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等到風景都看透

作者:雲五
等到風景都看透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六章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第六章 一切苦難都沒有淚痕

那篇登載在雜誌上的文章名為《國境之南》,光看標題是和程松坡扯不上什麼關係的。照馬先生的說法,這本雜誌周六一出刊,就在文化界引發大地震,圈內人迅速根據種種伏線,挖掘出故事的諸位主角。馬先生自買了畫后就十分關注程松坡相關的新聞,於是這炸彈式的文章一出來,沒多久就有朋友來向他報喜,說程松坡如今出了大新聞,恐怕是有什麼文化機構要聯合炒作程松坡,他的畫作也必將在短期內繼續大幅攀升。馬先生聽說這些傳言,原本己口頭答應賣給朋友的畫,這下自然就猶豫起來。
然後父親替他抹掉眼淚,用前所未有的溫卻口氣,笑著說:「松坡,你是男子漢,怎麼能哭呢?」
Stella也給他做模特,然而連Stella自己都能看出來,那些畫或面目模糊,或通通像另外一個人。Stella還說:「你知道嗎?莫奈以他的妻子卡米耶為模特畫過很多畫,每一幅都充滿愛的光芒……卡米耶死後,莫奈所有的畫像部變得囂淡無光。」
父親說,最美的罌粟叫虞美人,開在家鄉莽莽蒼蒼的河谷旁。
他頑固的父親,用十五年的光陰,終於接受自己兒子並不適合成為一名將軍的現實。而在此之前,程松坡所感受到的全部父愛,不過是父親對他畫畫這唯一的興趣,所表現出來的憤怒、謾罵和責罰。
在渭公河的另一岸,陪伴他父親度過此後囤冒歲月的,是他情同手足的兄弟。
媚公河的源頭就是在這個山河秀麗的國家,只不過在這裏它不叫渭公河,它叫瀾滄江。
「嗯?」
然而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在夢魂索繞的面容觸手可及的一瞬間,他前所未有地感謝這宿命。
程松坡知道他父親常用一整年的收入,去黑市買那份量少鑷可憐的萎源茗眉。

偶爾她也驚嘆時經緯這種與人保持距離的手腕,能讓所有人都相信他甚至依賴他,而他自己,卻從未發自內心地依託過任何一個人的吧?
她這麼一催,程松坡反而不知說什麼好了,萬才那些——那些若算甜言蜜語的話,那也是因為在心裏積攢發酵了太多年,在幻夢裡對她說過無數次,如今要他現場發揮點什麼,卻是一旬話也說不出了。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就讓毛老師被槍斃好了,槍斃她也不冤。
陸茗眉怔怔楞住,去接時經緯?她全末覺得時經緯回上海她有什麼去接的必要,難道他這種職業不是年頭到年尾都四處飛的?然而她又念著時經緯現在是重病號,問清楚到達的時間是晚八點,不算晚,便答應下來,心想見了面再問不遲。掛電話前她隨口哺咕了一句,說你不就淋一會兒雨么,怎麼就折騰成肺炎了?肯定是平時壞事做得太多,該得天譴。
幾年後他拿到義大利的護照,在那裡的生活也趨於穩定。他踏遍歐洲大地,那裡處處都是藝術的殿堂,有數之不盡令他沉迷的建築,引人回味的繪畫和雕塑……
時經緯沉默半晌,陸茗眉聽到他很艱難的喘氣聲,笑聲亦很虛弱,「感冒,我以為自己吃點葯就沒事了,結果……」
現在倒要讓他看看,他那些情感專欄,通通是可以論斤賣掉。
後山上有祖父的墓園,父親從不許外人踏足一步,例外的,向明老師開啟。
江城是時經緯讀大學所在的城市,陸茗眉微微一楞,幾天前給時經緯電話時他好像就說病了,莫非是這些天一直在休病假?這麼說起來……她算算時間,若時經緯一直病著,那能用來寫文章的時間也不過是她請假去祟明島的那幾日,難道他前腳安慰完她,後腳就去查資料寫這篇文章?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彷彿被放逐天涯的孤魂野鬼,飄飄蕩蕩,游來離去,終不知自己魂歸何萬。
聽聲音正是那位急得心急火燎的馬先生,陸茗眉心中詫異,從辦公室走出來,問:「馬先生,聽說你找我?前些天我休假了,真不好意思。」
當真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人還是那個人,卻己換了身份,她不是他的老師,她是名動天下的戰地玫瑰。
歷史總是如此驚人的相似,有人忠誠,有人背叛,忠誠者死無全屍,背叛者名利雙收。
她遲疑斟酌后問:「那……你什麼時候回上海?」
誰能保證,陸茗眉一定會站在原地等他回來?
程松坡默然不語,只靜靜地看著她,他輕嘆一聲,緩緩地圈她到懷裡。他抵住她的額,溫熱的氣息噴薄在她臉孔上。良久后他才輕聲道:「阿茶,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陸茗眉抿著嘴,抬首試探地問:「我真的沒有埋怨你的意思,我分得清對錯,不會強求你什麼。」
他原來是憎恨過這種命運的,他恨這種命運讓明愛華遇到父親,還是自己親手牽的線搭的橋;他恨這種命運讓自己遇到陸茗眉,全盤淪陷后才發覺她是明愛華的女兒。
他怎麼會……是的,她沒有特意叮囑時經緯,但任何一個有腦子的人,有正常道德的人,都不會拿這種情況下得到的資料寫這樣的文章吧。
她真的己經……己經把他當做可信任的人了。
立正稍息,負重長跑,近身搏鬥,遠程射擊……一次做不好,馬鞭就會落下來。
時經緯說要回來,陸茗眉反而啞巴了,不知道怎麼開口,幾分鐘前她覺得時經緯背信棄義,罔顧她的信任不說,連一手提攜他的明愛華也要反踩一腳。現在時經緯就在電話那頭,她卻喪失質問的勇氣,沉默半晌后忽聽時經緯問:「你有沒有空來接我?」
陸茗眉銷假回銀行上班,同事說有一位客戶找她找得很緊,可能有什麼緊急情況。看留下來的名片,是做鋼材生意的馬先生,正是前些日子跟陸茗眉提及想做一些文化投資,看過程松坡畫展的那位。銀行同事說那位馬先生因為電話聯繫不到她,周日到銀行來了好幾次,想問問她住什麼地萬,同事覺得頗不妥當,便推說不知。陸茗眉平時也是常備兩個手機的,因為常有些客戶不分白天黑夜地打電話來諮詢,以為陸茗眉是二十四小時查號台,無論何時興起什麼念頭都要打個電話過來和_圖_書問。初時陸茗眉還認認真真地作答,後來就煩了,且其中大部分實在是很無聊的事情。比如曾有客戶白天找她買了份基金,當天夜裡兩點忽然打電話過來,原因僅僅是一天花了一大筆錢,心裏頗不踏實,希望理財經理能給她一顆定心丸——這樣的事情多了,陸茗眉自然也就多了個心眼,公私電話分開,留給客戶的電話每天定時關機。陸茗眉不知馬先生究竟有何要事,正准各撥電話過去,就聽外面有人問:「小陸今天來了沒有?」
「總之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國內開始有畫商和媒體來聯繫他,希望他回國舉辦畫晨,他豪是不想回來的,回來又能如何?借大河山,早無他立足之地。
只不過時經緯寫得更加豐富動人,他考證了許多掌握到的歷史資料,詳細還原「源公河之春」的細節,甚至連許多陸茗眉都不知道的故事,也一一妮妮道來。比如,程松坡的祖父,如何死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聯合國緝毒部隊的轟炸下;比如,程松坡的父親,如何置之死地而後生,在金三角滿星疊開闢自己的新勢力;比如,明愛華在潛伏期間,和程松坡的父親發生過什麼,留給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
等塵埃落定,他又近鄉情怯,回去,回到哪裡去?
她以為撫養他的功勞,可以抵消她對滿星疊的手足同胞所犯下的罪過?
回不去的家鄉,叫故鄉。
在上海的那幾年,還有後來遠赴亞平寧半島的日子,程松坡一直也末曾弄明白,為什麼在滿星疊被眾人視為救星神抵的父親,在外面的世界里,被人們稱為魔王。相對這外面的世界,他的父親,還有他在滿星疊的同胞,過的都是最樸素最艱難的日子,為什麼外面的人們,卻說他們是地獄的使者?在撣邦滿星疊的人們,拿起刀槍只為保護家園,放下刀槍便要下田勞作;戰死在枯朽的草木之中,僥倖活下來竟也是為天地所不容。
「因為……」程松坡低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拂過,「現在突然覺得,有一點像自己的地方了。」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下午的飛機。」
陸茗眉把雜誌又由頭至尾逐字逐句地讀完一遍,文章里沒有用真名,資料卻翔實得任是隨便一個對程松坡稍有關注的人都能看得出來,那是在影射程松坡。再由文中其他關於程松坡背景介紹的資料,耍推測出明愛華來,大約只是打開搜索引擎點兒下滑鼠的事了。
程松坡愛她么?大概是愛的,他們似乎總在嘗試著互相靠近,又免不掉猜疑,於是這種愛,便開始互相撕扯,血肉淋漓,不忍觸碰,那點涼薄如紙的愛,抵不過媚公河到祟明島的關山萬重。
他日日夜夜,良心難安。
父親總是板著臉,嚴肅、一絲不苟,定期檢查他的功課,尤其是漢語。學校里新來一位女漢語老師,從雲南過來的。程松坡知道雲南不是父親口中的「家鄉」,但有時候,它又好像是「家鄉」的一部分。
命運卻總愛和人開玩笑,他遇上一個叫茗眉的女孩。
馬先生聽到這番恭維,得意之色油然而生,笑著往玻璃門外四下瞅瞅,又低下聲來問:「小陸,我這次來是想跟你打聽個事兒,你可要一五一十地對我說,不許跟我打馬虎眼兒!」
「不是很嚴重,」時經緯笑笑,許是說話說得急,又連咳幾聲,「醫生說沒關係。」
來接他的,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明老師。
的的確確,他恨明愛華無疑,即便現在,他也沒有考慮過寬恕她的可能。然而他更明白,走遍翡冷翠每一座橋,畫遍金三角每一朵花,最後在夢裡索繞不去的,仍是祟明島上的波光掠影。
「那她也是我媽啊。」
很親切的一旬:「陸茗眉,什麼事兒啊?」
她像被丟進冰窟里,從頭涼到腳,直到心肝脾肺里去。
程松坡記得,父親說過最多的一句話是:你生於斯,長於斯,將來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用你的生命扞衛這塊土地。
程松坡解釋道,「從我回來之後丁你在我身邊,無時無刻不在考慮我的情緒,考慮我的感受。阿茶,我不希望你這樣。」
人都是自私的,他沉涸在這種近乎不真實的溫暖里,想要卸下沉澱在心頭許多年的鳳怨。
午夜夢回的時候,偶爾會憶起東海孤島上的木弔橋,波光絮擻下的候鳥孤影。
早些告訴時經緯,也好讓他徹底斷掉那份念想。
陸茗眉撇嘴道,「成冰一說日子過得煩,席思永馬上從非洲趕回來陪她!我聽成冰說,原來她婆婆不喜歡她,席思永兩頭受氣,從來都沒抱怨過!成冰的媽媽不喜歡席思永,老變著法擠對他,他一個大男人,都這麼忍下來,」她說得興起,忽然頓住嘴,尷尬笑道,「對不起,我不是……松坡,我不是……」居然就這樣容易地,泄露自己的心思。
所有的禍端,由此開始。
再後來,漂亮的女老師不見了,同學神色詭秘地問他:你不知道嗎?明老師是姦細,程將軍派人抓走了她,聽說要槍斃!
畫到一半,才驚覺他把那新婚的女孩畫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只好重新畫過。
陸茗眉羡慕成冰在席思永面前那股子頤指氣使的勁兒,那種頤指氣使源於某種自信和罵定,而真正令她悲哀的是,這種自信和罵定,她從來不曾有過。
那樣的年紀,她自己正為了發泄對父母的不滿,在學校里乾著小混混的勾當!
張副官用自己的兒子替下他,趁緬甸守軍鬆懈之際,護送他逃出仰光。張副官死在國境線上,臨死前告訴他說,一路向北,一路向北,會有人來接你。
干般盼望,萬種希冀,在失去他的風險面前,都變得如此卑微,程松坡忽仲出手來,按住她的手,她掌心立時滲出細細的汗來,程松坡輕聲道:「阿茶,你不用對我這麼小心翼翼的。」
程松坡神思複雜,凝視陸茗眉良久,爾後伸手捏捏她面頰,搖頭淡淡道:「長城還是這麼厚,一點沒被風吹雨淋。」
老歌星的歌聲里唱,不如歸去,不如歸去。程松坡暗下決心,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到底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是夢了,想得多了,他也沒有回來,慢饅地就舍掉了這不切實際的幻想。
家鄉是最美的桃花源。
偶爾也有幾個黃昏,父親獨自靠在書房的藤椅上,微眯看眼,用極虜誠的態度,品嘗下屬從黑市上為他買來的茶葉。
見程松坡不說話。她便伸手摟住他脖頸,歪在他肩上輕聲道:「和你在一起我就很高興。」
他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說出這種話,面色微微橢紅。陸茗眉楞神許久,獃獃地望著他,竟也不敢相信這話里明明白白又顯而易見的含義。
似乎有一段日子也過得很快樂,他承認和Stella交流一切都是很愉悅的,義大利的風土人情也好,西班牙的教堂建築也好,什麼都行,只要和他的過去沒關係。
倒不是要顯擺或證明什麼,而是……
程松坡心裏,父親卻是個嚴厲的符號,程松坡尊敬他、畏懼他。
雖然時經緯事後解釋說是為報社裡其他雜誌做的情感測試抽樣調查,可這樣的解釋——騙她一時也就罷了,要讓她陸茗眉真相信這樣的解釋,未免也顯得太矯情太無辜了。
只有那樣的落日黃昏里,程松坡才發現,揚著馬鞭厲聲呵斥他的父親,居然會醒醉於清淡裳繞的茶香里。
陸茗眉想到第一個該敲鑼打鼓鳴鞭放炮通知一下的是時經緯——誰讓他天天唱衰她和程松坡來著?
那時父親的眼裡,彷彿有淚。
那樣步步為營算計來的東西,不配稱作感情。
這完完全全是那天夜裡她給他講的故事!
比罌粟花還美。
「阿茶,」程松坡捏捏她面頰,想把她從怔仲中拽出來,陸茗眉這才回過神來,又傻笑似的盯著他。老半天後陸茗眉忽仲手探探他的額頭,例著嘴笑,「程松坡你不會是在義大利待得太久,所以也被偉大的義大利左後衛靈魂附體了吧?」
父親訝異地問:老師,什麼老師?
陸茗眉笑著點點頭,馬先生又伸出四根手指,「他出這個數。」

「對不起,」他話剛出口,陸茗眉己瞪大眼。他心知陸茗眉恐怕又誤會了,想想便換種方法解釋道,「我前些天跟你提辭職的事,你還記得?」
新來的漢語老師很漂亮,和撣邦本地女人不一樣。老師誇他的畫畫得好,程松坡很高興,因為父親很尊敬老師,如果新老師認為他畫得好,父親也許就不會再那麼反對。他畫撣邦的鐵皮屋、媚公河的漁船,還有漫山遍野的罌粟花。他問明老師,是否見過那種叫做虞美人的、世上最美麗的罌粟花,老師沒有回答,卻教他背了一閨詞,詞的作者是一位亡國之君,「家鄉」的亡國之君。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的那位老師。
她不曉得時經緯何時生出那樣的心念,然而他們相識的時日也不算短。若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有心,卻能讓她從未用心感知到,那不是那個男人太失敗,就是那個女人太白痴。
父親見到他默下的這閡詞,良久不語,往後的黃昏里,他似乎曾聽見父親輕誦那閡詞: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那位靠出賣他父親而功成名就的戰地玫瑰?
程松坡倒也不是難交流,只是太不容易妥協,陸茗眉起身走到窗邊,從身後摟住程松坡,仰頭問:「看什麼呢?」
陸茗眉點點頭,程松坡聲音輕柔,想要撫慰陸茗眉一直懸在半空的心,「我不是你說的大男子主義,反對你工作,我是覺得……,己經浪費了十年,不想再浪費任何……可以在一起的時間。」
他的生活,彷彿真的和過去,一刀兩斷了。
陸茗眉心道這馬先生今天開場就是算過去的舊恩,只怕有什麼事情要她幫忙,且肯定是要讓她為難的。她腦子裡忙不停地轉起來,能需要她幫忙的,也不外乎是和銀行相關的事莫不是周轉不靈想要從她這裏弄貸款?這事她可做不了主,想到這裏她連忙笑道:「馬總看您說哪兒的話,不止我。我們這裏多少人部指望著馬總您吃飯呢。馬總您從手指縫裡挪那麼一點點給我,我這一年部可以饒起腿來過日子了!」
程松坡鬼使神差地答應下所有條件,閃電般簽下合同準備回國。
美貌、智慧、財富,無論哪一樣成冰部是佼佼者,足以令這城市裡汲汲營營的萬千女子艷羡。於陸茗眉而言,她可以欣賞成冰的笑靨如花,可以感嘆她父母留給她少奮鬥三十年的家產,然而,她唯一打從心裏羡慕而不可得的,卻是成冰那眼角眉梢部掩抑不住的神采。
現在回過頭來,程松坡以為那十年慢慢填充的都是刻骨的相思,其實不是,真的不是。人普遍是健忘的動物,重遇滄海,那中間曾經歷過的江水溪流便都不能稱之為水。
程松坡哦了一聲,「我不也回來了嗎?」
想明白這些后,陸茗眉如釋重負,時經緯是容易交流的人,真正麻煩的這位,正在窗邊看風景呢。
父親說,最香的茶叫整源茗眉,種在家鄉層層疊疊的梯田上。
父親的書房裡總掛著一幅地圖,比學校課本上粗糙劣質的地圖要精緻許多。父親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是這塊叫「滿星疊」的土地,生了他,養了他。
馬先生十分得意,卻又壓低聲音,「買了這幅畫之後,我一直都比較關注這個文化市場,這圈子裡也有幾個朋友。昨天他們都跟我說,這畫在我手上,恐怕還要繼續升,所以,我又很猶豫。」
「所以你不用總這麼小心翼翼地跟我說話。」
程松坡心中所有的百轉千回,最後都化成這樣簡潔明了的一句,陸茗眉歡欣過後,又覺得不過癮——居然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把她打發了?
父親神情陶醉,說,最美的罌粟不在滿星疊,不在撣邦。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為什麼?」
程松坡扯扯嘴角,很無奈地笑笑。開口請他作畫的不知是什麼部門宮員的秘書,看他履歷里有上海的痕迹,便想借這樣的由頭,把他塞到上海的文化名人里去。拒絕的緣由也很簡單,不是他故意要擺譜,或特意要去得罪人,實在是有心無力www.hetubook.com.com。明明在這裏生活過好些年,卻從來沒有一種曾在這裏扎過根的感覺。
不開三天party都不足以顯示她現在的興奮心情,偏偏還無處可說,真是胸悶。
陸茗眉如遭雷擊,還未看清那文章里講什麼內容,只標題下觸目驚心的「時經緯」三個字,己足以在她心上敲下重重一錘。
歡喜自然是歡喜,那一句話不知勝過多少千言萬語。原來程松坡是最有原則性的人,說一不二說四不三的,要想讓他妥協半步,簡直難於上青天。如今他說,你想怎樣就怎樣,那感覺便好像是把自己的生殺予奪,全付在她一人手裡了。
見他不像是經濟危機的樣子,陸茗眉先放下一半的心,聽他說要打聽事情,又猜度是新近出台的一些金融政策。她笑著點點頭,卻聽馬先生問道:「早前你帶我去看的那個畫展,當時我買了一幅下來,花了這個數,」馬先生仲出三根手指比給她看,「上禮拜招待朋友,正好有人看中,想要我轉手。本來呢,我也只是為了投資,只要價格合適,收益合理,這錢落袋為安也是好的,對吧?」
時經緯又笑笑,也不辯解,只說晚上見面再聊。
他不、知道,他沒有家,很多年前他己無家可歸;他也沒有國,在祖父跨越國境的那一刻就沒有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裡,程松坡暗自發誓要讓背叛者身敗名裂。
「畫不出來。」
五十年後程松坡是否依然愛她,陸茗眉不知道,但五十年後席思永一定還像現在這樣愛成冰。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居然是這樣的結果?
他知道,父親和他一樣,從未到過那油菜花開的家鄉。
陸茗眉仍茫然不解,程松坡輕噓一聲,抿著嘴斟酌許久后道:「阿茶,你媽媽是你媽媽,你是你,我分得很清楚的。」
陸茗眉跟著他附和幾句,心裏卻頗躊躇,成冰今天分明是想和她說些什麼的,終究欲言又止。也許真如時經緯所說,她只是八卦心重?陸茗眉暗村有空該找成冰好好解釋清楚,畢竟成冰是很看重朋友義氣的人,若讓她誤會自己一腳踏兩船就不好了。
更何況,彼時彼刻,她實實在在是拿時經緯當一個可靠的、可傾訴的朋友啊!
按照投降協議,父親和他都要到緬甸首府仰光接受軟禁。
「剛回來的時候,有人請我給新上海畫一幅油畫,」程松坡伸手來攬住她,又聳聳肩笑道,「我沒答應。」
那人輕輕吐出的三個字是——陸茗眉。
彼時他覺得這是天底下最不划算的交易,現在萬才明白,父親願意甩全部收入換取那種叫茗眉的茶葉,而他,願意用全瓤整命換取那個叫茗眉的人。
經席思永的詳細介紹,程松坡另選了棟臨江別墅。席思永為人頗周道,透露不少門道與他們聽,晚間程松坡便請席思永成冰天婦吃飯。回家的路上程松坡還向陸茗眉稱讚席思永,覺得他為人頗實誠,雖是行商之人,卻未沾染那些浮夸近利的習氣。
隨之而來的是父親的死訊,緬甸政府公布得十分低調,撣邦地區的任何風吹草動,部叫緬甸政府心驚膽戰。
儘管他事後苫苦地仟悔,他居然感謝這把父親送上毀滅道路的宿命。
然而時經緯不失敗,陸茗眉也不白痴。
的依賴,卻從來沒聽說,時經緯有任何工作之外的事情,要求助於他們。即便是成冰、席思永這種顯然早被時經緯划做「自家人」的朋友,也沒有。
沒想到會在Uffizi遇到了陸茗眉。
說完她推門而出,要保安送客。馬先生見她翻臉,也忿忿不平,說要投訴她,不知是不死心還是顧忌她的「背景」,口頭上重複了幾次,卻沒有見真章,快快地走了。
不過在和成冰解釋之前,另一件事大約也是坦白為好。
他只是無法放任自己沉淪下去,在這樣的異國他鄉,頭頂青年畫家的光環,過著行屍走肉的日子。
「你病還沒好?」
和陸茗眉相伴的三年時光,仿若籍談人生里唯一一絲微弱的光亮。
他一眼卻瞥見有上海的報業集團,還是明愛華原來工作的那家,不知怎的就動了心思,答應坐下來協商。
陸茗眉哪有心思聽這些,被馬先生說得煩了,原來她總能忍著脾氣的,今天實在忍無可忍,強忍著火氣冷臉道,「馬先生,我從來就沒有過內幕消息,過去沒有j現在沒有,將來也沒有!銀行大門就貼著了:投資有風險,理財需謹慎!我只是顧問而己,負責給你意見,如果你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以自行負責你的計劃!」
他的父親,她的母親,是橫在他們之間的天塹鴻溝。
一次又一次堅定地告訴程松坡,她只要和他在一起,其餘所有的一切,也及不上和他在一起的快樂。
陸茗眉腦子裡一片空白,思維也無法運轉,這果真是時經緯寫的嗎?
他冰涼的指尖輕輕滑過陸茗眉的輪廓眉眼,彷彿炭筆筆尖劃過紙面的奇妙感覺。他禁不住深探仟悔,如果父親的在天之靈可以原諒自己的放下,那他又有什麼資格用這些仇恨折磨陸茗眉許多年?
不過這樣的念頭也是轉瞬即逝,她腦子發熱三分鐘后就冷靜下來,鳴鞭放炮是萬萬不可的,但通知時經緯一聲,卻是十分必要的。
家鄉的茶園,郁綠蔥龍,漫山遍野的油然綠意,從山頂蔓延到天上。
那怪獸戴著偽善的面具,神態溫和,笑容可鞠,卻在撲向她的一瞬間摘下面具,露出青面狹牙,吐出三昧真火。
程松坡猛然發覺,他居然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陸茗眉。
程松坡沒見過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他只見過燦若雲霞繭撼粟花開。
馬先生打開公文包,抽出一本雜誌攤到她面前,「這篇文章雖然沒有指名道姓說寫的是程先生,但這裏面寫的畫家剛從義大利回來。還有,這裏,這個戰地記者,寫過一本關於金三角的書,我原來聽你們行長說過,你媽媽……」
家鄉的油菜花田,金黃燦燦,天邊的蒼茫雲霞,都染上澄璧的金邊。
起初他以為這不過是一種巧合,然而他愛這曼妙的名字,暈后愛上叫這名字的人。
更何況時經緯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自然也更不會為和_圖_書感情受挫而消沉頹廢的——至少陸茗眉是完全無法想象的。依她的觀察,時經緯既有入世的熱忱,又有出世之超然,說白了就是對人對事都保持著安全的距離。最顯而易見的例子就是,原來她通過時經緯認識的一些客戶,言談間常不經意露出「出了XX事就找阿時」
他拙於言辭,不知如何表達才能讓陸茗眉明白他的心意。
知道時經緯這份心思,還要扮作茫然無知,享受他的種種關照,不是陸茗眉的作風。誠然,時經緯對朋友也是這番好法,然而那是朋友間的好,是不存任何情感目的的好。若時經緯斷了這份念想,仍願意拿她當朋友,願意以朋友之道相待,那自然再好不過;若時經緯不願意,那也無可指責。
「以為什麼?」
這樣的人,自然也不會為一個女人灰心失意吧?及早攤開來說清楚,以免浪費他的時間,又減輕她的罪責,自是皆大歡喜。
條件尚可,卻也未見得多麼吸引人。
語調溫柔,仿若戀人。
有那麼幾年,Stella纏他纏得很兇,對他的一切都充滿好奇。更難得的是,她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她沒有背叛過他的父親母親,Stella這個名字也和茶葉沒有任何淵源。
「哦?」
她一目十行地掃下來,然後又細細地從頭看完一遍,沒錯,這就是程松坡的故事,只不過隱了姓、埋了名。故事從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殘軍跨過國境,逃進金三角叢林開始,到當年逃難的軍官的孫子,多年後成為畫家榮歸故里結束。
他只差沒有把每個人的真名實姓寫出來!
程松坡發自內心地厭惡這一切,厭惡深夜襲擊的緬甸政府軍,厭惡逃難流亡式的搬家,厭惡不知什麼時候會落在學校操場的炸彈,厭惡一心要訓練他做將軍的父親。
程松坡輕輕嘆一口氣,「我希望你高興,我希望……我希望我能讓你高興。」
那一刻他真的相信具某之中,有種神秘的叫做命運的力量在掌控他們。
那某某之中掌控她的外婆和他的祖父、她的母親和他的父親,現在輪到她和他的宿命。
陸茗眉氣得柳眉倒豎,老半天才悶悶道:「你看見沒,那個席思永,對成冰可體貼呢,你得學著點!我聽說他們原來在學校戀愛,畢業的時候準備分手,席思永追火車追到上海來的呢!學著點,學著點!」
馬先生十分客氣,連連說沒關係,又示意陸茗眉和他進去談。陸茗眉只得找間會議室請馬先生進去,忙找杯子給他泡茶,不料馬先生今天似乎有頗急切的事情,連說不用泡茶。陸茗眉方坐下,馬先生就湊近身來低聲道:「小陸,你看我在你這裏,照顧完成過不少指標,這兩年你有什麼存款任務,但凡我能幫得上忙的,都沒推脫過吧?」
唯一殘存的信念是他會回來,至於為什麼,她找不出任何支撐點,只得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那是他們的命。
他遊盪在亞平寧半島,在威尼斯的嘆息橋下,貢多拉上船夫的歌聲里,遇到一對度蜜月的中國夫婦,聽說他是學畫的,便邀他為他們畫像。那對夫婦只當他是美術院的學生,街邊賣藝為生的匠人;他也是因在異鄉遇到黃色面孔,鬼使神差地答應了。
程松坡回過身來,圈她在懷裡。她穿著薄薄的T恤,身上涼爽與滾燙的感覺同時侵襲過來。涼涼的是夏日里習習的風,滾燙是他的手,在她背上輕輕滑過。
陸茗眉只覺天旋地轉,彷彿被巨大的怪獸吞噬。
生為背叛者的女兒,這不是陸茗眉的錯,在日日夜夜如毒蛇噬心的思念里,程松坡這樣說服自己。
「那你希望我怎樣?」
電話那頭咳嗽幾聲,又咕膿了一句什麼,隨後是時經緯極虛弱的聲音,「我在休假,江城。」
程松坡略略側身,窗外不過是一色的高樓住宅區,齊整的草木花叢做點綴;上海華燈摧垛的夜景,檬攏中也有綽約的影子,卻好似總隔著些什麼,看不分明。
陸茗眉放下電話時心裏又升起一絲疑惑,時經緯話音里流露出疲態,頗不像她乎素認識的那個不分時間地點場合都極囂張的Mr.Know All。
進入父親終其一生未能踏足的「故國」,程松坡卻成為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異鄉人。
這實在是超出她對時經緯的認識範圍。
在此之前,由那往後,所謂人生,不過行屍走肉。
那是一個女人被她所愛的人同時深愛著的幸福光芒。
陸茗眉不是不齡持,也不是她不懂時經緯教的那些愛情攻防戰的道埋,她只是沒有辦法再去承受多一場分離。
後來她想想也就明白了,一個在高中的年紀就知道照顧父親的情緒,努力不讓父親察覺自己對親生父母有一丁點兒好奇的人,該有怎樣的洞察力和自制力?
一個城市,能不能留得住你,大都和城市本身是無關的,有關的,只是這城市裡的人。
她看著席思永和成冰十指相扣的雙手,彷彿能穿透時光看到他們執手惜老的垂垂暮年。
馬先生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藏私不肯說,臉色立刻拉下來,「小陸,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和程先生關係這麼好,有什麼內幕消息,通知我一聲,我心裏好有個底,這也不妨礙程先生不是?」
陸茗眉無論如何也不肯相信,她情願相信是哪裡出了差錯時經緯說過的,這世上總有些事是那樣離奇的,你眼睛看到了,耳朵聽到了,都未必能作為憑據。
陸茗眉仍不明所以地望著程松坡,「松坡你怎麼了?」
究竟有多美呢?他問父親,比滿星疊的罌粟花還美嗎?
有一回開視頻會議,聊得興緻缺缺,幾欲入睡,上海那邊忽然有人電話響了。會議中途接電話原是極不禮貌的,那人很不好意思地致歉,說是緊急號碼,怕是有要緊的事。
「下午?」
父親聽說原委后答應親自調查。
父親是個很奇怪的人,在離開他之前,程松坡從未讀懂過他。父親的屬下、學校的老師、同學的父母……人人都說,程將軍是世上最寬和的人,程將軍一心為公,程將軍是撣邦的救星。
姦細,是敵人派來偷情報的人,是和叛徒一樣罪大惡極的人。程松坡想,一定是什麼人搞錯了,他去找父親,說你們抓錯人了,和*圖*書明老師是好人,怎麼會是姦細呢?
陸茗眉一怔,險些從他懷裡驚起來,她楞楞地瞪著他,生恐他又說出什麼「是我對不起你」然後又要一走了之的話。程松坡怔怔地望著她,良久后瓣她的頭到懷裡,苦笑說:「阿茶,我們別這麼生分。」
父親,至於父親,他可以安慰自己,父親也是希望他過得好的。
進家門后陸茗眉拉程松坡在沙發上坐下,很鄭重地說:「其實……他們是時經緯的朋友。」
很多年後,他在義大利收到大使館的邀請函,觀看中國話劇團赴義大利做文化交流的演出,那場演出的劇目叫《趙氏孤兒》。
陸茗眉叫起來,「你肺炎還能上飛機嗎?」
也許伊人早嫁作他人婦,說不定還牽著孩子,和他擦肩而過。
「差遠了!」
陸茗眉湊上來。一臉自戀,「是不是在你眼裡我特可愛、特招人疼,什麼人都該喜歡我啊?」
那樣的時候,父親會指著地圖上東北方向沒有繪出來的土地,告訴他那裡是他們的家鄉。
父親的死訊叫他惶恐,媚公河的那一岸,還有手足兄弟,用他的名字繼續著囤固生活,而他在這人間仙境的世外桃源以為能超脫世外?
上所認識的紅男綠女全部灰飛煙滅。
是什麼要緊事他不清楚,只知道那人接起電話的第一句話便叫他魂魄齊飛。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晚風輕拂的黃昏里,父親曾拈著一枚翠綠的茶葉香片,悵然若失地說:「你看,這就是婆源的茗眉。」
撥通時經緯的手機,很快就接通了,她開口就問:「時經緯,你在哪裡?」
陸茗眉低啊一聲,「這價錢不錯啊!」
陸茗眉心下瞭然,時經緯說朋友多著呢,那必是沒有專門的朋友有空照料他了。想想也是,時經緯這種人,大抵是不願讓人見到他不如人的模樣的,即便是生老病死這樣人力無法抗拒的事,他也情願自己躲到角落裡,等容光煥發時再出來耀武揚威。
有那麼多的禁忌,她不敢提,他不能忘。
其實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程松坡後悔了,他終於後悔了,他後悔離開她,後悔磋蛇的時光,後悔……只是她不敢相信。他剛出國后查無音訊的那幾年,陸茗眉也做過無數次的幻想,種種夢境,光怪陸離,無一不是他筒甸在她腳下,痛悔當初的離別。
程松坡越發愧疚,原來他竟已把陸茗眉嚇成這樣了,原來的陸茗眉何曾這樣小心翼翼過?
他說得極吃力,陸茗眉越發猶豫,更不敢相信手上拿的雜誌代表一切事實。她迫切地想聽到時經緯的解釋,可聽時經緯說話都如此艱難的模樣,又不好逼問。她按搽下所有的驚疑和猜忌,問他病況如何,時經緯仍是一貫的風格,打腫臉充胖子也要說沒事。陸茗眉又問在江城有沒有人照顧他,時經緯默然片刻后笑道:「有,我這裏朋友多著呢。」
受降前的最後一晚,程松坡一直在流淚,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樣的未來,等待父親的又是怎樣的末來。父親一反常態地微笑,聲音卻是硬咽的,他說:「松坡,這是我這輩子做的唯一一件自私的事。從今往後,張副官才是你的父親。」
程松坡並末特別驚訝,點點頭笑道,「這樣倒正常了,剛剛我……要不是看他們結婚了,我還以為……」
陸茗眉一驚,「我……」她印象中銀行里並沒有任何人知道她和程松坡的事,便是那天帶馬先生去畫展,也是以最近考察文化投資市場的心得為幌子,馬先生又從何得知她和程松坡交情不錯的?
馬先生還在絮絮叨叨,怨陸茗眉只肯給他些小的內幕消息,真遇上要緊事,卻只顧著。自己云云。其實陸茗眉從來沒有什麼內幕消息,母親是有意幫她介紹過客戶的,她卻不肯受她的恩惠,現在客戶都是自己一拳一腳拉回來的。偏偏現在的客戶只認內幕消息,原來他們是不肯太信陸茗眉的,行長為給她擴展業務,便虛張聲勢讓那些客戶覺得她背景雄厚一@於是她自己茶餘飯後做的辛苫功課全被抹煞,做得好,客戶誇一句不愧是有門路的;做得不好,客戶就要懷疑是她藏私。
陸茗眉心中生疑,程松坡最近在國內很紅火她是知道的,但短短一個月就有人肯出高出原價一百萬的價目,這升值也算相當俠了。更何況馬先生買下的那幅畫是程松坡陳年舊作,不算很具有代表性,所以當初成交價也不算高。這樣一幅畫,能迅速脫手凈鐮百萬,怎麼看都是一筆劃算的生意,馬先生又是從哪裡打探來的小道消息,覺得程松坡的畫作短期內還有迅速上漲的空間呢?
報紙上白紙黑字地寫著,明愛華的《潛伏金三角》一書,開啟了外界了解金三角的大門;若無此內容翔實的報道,國際禁毒部隊與金三角二號毒果程將軍的對峙,至少還將延續五年以上。
最初的最初,他還曾天真地以為,他和父親的分開,只是一場短暫的離別。後來他讀到一位旅歐的華人女作家的文章,「這世上所有的暫別,如果碰上亂世,就成了永別」深有感觸。
程松坡相信他父親至少是個好人,他和滿星疊的撣邦人一樣住鐵皮房子。房子里找不出幾件像樣的傢具,唯一的奢侈品是書房裡的一張書桌,和床一樣是竹制的。
緊急電話?鬼才信。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程松坡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他信舅永不學畫,情願日復一日枯燥乏味地訓練。至少,在緬甸政膏軍攻入滿星疊的時候,他不用眼睜睜地看著父親放下武器,簽著投降書。
程松坡一臉茫然,陸茗眉想到程松坡不知二00六年世界盃那個靈瑰附體的段子,心裏偷著樂,「還有什麼?多說一點好聽的給我聽聽。」
陸茗眉安慰道:「畫不出來就不畫壩,怎麼突然想起這個?」
如果這樣的人是惡魔,那究竟什麼樣的人,才能被稱為天使?
忠僕用自己的孩子替下主人的孩子,為主人保存一絲血脈。
時經緯,他怎麼敢,他居然敢,他竟然敢?
可是話回哪裡去?
Stella還說卡米耶是莫奈的肋骨,而她呢?她不是程松坡的肋骨。她對程松坡的作用,好似做手術時的麻|醉|葯,藥性短暫,不過能逃避一時的痛苦。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