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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風景都看透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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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切都是煙雲

第二章 一切都是煙雲

程松坡失笑道,「你以為進來看畫展的人,他們都懂得你在畫什麼嗎?不會的,甚至連那些拍下我的畫的人,他們所看中的,也只是什麼享譽歐洲、冉冉升起的新星這些光環。他們在意的,也只是這些畫的升值空間,至於你要表達什麼?Who cares?」
陸茗眉在的學校里也有不少鄉下的學生,然而即便是最最貧困的家庭里出來的孩子,也知道電視機是怎麼一回事。程松坡在忽然之間,變得更像一個神秘的天外來客。
時經緯哼哈兩聲,懶得解釋他是這裏的老闆,偶爾也招待客人兩杯酒。
程松坡的目光凝注在《湄公河之春》上,良久后輕聲反問:「有什麼問題嗎?」
陸茗眉剛剛對時經緯還金剛怒目的頭顱,現在立刻往衣領里縮,久久后她才猶猶豫豫地說:「我不敢。」
戰爭的場面如此真實、慘烈,還有那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叫時經緯不寒而慄。
陸茗眉咬著下唇,悶悶道:「可是今天有人就看出來了。」
陸茗眉攤攤手:「對不住,我沒啥藝術修養,只關心值不值錢。」
時經緯心底其實沒有不耐煩的意思,他只是心煩。
「也許有人會因為這幾幅畫,懷疑到什麼呢?」
也從來沒有人說過,她是一個女人。
陸茗眉垂著頭默不作聲,程松坡現在這樣,算是主動求和么?他今天這樣的態度,已算十分難得,然而……陸茗眉不自覺抬首撫過眼角,沒有鏡子,看不到自己眼角是否已有紋路,看不到時光是否已在面龐上留下自己的痕迹。她想起那天晚上見到的女孩,似乎是很漂亮的,金色的長波浪發,白皙的皮膚,會說話也會笑的眼睛——她不知道為什麼要想到這些,但那女孩的模樣就不經她許可地跳進腦海里來。
成冰仰著臉沖她詭秘一笑,陸茗眉還不及轉移話題,又聽到外面大堂里有人叫:「陸茗眉,快遞!」
全是程松坡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陸茗眉說:「等我媽不出差我就把錢還給你。」

陸茗眉湊過頭來,像發現新大陸般的盯著他:「你變性了?」
「好歹是你男朋友的畫展,您就不能關注一下藝術價值嗎?」
「咱們不是快訂日子結婚了么?」
猶豫片刻后陸茗眉問:「時經緯,你會因為……會因為歲月的流逝,變得對愛畏首畏尾嗎?」
那一瞬間,脫臼之痛,甚於一切,甚於父親再婚,甚於母親不聞不問。
陸茗眉繼續掛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沒一搭地亂扯,直到他忍無可忍:「想哭就哭吧,你也不在乎多這麼個把柄給我不是?」
在畫展上遇到幾位知名的文藝評論家,剛寒暄數句,便見展館門口陸茗眉帶著一位中年男人進來。時經緯心中暗暗搖頭,朝她招招手,陸茗眉便笑著過來,說她的一位客戶今天在諮詢理財計劃時提及有意做點文化投資。時經緯心知陸茗眉是幫程松坡吆喝不遺餘力,便介紹那幾位評論家給這位客戶介紹程松坡畫作的投資價值。
就算死也好,也要做個明白鬼吧?
乾淨利落,幫她複位脫臼的腳踝。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在他和她一次又一次的近身搏鬥之間,忽然生出異樣的涵義。
「說你給我的是內部號碼。」
原來那麼多從未想過的問題,此刻全都不請自來。
陸茗眉怔過一陣后反駁:「照你這麼說,難道他之前畫聖母聖嬰,是因為真見過瑪麗亞和耶穌?」
口琴聲並不遙遠,她轉過身看過去,熟悉的白衫黑褲,清癯挺拔的身形。悠揚的口琴聲彷彿在空氣中起到某種化學作用,他抬起頭來,不自覺地往瞭望台這邊梭巡,目光綿綿交織,彷彿泥沙俱下,紛落入海,再也分辨不開。
伴隨著杜拉斯的《情人》,湄公河的唯美和滄桑傳遍世界每一個角落,似乎一提到這條河,人們想起的便是那喧囂的集市,越南的雨季,上世紀的愛情,慾望和糾葛……湄公河之春,湄公河的春天,那該是個多麼引人遐想的美麗名字,然而程松坡的畫筆下,卻是屍積千里、血流成河。一條水流湍急的泄洪道里,無數人馬在洪水中掙扎,河流兩旁,戰馬嘶鳴、彈雨如林。河流兩旁的勝利者來不及觀看勝利果實,老牽幼、婦抱孺,倉皇逃竄;被洪水席捲而去的殘兵,向天空伸出手,甚至來不及說一句遺言。
陸茗眉省去後面一半,時經緯後面一半說的是:藝術是一面鏡子,它照出來的不是生活,而是照鏡子的人。
「就像貓兒見了腥,」時經緯面無表情地幫她補全,冷冷斜她一眼,「誰讓你沒新聞價值呢?」
周一早上恰有個大客戶的單子要簽字,陸茗眉親自送過去,等回銀行已近中午。剛進門大堂值班的同事就朝陸茗眉笑道:「茗眉,你的VIP客戶來啦,在辦公室等你好久呢!」
陸茗眉心底一點小小的念頭鑽出土來,悄悄發芽,如果給程松坡打上一個她的標籤,我男人?怪彆扭的。
開車送陸茗眉回家,看著她上樓,幾分鐘后九樓有一間房燈亮了,時經緯開始向外倒車。
程松坡神情凝重起來:「誰?」
初夏的微風也帶著炎炎暑氣,陸茗眉卻止不住的瑟瑟發抖。
「哦……www.hetubook.com.com可是程松坡……」陸茗眉遲疑不語,她拿不準程松坡會不會喜歡變形金剛,因為程松坡的童年,沒有變形金剛。
陸茗眉費了好大勁才釐清這句話的意思——他們很多年沒有見面,然後怎樣?很多年沒有見面,所以在Florence重遇后的那些承諾全是一時衝動?很多年沒有見面,所以……所以他現在才發現其實有別人更適合他嗎?她惱羞成怒,憤然反問:「如果你想說的是這句話,為什麼在義大利的時候不說?」
他們去崇明島看候鳥,她坐在木橋邊給他做模特,每次都不耐煩:「你怎麼畫得這麼慢,動都不讓我動一下!」
「僅此而已?」
陪成冰這種級別的人聊天,分分鐘都是在創收,怎麼能算耽誤?唯一惴惴的是,看先前時經緯對成冰的態度甚是熱絡,照成冰的家世出身看,恐怕她是極符合時經緯這種「銳意進取」的人的標準。陸茗眉揣度時經緯未熱烈追求成冰的原因,一來有身份的差距,二來……以時經緯一貫不按常理出牌的性格,恐怕也不會輕易下重碼狂追,而是另闢蹊徑以求一擊即中。陸茗眉這樣一想便覺頭痛,只好隨意閑扯:「買了些什麼?」
轉到主道上,時經緯摸出儲物箱里用來待客的那包軟中華,抽出一根,點火。
程松坡很不耐煩:「女人都學功夫了,還要男人幹嘛?」
那時什麼也不明白,只知道打架打輸了,就要練好再來報仇,幾次三番,在程松坡手上摔得灰頭土臉。他單手就把她打得滿地找牙,絕不因她是女生就手下留情,連話都懶得跟她說一句。
時經緯很躊躇,一方面他覺得讓陸茗眉宣洩出來比較好,另一方面他不想半夜送一個發酒瘋的女人回家。
陸茗眉像跟屁蟲一樣纏著他,可憐兮兮地解釋:「我不是有意要搶你錢的,我爸媽輪流給我生活費,爸爸單月,媽媽雙月……可是我媽工作忙老忘。」
陸茗眉大為驚愕,嘴巴都差點合不上,這種財貌雙全的女人居然這麼快就把自己嫁掉了?吃飯時成冰解釋給她聽,原來成冰結婚甚早,大學畢業就領證,後來分分合合也經過不少波折。據說成母曾因門不當戶不對反對過,所以成冰笑言要等男人發達后直接上勞斯萊斯一步到位。雖是開著玩笑,聽在陸茗眉耳里卻有別樣的溫暖感覺,加之成冰開口一個我男人閉口一個我男人,所有權和使用權都彰顯無遺。
兩張周三的電影票,《變形金剛II》的首映,不消想便知是時經緯送來的。自陸茗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時經緯喝喝茶吃吃飯後,時經緯也適時地送過些小禮物,節假日的現時鮮花,電影的首映票,或是新上市的財經類書籍,不會過於親昵亦顯得花過些小心思。比如這些首映式的票,時經緯僅僅是快遞過來而已,從未真正邀過她去看,她也就樂得做順水人情,送給一些需要的客戶。
在程松坡那裡碰到例外,搶他兩塊錢像要他的命一樣,他很堅持地要陸茗眉把錢還給他,她只覺得這人初來乍到不懂規矩,動手教訓他。那年陸茗眉正好在租書攤翻到一本叫《少林功夫》的書,厚厚一大本,蛇拳虎拳鶴拳的圖譜應有盡有,她跟著練了兩招,剛好找人試手。
十年前她還有勇氣去質問程松坡,聽他惡狠狠地說:「我就是玩你,怎麼樣?你要不是她的女兒,我根本連看都懶得看你一眼!」
周三程松坡的畫展在美術館如期開展,時經緯為他做的第一期專訪已在《文化新經緯》上登出,反響頗不錯。畫展還未開放時已有人致電雜誌社,詢問程松坡畫作的基準價,搞藝術等於搞窮這句話,在程松坡身上似乎並不適用。連成冰也打電話來找他要畫展目錄,說有興趣買兩幅以備新居裝飾,不用想,這一定是陸茗眉推銷的。
「不想問。」
河流兩旁的勝利者來不及觀看勝利果實,老牽幼、婦抱孺,倉皇逃竄;被洪水席捲而去的殘兵,向天空伸出手,甚至來不及說一句遺言。
「我沒車,」成冰笑道,見陸茗眉詫異忙又解釋,「家裡有車,不過我……」她說著揚揚手中的領帶,「我等我男人給我買。」
「時經緯!」
這樣漏洞百出的解釋,大概也只能敷衍到陸茗眉這種從沒將他放在心上過的人。她不僅沒覺得這道理說不通,還興高采烈地答道:「那她還真是歪打正著,不知道咱倆原來是戰略合作夥伴,我今天一點反應都沒給,讓她內傷去吧,哈哈!」
那女孩顯然是年輕的,自己的年紀雖不算老,到底也……
「湄公河之春,是一場戰爭的代號。」
「比如?」
就近挑了一家本幫菜,出門時陸茗眉問成冰:「你開車過來的?車停在我們這裏還是對面的停車場?」
偏偏這次送的時間如此尷尬,在成冰面前不知如何解釋,成冰卻笑道:「我押五毛錢,賭是阿時送的。」
之前把兩塊錢看得比命還重的程松坡,居然慷慨的每個月分她幾十塊錢做伙食費。
繼母後來對她也還算不錯,只是當時,陸茗眉滿腦子裡都充斥著種種佛口蛇心的繼母故事。
從來和圖書沒有人說過,她也應該被保護。
「你——」陸茗眉咬牙道,「幫個忙說兩句好聽的你會死啊?」
「會。」
「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那時他的神情認真而嚴肅,從開始到現在,他都是如此表情。
「給點好臉色會死啊,」鼻子還有點塞,陸茗眉努力地揩揩臉,趁著時經緯還肯開車送她回去,乖乖地跟他出酒吧,不能給臉不要臉不是?
可惜她媽是個工作狂,她不好意思,就幫程松坡打打雜,這才知道程松坡是學校的美術生。她心中暗暗稱奇,原來還猜測他是體育特長生呢!
令時經緯駐足的正是新展出的畫作之一:湄公河之春。
程松坡從未發自內心地笑過。
第一天展出結束后,陸茗眉留下來陪程松坡清點現場,程松坡笑容淡淡,問:「不是要上班嗎?我看你今天在這裏呆了大半天,我那裡雜事纏身,都沒辦法過來陪你。」
「猜?」
一條水流湍急的泄洪道里,無數人馬在洪水中掙扎,河流兩旁,戰馬嘶鳴、彈雨如林。
歲月是把殺豬刀,現在的她,說是成熟也好頹廢也罷,總之過去那樣的張揚和稜角,是逝去不再來了。
當時陸茗眉只覺得,世上沒有任何一種酷刑,比一個人為你暴力複位脫臼來得更酷烈。
也沒什麼,那天父親再婚而已。
最後一次,她被程松坡鎖住雙臂,反吊在高中樓二樓的走廊欄杆上。程松坡目光冰冷,聲音寒涼:「保證再不來騷擾我,我就拉你上來,否則我鬆手,讓你掉下去摔死。」
下巴還沒合上,時經緯的電話就進來了,好像有話要說,聽說她和成冰再吃飯,又語焉不詳,閑扯兩句后就掛了。下午替成冰辦好業務送走她后,陸茗眉便又掛電話給時經緯,她隨口誇了成冰兩句,說她為人相當NICE,利落爽快又沒架子,時經緯便笑道:「成冰性格很爽快,要是看你入眼,那就真是掏心掏肺地對你;要是看你不順,你馬屁拍十年她還是不鳥你。」
直到他們後來分開的時候,陸茗眉才明白,為什麼十七八歲的少年,會有那樣堅毅頑強的眼神,會有那樣深入骨髓的仇恨,會像扞衛生命一樣扞衛他的兩塊錢。
想是這麼想,卻怎麼也沒料到,程松坡當真鬆了手。墜落前的最後一刻,她驚愕無比地瞪向程松坡,程松坡卻似乎比她更震驚。他匆匆地從樓梯跑下來,萬幸她只是從二樓墜下來,掉在教學樓前的花壇里,腳踝脫臼,別無大礙。程松坡脫下外套,把袖子揉了揉就塞進她嘴巴里,然後脫掉她的鞋子,扯起褲腿,推、拉、轉、合。
程松坡用武力教會她兩件事:第一,男人的武力是用來保護女人的;第二,公平和正義是要靠武力做基礎的。
即便最親昵的時候,吻著她的時候,眼裡也脫不開那種濃重的悲哀,好像每一天,都是他們的末日。
成冰笑眯眯地搖搖頭:「我老公。」
程松坡的電話在持續打了半個多鐘頭后終於不再打來。
「乾脆一點去問他唄。」
她高中時第一次約程松坡去看電影,是看當時席捲全球的《泰坦尼克號》。程松坡神色驚疑,她說是別人送父親的票,多餘出來的,不看白不看,程松坡仍躊躇不已,磨蹭很久才答應她。
陸茗眉嚇得心驚肉跳,趕緊衝進辦公室,看清來者后才長舒一口氣:「太后你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叫財務不就行了嘛,就算你親自過來,那也先給我打個電話,免得你等這麼久我多不好意思。」
「你又不是算命先生。」
陸茗眉一臉崇敬地問:「你功夫哪裡學來的,教我吧?」
認識程松坡時他還是個嚴肅且固執的少年,陸茗眉則因父母離婚無人管束整日無所事事無事生非。學校老師也沒法管她,倒不是老師不負責,而是父親給學校捐過款,老師們都知道這是惹不起的孩子。手頭拮据的時候她就帶人去收保護費,低年級高年級的都一網掃盡。沒有人敢惹她,碰上這種小地痞流氓只能自認倒霉,找老師也沒用,只會換來進一步的報復。
程松坡是牆內開花牆外香、出口轉內銷的典型,在歐洲拿過幾樣大獎,又有西班牙建築公司請他為新修的教堂設計圓頂殿。教堂竣工后,圓頂殿獨特的聖母像又引起畫壇的強烈關注。因為歷來西方油畫里的聖母瑪利亞均以莊嚴聖潔聞名,即便拉斐爾後來為聖母像注以人間母性的色彩,其風格仍然以柔和恬靜為主,但在程松坡筆下,聖母瑪麗亞呈現出憂鬱殘酷的一面,聖嬰耶穌更流離在外,仿若欲回母親懷抱卻得不到接受的孽子。
時經緯不理她,她又笑嘻嘻地問,「你不是對八卦最有興趣的嗎?看到流言緋聞,就像……」
程松坡抬首望著那幅畫笑笑:「這是非賣品。」
她大剌剌地笑著說:「我叫陸茗眉,茗茶的茗,眉目的眉,你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十年前她還有勇氣反駁說:「你在說氣話,我知道你故意的。」
「假公濟私咯,」陸茗眉笑笑,指著那幅《湄公河之春》問,「聽說有人對這幅畫開價了?」
十年的時間都夠讓上海的房價翻幾番了,更何況人呢?
程松坡不說話,在瞭望和_圖_書台上坐下來,緩慢而艱難:「我碰運氣。」
陸茗眉不自覺地也伸出手指,從眉目線條上劃過,沒來由地就渾身一顫。彷彿崇明島的明月夜,候鳥憩息的灘涂,程松坡的手指輕輕地描繪她雙唇的線條。
時經緯微愣,聲音猶豫起來:「她還說什麼?」
成冰從包里取出長盒遞給她:「好不好看?」
聽時經緯的意思,陸茗眉已得成冰的青眼,可喜可賀,她隨口開玩笑說:「成冰說你有兩個電話號碼。」
「我擔心有人看出什麼來。」
上天為陸茗眉選擇的一直是第二種,程松坡總在最後關頭鬆開她的手,這次她脫臼后他還會來給她複位,後來他遠赴亞平寧,一去不回。
「那程松坡呢?」
這是陸茗眉以往鄙視他時用得最多的詞,她說他沒有職業道德,沒有社會良心,沒有這個,沒有那個,總之唯利是圖,奔跑在庸俗低俗惡俗媚俗的康庄大道上。
程松坡默然不語,他眼裡又漫起濃重的悲哀,那種她極熟悉的眼神,那些她和他都曾努力逃離的東西。最後他艱難開口:「我被和你重逢的喜悅沖昏了頭腦,來不及告訴你,要再看清我一些。」
時經緯擰緊眉,沉吟半晌后問:「你知道什麼叫湄公河之春嗎?」
這真是難以啟齒的理由,陸茗眉的父親是生意人,對女兒也並非完全不聞不問,連再婚前談女朋友的條件,第一也是要能容得下女兒。不過男人到底是粗心,陸茗眉彼時正是心理敏感期,向後母開口要錢這種事,總讓她覺得莫名低人一等,明明自己是親生的,卻好像寄人籬下等人施捨似的。後母也未虐待她,不過到底隔層肚皮,陸茗眉又是一張冷臉,她自然不肯熱臉去貼冷屁股。明愛華也是從未缺過錢的人,凡出差回來總是有禮物給女兒的,各國的奇珍異產應有盡有。只是他們這兩位都一心忙事業的父母,以為給學校格外的關照,以為自己社會地位足夠高,能力足夠強,就是給女兒前途最好的保障,卻偏偏都忘了,作為一個孩子,最需要的,不過是父母的關愛。
「因為你問題里的男人顯然另有其人,所以我的答案沒有參考價值。」
時經緯乾咳兩聲,陸茗眉警覺起來,豎起耳朵問:「她為什麼要跟我說這些,我覺得有陰謀!」
程松坡的生活呆板單調,常年待在學校的畫室里畫畫,學校里美術生不少,卻只有程松坡有單獨的畫室。後來陸茗眉還發現程松坡只學美術,別的課都愛上不上悉聽尊便,陸茗眉猜想他家境富有,抑或父母位高權重,然而他對自己的家庭諱莫如深。更何況他為人刻板,陸茗眉和他說父母離婚後一個再娶一個嫁給工作,都不理會她,恐怕她哪天流落街頭餓死,警察認屍都要花好幾天。她本意只是訴苦而已,孰料程松坡很認真地問她:「你死了想葬在哪裡?告訴我的話……我一定會幫你完成心愿的。」
「哦,對了,周三程松坡的畫展開幕,你們是承辦方吧……會不會特別忙?你說……」陸茗眉糾結不已,「你們男人是不是都特別喜歡看變形金剛啊?我們這邊男同事今天搶票搶得差點都打起來了。」
「不會的,」程松坡冷冷哂笑,「我頂多也就是畫了幾幅比較寫實的畫而已。」
程松坡接著說:「人如果到死,都回不到自己想回的地方,很痛苦的。」
湄公河是一條在小資文藝界頗有賣相的河流,這是時經緯給湄公河的定義。伴隨著杜拉斯的《情人》,湄公河的唯美和滄桑傳遍世界每一個角落,似乎一提到這條河,人們想起的便是那喧囂的集市,越南的雨季,上世紀的愛情,慾望和糾葛……湄公河之春,湄公河的春天,那該是個多麼引人遐想的美麗名字,然而程松坡的畫筆下,卻是屍積千里、血流成河。
接到父親詢問她和時經緯近況的電話時,陸茗眉正坐在中學母校的操場瞭望台上,靜靜地看著球場上踢球的學生們。不遠處傳來悠悠的口琴聲,吹的是周華健的《朋友》,很多很多年前,她還在這裏讀書時的流行歌曲。有一回她去畫室找程松坡,發現他居然會吹已沒有多少人有興趣的口琴,當時她正迷周華健,逼著他吹給她聽。
周末陸茗眉在家裡做大掃除,小戶型的一室一廳,明愛華移民前給她付的首付,現在自己逐月還按揭。在客廳的電視櫃里摸了半天,摸出一盒素描來,她坐在地板上,一張一張地翻過去——紙張早已泛黃,她抬首瞅瞅穿衣鏡,再對比素描上她的輪廓眉眼,不由輕嘆一聲。
程松坡伸出手,拉她一起坐到台階上,展台四角微弱的燈光照在他們頭頂,模糊朦朧,像在醞釀些什麼。程松坡伸手替陸茗眉整整耳邊的鬢髮,目光澄澈如水:「不包括你。」
程松坡說,我喜歡畫你的時候,你專註地看著我的感覺。
「有錢有閑老公又不在身邊的女人,你說她除了無事生非還有什麼好做的?」
西方文藝界似乎對程松坡的這一創新頗為欣賞,認為壁畫在體現對西方古典油畫深刻理解的同時,兼具當代現實而深沉的力量。適逢國內這幾年文化產業的飛速發展,立刻有多家畫商表示出為程松坡m•hetubook.com•com在國內策劃畫展的意向。前期宣傳中程松坡提到為此次畫展特意推出了幾幅新作,並在正式展出前高度保密,更為此次畫展增添幾分神秘色彩。
至於生母,誰知道她此時此刻又在給哪位大人物做訪談呢?
陸茗眉痛得齜牙咧嘴,卻被他揉成一團的袖子塞住嘴巴,叫都叫不出聲。
陸茗眉當時傻獃獃的張著嘴,好像看到天外來客。
不知道若此時此刻死了,父親和母親會過多少天才知道消息,又會不會哭?
陸茗眉仍一臉糾結:「這樣,那是不是我太多心了?」
陸茗眉不假思索地否認:「沒有,程松坡從來沒有到過緬甸!」
陸茗眉抖抖面頰權當笑過,卻有同事進來:「你那個大記者男朋友,又送電影票來啦?」
大半夜的陪這種不知感恩的女人借酒澆愁,簡直是浪費時間、浪費生命!
程松坡在電影開場沒多久就拽著她從電影院落荒而逃。
時經緯在那頭拿著電話,突然覺得內傷到的人原來是自己,沉默良久后他鼓起勇氣問:「你周三……」
「誰說我想哭了?我才沒這麼沒出息,他不在乎我,我還不在乎他呢!」
「你喝醉了。」
一塊熱毛巾忽然遞到眼前,時經緯向來春風滿面的臉上,難得的漠然無比,甚至還有點不耐煩地站起身:「哭完就回家睡覺吧!」
誰知程松坡一個擒拿手把她狠狠摔在地上,也不知道那是什麼功夫,後來她給它取名叫擒拿手。他把她摁在地上,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好像她不是搶他兩塊錢而是他殺父仇人。她打不過就開始耍賴,以為男生總該有點風度,不能和女人動手。程松坡卻不理不睬,只狠狠地摁住她,眼中的怒火是無聲的警告。
自始至終,陸茗眉始終未見他開懷地笑過。
一句「我男人」叫陸茗眉哆嗦出一地雞皮疙瘩,心道莫非大家叫你太后是因為你素來說話行事都如此彪悍?偏成冰絲毫不察,臉上甜膩膩得出水,陸茗眉試探地問:「男朋友?」
陸茗眉撇撇嘴,誰知三秒不到就真趴在他肩膀上哭起來,一抽一抽的。時經緯很沒同情心,架著胳膊看她哭,連張紙巾也不給遞,等她自己哭到差不多,哽咽著問他,「時經緯,你有沒有那種關係比較好的女性朋友,會不會在自己家裡單獨招待她們?」
程松坡不說話,若有所思的模樣,靜默半晌后他問,「他都說些什麼?」
他身形依舊挺拔,輪廓線條剛毅,聲音一如往昔。
時經緯第一次來接她吃飯後她辯白過一次,後來發現辯白無效便作罷。這回她再提起,同事只很隨意地揮揮手:「得了得了,鬧彆扭吧,這電影票都送過來了,別鬧啦。」
那些和程松坡有關的記憶碎片,慢慢拼貼起來。
「他說,畫畫的、做音樂的,最終決定他們能夠走多遠、站多高的還是生活閱歷和思想深度。也許真有懷才不遇的天才,但最終能牢牢站在頂端的人,絕不是碌碌之輩。」
陸茗眉狠狠瞪他一眼:「我跟你說正經的,比如,比如我和你這樣的!」
時經緯無奈道:「當年她和我一哥們私奔,被我們笑話好幾年,直到現在還引為笑柄,她當然想製造點話題轉移視線了。正常情況下,如果你是我女朋友,知道我有兩個號碼只給你一個,肯定會找我麻煩吧?我要是哄不好你,她就當解救一名無知受害少女;我要是哄好了你,那不正中她下懷,讓她以後可以借題發揮轉移視線嗎?」
「有些東西在我胸腔里壓抑太久,有遏制不住的力量要宣洩出來。日本有個作家說,當你把一樣東西記在紙上的時候,就表示你準備從心裏把它忘記。」
「以前是家常便飯。」
程松坡一怔,隨即笑道:「呵,他們這些做媒體的,沒事就喜歡亂拔高,動不動給你扣個靈魂歌手、靈魂畫手的帽子。靈魂,靈魂在哪兒?大家能看到的,皮囊而已。」
陸茗眉整個人吊在欄杆上,腳不沾地,只一雙胳臂被程松坡攥住。其實她早已嚇得雙腿發軟,然而不知為什麼,在程松坡威脅要鬆手摔死她的時候,忽然生出一股「人生自古誰無死」的豪氣來。
翌日陸茗眉又一瘸一拐地找上門去,程松坡臉色陰沉,看到她故意誇張的瘸拐,到底軟下心腸來:「你到底要幹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在程松坡房裡看到一個女人而已,既非捉姦在床,也沒有拉拉扯扯。陸茗眉居然就這樣驚慌失措地逃出來,無他,看到程松坡在笑而已。
陸茗眉微微頷首,輕聲問:「你的意思是說,你準備把過去都忘記嗎?」
「不可能憑空想象吧?」
笑得很開懷,那是陸茗眉從未在程松坡臉上見到過的笑容,她認識程松坡的那些年裡從未見過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
陸茗眉爆了句粗口,惡狠狠地掛斷電話,倒是那頭的時經緯舉著話筒,聽著裏面嘀嘀嘀的聲音,聳聳肩道:「我都說我會了,結果回答的待遇比不回答更差。」
偶爾程松坡會若有所思地念她的名字,茗眉,茗眉,他好像很喜歡這個名字。陸茗眉也喜歡聽他這樣回味悠長地念她的名字,在她不知道程松坡對這個名字情有獨鍾的原因前。
這些年一個和圖書人,風也過雨也走,有過淚有過錯,還記得堅持什麼,真愛過才會懂,會寂寞會回首……熟到不能再熟的歌,卻在這樣的時候,撩撥得陸茗眉直欲落淚。這樣一個人堅持了多久?陸茗眉已想不清楚,從程松坡出國開始,她的生活變成死水一潭,學校里的風風雨雨,工作上的磕磕絆絆,全都頑強而麻木地一個人扛下來——直到在Florence再遇到程松坡。她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一個人的生活,直到他伸手與她十指相扣,她才明白,其實她一直在苦苦回首來時的路。
陸茗眉很快就平靜下來,見時經緯似乎興緻不高,笑問:「你怎麼不問我剛才發生什麼事?」
更不可理解的是,兇手把袖子從她嘴裏扯出來后,瞪視她良久,臨走前留下低沉的一句:「茗眉……你不配叫這麼好聽的名字。」
沒抽兩口就被他狠狠地摁進煙灰缸,加水,澆熄。
今天嚇得落荒而逃,居然也只是因為,程松坡笑得如此開懷。
時經緯難得的沉默,陪陸茗眉坐在幽暗的角落,明滅飄忽的燈光,正如彼此此刻難以言傳的情緒。陸茗眉朝他伸出手:「給我瓶酒。」
後來她才明白,程松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對電視電影都有極大的恐懼感,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小盒子,或者一面牆,能裝下那麼多人、那麼大的船,甚至還有樹木、森林、海洋、冰山。
「我想來看看能不能找到你。」
盒裡盛著一條Givenchy真絲藍黑條紋領帶,陸茗眉揣度這品位檔次都頗適合時經緯,硬著頭皮笑道:「很正啊,送誰呢?」
陸茗眉一時發急:「那你為什麼要畫這些呢,你為什麼一回來,就要做這樣容易引人注目的事情呢?」
程松坡一步步走近,陸茗眉率先開口:「你也來學校?」
她已經等了他十年,在她完全不知道他是否會回來的時候。十年的光陰,早已磨滅她所有的勇氣,所有那些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決心,在和他重逢的那一刻,都已風化四散。
讓人忘記一種傷痛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給她無盡的愛,另一種是給她更深的痛。
「每天這個世界都在打仗,」陸茗眉撇撇嘴,「不就是一幅描寫戰爭場面的畫嘛,」她一副時經緯少見多怪的表情,還搖頭晃腦地點評,「不過畫得比較精細就是了,值多少錢?」
猶豫權衡后他叫了瓶嘉士伯給陸茗眉,她直接咬開瓶蓋,利落得叫時經緯吃驚:「技術不錯嘛。」
「怎麼可能?」
陸茗眉滿不在乎,伸手斜搭在他肩上,指著遠處吧台剛入座且面容姣好的女人,笑問,「怎麼不去打個招呼?我記得有一次和同事來這裏玩,好像看到你很受美女歡迎嘛……」
她稱作太后的是成冰,先前通過時經緯認識的,南生電子大老闆的女兒。成冰年紀約和陸茗眉差不多,據說是時經緯的大學師妹,朋友們都稱她做太后,陸茗眉便也隨俗。
這種話一出口時經緯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似笑非笑地哼一聲:「女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
然而這些年裡,陸茗眉已習慣周末看看電影唱唱卡拉OK的休閑方式,她已經想不出其他的什麼娛樂——呆在程松坡的畫室里看他畫畫?她不敢,很多記憶,她不想重溫。
「為什麼?」
陸茗眉氣得直翻白眼,成冰卻黠然笑道:「有沒有空,中午我請你吃飯?」
深呼吸的時候,聽到身邊也有倒抽涼氣的聲音,時經緯問陸茗眉:「程松坡為畫這幅畫專門到過緬北考察嗎?」
她悶頭不說話,想程松坡自己解釋清楚,程松坡沉默半晌后開口了,說的卻是另一番她未想到的話:「陸茗眉,我們有很多年沒見面,你會不會覺得,其實我改變了很多?」
當然也有和父母賭氣的意思在裡頭,陸茗眉也沒真缺錢到那份上,不過想搞點事出來。班上有別的同學,兩次沒寫作業就被老師找家長,到她這裏似乎就格外寬厚。從起初的暗偷到後來的明搶,也有膽大的學生告到家長或老師那裡,居然都風平浪靜連水花都沒激起一個。她變本加厲地惹事,不過換來同學們格外的懼怕和敵視。
「時經緯。」
「被搶了?沒關係,我找人再弄兩張,這個年紀的男人基本都對變形金剛有一種狂熱的懷舊,那可是童年成長不可磨滅的記憶。」
「比如,我承認當年說的是氣話,但曾經發生過的事永無更改;比如,我曾以為永遠失去了你,有過很長一段頹廢而混亂的生活;比如……我不知道這些年誰填補了我的空白,有沒有人已經走入你心裏;比如……我已經不是你記憶里的程松坡。所以,我不知道你是否願意嘗試多一次?」
陸茗眉正色道:「重申一次,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
陸茗眉點點頭,眉心卻慢慢籠上愁雲,半晌后她低聲問:「你為什麼要畫這幅畫?」
「好吧,」時經緯無奈嘆道,「社裡的小妹妹們碰到為難的東西,周末偶爾也會上我家請教請教的。」
「啤酒而已。」
「沒事,我正好在附近買東西,想起你在這裏就過來看看,不耽誤你吧?」
他吃驚地瞪著她,她以為他不信,極不情願地承認,「我媽出差的時候我就沒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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