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是過去就有的認識，還是現在對他的看法？」
「失去和得到都是相對的，一個失去並不意味著生活就此沒有意義了。」
「我想這樣的話，你就應該能理解，如果有一件事我不願意談，並不代表我不配合治療，你不必非要花時間窮究我迴避的根源。」
她截斷他，「別提當年，阿邦，沒什麼意思。明天有空的話，送我去下4S店行嗎？我打算去再買一輛車，以後我自己開車去醫院，不麻煩你接送了。」
「對不起，別嫌我啰嗦，任小姐。公司里對我還是有些閑言碎語，我其實根本不必理他們講什麼。可是我怕這些話傳到你這裏來，陳總對你的重視程度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只是想儘力保住我賣命工作得到的一切。」
跟其他深為抑鬱所苦，急於擺脫這種狀態的人不一樣，她接受自己所有的癥狀，包括仍然持續的失眠、藥物引起的一系列痛苦的生理反應。她從來沒像其他病人那樣，對他提出問題，指望他做回現成而且有用的解答。
按照任苒的要求，陳華沒有出現在她面前，可是他卻似乎無處不在，安排她生活的每一個方面：從就醫、住處，直至安排她喝的酒。如果她能提起精神，也許該選擇掉頭走開，可是藥物與心理諮詢只不過緩解了她的抑鬱，並沒能讓她徹底告別內心的癥結，她仍有深重的倦怠感，仍然缺乏足夠的力量去憤怒、去改變，也不打算去挑戰陳華的安排會周密到什麼地步。
任苒扭開了頭，「賀小姐，我只好再說一次，我們以後再見面不用打招呼，全當根本不認識。這樣總可以了吧，再見。」
白瑞禮自然和任苒一樣明白，是陳華做的這個安排，「有什麼感想？」
任苒悵然一笑，「我只知道，越是長大，以前困擾自己的那些問題越是顯得幼稚、無足輕重，根本不需要答案了。」
白瑞禮莞爾：「我叫你Renee，你不介意吧。醫生多數時候並不贊成大家對著書進行自我診斷。」
「是呀，生活就是不斷失去的一個過程。」
面對這樣的坦白，白瑞禮並無驚奇之色，「現在呢？」
而任苒同樣讓他意外。
隔了一天，阿邦交給任苒一套路虎的車鑰匙，字斟句酌地說：「任小姐，請你先開這輛車，安全係數高一些。車停在地下車庫26號車位。」
「我要說眼下我沒需求，恐怕會招來你更多分析吧，可是，」她思索一下，似乎在找說辭，卻又提不起那個精神了，嘴角勾起一個笑來，「唉，白醫生，你一定早見慣各式各樣喪失目標的人，應該能理解我的暫時迷失。我不會拒絕你給我指明方向的。」
她走進去，胡亂點了一種牌子的紅酒，獨自喝著，一直待到打烊，帶著薄薄醉意，步伐飄浮地出來，正要分辨往哪個方向走比較好找計程車，阿邦突然出現扶住了她。
「你把各種可能都想到了，唯一忽略的是你和你父親的心理需求。」
阿邦會定期過來，送她去醫院接受複查，每周去一次白瑞禮的辦公室。
「過去……」她停頓一下，笑了，「我迷戀他。」
「你看得很仔細，Renee。不過，我必須指出來，這段話必須聯絡上下文來看，我認為情緒調節應該順應自然。抑鬱這種情緒，如果發展到一定程度，會表現為心理障礙、心身疾病與自毀傾向，這個時候，就必須調節。」
慢慢白瑞禮與任苒的談話越來越深入。
「於是這個就是我心理問題的癥結所在嗎？」
白瑞禮笑了，「上次我打電話給他，是涉及到護士的去留問題。我只對你的治療負責，不會在你們中間傳話，Renee。如果你覺和_圖_書得他干涉了你的生活，你必須自己去告訴他。」
離上次來這邊不過一年多時間，附近的酒吧都換了招牌或者裝修，物不依舊，人已全非，只有這家還似乎保持著原樣。
這年冬天臨近新年時，任苒結束當天的心理諮詢，從醫院出來，走到路虎邊，剛取出遙控鑰匙，便一眼看到一輛惹眼的紅色瑪莎拉蒂正停到她對面車位，賀靜宜拉開車門走下來叫她的名字，她幾乎想裝沒有聽到，但馬上意識到這個念頭很可笑，只能逼迫自己轉身點個頭。
白瑞禮也認為以她目前的情況，不必再接受這種程度的監控。他打電話給陳華，講清了自己的觀點，陳華沉吟一下，同意取消護士的24小時值班。
祁家驄並不喝這種酒，他告訴她，「真正愛品紅酒的人，寧願把這酒放上幾年，讓它繼續發酵到果香變淡，產生陳年酒香再喝，不過你應該會喜歡目前這個味道。」
然而，每一個人都做不到完全脫離他人存在。
「人的行為、心理活動不一定需要理由。重要的是，你想不想有所改變？」
「也許你長大以後會有不同想法，不是每一個回憶都能幸福。不過，無論什麼性質的回憶，確實都是生活的積累與恩賜。」
任苒淡淡地說：「祝賀你，不過我想這與我無關，不必特意過來候在這邊通知我吧。」
「這是上次接你的那位雷先生送過來寄存的，他說以後你再來的話，就直接開這種酒給你。」
她打開車門，一條腿邁出車外，突然回過頭看著他，「你確定不是要徵得陳總同意嗎？」
她看看阿邦，沒什麼表情地接過了鑰匙。她突然覺得，再去通過完全無辜的阿邦抗議、爭執，來得實在矯情。而且她十分疲憊，懶得再多想了。
他說得當然沒錯。任苒當時並不好酒，可是她感染了祁家驄的愛好，喜歡在看電視或者看書的時候倒上一點，小小地抿上一口，讓那個香味充盈于自己的感官之中，彷彿置身於豐收后的果園，而不是喧囂的都市。
「把時間分解成一個個時刻會讓人焦慮的。白醫生，小的時候，我媽媽有一次給我解釋我名字的來歷。任苒，跟荏苒這個詞同音，是時光慢慢走遠的意思。我當時就很困擾，如果時光就這麼眼睜睜在我們面前一點點走掉，那我們還能留住什麼。」
白瑞禮提醒任苒，絕對不要在服藥前後兩小時內喝酒，也必須避免在藥物反應下長時間開車。
「有些感情是無法替代轉移的。哪怕我現在就走出家門，甚至重新開始工作，和別人交往，跟同事打交道，也並不能改變什麼。」
「還好，謝謝。」任苒沒心情與她繼續寒喧，一邊伸手去拉車門，一邊說，「再見，賀小姐。」
她生平頭一次喝醉，也是在那個公寓。
「那麻煩你告訴幫我付心理諮詢費用的人，保持生活自理對我有好處。」
「按照你的表述，我對號入座了一下，我患的似乎應該是典型外因引起的抑鬱症，藥物對我能起的作用有限，心理諮詢對我而言是必要的。」
第二天，阿邦準時過來送任苒去醫院，同時拿來一張現金支票，告訴她，她的車經評估已經被撞得報廢，他剛把保險理賠手續辦下來，「車子扣除折舊，賠了八萬多一點，再加上人身傷害住院費用賠償，一共是……」
她搖搖頭，「我不恨他，我們只是很陌生了。」
「對我而言，是一樣的，」她的聲音保持著平穩，「都是最親的人離開。」
「阿邦，請幫忙把支票轉交給陳總，算是支付各種費用吧。」
她對酒素無認識，然而她記得這個味道。
她之所以駐足，是因為
ｗwｗ•ｈｅtuboｏｋ.ｃoｍ.cｏｍ她曾與祁家駿來過這裏，祁家駿當時眯著眼睛笑：「雲上，多好的名字。」「我確實會評估你的迴避在心理學層面意味著什麼，但我不會一定誘導你講出來，每個人對創傷的處理是不一樣的，不想表達對某件事的想法和感受，並不見得就是心理不健康的表現。」
她回答說：「需要按時看醫生的人，如果滿意自己的生活，那就真的病得不輕了。不過，我沒有任何抱怨的理由。」
任苒完全沒有料到，七年以後，會在後海這個生意清淡的酒吧再次聞到如此熟悉的味道。她招手叫來老闆，「你怎麼知道我要喝這種酒？」
「Renee，你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強調了你母親去世這件事。」
「他這段婚姻的問題多少與我有關，我介入的話，只會讓事情更複雜，而且我不認為我現在能幫到任何人，我不給他再添心病，可能他就要暗暗謝天謝地了。」
「但你朋友的去世直接引發你的抑鬱，如果不討論的話，恐怕我們沒法調節你目前的情緒。」
而且有什麼可解釋的呢？
「我母親從生病到去世，中間經歷了四年時間。我查了所有我能查到的資料，她每一次住院手術、放療，我都陪在身邊，所以對通向死亡的過程和細節我不再有任何好奇，我知道結果就足夠了。我想這一點你能理解。」
任苒出院以後，阿邦將她接到了一處豪華公寓，她毫無異議地住了進去。公寓里一切齊全，甚至衣櫥內掛滿了按她尺碼買的衣服，書架上擺滿了書。她當然知道這都是陳華幕後安排的，但她實在提不起精神去自己找房子——事實上，她根本沒有心力應付生活。
她呵呵一笑，拉開話題，「那你應該分析他，而不是我。我早已經被你分析成透明人了，白醫生。」
任苒氣餒，停了一會兒，自嘲地說：「你知道我不會去見他，更不會對他說這些話。我是個雙重標準的可憐蟲，明明住著他安排的公寓，接受他的照顧，還要擺出一副獨立的模樣，太虛偽了。」
治療就這樣繼續著，生活也繼續著。
她收回目光，笑了，「我快看完你寫的書了，白醫生。據說全世界有超過百分之三的人患有不同程度、不同名目的抑鬱症，抑鬱對人來講，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有時想要人為強調一些情緒，清除一些情緒，其實是徒勞的。」
不過，她明白以她的狀況，陳華不會讓她獨居，也只能接受下來。
隔了幾天，任苒給父親打了電話，可是她發現，她仍然沒法去以正常的態度關注父親的生活，而父親對她說話同樣小心翼翼。最終他們只能泛泛地閑扯了幾句，她保證自己的生活沒問題，請他注意身體，然後掛斷。
「請等一下。」賀靜宜和顏悅色地攔住她，「我今天剛升職了，任小姐。」
「你媽媽有沒有告訴你答案？」
她告訴白瑞禮，她聲稱會外出度假，拒絕了父親叫她回Z市過農曆新年的要求，也拒絕他利用假期過來看她。
阿邦無法作答，她一笑：「我會去問一下白醫生，你也去問一下陳總好了。」
「尋常的親緣關係中，總會包含有愛、誤解、敵視與原諒、接受。你從來沒表述過對他的原諒。」
祁家驄當時隱居鬧市，喝酒成了業餘的消遣。他在公寓里置備了各種不同的酒，看書時會喝一點紅酒。他鼓勵任苒也嘗試一下，還特意從香港訂購了一種產於波爾多酒庄的新釀葡萄酒，頭一年剛剛裝瓶，開啟木塞以後，瀰漫于室內的是新鮮的漿果清香，任苒一聞，便覺得這個味道沁入了心脾。
治療一個多月以後，任苒向和-圖-書白瑞禮提出，她需要相對安靜的生活與一定隱私：「在不同時間都會有不同面孔的護士進來提醒我吃藥，觀察我情緒是否平穩，有沒有干傻事，這太可笑了。」
白瑞禮並不認為任苒已經完全對他敞開了心扉，但他看到了任苒確實是在努力讓生活恢復正常狀態。她看了大量心理學方面的書籍，試著進行自我調適，有時還會與他探討。當他問到她以前不大願意提及的問題時，她不再像剛開始時那樣敷衍。
「要跟我算帳嗎？那好，麻煩你把住院醫療費用、現在的房租、護理和心理治療明細列給我，我去取現款支付。」
「你不擔心我酗酒嗎？」
「為什麼會特別注意到這一點？」
她看到他也並不意外，只默默跟著他去停車場。
18歲那年，任苒離家出走，跟隨當時叫祁家驄的陳華去廣州。
任苒認真思索著，良久苦笑了，「我真的不恨他——作為證明，我向你坦白，上次他到北京來開會，我們一起吃飯，他以前是個根本不顯年齡的男人，那天看上去老了很多，我為他難過。我看得出，他的這段婚姻好象有問題，可我既沒有欣慰，也不為他難過，更不打算去試著理解、幫他。吃完飯我就送他回酒店了。我回不到 18歲以前那樣對他信任、依賴的狀態里，也做不到像一個有理智、有孝順心的成年女兒那樣去關心他的幸福。」
「我只對過去的他有認識。」
但白瑞禮同時對任苒提出要求：「從某種程度上講，你厭倦身邊有人圍繞，是一種人群焦慮。也就是說，你承認了你朋友的死亡已經事實發生，但你並不打算把對他的感情轉移到新的其他關係里。你知道沒有你朋友存在的環境不可能改變，不過你也不準備再接納其他人進來。」
「長大以後，失去一部分好奇是很自然的事情。」
賀靜宜姿態放得極低，聲音懇切地說：「別誤會，任小姐。我不是來示威，更不是炫耀。我想說的只是，這個職位是我頂住所有人的不信任，努力工作換來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在工作上傾注了多少心血。現在我跟陳總除了老闆與僱員這一層關係，再沒任何私人性質的聯繫。我不會擋你的道，礙你的事，對你構成任何威脅，請記住我以前的那個請求，千萬別跟陳總提起我們早就認識，好嗎？」
讓她歸於懶得想的事情不止於此，第二次去雲上時，服務生馬上將她帶到了個靠窗的位置。不等她點酒水，老闆便過來招呼她，給她送上了一杯紅酒。
那些數字她沒有認真去聽，她也不肯接這張支票，這薄薄的一張紙片彷彿是她那輛小小兩廂車的殘骸濃縮而成，由此而產生的聯想與回憶都沒法讓她愉快。
「隨便他吧，反正他喜歡掌控一切。」任苒這樣對白瑞禮說。
祁家驄北上處理陷於困境的生意，遲遲不歸，她拒絕跟過來找她的父親回去，獨自一人度過世紀之交的千禧夜，喝下了大半瓶紅酒，伴著酒香夢見了過去的家、早逝的母親，並在暈眩之中終於等到祁家驄回來。
她驚詫地發現，不知不覺中，這個城市已經秋意濃重，滿目都是泛黃的樹葉，樹樹皆秋色。她的生活在初春某一天中止，又在深秋某一天重新開始，過去的兩個季節彷彿如同一個不留痕迹的夢。
「但是你沒有打算去了解你朋友祁家駿去世的過程和細節。」
任苒並不反駁，目光照例飄向遠方。白瑞禮清楚知道，她並沒有被說服，她只是不想爭論。
「我想過去你並不反感這點。」
對任苒來講，與白瑞禮的談話，是她目前唯一能接受的與外界的交流。
「那一種原諒的確是存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於他們倆人之間的事，不過你和你父親的關係一樣需要修補。任何一種關係中沒處理好的喪失與創傷，都會影響到你對世界的認識，影響到你對其他關係的處理。」
在她的堅持下，住家的保姆換成了按時上去的鐘點工，她恢復了獨居。她每周準時開車去接受一次心理諮詢；除了去超市購物，多半時候她都閉門不出，在家裡看書。偶爾，她會開車到城外，漫無目的地轉上大半天再回來。隔個上十天，她會乘計程車去后海，在雲上專門給她保留的位置喝到微帶醉意，不理任何人搭訕，一直坐到打烊時間，阿邦過來送她回家。
「你仍然下意識恨他嗎？」
白瑞禮也微微笑了，他注意到，她甚至沒有失去幽默感，但她眼底沒有笑意，顯然只是拿這份幽默感將自己偽裝得接近正常。
十月底的后海，與北京其他地方一樣，有著秋天特有的肅殺氣息。她漫無目的晃蕩半天後，停在了一間看上去生意蕭條的酒吧，那上面掛著招牌：雲上。
「現在？你都看到了。他似乎以為他對我有某種責任。」
她並不生氣，甚至完全能理解對方的心境。她清楚知道，她剛才的表現在賀靜宜看來，大概說得上是冷漠無禮，甚至囂張，很符合一個被寵壞的現任女友對待前任的態度。
賀靜宜穿著合體的深色套裝，捲曲的長發披在肩頭，顯得幹練而不乏嫵媚，迅速上下打量一下她，再打量一下面前的那輛路虎，眼中一閃而過的品評之意很明顯，語氣卻十分客氣，「任小姐，聽說你出過一場車禍，看起來恢復得不錯。」
「當然不是，心理學會用歸因理論分析非理性行為，但你的所有行為都很理性，你只是不肯投入感情。站在臨床治療的角度，我更願意關注你內心存在的改變的動力。」
「你對目前的生活不滿意嗎？」
她只是無力做出雍容得體的勝利者姿態去安慰對方，更無力去解釋什麼。
她確實正承受著陳華接近無微不至的照顧。
「阿邦把你的書給了我，我已經看了三分之一。」
他們的最初交談，是從評價他的著作開始的。
達成共識以後，任苒每周按時過來，從不遲到。他們的治療基本上是他問問題，她回答。從接受治療的第一天開始，她就再沒表現出任何抗拒，十分配合，哪怕提到陳華的名字，她也並不迴避。但她對她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便泛泛作答，一帶而過。
任苒接受白瑞禮的建議，她第一次獨自外出，是去了酒吧雲集的后海。
「問題就在這裏：這是你媽媽的需求，或者說期待。重視親人的感受只是生活的一個方面，能夠驅使人正面面對生活的始終是自己的內心需要。」
任苒一眼就能看出，賀靜宜這個舉動有些笨拙、多餘，暴露了光鮮自信外表下的高度緊張。
「你的確想過幫他，對嗎？不然你不會考慮這麼多。」
阿邦遲疑：「任小姐，你必須徵得醫生的同意才能開車。」
「我沒法代我媽媽原諒。」
「改變？白醫生，你不覺得改變總是來得身不由己，不可抗拒？我們訂計劃、下決心，都以為能改變什麼，可是，生活自己已經發生改變了。」
「酗酒的人不會主動告訴醫生，她昨晚一個人在酒吧待了四個小時，也沒喝醉。」白瑞禮就事論事地說，「你願意走出家門開始某種形式的社交，我覺得是一個進步。」
「我注意你不贊成的還有一點，書的第三章中你提到，你認為醫生並不一定要誘導病人講出感受，你的原文似乎是：傳統心理治療在某種程度上誇張了宣洩情緒的必要性。」
「你認為他照顧你是出於道義上的責任嗎？和圖書」
「我媽媽說，我們會留下幸福的回憶，這就是時光給我們的禮物。」
「可是……」
一開始，白瑞禮依據悲傷輔導的通常做法，請任苒回憶事件經過，試圖對她強化死亡的真實感，讓她接納「死者不可能復生」這一事實。然而任苒凝視前方，面無表情地說：「白醫生，我16歲喪母，清楚知道死亡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何不試試看，從最小的改變開始。至少在醫院以外，再找一個你願意出門獃著的地方。」
「我從來沒真正弄懂過他，現在當然更沒有好奇想去研究。我只知道，我們分開很久了，就算對彼此有看法，也很可能是一種錯覺。」
與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之間尚且有這樣的交流困難，她當然也沒什麼餘力像白瑞禮建議的那樣與其他人多多交流。
「請放心，我不會再嘗試把自己餓死了。我認真想過，我媽媽生前儘力想保證我幸福，她不會高興那樣見到我的。」
「醫生的職責是聽到儘可能多無意識的想法，做出分析，不做價值判斷。」
她跟以前所有的同事、朋友斷絕了聯繫，跟她的父親保持著最起碼的通話，她的手機絕大部分時間關機，她不上網，不登陸郵箱收郵件。
她也笑，兩人不約而同記起，他們在澳洲留學時，曾一起看過《雲上的日子》這部電影，當時莫敏儀沒有通過預科班考試，沮喪之餘，十分神往葡萄園的浪漫生活，一度嚷著要去阿德雷德大學農學院學釀酒專業，並在網上找著各種資料，做計劃做得煞有介事。可是，祁家駿開車幾百公里送她去玩過一次后，她那點葉公好龍式的愛好就迅速轉移了。
最初有三個護士24小時在公寓里輪班看護她，另有一個保姆做飯、料理家務。公寓很大，工人房甚至有單獨進出的通道和電梯，護士與保姆都十分專業，工作時間從不閑聊喧嘩，可是她仍然有生活在人群之中監視之下的感覺，胸中有無以名狀的煩悶。
這間酒吧由一處衚衕舊房改造而成，裝修風格努力與店名看齊，走小資文藝路線，羊皮紙燈罩將光線弄得昏黃而迷離徜恍，傢具帶古舊氣息，到處擺放蕨類盆栽，進門走道上方搭著架子，爬藤植物密密匝匝地纏繞著，人為地將不大的空間營造出庭院深深深幾許的感覺。
阿邦頓時做聲不得，拿著支票的手僵在半空中，隔了好一會兒，他無可奈何地說：「任小姐，陳總為你做的一切，就跟當年你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做的一樣……」
她當然知道所謂雷先生指的是大名雷振邦的阿邦，點點頭，再沒問什麼，將酒杯湊到鼻端，深深嗅著酒的芬芳，然後毫無品評意味地喝了一大口。
「這個想法未免消極了一點。明天是不確定的，不過每個人都可以選擇把握每一時刻的當下。」
這是任苒頭一次願意主動講到母親生前的回憶，白瑞禮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信號。
她不認為只一周前來過一次，而且消費有限，就足以讓老闆記住她，並如此殷勤招待。待端起紅酒一嘗，她更加驚異。
當然，她並沒有與世界隔絕，也沒辦法像從前那樣獨自生活。
很快，任苒的生活有了規律。
「請不要跟我再提這件事了，」任苒很難壓抑她的不耐煩了，「如果我曾經答應過你什麼事，那我的話是算數的。」
心理諮詢在國內並不算普及，更沒有被廣泛接受。白瑞禮的工作是與各種困於心理疾患的病人及家屬、親友打交道，面對他們各式各樣的懷疑、依賴以及不切實際的希望。他得承認，陳華看待心理治療效果的理性程度出乎他的意料。
除了深居簡出，不與其他人交往，她看上去沒有什麼不正常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