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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墨彎彎畫

作者:悄然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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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之卷 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 第五章

合之卷 獨倚玉闌無語點檀唇

第五章

封旭努力穩住虛浮的腳下,過了石橋,遠遠的看見香墨站在一家還未關門的鳥店門前。
嬰兒牙牙學語似的聲音刺進耳里,香墨才覺得一縷魂魄回到了軀體內。
渭河邊上的程運茶館,因處在下游,商家店鋪離得遠,向來生意冷淡。
香墨有點詫異,然後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恍如一隻匍匐于地的灰鳥,不動聲色地張開了潔白翅膀鳥直,卻如醇瓊甘露漿般直直傾溉在了封旭的心肺中。
凄厲的語句在她喉嚨里又密又實地梗住,一縷赤金流蘇凌亂纏到了一處,勾勒在臉旁,形成無數醜陋不堪的陰影,影子深黑,似乎可以永久地鑲嵌在那裡,入了肉。
香墨漸去漸遠,只落下了那根雕鑲骨龍的煙桿,封旭忍不住拿在手中,煙桿上瑩瑩的景泰藍浮雕福字,包漿滑若凝脂,煙鍋中餘下的煙草,似攙了蜜,風吹過竹簾撲撲輕響,香息脈脈若有若無,他只覺作了一場夢。
值夜的內侍全部被遠遠遣開,只留了德保在梢間外伺候。夜間涼霧褪散,窗外楓葉上的蟬鳴唏唏,德保慢慢上前,步子很輕,悄然往裡看去。閉垂的淺青幔帳漏開的昏黃燭光在他臉上稀釋開,罅隙里,杜子溪紙人似的一縷魂,眼中有一種淚光逐漸蔓延,蔓延到蒼白的面頰上,蔓延到喃喃的聲音中。
不過才三年。
「人沉進水裡……真是很奇怪,掙扎反而會沉的更深,不掙扎反而會浮上來。水草就好像女人的發,自往後的許多年我都對女人的長發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恐懼,和*圖*書纏住你,勒住你,幽魂一樣只要找個同伴。那時候阿爾江老爹雖好,但到底不是自己的親生父母,明明討厭死學戲,仍得咬牙苦撐,怎麼也不願入睡。因為,總是害怕,害怕那個殺死自己的惡夢。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從哪裡來,不知道是被誰毒害……日日夜夜的折磨……」
消息傳到康慈宮,香煙裊裊的佛龕前,李太后說這兩個「好」字的時候,肌發衣袖俱都在抖著,彷彿中風時的癥狀。
第二日,封榮下旨由封旭代為主持經宴。
還未到申時,封旭就依約等在了樓上勉強稱得上雅間的房間。
世間各人榮華也好,貧賤也好,哪個不是自顧各人。
她緊緊盯著烏鴉似的八哥,臉上露出了一種奇怪的表情,輕聲道:「香墨。」
血不住滲出,身體上每一寸皮膚都覺得灼熱疼痛。
世事如棋,人命如螻蟻,在天意的掌中掙扎求生。
天,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店門旁一隻八哥想是剛剪了舌沒多久,想說「喂」,偏含糊不清的叫成了「墨!墨!」
慢慢說著,封榮的吻輕柔而細密地落在那隻手上,直到杜子溪眉宇間常年不化的冰棱碎了一個角,纏綿在窗木上的雕花凋謝般投影在她面上,彷彿接近崩潰。
不想這隻八哥極為聰明,合著她的聲音,舊琴調錯了弦用般的高亢叫出:「香墨!香墨!」
香墨不發一言。狹小的茶室中一下子靜了,只有穿堂風拂過竹簾,撩起一聲又一聲的拍打。窗外美麗如錦的渭河,百里和-圖-書煙波,都籠罩在茫茫的暮色中,可映進茶室時,不過是落下一條條蕭索的暗影。
然而,等杜江走後,杜子溪漏液來到了欽勤殿。
他又憑什麼怨恨她?憑什麼覺得她虧欠了他?!
冥冥中註定如此。
「有夫人這句話,本王就安心多了。」
香墨死死瞪視著他,封旭有一雙碧藍的眼眯成一線,頎秀明亮,讓人想起夜色中無聲奔出狩獵的夜狐。
封榮抓住杜子溪的手,淚就如雨絲滑過落到了他們細長的手指,猶如沾了露水的蘭草。
她為何要怕?
她愣了愣,視線竟不知所措地在渭河上逡巡了一圈,鳥店前掛的燈籠因未曾仔細打理,已經七零八落好不凄慘的樣子。昏昏燈下,她的眼光細細柔柔不透思緒。就在封旭以為她會一直沉默下去時,她忽然開口:「藍青……」
香墨聲音輕柔而低緩,像窗外拂過紫丁香的微風。封旭泥塑似的彷彿什麼也沒有聽見,唯有唇邊彎曲了些,形成一抹譏誚的笑。好半晌,封旭低沉地、然而清清楚楚地說道:「你呢?你也在利用我嗎?」
若不是八哥全身漆黑,不說話幾乎就以為是只烏鴉。
封旭也輕輕的笑了出來,眼窩裡碧藍的瞳仁妖異地明亮。
憑什麼!
自程運茶館出來,封旭並未直接王府,沿著渭河閑逛。此時還沒宵禁,一陣陣風吹拂過來,渭河兩岸吊腳樓飛檐翹角,與屋檐下一串串紅燈籠蜿蜒交輝。街頭冷冷清清,已經沒有幾個行人,白日里喧嘩叫賣聲,遙遙似隔了一世。hetubook.com•com
她想起那個雷雨交加的清晨,那個孩子在扯下她半幅衣袖,雷鳴閃電天怒似的一次次劈裂天空,而她能做的,只是將那個孩子推進碧液池中,眼睜睜的看著,他噬盡。
天又可曾知曉?那日她若救了封旭,她不止會死,她的父兄幼妹就會死?
可那又如何?
八月桂香的午後,在一片陽光下,一瞬間,封旭被熱氣騰疼的眼花,恍惚中,幕天席地,碧草如茵,一身半舊的胡服,髮辮中凝結的石榴花光與影似的相迭映。那時她的雖不笑,一雙眸子如水如水光般靈動,滿溢溫柔。
香墨忽然覺得腹中一陣抽搐,血腥翻湧,到了唇邊。幾乎就嘔吐了出來,但終究還是死死忍住。
李嬤嬤已經露出驚慌的神色扶住李太后,趕緊撫著她的背,勸道:「太后,太后,不要急,不要急……」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杜江是為了小皇子,要找一顆棋子打擊李氏,擠垮李氏。你從一開始註定就是一顆棄子。陳瑞是可靠的,但也是有限期!萬歲……至於萬歲……你想必會比我明白……」
整整三年了……
她緩緩道:「傳召昌王回京。擬旨與青王共同待皇帝主持經宴。」
香墨再也支撐不住了,整個人緊緊抓著煙桿,似這天地間只有這一個支撐。
李太后的面容慘白,虛弱地捂住了眼,一動動,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過了小半個時辰,就聽得一陣陣極清脆的馬蹄,極有韻律敲打青石板路面的聲音。封旭不由自窗口垂掛的竹簾縫隙里和*圖*書看去,一輛油氈馬車停在茶館門口,慢慢下來一個年輕男子。麥金的膚色,穿一件半新舊灰布夾袍,更襯得手中一根湘妃竹的煙桿隱隱如泛漪微綠。這樣妝束,象個屢屢落地的窮酸秀才,可蔽不住一雙眼凌厲如芒,誰也不放在眼裡的模樣。
封旭柔聲道:「你知道渭河底有什麼嗎?那裡有水草和淤泥,人家都說最好的硯台是用千年河底的積泥做的。可其實,你要是真的陷下去,大抵就死定了……」
封旭抬起手,手指曲張,彷彿是要抓什麼,又依稀是掙扎的姿勢。
李太后慢慢停住了顫抖,惶惶地搖著頭,兩眼卻還在發直:「好……」
慢慢的,香墨手在微微發抖,卻終於眼中含上了一抹奇特而淡薄的微笑,一字一句道:「是的。我是利用你,青王。」
憑什麼要報應她?!
她正要邁步進茶館,卻在那斑駁檐下的陰影中微微放慢了腳步,向著封旭的方向看來。
昌王是當年英帝時犯事的鄭王與王妃唯一遺孤,李太後顧念著這個自己唯一的外甥,在封榮登基時力排眾議,恢復了他的王位,賜了封地。
時光似慢又快。
封旭只看著窗外,彷彿出了神。跨國渭河,遠遠奼紫數點斜影橫過斷壁殘垣,簌簌流動,竟是丁香花已開了。又留心看時,旁邊還有一株金錢樹,已到了落葉時分,似是下了一場枯黃的雪,一片一片漸漸成了堆。
因得了吩咐,不得打擾,室內一直無人點燈,暮色漸濃里一道道的青竹影子將他們彼此的面孔映得昏昏晃晃。
和圖書嬤嬤並不知這時候提起昌王有何用意,只連聲答應著,攙著李太后在躺椅上躺下。
茶室內因並不勤于打掃,積了一種腐敗的味道,和著陳茶暖烘烘地濕膩著,而這種氣味他極為熟悉,如同常年在海中捕撈的漁民,皮膚骨血里留下似乎永不散去的腥冷。
那一夜,皇后歇在了欽勤殿。
黑雲沉重,遮蔽萬里。偏偏有一點灰色飄旋在對岸,不緊不慢,彷彿舞步似地,落在封旭眼中。一時間值覺得昏眩,無所適從。
眼前模糊不敢再看,起身離去。
香墨將只是安安靜靜的坐著,彷彿沒發現面前的茶盞敗色缺口,沒發現茶葉已經陳了幾年,只是默默一口一口喝了乾淨。喝到最後,渾身寒冷,她忽然就說:「經宴的事……成了……不是因為杜江的上疏,不是因為我的枕邊一言,也不是因為皇後為了自己娘家的勸諫。」
老天終究是要報應的,十年過去,偏偏叫她又遇到了他,偏偏叫她對他……
八哥則不開口了,只是歪著頭緊緊盯著她。
他的話語柔和平緩,自始自終沒有一絲高揚失態,但就像一把鞭子迅猛地抽打,許多年的舊傷血肉重新綻裂出來,毫無躲閃餘地。
人生如夢。
樓上的茶桌矮小破舊,掛著褪了色的桌簾,窗前掛的竹帘子已磨得差不多了,有幾處斷裂,風一吹,帘子飄飄忽打著,似乎隨時掉下來。
她不過十歲就自賣自身進了陳王府,久病的老父,年幼的幾乎被兄長賣進煙花柳巷的妹妹,世間的疾苦哪樣少嘗?又有誰給過他們一絲一毫的救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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