒提到于安,緊蹙的眉頭才總算舒展開了。
那一日,我與趙鞅並肩站在戰車上,手持青銅長戈,戈上是一顆發黑的半腐的頭顱。
「好嘞!」小董石把小袋往懷裡一塞,刺溜就跑了。
「夫君?」
我夾了一塊肉往他嘴邊遞了遞,見他湊過臉來,手腕一轉自己吃了。
「回去。」
伯魯倒是很可憐白公勝,嘆氣道:「楚王熊章是越王勾踐的外孫,你讓白公勝怎麼敢殺了他?殺了,豈不是要與越國結仇?」
……
無恤面上神色不變,一隻大手卻在桌案底下狠狠地捏了我一記。我吃痛皺眉,他方轉頭對伯魯道:「大哥,我聽說楚國的白公勝已經被蔡地來的葉公所殺,此事當真?小楚王熊章複位了?」

我趕忙抱著酒罈繞過前門,從偏門進了裡屋,隔著一道珠簾,只見那狄族女人當著無恤和伯魯的面一把扯開了明夷的衣襟。
「小阿娘……」董石眨著星星似的眼睛朝我靠了過來。
「嗯!」董石轉身一把抱住四兒的腿,撒嬌道,「阿娘,我想去趙府找周哥哥玩,行嗎?」
明夷在一旁聽著,輕笑道:「就是可憐了咱們神子的那位好大哥,為了買一盒碧海膏,竟斷送了齊楚兩國的盟約。也不曉得被陳恆知道這事,會怎麼處置他。」明夷說著提壺自斟了一杯,斟罷,又抬眼看著我,戲謔道,「所以我說啊,男人心太實的,不好。」
「你那北面帶來的姆師既這般無用就趕緊打發了吧!我回府時若再見到她,就割了她的舌頭給你添食。」無恤鬆開她的手,徑自在酒案旁坐下。狄女連忙跪在他身側,拉著他的衣袖,楚楚可憐道:「夫君,她不是姮雅的姆師,她養大了姮雅。」
「我們不會有孩子的。哎呀,算了,算了,我知道了,以後不讓無恤留夜太史府就是。」我捨不得四兒這樣為我操心難過,點頭應承道。
晉侯領三卿及諸大夫出宮相迎,從城門到公宮,長街兩旁站滿了駐足觀望的人。
「你,你怎麼……是個男的?」狄女傻了眼,伸手去摸明夷的胸膛。
明夷捏著酒杯,依舊是一副傾倒眾生的模樣。我將一豆切和*圖*書好的炙肉放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垂眸笑道:「偌大一個衛國都叫你這小兒拿下了,怎麼趙府後院區區一個女人倒趕不走了?你二人為我二人接風,怎麼也該在趙府,擺在太史府算什麼道理?」
無恤放下耳杯正欲回答,我笑著接過話來:「這太史府也算師兄半個家,擺在這裏可不都是為了師兄你?喏,這肉也是給你烤的,快吃吃合不合口味。」我笑盈盈地用食箸夾了一片炙肉送到明夷嘴邊,明夷看了我一眼,居然張口吃了。
原來,即便他日日待在這裏,這裏也不是我與他的家。
等我換好了酒,沿著府中小路走回小院,遠遠地瞧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婢子氣呼呼地衝進了我的院子。
「他現在是有公職的人,手頭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定很多。阿羊現在還跟著他嗎?我這次回來怎麼都沒見到她?」
「這事我比任何人都急,可我心急,事不能急。北方未穩,族中馬匹緊缺,有些事既已做到這份兒上,若前功盡棄,如何對得起我與她分別的這數年。」
這一日,我來四兒府里賞杏花,也不知四兒提前同董石說了什麼,三歲的小傢伙陪著我們跪坐在杏樹下,蜜蜂來了不躲,蝴蝶來了不追,小腰兒挺得筆直,大眼睛骨碌骨碌直在我臉上打轉。我一瞧他,他就目不斜視,一動都不敢動。
趙鞅命軍中將士一律黑甲持戈,卻獨賞我一人紅衣入城。
「能啊,可你們只許看,不許摸,摸了將來可就不靈了。」
自上次雲夢澤一別,我與他二人已有兩年多未見,這次見楚國無憂無慮的水澤將伯魯養得白白胖胖,心情格外舒爽。我給伯魯斟酒,夾菜。伯魯看看我,看看無恤,笑得嘴巴都合不攏。
四兒捂著嘴巴,笑道:「趙伯魯的大子啊,也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天天說你一個人一把弓就能轟城裂地。」
無恤的臉色此刻已極難看,他抓住狄女的手,厲聲喝道:「回去!」
無恤眼神微微一動,我在心裏暗嘆了一聲,起身道:「酒沒了,我再去搬一壇。」說罷,撩開珠簾,推開小門走了出去。
無恤大喜,在太史府中設下私宴替他二人接風洗塵。
屋裡的人還在說話,我木木地站了一會兒便挪著步子去了酒窖。
明夷拉好胸前的衣襟,扯了扯嘴角道:「你道什麼歉?該道歉的是帘子後面的人,我今日可是替她遭了罪。」
「才三歲,能有多重。」我自恃力大,只用一隻手去抱董石,哪知這一年小www.hetubook.com.com傢伙真的長成了塊大石頭,一抱沒抱起來,倒叫我自己一屁股坐在了菀草席上。
「可你這樣待她也不公,她這次要是再跑了,我可不替你勸。」
四兒把孩子往前一送,笑道:「你可小心點兒,他現在可重了。」
「哎呀,我又不是你,這些男人的事,我哪裡知道。」四兒睨了我一眼,伸手將我額頭的一朵落花拂開。
「這是什麼呀?」董石抹了一把眼淚,打開小袋看了一眼。
「孺人不走,難道是想等我太史府差人送你不成?」明夷大步走到門旁。
「抱歉。」簾外,無恤對明夷道。
「對了,于安今天怎麼不在?你沒告訴他我來了?」我同四兒坐了大半天才發現原本約好要一同賞花飲酒的男主人竟遲遲沒有出現。
關門時,只聽見門裡伯魯對無恤小聲道:「紅雲兒,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好容易才回來,你怎麼還不把那狄女趕走?」
四月芳菲將盡時,明夷和伯魯在一片如煙細雨中回到了新絳城。
原來,她叫姮雅。
「夫主?」狄女不知所措地看著無恤。
「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說太子鑿出城狩獵的時候和侍從走散了,又不小心遇上了野豬。也不知怎麼的,那麼多人進山尋人,人就偏偏叫阿羊給找到了。太子鑿後來知道阿羊是個姑娘,就親自來府里把她要走了。」
「四兒,你老實告訴我,今日這些話可是我師父讓你說的?」四兒提及伍封,我的心情頓時沉了下來。
我默默地點頭,因為除了點頭,我還能說什麼?明明是祝告過天地的夫妻,可在他人眼中偏偏又不是夫妻。今日是明夷替我擔了羞辱,那下一次呢?若她再找上門來,我又該如何自處?
小董石順勢往我身上一壓,瞪著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小阿娘,周哥哥說你挽弓一箭能射下天雷轟開城門,怎麼你連我都抱不動啊?」

「這是小阿娘在衛國射天雷的箭鏃啊!」
「不要——不要——要射天雷,要轟城門!小阿娘要打雷,要轟門——」董石推開我,小嘴一癟,哇的一聲就哭了,哭得還極傷心,眼淚嘩嘩地往下落,驚得我一時手足無措。
「原來是這樣……她當年是在山裡迷了路才遇見了我和伯魯,後來又跟明夷進了天樞遇見了于安。這一回,倒是換她自己找到了個迷路的人。」我看著春日陽光下一團團稚嫩嬌美、爛漫多情的杏花,不由得唏噓。
我一愣,笑道:「怎麼突然想到讓我回秦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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