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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書謠肆·天下卷:列國紛爭

作者:文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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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章

終章

「公士——」
這一次,我尖叫了。帛衣撕裂,身體直墜而下,我胡亂抓住一截粗枝,雙腳卻瞬間懸空。頭頂是百尺懸崖,腳下是千丈深淵,凜冽的山風從我身邊刮過,叫我不由自主地搖晃、顫抖。
我想要睜開眼,可瘀腫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右眼的眼皮有傷口,凝結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過陰影間窄小的縫隙模模糊糊看見火光里一張悲傷的臉。
飛翔,原來是這麼痛苦的體驗。
天下大美,有許多地方美過我眼前的這座山谷,可我想要離那人近一些,再近一些。
「別心疼我。不管你將來聽到什麼與我有關的事,都不要心疼我。你要記著,只要你和小芽兒好好的,就沒有人能真的傷到我。」
公士希跳上馬車,他的臉上已濺了血,我來不及瞧清他身後還有多少刺客,爬起來拉住韁繩就喝馬加鞭。
「太史受了點兒傷,但無大礙。」
「我……」
無恤長嘆一聲,抱住了我:「沒關係,我會讓你愛上我,無論你忘記我多少回,我都會讓你重新愛上我。」
年少時忘不了的、不想忘的,綿長的歲月都會一點點替你抹去。
「嗯。」無恤點頭,起身在馬上坐定。車裡車外,四目相交,卻突然都紅了眼眶。
伍封拉住我的手,他的話叫我動容,因為他沒有勸我不要難過,只是給了我一個更廣闊的天地、更遙遠的終點。
……
「數月前,無邪來秦國找過你。他是鮮虞國主之子,早前聽聞齊侯要在廩丘集結諸侯攻打晉國,就想來秦國告訴你,可你那時已經不在秦宮了。他又來將軍府找我,我擔心你出事,就上稟國君請他派我以弔唁趙鞅之名到晉國接你。可我和無邪到了晉國卻沒有見到你,反倒在喪禮上見到了重傷的趙無恤。趙無恤的謀士張孟談私下找到了我,告訴了我齊人的陰謀,請我替趙氏到皋狼、蔡地調兵。」
「護送晉侯回宮」,多麼簡單的一句話,可我知道,此刻宮城之中,無恤一定拚死搏殺在另一場危險的戰爭里。
「盜跖他……」
我前半生的諾言都隨著我的「死亡」消散了。唯獨許了兩個人的,成了真。我病了兩年,將自己病成了一隻藥罐。兩年後,舍國離家的無邪陪我去雲夢澤見了故人。當所有的人都以為我已死去時,陳逆帶著我的阿兄和我的小芽兒在雲夢澤畔等了我兩年又三月。
「小兒,飛蛾撲火、用仇恨將自己一生都困住的人才叫荒唐,如我,如董舒,如你父親。你沒有錯,就算有錯,你哪有一次謀算是為了自己?你想要這天下太平無爭,你便拼盡全力去做了。亂世之中,還有幾人有你這份勇氣、這份不回頭的執著?」
「無邪,你說,我去了他會生氣嗎?」上次我借衛國南氏之手兩次阻智瑤攻衛,無恤就故意派人在列國之中遍尋『帝休木』。帝休,黃華黑實,服之不怒。他那時,氣了我許久。
「去晉陽把小芽兒帶回來。」
「將軍?」公士希將卷著四兒屍體的葦席放在了一處乾淨的青草地上,反身從馬車上拿下了一把銅鏟。
「你不願跟我回秦國?你……要去哪裡?」伍封想要抓住我的手,卻最終將五指緊握成拳。
無恤赤紅著一雙眼睛瞪著我,我落淚如雨,他低頭一下吻住了我。我憤然掙扎,他張開雙臂將我摟得更緊,他不容拒絕,他似乎要用自己的氣息將我心裏破碎的地方全都填滿。我放棄了掙扎,他抬起頭,哽咽著將我的臉按進了肩窩:「謝謝你,還活著……」
「我寧可我死了!」
當年分離時答應他的話,我沒有做到。為奪代地,他殺了代王,伯嬴磨笄 自刺而死。我病中曾冒死偷偷去看了他,他一個人坐在伯魯的房間里落淚如雨。他沒有親人了,一個都沒有了。自那一刻起,我就知道,無論此後我去了多遠多美的地方,我總會回到這裏,回到晉國。
無恤啞聲喝馬。我緊緊地抱住自己的手臂,不去看他離去的背影,不去聽他離去的馬蹄聲。我忍著淚,假裝十年只是須臾一瞬。
滾滾車輪載著我一路往西,無恤騎著馬緊緊相隨。我們行了一里又一里,我不哭,他不哭,我無言,他亦無聲。我們都咬著牙裝出很快便會再見的模樣。可哀傷的目光、不忍離去的馬蹄卻泄露了我們的秘密——我們都怕,怕一轉身或許就是一生。
「晉陽。」我呢喃著停下了腳步。無恤被困晉陽已有一年多,我能忍,我們的女兒忍不住了。智瑤為削弱三卿,借晉侯之名逼三卿各獻出一座萬戶大城,更指明要趙氏割讓蔡地與皋狼。此二城乃趙氏重地,戶數遠超萬戶,智瑤此舉是想一氣斬斷無恤的手足。韓、魏二氏迫於智氏淫|威獻了城池,無恤卻一改隱忍之態斷然拒絕了。審時度勢,洞察秋毫,他永遠知道什麼時候該忍,什麼時候絕不能忍。智瑤大怒,發兵攻趙,無恤領軍退守晉陽。晉陽是我們一擔土、一擔石親和*圖*書自修築的城池。晉陽有尹鐸,尹鐸有民心。我原是放心的,無恤既然能拒絕智瑤,總是想好了應對之法。可盜跖前月入谷時卻告訴我,智瑤已在汾水上游修築水壩……
「公士——」我大聲呼喊,但山風瞬間將我的聲音吹散。我想翻身爬上樹榦,可雙手卻使不出一點兒力氣,身體劇烈搖晃著,手掌、手肘、肩胛、雙手的骨節似乎隨時都會被扯斷。
「這是——你的車。」無恤伸手撫過七香車上早已暗淡褪色的絲幔,轉頭看著我道,「二十一年前,你就是在這輛車上出生的。我是這世上第一個見到你的人,甚至早過你阿娘。」
如果張孟談沒有看見阿素的密信,如果無邪沒有去秦國找我,如果伍封沒有趕來新絳,如果……「若無你們相助,趙氏此番亡矣。」我想到背後發生的一切,不由得后怕連連。
「紅雲兒,你在說什麼,我不懂。」
山路崎嶇,身後的人緊追不捨,公士希突然大喊一聲跳下了馬車。
「原來是這樣,這麼熱鬧的場面我居然都錯過了。智瑤是不是氣瘋了?現在就算將我剝皮抽筋,燜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哈哈哈,可憐他的武子鼎紅紅火火燒了一夜,只燒了一鼎的椒姜……」我又咳又笑,伍封皺眉對我道:「你還能笑?你為何從沒有跟我提過你與智氏之間的糾葛?我若知道你是趙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計著你的性命,當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絕不會放你走。」
「他難道不知道鬼谷之中住了惡鬼嗎?還非要進來送死。」我轉身而立,留下雲海之中一輪下沉的夕陽。
「活著。」
公士希拿起銅鏟一鏟一鏟地往墓坑裡填土,我尖叫著從無恤身上跳了下來,無恤一手抱住我的腰,一手鉗住我的下巴,逼迫我轉過臉來:「看著我,你看著我!四兒死了,董舒死了,你父親也死了,可你還活著!」
「你……你要送我走?!」我愕然,抬手一把掀開了身旁的車幔。七香車裡高疊著三隻黑漆檀木大箱,他連我的行囊都收拾好了!
公士希將裹著四兒的草席放進了土坑,彎腰撿起一旁的銅鏟。
「你老了,還會比現在更丑嗎?」無恤微笑著撫上我的面龐。經歷了一日一夜的生產,又遭了一頓毒打,我的臉想必已不堪入目,可他卻看得仔細,猶如那夜在落星湖畔,一寸一寸,捨不得落下分毫。
「你先在這裏等我。」伍封鬆開我的手大步朝公士希走去。可我哪裡還等得了,我盯著公士希手上的草席,拖著幾乎沒有知覺的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挪去。
我看著噴吐著白沫的瘦馬掙扎著落入山崖,我看著天地在眼前顛倒旋轉,沒有時間驚叫,沒有時間思考發生了什麼,令人窒息的劇痛已從後背襲來。綠色的松針簇擁著我,耳邊傳來一聲刺耳的裂帛聲。
我凄厲悲吟,他將我涕淚橫流的臉埋進了自己的胸膛。
「我知道,趙無恤也知道。所以,交給我們,交給張孟談和公士希吧,他們都知道。」
「無妨,中牟之事我心裡有數。你剛生了孩子,腿上又有舊疾,秦地不比新絳,冬冷春寒,自己對自己多上點兒心。」無恤打馬上前,俯身扯過毛氈蓋在我腿上。
趙鞅死,中牟邑宰佛肸趁機叛亂。無恤初掌趙氏,此番趙氏遭難,族中之人一定都眼巴巴盯著中牟城。疑他的人、信他的人、搖擺不決的人都在等著看他如何收復中牟。他此時一言一行都攸關大局,錯不得分毫,失不得半寸。我有滿腹叮嚀,卻不知從何說起。
公士希腳步一滯,回身望了一眼我與伍封,為難道:「我去晚了,晉卿智瑤昨夜入城就將他的屍體剁成肉糜盛給晉侯了。」
令人窒息的痛苦從我身體的各個角落直衝心頭,淚水決堤而下,伍封攬過我的肩,我身子一側抱著木箱跳進了土坑。
「我昨夜已經和伍將軍說好了,他今日就會帶你回秦國。不日,陳盤也會把小芽兒和你兄長送到秦國與你相見。秦伯這次派伍將軍來,本就是要接你回秦的,他既有這樣的打算,自然有理由應對智瑤。智瑤新任正卿,還不敢得罪秦國。」
算了,我放棄了,放棄了折磨他,也放棄了折磨自己。
「先喝葯吧!」伍封遞給我一隻方耳小壺。
「不——」我要活著,我要見我的女兒!
「阿拾!」有人縱身跳進墓坑,一把將我抱了起來,他雙眉緊蹙,眉梢紅雲赤如火焰:「伍將軍,她瘋了,你就由著她瘋嗎?!」
「你怎麼在這裏吹風?」無邪出現在我身後。
「無邪也來了?!」
「小兒……」
「姑娘,快跑!」公士希撕心裂肺的吼叫將我從夢中喚醒。
「阿拾,去了秦國以後我隨你待在哪裡,只求你答應我一件事。」無恤在我頭頂輕囈。
我仰頭痛苦地呻|吟,崖頂突然有火球墜落。
世間沒有忘憂草,也沒有一壺可忘平生的酒。
「夫郎,別送和_圖_書了。待一切都好了,記得來接我就是。十年為期,我等你十年,你一日都不許晚。」
「這天下病了,我們誰都知道,可有人隨波逐流,有人藉機謀奪。天下各國勇者、智者比比皆是,存醫世之心者卻寥寥無幾。你的孔夫子算是一個,你也會是一個。他失敗了,你也許也會失敗,可黑暗裡總要有人時時刻刻想著光明,即使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看見光明。別說這是結局,你沒有過完一生,你的一生也許現在才剛剛開始。」
「……讓我看看她。」
我抬頭望著伍封的眼睛,伍封將我的手握得更緊:「聽我的,別去看。四兒也一定不想你看見她現在的樣子。」
「請將軍調兵?!將軍可是秦將啊。」
「啊?那迷魂帳里的孩子怎麼辦?」
我在夢與現實的邊緣痛哭,有人顫抖著捧住了我的臉。
「什麼事?」
「你別急,孩子張孟談還在找。」伍封回身扶住我。
「這……小傢伙昨夜葯暈了我和阿藜,一個人留書出谷了。」
智瑤發現我了嗎?來的是智府刺客?
我看見了公士希被大火燒焦的臉。
「不,我要去接我的小兒、我的阿兄。」
「公士,四兒在這裏,她的夫君呢?」我望著公士希的背影哽咽出聲。
伍封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側首對公士希道:「去吧,葬得高一些,汾水七月易澇,不要淹著她了。」
醫人,醫世……好遙遠的終點。
「又去雲夢澤找明夷了?」

「去做飯?」
「將軍,你為什麼會在這裏?」我按住嘴角,顫聲問道。
「也好,那我們就一起去晉陽笑話趙無恤吧!」無邪仰面大笑。
「還是不要看了,記得她以前的樣子就好。」伍封一把截住我僵硬的手。
「將軍,到驛站后替我換一輛車,讓公士希送我回去吧!」
「不,我說過,我們還有數不清的朝朝暮暮。」
「將軍……」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伍封在秦國,怎麼會在這裏?可他就在這裏,在我面前,他的眼裡滿是淚水,我曾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看見他的淚水。
「陳盤當年欠了我一條命,他會想辦法照顧好我們的孩子。你先隨我來。」無恤向伍封一頷首,牽著我往河岸邊走去。他來時駕了一輛重帷馬車,魚鱗似的車蓋,精綉晉國周天星斗的車幔,這車分明是史墨一直停在後院的七香車。
「他和韓虎、魏駒一起護衛晉侯回宮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點兒東西吧,吃完東西再把太史送來的葯喝了。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要問,我待會兒都會告訴你,但你先要把粥喝了。」伍封皺著眉頭將我抱坐起來,我看到自己單衣下擺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心便痛得猶如針挑刀剜一般。
我轉身避過,公士希撲上來拽住那人的后領將他從馬車上拉了下去:「姑娘,走——」
我的四兒死了,她的墳是一個小小的土包。于安是叛臣,因而墳前的木牌上只寫了她自己的名。智瑤下令全城搜捕董石,但至無恤出城,誰也沒有找到他。董府有密室,知道密室所在的人都已經死了。如果董石真的在密室里,我只期盼他能多撐幾日,撐到無恤找到他,帶他平安出城。

我鬆開指尖,叫凜冽的山風捲走指尖的一根白髮。
「小兒,你別這樣憋著,說句話吧。」伍封不安地看著我。
「不是只有你擔心,公士希也是看著四兒長大的。」
「因為我捨不得你,你捨不得我啊。」
無恤緊抿著雙唇轉過頭去,我將到了嘴邊的話都咽回了腹中。
「還活著……」我一把拽住伍封的衣襟,伍封輕嘆著放下米粥抱住了我。壓抑的哭聲在溫暖的懷抱里變成了痛苦的悲號,我越哭越大聲,伍封只同我幼時一樣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低喃著:「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怎麼會這樣?」我如淋冷水。
「那就好。」我抬頭將一壺苦得發酸的葯倒進了口中,葯汁浸到嘴角的傷口痛得我渾身一陣發抖。伍封尋不到帕子,索性將自己半副月白色的袖子撕下來遞給了我。
「你要送我去秦國?那你是打算讓我住在將軍府,還是秦公宮?」我紅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無恤。
「這一次,你要我等多久?等到我忘了你,不再愛你,對嗎?」我含淚瞪著無恤的眼睛。
他若有知,四兒若有知……
一日之間兩次離別,且都是與我至親至愛的人。我站在館驛的蒙紗小窗后,看著伍封駕著七香車策馬揚鞭朝西而去。
「走吧!」我一聲輕嘆。
在明夷掛滿鳥籠的院子里,我見到了我的女兒。陽光下,粉團兒似的她正一把把將湖泥堆在明夷的赤足上。明夷邁出她「播種」的土坑,她扯著他的衣擺,在他身後奶聲喚著:「明夷,明夷……」
「我知道,你早已不是我的小兒,你有你的天地,比將軍府更廣闊的天地。我只希望能護你平安,不叫別人折了你的翼。你以前總和圖書問我,秦國往西是西戎,再往西還有什麼?西戎往西還有塞人之地、月氏之國,那裡有千年不化的雪山,有萬馬奔騰的草原,有會唱歌的胡琴,有伸手就能摸到的月亮,若你想靜心想一想自己將來的路,我可以陪你一起去看看。」
「四兒死了,她已經不在這裏了!」
他死了,燃燒著墜落懸崖,可我連他落地的回聲都沒有聽見。
「四兒——趙無恤!」
絕望的嘶吼衝出我的喉嚨,有冰冷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我活不了了,我就要死了……我側頭,一輪赤紅的夕陽懸在天邊冷漠地看著我,我閉上眼睛,僵麻的手指一根根地離開了松枝。
「可我止不了戰,秦國、衛國、齊國、鄭國,我都努力了,可……」
「不是,說是……去晉陽。」無邪側首打量著我的臉色。
「你怎麼借了師父的車?」
「阿拾,這個要一起入葬嗎?」公士希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隻紅漆木盒,「是在四丫頭床裡頭找到的,她打小兒有點兒什麼好東西都愛往床里藏。」
車架顛簸,車輪搖擺,我平躺在馬車上,整個人癱軟著,像是被人抽去了全身的筋骨。野道旁半人高的茅草被卷進身旁的車輪,茅花白色的茸穂乘著陽光和微風在我頭頂飛揚。一時間,無數的回憶漫上心頭。
這些年,智氏一族如日中天,智瑤獨霸朝政,逾禮稱伯。伐中山,滅仇由,攻齊,侵鄭,中原大地戰火不熄。無恤儘力了,他忍了常人所不能忍,也受了常人所不能受,他保全了趙氏,我們的重逢之日卻依舊遙遙無期。早知如此,我當年就不該偷走那些舊物,留下那枚新編的花結。叫他以為我死了,也好,痛不過一時。忍著十數年的壓迫,背著十數年的期盼,是我叫他更累更痛了。
「你不吃東西,什麼時候才有力氣把你兄長和孩子都接回來?」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邊,我驚愕地看著他,他點頭道,「孩子沒事,你兄長也還活著。義君子陳逆已經將他們安置好了,等你傷好一些,就能見到他們了。」
「趙無恤昨夜帶兵在故梁橋上救了晉侯和盜跖,他手下謀士張孟談入城接了韓虎與魏駒出城。趙、韓、魏三卿皆在,智瑤的軍隊才不至於在汾水之畔與趙氏之軍刀兵相見。」

「停車。」公士希停下馬車,無恤勒韁駐馬。
「中牟是趙家的采邑,邑宰叛亂,你要奪城卻萬不能攻城。家臣之心要穩,黎庶之心更不能失。」
伍封急忙按住我,痛聲道:「四兒的孩子趙無恤已經讓張孟談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經入城去了。你剛生了孩子,昨天夜裡受的傷已經夠你吃一輩子的苦頭了。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還有人樣嗎?到底是誰教的你這樣不要命,是我嗎?」
「所以才更見趙氏之危甚矣。君上繼位前曾與晉國趙氏有盟,昔年雍城大戰,趙氏也曾施以援手,君上與我自然不能見死不救。我持趙氏信物趕往皋狼,張孟談離絳去了蔡地,無邪因與晉陽城尹相識便去了晉陽。」
她不認識我,她的聲音卻是我的天籟,我再也離不開她半步。
「三卿?」我轉頭望向身後不遠處的故梁橋,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橋上已空無一人。
「皋狼、蔡地之兵昨夜皆至,唯獨不見晉陽之兵。」
「阿拾……」伍封聞言擔心地看著我,我用力將手從他手心抽出,轉身往河邊走去。
「我要進城,我要去找四兒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稀粥一口喝凈,掙扎著就要起身。
「那草席里的是誰?」我死死地盯著公士希懷裡發黃半舊的葦席。
「小芽兒……」
遠方,一輛賓士搖擺的馬車在霧氣中時隱時現。我抓著伍封的手強站起身。有人揚鞭喝馬朝我們飛馳而來。駿馬衝破濃霧,高大如山的公士希猛拉韁繩將軺車停在了三丈開外。
「小兒,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臉上的淚,自己的聲音卻哽咽了。
「別跟來!」我挪著虛軟的步子往前走,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往前走。空曠的原野上霧氣瀰漫,徹夜不息的河風將遍野的茅草吹成了陣陣起伏的波浪。一浪涌,一浪落,我凝視著野草翻湧的原野,恍惚間卻有飛雪從天而降,鋪天蓋地,紛紛揚揚。那是雍城的雪,雪裡是手持長劍一路飛奔的溫潤少年。
我對他燦爛一笑,抬手放下了帷幔。
春去秋來,當我的小芽兒終於開口喚我阿娘時,我們離開了那片雲夢生長的大澤。楚南、燕北、越東、蜀西……我拖家帶口行遍了天下。
是火光,還是陽光?
我睜開眼,一柄短戟正朝我揮來。
「不,你錯了,趙氏有趙無恤,亡不了。」伍封轉頭望向東南方那座巨大的黑色城池。
「不用謝我。」
公士希的喝馬聲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遠,我閉上眼睛在夢與回憶的邊界留戀徘徊。
「智瑤當年將你阿娘和兄長囚困在密室里,盜跖意外救了你阿娘,你阿娘又https://www.hetubook.com.com誤打誤撞上了太史的馬車。那一夜,替太史駕車的人是我。太史用馬車送你阿娘出城,她在途中生下了你。你藏在床褥底下的那件鼠皮小襖是我七歲那年親手縫的,所以我才知道你就是那夜出生的女嬰。阿拾,我很喜歡這樣的初遇,這讓我們後來的每一次相遇都變成了命中注定的重逢。你生死不明,我重傷在床時,我時常回憶我們過去相遇時的情形。我告訴自己,這遠不是結束,我不會死,你也不會死,只要我們還活著,我們就總會重逢……」
滿眶的眼淚被我壓抑得太久,這一下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我還能逃,他卻連逃都不能逃。
「不,將軍,我已經對不起四兒,我不能讓她的孩子再有任何閃失。」
「不知道……我想去找一找自己的路。」
伍封朝他點頭,一鏟黃土便落在了四兒身上。
離了新絳地界,伍封掀開車幔,我依舊抱膝坐在車裡一動不動。
「不——」
「在盜跖與你都住過的地方。陳世子讓你不用擔心,孩子和你兄長需要的一切他都會準備好。」
「你要回新絳?不行!」
「小兒——」
「騙子。」絳都罹難,趙氏一族折損最重。除了黑甲軍和死在趙鞅寢幄里的趙季父一干人之外,住在都城之中有官職或軍職在身的趙氏族人也大都沒能逃過我父親與于安的迫害。智瑤上位,無恤身為亞卿本就如履薄冰,我的存在只會讓智瑤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除掉他。如果趙氏滅族,如果他不能活下來,他又如何能守住我和孩子。道理,我都懂,可我……
「鮮虞的人一直在找無邪,許是他去晉陽的路上又遇見他們,有所耽誤了。你不用擔心,鮮虞國主只想將他帶回去,他不會有事。晉陽的人馬再過兩日或許也就到了。」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擺一點點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十七年,草屋裡的那場大火已經過去了十七年。那個四歲的女孩是誰?我已經不記得她的模樣……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夢見他們了,可昨夜在夢裡我又見到了死去的公士希,他的身體著了火,以一種極度扭曲的姿態從我面前墜落,我掛在懸崖上,遠處依舊是那輪冷漠的如血的夕陽。
如果沒有那棵古松,沒有無邪,我已然和死去的公士希一起墜入懸崖,變成崖底深淵里的一堆碎骨。如果沒有王都郊外那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沒有採藥經過的扁鵲,重病纏身的我亦已躺在那截無芯的樹榦里長眠地下。
我握著伍封的手,抬頭凝視著他鬢角一縷灰白的發。他是我愛的將軍、我至親至信的人,我很想去他說的那個天地,我很想陪他安安靜靜走完這一世,可就算沒有無恤,我也不能。我是顆火種,落在哪裡便會將哪裡燒成灰燼。「將軍,我很想去看看你說的地方,真的很想。可我不能去,趙無恤是個很小氣的人,如果我真的隨你去了,他會很難過,他難過卻什麼也不能做,就更難過了。」
一帷之隔,就此隔出一個天涯、兩個世界、無盡年華。
別了,我的紅雲兒。
「唯。」公士希微紅了眼眶,轉身往岸邊的土坡上走去。
「快走——」
肉糜,一釜的肉糜。
「將軍……你說我這一生是不是過得很荒唐?」我抬頭,臉上的淚痕幹了一層又一層,「來來去去,謀謀算算,我什麼都想守住,卻什麼也沒守住。到最後,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可我已經儘力了,真的儘力了,為什麼還會是這樣的結局?我錯了嗎?到底錯在哪裡?」
「我師父他?」這數日之內變化過多,我已經無暇顧及所有人的生死。
無恤回來了,可我沉在血海怒濤里要怎樣才能醒過來?這個殘忍的世界奪走了我的一切,我還要醒過來再一次面對它嗎?痛,無處不痛,痛得我想要做個懦夫,乞求死亡將我帶走。可我死了,他會恨我,恨我弄丟了我們的孩子,還拋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母親,我怎麼能弄丟自己初生的孩子;我是這世上最無用的女兒,我怎麼能眼睜睜叫我的父親死在我面前;我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妹妹、最無用的朋友,可為什麼你們都死了,無用的我卻還活著……
將軍,我們今生還會再見嗎?謝謝你……沒有留我,沒有怨我。
「前面有驛站,要不要歇一歇?歇好了,再撐兩日,就有人馬來接了。」
「那個叫王詡的孩子又來了,又被困在你種的『迷魂帳』里了。天快黑了,要不要再去救他?」
「算了,讓小芽兒帶他進來吧!」
在那日之前,我曾以為自己經歷過絕望,但直到手指一根根離開松枝的一刻,我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絕望——沒有迴路,沒有去路,只有死亡等待著我。
「是……四兒。」公士希喑啞道。
「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現在才告訴我?」無恤的話叫我又驚又疑,又喜又悲。
篝火漸熄,東方黑紫色的天幕上透出了一絲藍幽幽的晨光,www.hetubook.com.com積聚了一夜的露水在曠野上蒸騰起了一片蒼茫的霧靄。
公士希沒有回答,反身從馬車上抱下了一卷草席。
「把他也帶上吧。」
「走吧。」我抱著木盒往土坡上走去,公士希抱起四兒的屍體也跟了上來。
沾血的白茅花迷亂了我的眼睛,我大喝著一路策馬加鞭朝前狂奔。山路在面前搖晃,金色的光芒伴著黑暗一陣陣朝我襲來。
「夫郎,同生難,共死易,我們為什麼總要選擇最難的路?」
「他說他只知道鬼谷里住了他要拜師的賢人,沒見過什麼惡鬼、山鬼。他不怕阿藜,阿藜也挺喜歡他的,上回就約了他木槿花開的時候入谷賞花。」
「好,十年為期,一日不遲。」無恤凝視著我的眼睛,鄭重點頭。
我雙手接過木盒,輕輕打開盒蓋,抽掉盒中覆在面上的一方紅絹,紅絹之下除了一些零碎小物,整整齊齊地疊著一套未成的嫁衣和一套褪色的青衣。我年少時便曾答應她要送她一套天下最美的嫁衣,結果嫁衣未成,她便已經嫁了。而我竟這樣懶惰無信,半成的嫁衣也覥著臉拿出來送她。她總不會嫌棄我,她從未嫌棄過我……我有什麼好,值得她這樣跟著我,護著我,為我殺了自己的心……
臨別在即,我們卻有太多太多的叮嚀、太多太多的放不下。說了一句,又生出一句,一句、兩句、三句……說再多也不可能將心裏所有的話都說完,說再多也總還有無盡的牽挂。不如不說了,不如都不說了。
官道已不能走。頭戴竹笠的公士希駕著瘦馬陋車帶著喬裝的我行在回絳的野道上。
我大哭不止,直到將心裏的恐懼與絕望都哭盡了,才抹了臉,抽噎道:「他們……現在在哪裡?」
「走了。你暈倒后,晉侯當著眾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隸軍。三卿都在場,智瑤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們走了。」
相聚只有片刻,此後便是遙望無期的別離,要怎麼說再見,怎麼道珍重?
我心中又悲又痛,抬手狠狠一拳捶在自己發麻無力的腿上。
無恤緊擰著眉心默默地看著我,他的沉默是他心裏最深沉的痛。他是趙無恤,如果還有選擇,他絕不會放開我的手。
我看著馬背上的人,輕聲道:「回去吧,佛肸叛亂,你明日還要領軍平叛。」
「你放開我!」我掙扎嘶喊,他全然不理,抱著我跳出墓穴大踏步走下土坡。
「狂徒……」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我伏在無恤胸前,咬著牙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我想要睜開眼,可瘀腫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右眼的眼皮有傷口,凝結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過陰影間窄小的縫隙模模糊糊看見火光里一張悲傷的臉。
「阿拾——」

「四兒……」我側著身子在四兒身邊躺下,連著草席將她緊緊抱住,「你現在很害怕對不對?這樣會不會好一些?……我知道他在這裏,你一定不願意回秦國,別擔心,智瑤就是拿他嚇嚇晉侯,我會托阿羊把他連骨帶肉都偷出來,你耐心在這裏等一等……四兒,我們好像一起看過很多次月亮,可從沒有一起看過日出,今天的太陽快出來了,你看哪……」我躺在冰冷潮濕的黃土裡抬頭仰望,深紅色的朝霞遍染天穹,從朝霞的縫隙里又漸漸透出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愛美的雲雀衝上天空,撲展著自己霞光下胭脂色的羽翼,那淡淡的紅、淡淡的粉曾是我們年少時夢的顏色啊……
「紅雲兒,別讓我等太久。等我老了,丑了,就再不見你。」
公士希與伍封正說話,見我上前,一臉為難。
「他們還活著?」
「可……」
「當初……」當初如果我沒有離開秦國,當初如果他願意讓我留在將軍府守他一世,當初如果我如他所願嫁給了公子利,那四兒會不會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她一定還好好地活著。她會嫁人,會生兒育女,也許她會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懷念她的青衣小哥,會在與我閑聊時偶爾提起那個大雪裡的少年,但她一定不會死,不會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就死了。
「我不說,是想以後尋一個合適的機會,在你最開心或最惱我的時候說與你聽。可現在……我要你信我,我要你相信我們總還會重逢。」
「無恤呢?」我轉動僵硬的脖子在曠野中尋找著夢裡的人,他分明回來了,為什麼我見不到他?
「紅雲兒,我們沒有時間了,對嗎?」
我瞪大眼睛,有人拉著我的手,笑得得意:「瞧,無論你在哪裡,我總能找到你。」
坡上的墓坑挖得並不深,河岸邊的土,深了怕見水。
「你去換身衣服吧!」無恤在四兒墳上撒了一抔土,轉身牽住我的手。
「管他氣不氣,如果晉陽城破,他就死了,死人一定不會生氣。」無邪拿莠草編了一個毛茸茸的草環戴在我頭上,「阿拾,咱們晚上吃什麼啊?」
「孩子呢?」我在車上沒看見董石,急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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