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好似剛剛下了朝回來的錦甌，還是一身上朝的冕服，坐在她身旁的紅木束腰圓凳上。

笑著回視著她，他的眼溫柔得有如春日的煦風。

「娘娘！」

簾后的蘇輕涪凝視著面前這個世間上自己最敬愛的男子，忽然有想要哭泣的衝動，再也忍不住，輕呼出聲：

蘇輕涪向前踉蹌了幾步，想要靠近錦甌，而他卻好似要避開一般，起身重新走向那紗帳。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飛紗簾后，紫檀屏風前的榻椅上，夜宴睡得正熟，那一頭烏密的發還沒有梳起，泉瀑一般鋪撒在身下。

他對一個延續自己生命的血脈，沒什麼感覺，但是不知為何卻是極為期待那個和她血脈相連的存在。

聽到她的聲音，錦甌驀然抬起頭，那美麗的眼犀利而陰狠，如同一把鋒利的倒刃，讓她幾乎以為自己的身體會被割裂開來。

「皇上，臣妾……」

「愛妃想必也累了，去好好休息吧。」

秋水般明媚的眸看著自己深愛的君王那無情的背影，似乎不敢相信他是如此的冷血無心。

四年後，清曇五年冬，正月十三，飛雪初晴。

然後，她又好似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端莊嫻雅地微笑了起來，但卻沒有給人任何人一絲屬於笑容的感覺。

「鞦韆？」

「參見皇上，臣謝流嵐奉旨回京述職。」

「皇上。」

「安排他們在宮外住下，其餘的愛妃你看著辦就好了。」冷淡地回答著，他拿起宮人奉上的青釉纏枝的茶盞，細細地抿了一口，卻看她還站在殿內，形狀優美的眉嘲諷似地挑起：

「醒了？」

「老奴在。」

蘇輕涪拖曳著雙絲綾的鳳尾裙，款款走在御道上，頭上戴著的龍鳳珠翠冠隨著她的步伐，珠珞晃動。那婀娜身姿覆蓋在雪上，華麗卻是難掩一抹空漠與蕭索。

在蘇輕涪驚訝于眼前所看到的輕憐蜜意之時，錦甌卻傾下身，然後慢慢地靠近熟睡得毫無防備的容顏，將一個和_圖_書親吻落在了夜宴額上。

許久以來一直都是如此，那麼美麗的眼從不願意在她的身上多停留一秒，無論何時，無論何地，他的眼中，總是沒有。

「還有什麼事情嗎？」

「哦？那愛妃應該好好休息才對，後宮這些事情太過勞累心神了。」許久。他方才看向她，然後微微地勾勒起唇角，俊美得讓人窒息的面容上浮動著帶些詭異的微笑。

淡淡的給了一個眼神之後，他便慢慢地垂下了眼，不再去看她。

她……畢竟屬於他，他是君，而他……只是臣。

似乎同樣吃了一驚的錦甌，眼裡飄過一絲莫名思緒，便向自己的臣子隨意揮了一下手。

兵部尚書蘇上遠，平叛有功進封為光祿大夫並洪文閣大學士，從此實權架空。

是啊，他們都很寂寞，因為從來沒有人愛過他們，所以他們的愛也隨著乾涸，連自己都不愛的人，無論如何也無法去愛別人。

「雖然，我也很想要一個孩子……也許這就是報應。」

風猛烈地襲來，他們的衣袖都被吹得獵獵作響，空氣有些濕潤，帶著某種寒冷的味道。

微風吹起，枯瘦的枝桿上微微飄落下幾片雪花，彷彿是羽毛似的雪花，飄落在她披散的發間。

兩種陰寒劇毒侵體之後，太醫曾經說過她恐怕今後是無法懷孕生子的。沉默了一下，然後重新展開笑靨，清雅面容上卻已帶了黯淡的溫柔。

「平身吧。」

「何冬。」

出了乾涁宮，她突然覺得皇宮中的天色竟寂寞似地帶著凄冷。

他的眉鋒漸漸凝起，輕輕笑了起來。修長的指頭終於鼓起了勇氣，似乎想要抓住些什麼的慢慢向她離去的方向伸出，最後又像發覺自己觸碰了什麼禁忌一般，猛地收回手指，非常非常無奈地，把面頰埋在了掌心。

心顫了一下，慢慢地坐到榻邊，柔聲問她：

這個吻沒有情慾，彷彿回到了許久以前，兩個孤寂已久的孩童互相hetubook.com.com撫慰著彼此寂寞的傷痕。

「奴才拜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他安撫似地撫摸上她冰涼的手掌，碰觸的一瞬，她的指彷彿被他的體溫燙到似的一顫。

清曇元年冬，福王錦淵謀逆不成，叛逃，黎帝錦甌下旨通緝，並追查牽連人等。

「也沒有什麼事情，只是後日就是上元節，明日錦瓔公主和北狄太子殿下就要抵達鏡安，臣妾想……」

「噓……」

痴痴的看著他，夜宴似乎不敢置信地輕輕搖著頭，零亂的髮絲被風拂得揚起，耳上的綠松耳墜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滑落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耀眼的青翠，而她彷彿沒有覺察，只是凝視著他，唇角恍惚搖曳著溫柔的笑容。

她猝不及防，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毫無防備的瞬間再見到謝流嵐。夜宴愣住了，幾乎是滿心驚訝地看著那沉默得似乎站了很久的，穿著紅色官袍的，如水雋秀的男子，嘴唇諾諾翕動著，已是不知如何言語。

錦甌看著身邊女子的神情，複雜而酸澀地笑了起來，然後把手裡的披風抖開，包裹上她纖瘦的肩膀。他深沉的眼睛卻看著謝流嵐，這個三年不見、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愈見優雅的男子。

而他們，似乎只有彼此可以依賴，某種東西在他們身體內滋生開來，隨即，枯澀的情感也從彼此唇間的接觸，毒藥一般一點點滲透進彼此的身體。

驀然間，腳步踩在枯枝上發出的清脆聲音驚醒了沉醉在迷夢中的兩人。

輕輕地咬了咬嘴唇，不顧唇上有些脫落的胭脂，從來深藏不露不曾有絲毫表現出來的怨恨，朝著簾內卧榻上安睡的女子瞬間爆發了出來，那眼中露出了極度冷酷的寒光。

「你啊，過了這麼多年，竟然還嘲笑朕。」

「傳什麼？什麼時候哀家見皇上還要經過你們這些奴才了，讓開。」

慢慢地他踱到她的面前，雙手接住了那回落而下的鞦韆。

凝視和-圖-書著她，他的嘴唇微微蠕動，無聲地說著什麼，修長的指扶上她瘦弱的肩，小心的，一點一點地收緊，然後緩緩地俯下身，吻上了她的唇。

鞦韆載著纖瘦的身軀，飄飄蕩蕩地飛在空中，那未梳起的長發在空中滑過優美的弧線，雪白的衣袖翩飛，混著天空的冰藍，讓她好似被包在寒冷的空氣之中，竟然帶了種無法形容的魔力。

夜宴一驚轉頭望去，謝流嵐安靜地站在那裡，流水一般的眼凝視著身旁的錦甌，那神情是那樣的肅穆，還帶著哀傷的溫柔。

他也笑著，有著幾許憂悒的凄麗。

「謝皇上。」

同年，玉太妃自盡于靜壽宮，黎帝降旨厚葬于皇陵。

他的肩頭在寒風中微微地顫抖，聽不出是哭還是笑的聲音從他的手掌縫隙里流淌出來。

疼，從胸口慢慢蔓延開來，然後他勉強地笑道：

掀開透明的錦緞紗帳，卻見夜宴已經醒了，睜著眼睛直直地望著他。

用纖細的手指扶住額頭，她笑了起來，眼神卻是淡淡的。

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夜宴已經猛地被錦甌凌空抱到他的懷裡，而後黎國的帝王沒有再看謝流嵐一眼，大步決然走進了乾涁宮。

隨著時光的流逝，周圍的許多事情都漸漸淡去，但只有這道纖細的身影不曾改變，於是便烙印在心底，再也無法消抹而去。

他只看著她，眼神複雜難解。

有些沉重地扯出一抹溫柔的笑靨，她輕聲細語：

清冷的陽光從天空傾下，或濃或淡投射在地面的冰雪之上，卻沒有把它融化，反而好似在雪面上慢慢地凝結了一層水晶。

「娘娘！」明明是寒冷冬日，宮人卻驚出一頭密密的汗，連忙又跪倒她的裙前，笑著開口：「皇上在休息，請容奴才通稟一聲。」

她卻轉開眼睛，安靜地凝視著那樹下隨著寒風輕擺的鞦韆，清秀的容顏上輕滑過一道回憶的笑容，連帶著聲音都有些空洞縹緲起來。

熏香重重渺渺地一絲一和圖書縷地飄在他們的中間，好似一個薄紗的屏風攔在了他的身前，讓她無法看清他逐漸變得有些朦朧的面目。

剛剛盪完鞦韆，她的雙手有些無力，懶懶地垂在身側，身上雪狐的披風籠住了薄薄的羅衣下涔涔滲出的香汗。在她身旁，瘦瘦的枯枝上掛著晶瑩的冰掛。雪與人相襯，她顯得格外的嬌美。

身體猛然一震，隨即，她慢慢轉頭，明亮的墨色的眼定定地看著他，然後少見地開心大笑了出來。

院中薄霧迷漫之下，松柏的蒼翠，襯著濃厚的積雪，謝流嵐跪倒在雪地之中，五梁冠上的金色冠帶穿過他黑色的頭髮，垂滑過肩頭硃色的錦緞，隨風飄曳，彷彿在陳述一種久別的哀思。

咫尺，終是天涯。

「愛妃何事？」

那時的他們，都只是皇宮中陰暗角落裡刻意被忽視的存在，真是不甚愉快的回憶啊。

就算是他們如此之近，伸手就能碰觸到。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跨越過這道溝壑……

因為她的一向畏冷，殿中的炭火便一直燃得好似初夏時節，暖意洋洋的，可是即使如此，長長的睫毛下的面色依舊呈現出發青的蒼白。

謝流嵐恭謹地站起身，清越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壓抑的情感。抬頭的剎那他看著夜宴，彷彿春雪乍融一般多情的眼睛凝視著她，一瞬不瞬。那露在緋色衣袖外的修長手指抖了一下似乎伸手想要碰觸她，想把她擁抱進懷裡，但是卻無論如何也伸不出手，最終隱藏進了袖中。

「不說這些，你來，看看朕在院中給你準備了什麼。」

「那年我們都只有五歲，你就在庭院中獨自盪著鞦韆，我還以為你是女孩子呢，然後開口喚你皇妹，結果……你卻哭著對我說……我是男孩兒……」

「從今日起後宮的大小事物，就都由你來掌管吧，不要讓皇后太過操勞了。」

他似乎不忍把她叫醒，只是就那麼靜靜地看著她，愛戀地撫摩她的面頰。

「嗯。」稀薄的陽光下，夜宴剛剛睡m.ｈeｔubｏｏｋ•ｃｏｍ•ｃｏm醒的眼，有著一層暖意的朦朧，笑著道：「你要做父親了，錦甌，為什麼不高興？」

內殿中錦簾輕垂，青銅仙鶴熏爐里的那一抹龍涎正裊裊地燃著，那細細軟軟的青煙，瀰漫在空氣里，飛舞得好似舞姬搖曳的輕紗群擺，籠罩了整個宮殿。

這一瞬間，時光彷彿流轉，又回到兒時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他們，誰也不曾知道自那時起，他的眼裡，便只有了這道纖細的身影。

站在庭院中看著他們離去的男子，因為君王沒有下旨離去，便一直佇立在那裡。但是濃重的哀傷卻包裹了他的軀體，定定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睛微微蒙上了一層陰霾，彷彿是天空與大地之間鋪著的雪，隨時會消失卻又無比堅韌。

「如果是你的孩子，朕會很高興。」

他修長而瘦削的食指從從明黃衣袖裡伸了出來，微微覆上自己的薄唇。然後輕輕起身來到簾幕外，在桌案后搭了明黃椅襖的椅子上坐下，慵懶的姿勢讓人覺得優美得像是夏日太液池中盛綻的蓮花。

抿起唇角含羞輕笑，纖細的手抬起金絲鳳紋的袍袖掩在唇際，帶著期盼的明眸波光瀲灧，分外的美麗。

不知為何，蘇輕涪今日覺得這宮人的笑眼是如此的刺目，好似譏諷，又好似嘲笑，滿腹的怒火無法抑制地熊熊燃起。

「來，朕推你。」

乾涁宮前的宮人，遠遠地看到她和身後的一行宮人，連忙笑著迎上前去。

「皇上！」

「平身吧。」

他牽著她的手走到院中，上午的庭院中，清晨森森的霧氣彷彿還沒有散凈，蒼松翠柏掩映下著的一架鞦韆，那架上繩縈還在瀰漫的霧間悠悠地晃動。

「臣妾告退。」

「你明知道我不可以，也不能為你孕育子嗣的。」

「皇上，昨日太醫來過寧夜宮，診斷出……臣妾已經有了您的龍兒。」

綉有織金鳳紋寬袖下的手指優雅地一擺，不甚在意地就要向宮內走去。

不再理會殿前的宮人，直接提著裙裾邁進了宮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