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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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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絳都之難

第二十八章 絳都之難

「阿拾,我在門口遇見紅頭髮大叔了,他那麼著急去哪裡呀?」四兒問。
「諾。」我微笑點頭。
「你……」陳盤語塞。
「只有這一隻箱子嗎?新絳城裡有四千逃奴,光他們出入關卡所需的旌節就不止這一箱子了。」
「智瑤行事一貫跋扈無禮,姬鑿許是怕智瑤將來學齊相弒君篡權,所以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與齊國陳氏早有私謀,董舒昨夜只抓到韓虎、魏駒,卻叫智瑤跑了。」
我走上台階,十二三歲、四五十歲的男人們不論年紀都笑哈哈地圍著我叫大嫂,我看著他們的樣子,明明心急如焚,卻還是彎了嘴角。放心,我不會讓你們冤死,更不會讓任何人踩著你們的屍骨往上爬。
「師父可知,此番奴隸軍夜襲新絳城不是盜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國君要借奴隸叛亂之名誅殺四卿,奪回君權?」
「師父……」我企盼地看著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我去一趟太史府,待會兒就去找你們。」
「我必須進去,我不進去你們就都沒命了。」
「大嫂好。」
張先生沒死?!我驚愕地看向阿素。
「怎麼了?」陳逆問。
「好,既是這樣,那為師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進懷裡。
「不知道。」我望著庭中白得耀眼的木蘭花,心裏一片茫然。該說的話我都已經說給盜跖聽了,他聽進了多少,聽懂了多少,我一無所知。晉侯姬鑿曾許盜跖一個美夢,夢裡姬鑿將為所有入城的奴隸論功行賞,燒毀丹圖,派發旌節,編造戶籍,讓他們從逃奴變成無罪的自由人。如今,奴隸軍已經入城,若姬鑿不能兌現自己當初的承諾,盜跖是會帶人撤離新絳城,還是怒而殺君,爭個魚死網破,我不得而知。于安和趙稷知道陳氏與智氏的陰謀後會做何反應,我也無法預料。我只希望他們所有人都能暫且放下心中的慾望和仇恨,在智瑤和陳氏的軍隊包圍新絳城之前,離開這座被死亡籠罩的城池。
「大嫂好。」
……
「若周王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瑤為君,那齊國必將落入陳氏之手。晉、齊乃大國,大國卿族可以驅趕公族,小國必追隨效仿。到那時,天下就真的永無寧日了。我知道自己這話聽來荒謬,也希望這隻是我一個荒謬的猜測。可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陳氏為何要棄我阿爹而助智氏獨攬晉國大權。」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可他漠然地從我身旁走過,再沒有多看我一眼。
「合腳。」
區區一載,趙卿卒,晉侯薨,周王崩,蒼穹之上星月相蝕,紫微垣動,天下不安。亂了,早亂了。滿城縞素的晉都黎庶不得入,齊國陳氏世子卻帶著我們大搖大擺地進了城。
阿素見狀連忙上前一步對我道:「小妹,你就隨我們出城吧!欲成大事必有犧牲,這樣的道理你該懂的。」
「你說智瑤與陳恆有勾結?!此話從何說起?」史墨驚問。
「都走到這一步了,他們兩個居然還想要尊君守禮,名正言順地立功封卿。呵,君君,臣臣,守的到底是禮,還是虛名?!」陳盤嘲諷一笑,轉頭對陳逆道:「陳爺,這裏情形有變,咱們趕緊出城吧!」
四兒鬆開了手,凄然笑道:「『事成封卿,兵敗身死。』除了這句話他什麼也沒同我說。阿拾,我是不是很笨?他一定覺得我很笨,所以什麼都不肯告訴我。就算是阿羊也比我好,總還能幫上他的忙,聽懂他說的話。」
「師父?!」我愕然看著史墨。
「走吧!」陳盤拉著阿素往院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催促陳逆。無恤不見了,陳盤比我們任何人都更著急。
「我什麼也幫不了他,還給他闖了大禍……」四兒話沒說完一雙杏目里已蓄滿了晶瑩的淚水。
我在心裏長嘆了一聲,伸手抱住阿素,阿素雙手一攬緊緊地摟住了我:「小妹——」
「阿素,我真不喜歡看你這樣折磨你自己。你不開心,我也不開心。若張孟談真在新絳城,你就把他捆了帶走吧!我回了臨淄會告訴相父,他最器重的素祁死了,死在新絳,埋在新絳了。從今往後,你與我陳氏再無瓜葛,與我陳盤再無情分。天涯路遙,你和他自生自滅去吧!」
「蠢人,那些奴隸入城時就已經是死人了,你救不了他們。」陳盤在旁冷冷出聲。
「是什麼?」
「阿姐,什麼都別問,出城后,別待在陳盤身邊,走得遠一些,張先生會找到你的。」我在阿素耳邊極小聲道。
「進去吧!」阿素扶著我邁進了趙府的大門。
僕役哆哆嗦嗦地抬起頭來:「回素姑娘,趙鞅一死,趙世子就被軟禁在此,來見他的人沒幾個,並沒有一個叫張孟談的人。」
我合上劍鞘把劍遞給四兒:「拿去,這不是我的劍,是你的。」
「那該怎麼辦?」
「嗯,謝師父!」
「你是說,齊國陳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卻怕會因此遭天下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瑤身上先試一試?」
「別瞎問,走走走!」男子伸手來推我,我側身閃過直直往府門去,他轉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大喝道,「喂,你真不能進去!」
「奴死罪——」僕役兩股戰戰一下撲倒在地。
「好,我陪你一起想,你一定會有辦法的。」四兒鬆開我的手,身子一斜把頭輕輕地枕在我肩上,「我陪著你,我們一起想辦法。」
「可來的如果不是無恤,是智瑤?」www.hetubook.com.com
史墨點頭道:「正是晉陽。假造戶冊,尹鐸恐怕比司民更有經驗。至於如何安頓奴隸,他幾年前就已經做得很好了。」
「對,我和陳逆一起去。」阿素跑到陳逆身旁。
人這一生總有一些特殊的時刻,它來的時候,你一眼就能認出它,是歡喜,還是悲哀,亦心如明鏡。我站在澮水之畔遙望著晨光里的新絳城,它連綿的城牆依舊巍峨,它高聳的廟堂依舊壯麗,可陽光穿過濃雲照在它身上卻映出一種凄涼的金紅色。這是一座我本不該踏足的城池,可我來了,我在這裏遇見了自己的愛情。而後,我一次次離開它,又一次次不遠千里地回到它身邊。它是我註定繞不開的一方天地,是我生命的起點,或許也將成為我生命的終點。
「繼續說。」
陳盤看著我久久沒有出聲,半晌,轉頭對陳逆道:「陳爺,讓她留下,我們走。」
「阿姐,你的話我都明白,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盜跖和他的兄弟們死。小芽兒會懂我,無恤也會懂我。我不會死,也不會讓新絳城裡屍骨成山。」阿素把她的善良與溫情都藏在骨子裡,輕易不叫人看見,所以我以前怕她,防她,害她,現在卻因為她的一片真心感動不已。
陳盤眉頭一皺,越過我與阿素躥進了院門。「誰不見了?」他急問。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廝殺,所有人都懷著必得的信念和必死的決心站在自己的戰場上。對他們而言,得失只在一線,生死只在一線,每個人都繃緊了自己的心弦,一點點偏離計劃的變動都會讓他們驚慌失措,繼而本能地想要抗拒。于安不願承認無恤已經脫逃,盜跖不願相信晉侯欺騙了自己,我的父親也許更不能相信,他全心信賴的陳氏一族會在最後關頭與智氏合作,背叛他,利用他,犧牲他。殘忍的真相明明就擺在每個人的面前,卻沒有人願意去相信。我還能做什麼?我只能坐在這裏看著最美的春景,等著悲劇一出出上演。
「人呢?我讓你們看著的人呢?!」還未見到無恤的房門,院牆裡已傳出於安如雷的怒吼。
「對,孟談看了我的信一定會帶趙無恤出城。小妹,我們出城去等他們!」阿素轉身來拉我,我往後退了一步,她困惑道:「怎麼了,你高興傻了嗎?趙無恤不在這裏,他沒死,逃走了。咱們趕緊出城去找他們吧!」
「夫君不會死,對嗎?」四兒淚光點點地看著我。
盜跖,還是盜跖!
「師父的意思是——讓尹鐸接收他們?」提及北方趙地,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晉陽。如果是尹鐸,他一定會想方設法為這些逃奴謀出一條生路。
「許久沒算了,正打算為你父親卜上一卦。你既然來了,要不要再陪為師算上一算,看你父親最後到底是輸是贏?」
「你隨我來。」史墨聽罷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來。
我冷笑著又道:「韓氏、魏氏兩家宗主、宗子有沒有死,陳世子關心得很。可你為何獨獨不問智氏?身為正卿的智瑤是生是死,不是更重要嗎?還是說智瑤的處境,你陳世子早就已經知道了?」我一眨不眨地盯著陳盤,我希望他能辯解,也希望自己心裏可怕的猜測不是真的。
「好。」
伯魯死了,趙鞅死了,整座趙府孝布未除,白慘慘的猶如一座巨大的靈堂。我一路直奔無恤住所而去,路旁是熟悉的一草一木,迎面走來的卻是一張張陌生的面孔,有人同陳盤行禮,有人同阿素問好,一切荒誕無稽得仿如幻境。
「大哥……」陳逆的眼睛里有深重難掩的哀痛,我知道他此時此刻在想什麼,因而心裏既感動又心疼。君子、盜匪,兩個原本天差地別的人在生死情義面前卻像得出奇。
「真的。」
「四兒,你聽我說……」
是啊,當年晉郊祭天前,尹鐸就曾以修造晉陽城為名讓趙鞅從定公手裡要了一百多個年過四十的奴隸,這些奴隸有的來自霍太山,有的來自九原,有的來自曲梁,他們中興許還有奴隸軍們的親人。
「大嫂?大哥什麼時候娶婆娘了?」眾人由疑轉驚,議論紛紛。
「你救了紅雲兒?他真的逃出城去了?!謝謝你,謝謝你!」我喜出望外一把抱住四兒,四兒卻靠在我的肩膀上大哭起來。我連忙鬆開她,一邊替她擦淚,一邊道:「你別哭,你沒闖禍,外頭是出了些事情,可與你無關,與無恤也無關。你能助無恤出城,也許對於安來說,不是壞事,是好事。」
此刻的新絳城悄然無聲,仿若一座死城,所有的殺戮都已在黎明前結束。四千奴隸軍若要強攻新絳城無異於送死,可如果有人夜開城門迎他們入城,那麼殺幾百個睡夢中的府兵,控制幾座府院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
「嗯。」繁花樹下,四兒輕輕一枕,幾許流年霎時如水般在我眼前流過。秦國小院里,梳著總角的她也常這樣陪著我一起想辦法,沒有言語,只是長長久久地安靜地陪伴。彼時此刻,我最需要的其實也就是她這滿心信賴的輕輕一枕。
「相父說得沒錯,女人太聰明了,果然不是好事。」陳盤聽了我的話,頓時冷下臉來。
「不可能,他若沒死一定會來找趙無恤。你再好好想一想!趙鞅死之前呢?你可在府里見過一個個子瘦高、面貌斯文、右手背上有一大片燙傷的人?」
史墨緊盯著我的臉,嚴肅的表情不似惶恐緊張,倒似在責怪我為何要來這裏。「是你父親讓你來替他動https://m.hetubook.com.com手的?」他問。
「怎麼是我的?」四兒握著劍,愕然道。
我無心去想城裡的人們都去了哪裡,也無心細看長街上那些拖曳屍體留下的血痕,我只想去一個地方,只想自己臃腫的身體能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可這條路為什麼這麼長,我的心為什麼跳得這麼厲害……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于安走後,陳盤突然對跪在屋子角落裡的一名僕役高聲怒喝。
我伸手掀起垂簾,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長發,史墨一身縞色坐在書案之後。他抬頭與我對視,手裡赫然握著一柄青金色的長匕。
「天下最貴重的東西。你別問了,趕緊去,災禍不等人,于安和盜跖的劍也不等人。」我拉著四兒站起身來。
「于安不是不肯告訴你,而是他知道自己要做的事,你一定不會想要幫他。」
西廂無門,竹簾垂地,簾后影影綽綽端坐著一個人。
「晦氣,想踩一踩他趙鞅的門板子,踩了一腳的死人肉。」陳盤在地上狠狠跺了幾腳。我低頭看了一眼地上血跡斑駁的府門,一顆沉著的心又往下墜了墜。
「別為那負心人難過了。」陳盤走到阿素身邊輕輕攬過她的肩膀,阿素眼瞼一動滾下兩行淚來,陳盤握著她肩膀的手緊了緊,柔聲又道:「好了,不難過,把人找到再問一問,若他真無情,就把他交給我,犯不著髒了你的手。既然張孟談已經見過趙無恤,那趙無恤一定早就知道了邯鄲君的計劃。他二人一旦脫逃,必會拚死出城。你與其冒險在城裡找人,不如隨我一同出城吧!」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寢幄,我找了一圈,只好轉道去了西廂,那是史墨平日著史藏書的地方。
「你來之前沒勸過盜跖?」
「小妹,現在是說這些胡話的時候嗎?你若想留下來救那些奴隸,遲早也會沒命。你死是你的決定,別連累了你腹中的孩子。孟談沒死,趙無恤現在一定已經出城搬救兵去了,你難道想留在城裡和他隔著一道城牆,隔著連天戰火不得相見嗎?」
「停下!哪兒來的大胆婆娘?!」一個二十歲上下亂髮披肩的男人提劍擋在了我面前,「國君讓你們都待在屋裡不要出門,你男人沒告訴你嗎?出門要砍頭的,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地可以後給,戶籍可以再造,盜跖可以帶人先往北方趙地避禍。」
「世間萬物皆有生死,遇上了,也不過是順了天命罷了,你我都無須執著。」
「還有……我生平從不收人厚禮,這碧玉佩你記得要來拿回去。」
「不,阿姐,我不懂,奴隸也是人,他們拚死入城要的是自由,不是犧牲。」
那僕役的相貌我隱約有些印象,應是昔日伺候趙鞅的人,他往前跪了幾步,恭聲對陳盤道:「稟世子,昨夜人還是在的,亞旅來了要殺他,劍都到喉上了,可趙世子愣是一動未動。天快亮時,外頭殺得有些亂,守衛們沒耐住就出去瞧了一眼,結果一回頭床上的人就沒了。」
「師父今日要算卦?」我打開案上一隻髹紅漆點畫星圖的長匣,從裏面抓出一把泛黃的蓍草。
陳盤看著我們三人,一臉無奈:「你們都瞎著急什麼?!邯鄲君昨夜入的城,趙無恤要死早死了,他要是沒死,一個活死人還能飛出城去?還有你想找的那個張孟談,真是裝死裝出癮頭來了。這回要是他真沒死,我非叫人割了他的腦袋不可。我就不信,他斷了頭還能再長出個新的來!」
于安沒有慌,他整個人冷得仿如冬日黎明幽藍色的雪。我一步步走到台階下,他盯著我的眼睛,森然道:「世子放心,趙無恤逃不走。」
「都是廢物!趙無恤是真癱還是假癱,他們瞎了,你也瞎了嗎?」
「最好逃不走。」陳盤瞟了我一眼,亦陰沉下臉色。
「徒兒求師父相助。」我俯首欲禮,史墨連忙起身扶住了我。
老翁將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門而入,屋裡靜悄悄的,一貫燃著香的青銅爐冷冰冰地靠在案腳旁,案上的水匜里沒有水,空蕩蕩地露出鑄在匜底的青銅小魚。食時剛過,屋外陽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線穿過緊閉的窗戶再透進屋裡已所剩無幾,朦朧、昏黃、冷寂,我眼前這間屋子彷彿還停留在冬日的某個黃昏。
「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這一步走得太險了。」
「那就好。我走了,你從後門出去吧,離太史府近一些,路上自己小心。」
區區一載,趙卿卒,晉侯薨,周王崩,蒼穹之上星月相蝕,紫微垣動,天下不安。亂了,早亂了。滿城縞素的晉都黎庶不得入,齊國陳氏世子卻帶著我們大搖大擺地進了城。
「小妹……」陳逆低頭捏住祥雲里飛奔的小狐,將玉佩緊緊握入掌心,「陳逆愧對一個『義』字,請小妹替我向柳下兄賠罪。」
「四卿無罪,無故誅殺,功從何來?」
「阿拾,你救救我夫君好嗎?」四兒突然反過手來緊緊地抓住了我的手,她抓得很緊,新生的指甲狠狠地掐進我的手心卻全然不知,「我知道夫君現在做的事不對,他不該殺那麼多人,也不該抱著過去的仇恨不放。可他心裏太苦了,這些年他沒有一日真正開心。你是知道他的,他不是個壞人,等今日的事過了,你讓我陪著他,總有一天他會放下的。」
「外頭危險,你拿著防身,快去吧!」我推了一把四兒,自己轉身大步離去。
「大哥,沒事的。」我沖陳逆一和*圖*書笑,伸手解下自己脖子上的碧玉佩放在他手裡,「艾陵之戰,我尚年幼,壞不了你家相爺的大業。如今我有良策,定不會叫盜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兄弟死在面前。這些年,小妹勞大哥照拂,這玉佩是我多年隨身之物,且放在大哥這裏,他日雲夢澤再見,大哥拿它與我換酒喝。」
「一看就合腳。」我脫了鞋將自己又紅又腫的腳套進四兒做的新鞋裡,忍著鼻酸,微笑道,「好穿,剛好穿。」
僕役吃痛,急忙道:「回、回素姑娘,在趙鞅的喪禮上,太史墨身邊是有個手有燙傷的巫人,那巫人在府里住了幾日,後來就不知道去哪裡了。」
「阿翁,我好像見過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門口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踮腳在身旁的老人耳邊嘀咕了幾個字。老翁聽了瞪著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就嚷嚷著讓所有人收了劍。大家一臉狐疑地看著他,他跑下台階一把拉開擋在我身前的男人,笑著對我道:「原來是大嫂來了,太史公在屋裡,路不熟吧?老頭子領你進去。」
「他見國君做什麼?」四兒好奇地在我身邊坐下。
史墨拄著拐杖出了廂房,下了石階,帶著我一路行到後院一處庫房前,他取出鑰匙開了門,從門旁的木架上取下一隻極普通的褐色木箱遞給了我:「你要的東西都在這箱子里了。」
「四兒,不是我要讓于安死,也不是無恤和張先生要他死。今日這事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但我同你保證,于安不會死,我們都不會死。我再想想辦法,你等等我,好嗎?」
「你先等等。」我從包袱里把于安給我的細劍拿了出來。這一次,映著耀眼的陽光終於叫我在劍身細密的格紋里瞧見了兩個小小的暗紋陰刻的字——邂逅。邂逅,適我願兮。可那年大雪裡看見你的人是她,不是我;這麼多年陪在你身邊傾心愛你的人也是她,不是我。你是她的青衣小哥、她的良人,你的心不是我不願看見,是我不能看見。
我恨史墨,恨他毀了我的家,毀了我的母親、我的父親,可正如他這些年教我的,一個人的愛恨,在數千、數萬生靈面前,微不足道。
自那夜被盜跖救出趙府後,我好幾次在夢裡回到過這裏,可即便在夢裡,它也不會狼狽破落如斯。臨街的一面院牆倒了,碎石瓦礫鋪了一地,昔日莊嚴肅穆的兩扇府門被重物撞裂了一扇,一邊虛掩著,另一邊已被人卸下來斜放在台階上。陳盤踩著門板往上走,走到一半突然急退了下來,一邊叫罵一邊死命地在地上蹭著自己的鞋底。
「不行!盜跖在宮裡,我阿爹也在宮裡,如果讓他見到你……不行!」我伸手去奪箱子,史墨卻瞪著我,肅然道:「阿拾,為師讓你去見的不是你的夫君紅雲兒,而是趙氏宗主趙無恤。見到他之後,你和他要做什麼來救這一城的奴隸,你最好現在就想清楚。」
我騙了陳逆,我是人,不是神,面對今日這樣的亂局,我根本沒有良策。
「都還沒穿呢!」
「這個……」
「世子……」阿素怔怔地看著陳盤。
「呵,阿拾姑娘,我陳盤生平真的很少佩服什麼人,你算是一個。只可惜,你雖心有七竅卻看不透天命。逆天而行,終難有善終。」
「可師父……」
陳盤看了一眼阿素,點頭道:「你猜得不錯。幾年前,晉太子鑿曾密書齊侯與相父,求他們出兵相助誅滅四卿,所以你阿爹不是叛臣,是功臣。事成之後,他入朝封卿,你便是正卿嫡女,貴不可言。」
「真的?」
「陳逆,走不由你,留不由你,你別忘了你的誓言!」陳盤望著陳逆的背影怒喝道。
「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內,智瑤定會逼周王改封智氏為君。」史墨長眉緊蹙,面色比方才初見時更加凝重。
無恤……我轉頭望向長街盡處人頭攢動的城樓,史墨伸手抱走了我懷裡的木箱。
「趙世子出逃,我已傳令全城搜捕。」于安的視線越過陳盤落在我身上,我握緊了拳頭,他亦蹙起了雙眉。
「怎麼了?」
「哈哈哈……」陳盤語罷,我不由得大笑,「陳世子,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也委實太可笑了。你當我還是三歲小兒嗎?若於安和我阿爹真有功,他們的功勞也不是誅殺四卿,而是借你們陳氏之兵剿滅入城『燒殺搶掠,殘害卿族』的四千奴隸吧?以下犯上,以賤伐貴,是為大不敬。晉侯根本不會違禮賜這些奴隸自由身。盜跖和他的奴隸軍是你們殺人的劍,替你們殺完了四卿,就又該變成你們的踏腳石了。四千人的屍骨疊將起來,是夠你們登天,夠我貴不可言了。」
「晉與齊同為大國,奴隸軍殺了三卿,智瑤便可獨攬大權。智氏一族渴求長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獨吞晉國。如今新絳罹難,若智瑤以平叛之名領兵衝進城來,四千奴隸必死無疑,我阿爹、董舒必死無疑,就連晉侯也未必能倖免。事後,殺了人的智瑤只需將一切罪責推給暴亂的奴隸,再下令屠殺一批與董氏、邯鄲氏勾結的『叛臣』,這場動亂就沒人敢再提了。智瑤今年不過三十,他若獨霸晉國二十年……」
「那這個你拿去。」四兒拎起一直放在身邊的包袱遞給我。

「不用算了,他不會贏。」
「你這話是說來騙我,還是騙自己的?」陳盤凝視著阿素毅然決絕的面龐,幽幽嘆道。
「四兒,于安的命一直都握在他自己手上。他要生,他隨時都能帶你和孩子走;可若他要死,我www.hetubook.com.com求你千萬別隨他去。」我緊緊地握住四兒的手,我太了解她,正因為了解,所以她此刻明明就坐在我身邊,我卻怕得要命。
四兒找到我時,我正獨坐在趙府的木蘭園中。春陽融融,和風徐徐,潔白如玉的木蘭花在我面前開了一樹又一樹,已盛的、合苞的,一朵朵亭亭地立在墨色的枝條上。趙鞅喜木蘭,園中遍栽花樹。當年我初到趙府時,無恤便說要帶我來這裏看木蘭。這些年,我與他來過數次,可從沒有一次像今日這樣看得兩眼發酸。
陳盤捏著拳頭在屋裡來回走了兩步,厲聲又道:「我再問你,韓氏、魏氏兩家宗主、宗子都已經叫奴隸軍殺了嗎?」
「夫君替你從趙家找回來的東西。伏靈索、劍、你的玉雁佩,還有……哦,我還給你做了一雙新鞋。你現在肚子大了,腳一定腫得厲害,之前穿的鞋肯定太擠了。」四兒一邊說一邊解開包袱從裏面掏出一雙嶄新的繡鞋放在我腳邊,「你先趕緊穿一穿,看合不合腳。我的綉工這麼多年也沒個長進,你別嫌丑。」
「陳世子來得太早了吧?」于安聽到陳盤的聲音,收了怒氣冷冷轉過身來。
阿素和陳逆是來晉國找我的,但陳盤不是。陳盤與智瑤早有往來,當年智瑤立世子,陳盤就曾親送大禮到智府恭賀。方才無恤脫逃,剛剛入城的陳盤卻只關心韓魏兩家宗主的生死,獨不問智瑤,我便生了疑心,其後詢問盜跖,智瑤果真不在城中,就連世子智顏也不知去向。
「一定是他。他沒死,他還活著。」阿素怔怔地鬆開了僕役的肩膀,她眼瞼微顫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哭,嘴角剛溢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即刻又被無邊的哀色取代,「他果然偷看了我的密信,他是個騙子,騙了我那麼久……」
「大叔要什麼?」
「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嗎?」我越過他往府門裡看了一眼。
陳逆的臉在陳盤的怒吼聲中瞬間失了血色。有的人,他們的誓言不是一句話,而是捆在心上的一條鎖鏈,鎖鏈扯緊了,就痛到身不由己了。
「新舊更迭,強者食弱,乃天下大勢。然智氏無德,不足以為君。」
「阿拾,趙無恤已經不在這裏了,你為什麼還要留下來?」四兒見我出神發獃,捧著我的臉強迫我轉過頭來。
「他要入宮去見國君。」

「快說!」阿素一手扣住僕役的肩膀。
鷹食黃鳥,黃鳥食魚,魚食蜉蝣。府院被攻陷的卿族是蜉蝣,盜跖的奴隸軍是誤入深淵的小魚,于安和趙稷是自以為勝利的黃鳥,而真正可怕的敵人正張開他們的利爪朝這裏撲來。一夜血戰,戰爭卻沒有結束。新絳城裡沒有勝利者,我們所有人都是禿鷹眼中的獵物,包括晉侯在內。
「四兒,你趕緊入宮替我去找于安和盜跖,千萬別讓他們在宮裡打起來。要是盜跖發了狂想做傻事,你就同他說,他要的東西國君給不了,我來給。」
「那就告訴城樓上的士兵他們該做什麼。」史墨凝眸注視著長街上一群慌亂不知所措的奴隸。
「師父可聽過一則傳聞,齊國陳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齊前,周太史曾為他卜過一卦『觀之否』?」
「不,他不會死,他會平安回來的。」四兒沒有應承我,只是低頭看向自己腰間一枚小小的青玉環。「環」同「還」,她在等他還家。可如今的于安還會知難而還嗎?
「我不試一試,怎麼知道不行?」
「講什麼鬼話?!」男人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轉頭沖台階上看熱鬧的人喊道:「誰給我根繩子,先給她捆起來啊!」
「好,我去。那你呢?」
「陳世子,趙氏之事在下與邯鄲君自會料理,世子留在此處多有不便,還是速速離去的好。君上另有急召,在下先告辭了!」于安抬手沖陳盤一禮,轉身帶著眾護衛匆匆步下台階。
「娃都要生了,還不是大嫂啊?」

「等一下!」阿素見陳盤要走,幾步躥到僕役面前,急問道:「你在趙無恤身邊這些日子里,可曾見過一個叫張孟談的人來找過他?」
史墨的府門外站了兩排手持長劍的奴隸軍,見我遠遠走來,他們齊刷刷把自己的劍拔了出來。
史墨喜潔,屋前石階亦鋪莞席。奴隸軍圍府已有一夜,但這會兒莞席上卻連一個泥腳印都沒有。盜跖不信神明,但奴隸軍對通達神明的史墨顯然有所避忌。
陳盤也不與他見禮,幾步就邁上了台階:「相父不放心,差我先來看一看。誰不見了?不會是趙無恤吧?」
史墨望著我的眼睛,啞聲道:「為師知你心中有恨,卻也知你心中常存大愛。時至今日你還願意喚我一聲師父,為師很高興,你告訴我,我這俎上魚肉,還能如何助你?」
白衣白髮的史墨登上了車夫駕來的軺車直奔宮城而去。我知道,他會見到盜跖,也一定會見到我的父親。他們上一次見面是在什麼時候?是在阿娘的婚禮上,還是火與死亡的戰場?二十二年解不開的恩怨,要等到今日用血來祭嗎?
陳逆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他聽見陳盤叫他,卻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來:「我留下,陪你去找盜跖。」
「堂堂君主言而無信,區區盜匪一諾千金,孰貴孰賤,我今日總算看清了。」我想起盜跖當日在山谷里的一番話不由得嗤笑出聲。
我盯著她的眼睛反問道:「那你為什麼還不出城?于安引奴隸軍入城前一定囑咐過你要帶董石出城避禍,你為什麼不聽他的話?這裡有多危險,難道他沒告訴你www.hetubook.com.com?」四兒今日穿了一件玉色的絲絹單衣,單衣綉黃鳥,配紅緣,緣邊上暗線綉制的藤蔓纏纏繞繞,不分不舍。這樣的危局裡,這樣華麗的衣裙、美麗的她,叫我心生不安。
「阿拾!」阿素拽著我的手越發急了。
日升中天,新絳城依舊城門緊閉。新君有令:閉城七日以哀敬王之崩。
「噓——大嫂要臊了。」
「真不見了,這怎麼可能?你不是說他已經卧床數月手足皆廢了嗎?一個廢人怎麼能從你們眼皮底下逃走?什麼時候逃走的?不會已經逃出城去了吧?」陳盤在屋裡轉了一圈,臉上竟難得地露出慌張之色。
「還政晉侯,功名自有國君來給。」
盜跖要為天下先,變奴隸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瑤和陳恆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從沒有人做過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諸侯,五百多年間,諸侯爵位世代傳襲,從無例外。可近百年間,禮樂崩塌,公族勢弱,卿族掌權,得了一卦「觀之否」的陳氏耐不住了。
抗擊外敵,上下同欲者勝。可這一城的人,各有各的鬼胎,我想救他們,卻根本沒人願意聽我的話。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他們相信智瑤與陳氏另有陰謀,我要怎麼做才能逼他們聽我的話呢?
「他們死也是為了還政國君。」
「他執迷癲狂,你倒看得透徹。」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趙稷若是贏了一定會殺他,若是輸了也一定會先殺了他,他是將死之人,卻全然無懼。
「我一直不明白四千奴隸為什麼可以控制整座新絳城,為什麼城中千戶,戶戶閉門,現在我總算明白了,晉侯不是被脅迫的,他也參与了此事,是他要借于安和我阿爹的手誅殺四卿,對嗎?」我沒有回應阿素,只盯著她身旁的陳盤。趙稷沒了鄭伯卻仍不死心,原來是手裡還捏著一個晉侯。
「不是。」我徑自取過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將它推到了史墨手邊,「我阿爹對師父之恨猶在對趙鞅之上,他怎麼會把這個等了二十年的機會讓給我?不用著急,沒讓你太史公親眼看著他殺光四卿,奪回邯鄲,他捨不得讓你死。」
……
「素祁說到做到。」
這是戰鼓,城樓上的戰鼓。鼓聲不停,一聲高過一聲。我與史墨走出太史府時,門外的奴隸軍已亂作一團,他們全都跑下台階站在長街上,驚恐地望著遠方城樓上那面不斷發出巨響的大鼓。
我緊緊地抱著懷中的箱子,如同抱著黑暗裡最後一顆微弱的火種,可就在這時,耳朵里忽然傳進了一聲鼓聲。鼓聲悶悶的,傳到耳邊時已經失了力量,我聽得並不真切。但當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鼓聲如滾雷般朝我湧來時,我在史墨臉上看到了無奈與悲憫。
「無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韓虎、魏駒兩位亞卿也還活著。智瑤的軍隊應該不會那麼早到,若奴隸軍現在肯離城,沒了代罪之人,智瑤就算來了也不敢對三家動手。這亂,興許還能平。」
「回世子,人已經抓了,但還沒殺。邯鄲君和亞旅說要等得了君令再殺人。」
史墨看著我懷中平凡無奇的木箱道:「這原是趙氏來往新絳、太谷運送糧草所用的旌節,一次可過百人,至於要如何掩人耳目將四千人送入晉陽,如何讓智瑤看不見他們,就要看你們自己的了。此事沒有萬全之法,只有權宜之策,你就拿這箱子去找盜跖吧!」
「你去城樓,為師替你去見盜跖。」
「逃奴要變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戶可查。可據我所知,這幾年,司民並未另外造冊替這些奴隸編造戶籍。盜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隨時可能作廢的赦令,其餘的什麼也拿不到。」
阿素被陳盤說穿了心事,低頭恨道:「不勞世子動手,若那人真沒死,我只問他一句話,問完我就親手殺了他。」
「勸過,可盜跖非要國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賜他們自由身,方肯離城。」
陳盤沖她一笑道:「你別這樣看我,再看我就要哭了。」油嘴滑舌的人嘴上說得戲謔,聲音卻微微有些發哽,他說完不再看阿素,只轉頭對陳逆道:「走吧,我們去趙府找人。」
「師父,這箱子里裝的是通關用的旌節?」
「你上城樓去看一看,來的或許不是智瑤,是無恤。」
走進府門,太史府里平靜一如往昔。沒有碎瓦亂石,沒有隨處可見的奴隸軍,日上中天,庭中花樹簇簇,清溪汩汩,道旁的白沙在艷陽下靜靜地閃著奪目的光芒。帶路的老翁不大識路,幾次都險些走錯,我在他身後不動聲色地提點,他才將我帶到史墨院外。
「是我偷了夫君的腰牌放走了趙無恤和張先生,我不想叫你傷心難過,也不想叫小芽兒一出生就沒了阿爹。可我是不是闖禍了?夫君和大叔都那麼著急入宮找君上,是不是因為我闖下大禍了?」
阿素抬頭驚詫地看著我,我重重地捏了捏她的手,微笑道:「阿姐,謝謝你。快走吧,張先生在等你呢!」
「你不能跑!」陳逆挺身攔在我身前,「小妹,你這樣著急只會傷了自己和孩子,我去趙府替你找人,你在這裏等我。」
「『鳳凰於飛,和鳴鏘鏘,有媯之後,將育于姜。五世其昌,並於正卿。八世之後,莫之於京。』陳氏有天命,可世間路有千條,你確定你們現在走的這條路是對的嗎?走岔了路,可就永遠到不了那個終點了。」
「師父在等人?」我進屋,彎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蘭樹心鏤雕為鞘,這匕首正是前年史墨生辰時趙鞅送給他的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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