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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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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故梁殘月

第三十章 故梁殘月

「別管上面了,孩子的頭要出來了。姑娘,你再用力!」
汾水的濤聲淹沒了我撕心裂肺的呼喚,我眼看著趙稷離故梁橋越來越近,兩條腿卻沉得如同灌了銅水一般:「你們站住!阿兄——阿兄等等我——」
「不要——」我拖著雙腿兩步並作一步才勉強拽住趙稷的衣袍,趙稷雙手一送將我的孩子送進了智瑤的懷裡。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在確定眼前的不是自己的幻覺后,伸手摸了摸床內:「孩子呢?」
「阿兄,你在這裏等我,我去幫你趕走他。」我穿著浸血的單衣走出橋下的陰影,趙稷緊蹙著雙眉看了我一眼,轉頭對智瑤道:「孩子在這裏,望智卿信守諾言放我一家人離去。」
「痛,痛——」劇烈的疼痛從身體里的一個點擴展蔓延到了我的全身,我聽到自己凄厲的叫聲,那叫聲太尖厲,尖厲得讓人害怕。我想要蜷起身子,卻被人死死地壓住了雙腿。我的身體像是被人拆開了,扯裂了,沒有一處屬於自己,卻感受著每一處撕裂帶來的痛苦。汗水從額頭流進眼眶,我睜不開眼,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裏,為什麼耳朵里滿是鈴聲、鼓聲和巫覡哭泣般的嘶吼。我的四兒呢?我的四兒死了。
無恤拍馬朝我直衝而來,他不減馬速一路狂奔,至我面前時,驟然棄韁跳馬,任馬兒嘶鳴著衝進了廝殺的人群。
「卿相,奴隸軍殺出城了!」有將士駕車狂奔至橋下。
「活著。你阿爹倒是想都殺了,可我不能讓他殺了人把屎盆子全扣在我頭上。韓府、魏府我都派了人,總不會鬧出趙家那種事來。」
「姑娘,你不能這樣,都一整夜了,你忍一忍,孩子快出來了。」
大門開啟,御人駕車直衝而出。車子剛出城樓,身後城門急閉。駛出半里地,便看到趙稷的馬車直入智氏營帳。
「國君是要戰,還是降?」我輕咳,消失了的疼痛全都回到了身上,人微微一動,肩頭便一陣陣剜心地痛。
「好像是北門。」宮婢拿帕子擦了擦我額際的冷汗,擔憂道,「姑娘,你剛生了孩子不能久坐,還是先躺下吧!」
「哼,姬鑿可信不過你那個聰明的爹,守衛軍現在都交給司民來指揮了。」盜跖往我嘴裏灌了一口水,盤腿在地上坐了下來。
「哈哈哈,善,大善!邯鄲君辦事果然周到!死了,都死了,哈哈哈……」智瑤仰頭大笑,他笑得太得意,太放肆,笑得抹了一把喜淚才停下來,「好,來,快把孩子給我瞧瞧!」他朝趙稷伸出手。
「奴隸們守的是哪個城門?」
「替我謝謝有羊夫人。勸她……節哀。」
「你過來。」我閉上眼睛喘勻了氣,示意盜跖附耳過來。
「智卿,智卿——」汾水之畔一輛亮著火炬的駟馬高車引著火龍直奔至故梁橋下,高車之上晉侯姬鑿著一襲玄色爵弁服沖智瑤揚手高喊,「智卿莫戰,是寡人——」
「現在!」我怒喝。
「這……」守將一愣,當下語塞。
「哎喲,這可怎麼辦啊!姑娘,你倒是使使勁啊!」
「你快去!」我忍著痛,抬手抓住宮婢的手。
「南門擊鼓,北門議和嗎?荒唐!」
「不,他們都死了,你騙我!」

「柳下跖!你現在說這話有意思嗎?有人剛做了傻事,你還要同他學嗎?你和你的人是生是死……」我說了許久的話,眼前已冒起了金光,盜跖沒察覺到我的不適,湊了上來追問道:「你有什麼主意還能救我?」
趙稷含淚看著我,訕笑道:「你終於肯叫我阿爹了,很好,很好……只可惜,我趙稷擔不起了。二十年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人了。我什麼都沒有了,怎麼還能輸呢?我還沒有輸,我要做的事還沒有完……」趙稷抱著食盒連退幾步,轉身朝故梁橋飛奔而去。
「南門。」
混戰之中,姬鑿頭上的冕冠被人一劍削成了兩半,他跳下馬車,連滾帶爬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逃命似的朝前奔去。
阿藜身形一晃,勉強扶住了我:「怎麼了,怎麼這個樣子?阿爹——阿爹快來——」阿藜抹了一把我臉上的汗水,轉頭看向身後。趙稷沒有動,他抱著一隻食盒遠遠地看著我。
故梁,汾水之上最美的橋,晉國平公時所建,如虹出水,貫通兩岸。昔年,平公常與琴師曠於此橋上撫琴賞月,飲酒觀浪。今夜,碧天深邃似海,明月高懸天心,清冽的月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故梁橋下奔流的汾水染成了一條銀白色的光帶。有人月下黑衣夜行,提著我的女兒直奔故梁而去。
「惡盜挾持國君,士兵們不敢近身。」
「你留在這裏陪我,不就是想問這個嗎?」
食盒!
智瑤在我面前驚愕地停下了腳步。他回頭,在他身後,新絳城城門大開,一條火龍呼嘯著直衝軍營而來。
「君上的如夫人,有羊氏?」
「姑娘——」
「有羊夫人,這不妥吧?」
是太陽要下山了嗎?窗外黃綠相間的是結了榆子的春榆樹吧。是誰那麼好心替我留了一道窗縫,讓我還能躺在這裏看見樹梢上夕陽金紅色的餘暉?我還活著,我還能看見,可你卻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阿爹……你等一等,我去找阿兄,我去找我的孩子,找到了,我帶你去見阿娘。」
盜跖一聲高喝沖開人群,駕著晉侯的駟馬高車直接上了橋面:「智瑤,國君在此,還不見禮?」
「智瑤攻城了?」
「什麼人?!」有軍士高喝。
「你說呢?」盜跖笑著扯起自己一縷燒焦的紅髮。
我依著阿藜一步步艱難地走到趙稷面前,我想要指責,想要痛罵,可我沒有力氣了,我一張口,兩片嘴皮便不停地發抖:「邯鄲君,請你把孩子還給我。」
「韓虎、魏駒呢?」
「四兒,四兒……」我痛哭悲號,眼淚沖盡了流進眼眶的汗水。
姬鑿跑丟了鞋,赤足沖向橋尾。智瑤一箭緊隨而至,眼見那箭鏃就要射進姬鑿的後背,黑暗中突然衝出一匹快馬,馬上之人當空一劍將智瑤的白羽箭砍成了兩段。
「開門,我要出城!」
「阿兄?阿藜!」我尖叫著撲到橋欄上,可橋下只有湍急的河水,陳盤拉住我,陳逆解劍一個縱身躍入了水中。
智瑤手下將士隨即趕到,他們手執戈矛不敢上前,只將一條火龍圍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
「四兒,四兒,我痛——無恤——無恤——」有東西要衝出我的身體,它在我腹中痛苦地打轉,我嘶喊著,只覺得五臟六腑被攪得全都移了位置。
「睜開,讓我看看你的眼睛。青眼亡晉,你真的能助我長生,助我智氏一族亡晉立國嗎?」智瑤想要用手指撐開小芽兒的眼睛,小芽兒扭著脖子大哭不止。她是未足月的孩子,縱使哭得滿臉漲紅,雙手發抖,聲音卻依舊細弱,但她每一聲無力的哭聲落在我心裏都如同針扎一般。我衝上去想將孩子從智瑤手中奪回來,趙稷卻死死地抓著我:「智卿既已得了這嬰孩,可否讓小女隨外臣一道歸齊?」
「三卿皆在,無人受戮。智瑤,你的夢該醒了。」
「你失血太多昏了三天,宮婢把孩子抱到奶婆子那裡去了,喂完會抱回來的。女娃娃生得那麼丑,你還是別看的好。」
宮婢笑道:「姑娘放心,是邯鄲君抱去了,待會兒就回來了。」
智瑤氣極,舉劍高喊:「眾將士聽令,圍殺惡盜,奪回國君,殺敵過十人者,論功行賞!」智瑤喊完,提劍直奔盜跖而去。橋下士兵見狀亦潮水般涌了上來將盜跖和姬鑿的馬車團團圍住。奴隸軍見狀亦不示弱,高喊著加入了戰局。
「阿兄,沒事了,他看不見你了,找不到你了。」我哭著脫下身上的外袍將阿藜一把罩住,阿藜戰慄著縮成了一團,像只受傷的小獸哀鳴著躲在我的衣袍下一動不動。
「趙稷,二十年前滅你邯鄲城,我智氏也有份。你有如此好的手段,我怎會放你歸齊呢?你殺了趙鞅、趙無恤,滅了韓氏、魏氏,下一個不就該輪到我了嘛。你拿這孩子來是想叫我信你是貪生怕死之徒嗎?你以為瑤還是當年的小兒?你以為我真的每日只知剝皮取樂,求葯長生?你安排在我營帳里的人已經死了,你藏在橋下的人也都已經死了。現在,你也可以陪他們去了!」智瑤鬆開了按在趙稷肩膀上的手。
火燒連營,紅光衝天,廝殺聲、慘叫聲伴著濤聲此起彼伏。
我是個多麼糟糕的母親,我的小芽兒在我腹中沒過過一天安生的日子。她隨我受苦,隨我流離,隨我悲傷,卻沒有棄我而去,甚至沒有讓我為她費絲毫的心神。如今,她好不容易來到這世上,我卻把她弄丟了。這世上怎麼會有我這樣的母親?
我失了力氣倒在床榻上,兩眼盯著房樑上一道血色的餘暉,心跳如鼓。
御人駕車馳出宮門。晚風吹起和_圖_書車幔,車外月光如銀瀉地。明明是暮春,風裡也帶著暖意,可我望著山巔的一輪皓月卻冷得牙齒咯咯作響。
「你別太高興。這主意不是萬全之法,你和你的兄弟們也許還會死。」
「什麼?!」
「站住——」我看見趙稷的身影,提裙飛奔。
「唯!」將士得令,飛馳而去。
「妹妹——」橋下有人大叫,緊跟著便是重物落水之聲。
「她?」智瑤抬眸看向我。
「巫士,還追嗎?」御人問。
「巫士,快到城門了。」御人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遠處的城樓上再次響起了雨點般的鼓聲,我心頭一顫,猛地起身抓住了宮婢的手:「我昏睡這幾日,城外的人可在日入後攻過城?」
我站在橋欄上滴著血,流著淚看著他的臉,看著看著,支持不住的魂靈突然間仿如煙塵一般迸散了,消失了,身體落向何處亦不知曉了。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無意識地陷入了黑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恆的黑暗裡靜止了。我死了嗎?或許吧,因為如果沒有再一次睜開眼睛,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盜跖彎腰將耳朵湊到我嘴邊,聽我斷斷續續地說完,咧著大嘴笑道:「虧你當年還在孔夫子那裡受過教,這主意可太大逆不道了!哈哈哈,我喜歡。」
我頭皮驟麻,怒道:「君上早就下令閉城,你們怎敢私自放人出城?」
智瑤瞥了他們一眼,瞪著我道:「你師父這老匹夫,騙了我這麼多年,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第二個青眼女嬰。讓我等等等等,這女嬰的一雙眼睛像極了趙無恤,我看著就生厭!」智瑤低頭盯著小芽兒通紅的臉,突然兩手一伸將她一把丟進了奔涌的河水。
「不必為我拚命,扶我到故梁橋你就回去。」
我一口涼水落肚,腹中卻火燒火燎起來:「司民只知查戶建冊,他如何懂用兵守城?」
「二十年前你何錯之有?你救了我啊!」
「趙稷,你把孩子還給我——」血沿著我發麻的雙腿不住地往下流,可我不能停,我不能失去了四兒,再失去我的小芽兒。
智瑤看著盜跖和姬鑿,咬牙道:「惡盜,你挾持我晉國國君,其罪當誅,還不速速下車就死?!」
我咬得那麼用力,恨不得一口將自己的牙齒咬碎。智瑤瘋狂地用手捶打著我的腦袋、我的臉,劇烈的疼痛讓我在他的拳頭下一陣陣眩暈,濃稠的血沿著眉角淌進眼睛,可我不鬆口,我死死地抓著他的頭髮直到一口咬下了他半隻耳朵。智瑤揮拳一拳打在我臉上,我撲倒在地,張口吐出一口咬爛的碎肉和一顆帶血的大齒。
眾人之中有智府家將認得我,他出列對我施禮道:「家主在故梁橋賞月,巫士請吧!」
「這……今日好像是頭一回。」
「產婆子來了嗎?人要死,也不能死在咱們手裡啊,死在咱們手裡,咱們誰都活不了。」
我真的太累了,我全無意識地陷入了黑暗,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也感覺不到任何痛苦,一切都在永恆的黑暗裡靜止了。我死了嗎?或許吧,因為如果沒有再一次睜開眼睛,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韓虎和魏駒還活著吧?」
「不好,她肩膀上的傷口崩了!」
陳盤看著月光下扎在趙稷腹部的一柄匕首,驚愕失措:「智瑤,你怎能出爾反爾?!」
「阿兄——」我放開御人的手,猛撲到阿藜身上。
「就在隔壁的夾室里。姑娘莫急,先吃點兒東西,我這就去把孩子抱來。」
「走?不急。」智瑤轉頭,故梁橋的另一頭有兩個身影正朝這邊匆匆走來。「趙無恤死了嗎?」智瑤笑著回頭問趙稷。
盜跖嘆了口氣道:「那屋子裡的人死了大半,但也逃出來一些。我當初不聽你的話,這回被困在這裏,死也是早晚的事。你說我死之前,要不要把這城裡所有討人厭的貴人都殺了?」
「巫士?」
「對,快去!」
「……唯。」御人頷首。
「唯。」宮婢疑惑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匆匆走了。
「什麼人?」北門守將攔下了我的馬車。
「巫士,你在流血!」御人見地上有血,失聲驚呼。
「追!」追上去便是羊入虎穴,可我新生的羔羊在惡虎嘴裏,就算沒有利爪與惡虎一戰,就算是死,我也一定要找到我的孩子。
「拿什麼止啊?」
陳盤慘白著一張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趙稷,他握緊了和-圖-書雙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世上沒有人可以長生,你就算活吞了我,也吞不下晉國。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無視人道,殘虐無信,竟還妄想能得天命?蒼蒼昊天,有神裁之,你智瑤此生必不得善死,死後,智氏一族必斷祭絕祀,永無再興之日!」
「哎喲,流就流吧,別管了!姑娘,你再使點兒勁,孩子就要出來了,你再使點兒勁!」女人催促著,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卻已感覺不到一絲痛楚,血液正通過肩上的傷口飛快地離開我的身體,手和腳冷得發麻,腹中難以忍受的疼痛也彷彿隨著屋外悲涼的巫歌一起飄遠了。不行,回來,我要那裂骨的疼痛回來……
趙稷俯身將小芽兒從食盒裡抱了出來:「智卿可要信守承諾。」
前面的人終於停下了腳步,阿藜轉頭看見了我,便放開趙稷的手一瘸一拐地朝我奔來:「妹妹,怎麼是你?阿爹說你已經走了,你怎麼落到我們後面去了?快來,我們要回家了。」
「你——你莫要虛傳神諭!」智瑤抬頭看著我,我這一身血衣原讓他興奮,現在卻叫他戰慄,「三卿已死,主君將亡,晉國有誰能奈何我?」
我冷笑道:「智瑤,你要弒君?」
「這……」
身下有暖流湧出,繼而我聽到了一聲細弱的類似貓叫的聲音。沒有洪亮的哭聲,我的女兒裹著一身醜陋的血脂來到了這世上。淚水沿著面頰流入我汗濕的頭髮,明明是歡喜的,我卻閉上眼睛號啕大哭。
趙稷抱走了我的女兒!他想幹什麼?!
「趙卿——」姬鑿一聲哀鳴想要拉住無恤。
「司民的守衛軍呢?」
「邯鄲君,且等一等,瑤還有話相告。」智瑤幾步走到趙稷身後,扶著他的肩膀要與他耳語。
「那又如何?今夜沒人能救得了你。你跳吧,尋到你的屍首我照樣煮了你。」
智瑤看了我一眼,低頭噙著笑將小芽兒的手臂從襁褓里抽了出來:「就是你嗎?你可真小啊,這小胳膊一口就沒了。」智瑤說著張嘴在小芽兒的手臂上咬了一口,小芽兒吃痛在他懷裡扭動起來,他大笑道:「來,快睜開眼讓我瞧瞧。」
「上面也在流血,下面也在流血,這孩子今天是生不下來了,這人八成也要死了。」
我半坐起身子,在每一次喘息之後大叫著用盡自己全身的力氣。我已經有了幻覺,我覺得他就坐在我身邊,捏著我的手,一次一次地陪著我吶喊,哭泣。
「備車,我要去北門。」
孩子?
「卿相……」
「咚咚咚——」晚風裡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頂著一頭焦發的盜跖站起身來,拿劍柄指著自己臉上的笑容道:「瞧,我現在多樂,有希望總比沒有好。走了,叫智瑤那小子滾回去睡覺了。」
我的臉火辣辣地痛,額頭不停地有血往下流,我抹了一把眼睛里的血,摸索著爬到趙稷身邊。我摸到了他的鼻子,沒有呼吸了,他已然斷了氣。我摸到他的眼睛,他的眼裡滿是淚水。
守將遲疑,我冷笑道:「算了,別與他多費口舌了。他這是逼我回宮再請一道君令呢!行,我這就回宮讓君上給你親寫一道旨意。敢問守將,何氏何名啊?」
阿羊在太子府時就替姬鑿生了一子,如今除了君夫人,她便是晉國後宮里最尊貴的女人。宮婢將我的話傳給了她,她立馬就將自己的馬車和御人送給了我,還另外給了我一套華貴的衣裙。
「阿爹——」我不管不顧地追上去,可綿軟無力的雙腿已支撐不了我的腳步,我拖著阿藜一起滾下了河堤,重重地摔進了水畔的野草叢中。「停下來,把孩子還給我!趙稷——趙稷——」我抓著身下滴血的野草絕望地呼喊著,可趙稷沒有回頭,他一腳踏上了故梁長橋。
宮婢很快就回來了,她一臉為難地走到我榻旁,小聲道:「回姑娘,孩子不在奶婆子那裡,邯鄲君不知道給抱到哪裡去了。奴已經讓人去找了,姑娘千萬別著急。」
「多謝智卿。」趙稷頷首一禮,轉頭對我低聲道:「你在這兒等我,我去把你阿兄帶來。耐心些等著,我會對得起你那聲『阿爹』。」趙稷沖我微扯嘴角,邁步朝橋下走去。
「鄙臣見過有羊夫人。」守將抬手施禮。
阿藜僵住了,他盯著智瑤雙眼發直。
有人捧著我的頭,有人跪在我身旁用力推按著我的肚子。難以承受的疼痛直衝頭頂,我奮力推開壓在我身上的人和-圖-書,尖叫著在床上打起滾來。
智瑤趁亂砍死一個奴隸,取下他背上的長弓,于混亂之中搭弓引箭瞄準了姬鑿。
「是你不該相信智瑤,就算你把我的孩子給了他,他也不會放你走。她是我的女兒、你的外孫女,她剛剛出生,你要讓智瑤把她丟進食釜吃掉嗎?」我看著趙稷懷裡鏤空蓋頂的食盒,想著我初生的女兒就躺在裏面,眼淚便止不住地往下落:「小芽兒,阿娘在這裏,阿娘在這裏……」我顫抖著想要抱過食盒,趙稷往後猛退了一步:「不,她身上流著趙無恤的血,她是趙鞅的孫女,不是我的!你走吧,二十年前,我已經錯了一次,如今不能再錯第二次。」
「趙府……」我想到四兒,喉頭一哽。
「你不該來這裏。」趙稷冷冷地看著我。
「阿爹,收手吧!這不是你,邯鄲君趙稷永遠不會拿一個孩子的性命去換自己的活路,當年不會,現在也不會。你把孩子還給我,她幫不了你,讓我來幫你。」我拖著滴血的腿往前邁了一步。

「先別用力了。孩子不足月,生了也不一定能活。大人死了,外頭的人可要割我們的腦袋。」
「死了,董舒殺了他。」
「自然,我既已答應了陳相,又怎會食言?待陳世子一到,你們就隨他歸齊吧!來,快把孩子給我!」
「回如夫人,邯鄲君是奉旨出城與智氏議和的,鄙臣怎敢不放?」
盜跖提劍踹門而去。我掙扎著想要下床,正巧有宮婢端著食盤進屋,她見我要起身,嚇得急忙放下食盤跑了過來:「姑娘不能下床,產婆和太史都說了,這要是再出血就真沒命了。」
「配……配得很。」我轉身猛地抱住智瑤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鄙臣不敢,開門——開門——」
黑暗來得太快,快得叫我來不及摟一摟我貓兒似的女兒。
「姑娘你不能哭,姑娘你醒醒——」
霜月冷照,陳盤凄厲的叫聲讓整座故梁橋在夜色中戰慄。智瑤走到我身後,將自己滾燙的身體貼上了我的後背:「好了,現在,只剩下我和你了。你師父騙了我,青眼女嬰從來就只有你一個,只有你才能助我長生,只有你……」他低頭用鼻尖在我耳畔輕嗅,我身上濃重的血腥之氣讓他興奮,他喘著粗氣咬上了我的肩膀,「你看見那裡的火光了嗎?我親自生的火,盛水的大鼎是昔年平公追賜給我智氏先祖智武子的,武子之鼎可配得起你這雙眼睛、這身玉骨?」
長橋另一側來的人正是陳盤與陳逆。陳盤見智瑤已抱著孩子,便開口道:「恭喜智卿如願以償。相父前日再傳書信催邯鄲君回齊,盤實在不敢延怠,今夜就此拜別了!」
「我來晚了……」無恤張開雙手站在我身前。
「怎麼一醒就哭了?」盜跖一個打滾兒從榻旁的地席上爬了起來,「餓不餓?讓人給你送點兒吃的?」
「世子……」趙稷站不住了,他甩開我的手,踉蹌了幾步撞到了身後的橋欄上,他呻|吟著捂住自己身上涌血的傷口,把痛苦的目光投向陳盤。
我用力睜開眼睛,卻什麼也看不清,所有的東西都帶著血色,濃的淡的,血色的光影在我眼前不停地打著旋。我摸到自己的肚子,混亂的神志終於變得清醒——孩子,是我的孩子要來了!
「可我失去了邯鄲城,失去了你娘!」趙稷怒瞪著我的眼睛,有銀亮的水光在他眼中閃現,可他卻不願叫它們落下。
我將沾滿我父親鮮血的匕首咬在嘴裏,翻身爬上了故梁橋的橋欄。
「欸——你生孩子生得要死要活,我才來的。我是惡鬼,我在這裏,哪個小鬼敢來拽你?不過你這女人倒是義氣,我當初讓你救我一次,你還真的留下不走了。」
「趙氏無恤護駕來遲!」那人勒馬,遙望著智瑤高聲喝道。
「奶婆子在哪裡?」我急問。
「放肆!不認識這馬車嗎?」御人拿馬鞭指了指掛在車幔一角的玉璜。
「大胆!」御人怒道,「我家夫人替君上辦事,哪次辦的不是大事?今夜夫人出城是為了救你們的小命,城外之事出了差錯,你們通通都是死罪!」
御人將我扶下馬車,我兩腿戰戰,整個人不停地發抖。御人以為我害怕,湊到我耳邊道:「夫人有命,鄙臣誓死保巫士周全。」
強烈的疼痛再次襲來,我抓住身下潮濕的床褥,用力弓起了身子。小芽兒,你快出來吧,我們去找阿爹,我們一起去找阿爹……
橋上有紅衣惡和_圖_書鬼,揚著笑,踏著月華與波光迎上前來:「都在啊!太好了。阿藜,別來無恙啊!」智瑤站在橋上,探出頭對橋下草叢裡的阿藜露齒一笑。
「出來了,出來了!」女人驚喜地大叫,「活著,是個女孩!」
故梁橋下傳來一陣腳步聲,我用力拔出了趙稷腹部的匕首,轉頭,有人舉著火把朝我氣勢洶洶地走來。
「鳴鼓!調東西兩門守軍合圍剿殺,一個都不許留!」智瑤暴怒。
智瑤沖阿藜招了招手,阿藜突然甩開我的手朝橋墩下狂奔而去。橋下有石樁,兩塊石樁之間只有半尺的縫隙,阿藜的身體根本鑽不進去,可他卻瘋了一般想要將自己塞進那道石縫。他哭泣著,哀求著,怪叫著,失了神志狂喊大叫,智瑤卻在橋上看得哈哈大笑。
「你——」智瑤拔出劍來指著我的臉,我的眼眶已積了瘀血高高腫起,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氣急敗壞的怒吼,「我不殺你,我要活煮了你!我要剝皮抽筋活煮了你!來人,來人啊——」智瑤大叫著從我身旁呼嘯而去。
「初生嬰孩,尚未睜過眼。」趙稷蹙眉看著小芽兒臂上深深的牙印。
「回如夫人,出城的是邯鄲君,但沒抱什麼孩子,就帶了一個蒙面的侍衛,拎了一隻食盒。」
「智卿何在?君上密令!」我走出馬車,對著一圈如狼似虎的士兵高聲喊道。
「姑娘要坐車出宮?可使不得!」
風來了,大地震動了。
「什麼狗屁國君,實是無信黃口小兒。沒出亂子的時候,拿自己當老虎,想一口咬死所有擋道的人;出了亂子,連只老鼠都不如,整天躲在屋子裡,戰不敢戰,降不敢降,孬種得很。」
「巫士——」宮婢退後一步,跪地道,「不是奴不願聽巫士的話,奴只是個婢子,從來只能聽人使喚,哪裡能使喚人呢?」
「他把孩子抱走了?抱去哪裡了?!」我聽到「邯鄲君」三字,推開婢子就要下床,婢子忙按住我道:「沒去哪裡,就在奶婆子那裡。孩子小,吃得少,一個時辰就得喂一次。邯鄲君很喜歡小貴女,每天都會親自來抱上兩趟,現在應該也快回來了。姑娘要不先吃點兒東西?你可好多天沒吃東西了。」
「是啊,他不懂啊,可誰讓你們晉國司馬是韓氏的人呢。司民雖笨,好歹是個公族,董舒一死,姬鑿就只信他了。」
我心中紛亂,一時不解他話中之意。
「姬鑿也怕死了。于安……死了,姬鑿把都城守衛軍交給誰了?我父親?」
「假的,君上在宮中有護衛守護,怎會落在惡盜手中?殺了,一併都給我殺了!」
「無妨,抱著希望死,永遠比抱著絕望死強。」
「你快替我去找一輛馬車,再找人把盜跖追回來,就說南面城樓不需要他,國君這裏需要他。定公喪禮上你見過我,你認得我是誰,對嗎?這兩件事只要你辦好了,我回頭一定送你一斛海珠做酬勞。」
「陳逆——」陳盤鬆開我,大叫著朝橋尾狂奔而去:「下水,你們通通給我下水!」
「我平叛有功,你國君上已下令免我全軍死罪,還另在汾水之北賜我良田千畝,讓我等安居樂業。智氏小兒莫再擋道,我們要走了。」盜跖策動四騎朝智瑤逼來。
智瑤拍了拍自己的手,湊到陳盤面前道:「陳世子,你我籌謀的都是大事,別為了一個小小的謀士傷了和氣。我是答應了陳相要放他回齊,可他在故梁橋下藏了十二個刺客,只等著自己一家人走了就送我入黃泉呢!趙稷的命我不能留,待明日入城,我會派小兒智顏親送大禮到臨淄向陳相賠罪。你相父是大度之人,想來不會與瑤計較這麼件小事,你說對嗎?」
趙稷轉頭,卻猛地一蹙眉。
「有勞陳世子與邯鄲君了。來日,瑤必重謝陳相此番相助之恩。邯鄲君,請吧!巫士,你也請吧!」智瑤嘴角一勾,鬆開了按在小芽兒臉上的手。
「唯。」宮婢慌忙一禮,起身跑了出去。
「也死了,奴隸軍連他們家中嫡庶長子一併都殺了。」
我伸手撩開車幔,露出自己滿綉雲紋的大袖:「方才駕車出城的可是邯鄲君?他手裡可抱著一個嬰孩?」
「不——」世界在我眼前炸裂了,我腳下一虛,彷彿落入了無底的深淵。
智氏軍營前,數十柄森寒尖銳的長矛逼停了馬車。
「那你趕緊給止血啊!」
「孩子呢?」我見她兩手空空,心頭猛地一墜。
「無妨,你去找有羊氏,把我說的話都告訴她,她會幫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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