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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永遠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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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誰踏陽光而來

3、誰踏陽光而來

成冰被嚇得往後一縮:「你要幹嗎?」
成冰怏怏地轉過身,碧波上是他們隨風輕盪的影子,距離很近,卻從不交錯,即便微風拂過盪起漣漪,那兩束影也不過隨波起伏,毫不交叉。
酒意和寒冷的雙重侵襲下,沒多久二人便裹緊外套,縮在車座里睡著了。翌日早上徹底清醒時,兩人已站在洛陽火車站的廣場上,周遭來來往往的不停有的士司機過來攬客,還有兜售旅遊地圖的小販:「洛陽地圖,三塊錢一張,要不要,要不要?兩塊一張,兩塊一張?」
成冰皺著眉,瞅著席思永外套上十公分長的口子若有所思,本不錯的身材配上胸前割開個大口子的外套,極是滑稽可笑。成冰忽然笑起來,表情陰惻惻的:「我有辦法回學校了,你就去跟補票的說,半夜遭賊偷了,你衣服上這條口子就是證據!」
席思永也不客氣,唇角微露嘲諷之意:「照你這麼說,我把每個投懷送抱的都哄開心了,就算是積陰德不遭天打雷劈了?」
為什麼明明是最親近的人,現在卻有著最遙遠的距離——她是從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母親常常這樣說。在他們一家三口舉手表決的時候,父親常常抱怨她們母女合起伙來欺負他,母親便笑著說:「冰冰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十月懷胎呢,容易嗎我?」
成冰記不清具體是什麼時候,應該還是趙旭給她帶橘子的那幾年,工廠生產線上事故頻出。常常半夜三更來個電話,哪怕外面下著瓢潑大雨,父親也是披件雨衣就衝出去了。母親的辛苦,二姨看在眼裡,盡皆變成父親的過錯,可父親也是人,父親不是鐵打的。成冰抬頭凝視著父親,這些年父親開始上訪談、雜誌,中年成功男人的風華盡顯,可眼角的紋路,額上的磨礪,那些歲月的痕迹,卻怎樣也抹不去了。
「別是起火了吧?」
成冰歉然地望著父親,父親拍拍她的肩,倒像是要安慰她似的:「要不還是在家吃吧,菜場也不遠,開車一刻鐘就到了,我去買菜吧?」
「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一點感覺都沒有——我的簪子!幸虧掉在座位上,不然肯定摔碎了……」
「媽!」事到如今,已無法去追究到底母親是怎樣知曉的,跟蹤也好,無意也好,都不重要。成冰最清楚母親的性子,尤其在今天和父親深談之後,她更了解母親這不近人情的話語背後,藏著多少隱忍。那種望不見底的驚駭,如層雲堆雪滾滾襲來,她試圖解釋今天的事情:「我不知道爸爸會去,我真的不知道,趙旭約我……媽你不信我們打電話給趙旭好不好?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爸爸會去……爸爸是想告訴你,他從來就沒有忘記你……」
她拽起被子把自己整個裹住,不曉得為什麼,矇著話筒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電話那頭又餵了幾聲,她不敢說話,卻又不捨得掛掉電話,此時此刻能找到一個人陪著她,即使是隔著千山萬水,僅僅是這不可觸摸的電波也好。
席思永歪著腦袋,撇撇嘴不緊不慢道:「表白。」
她只是被動地接受父母的這種方式,小時候一味地粉飾太平,突然有一天所有的偽裝都破碎下來,而她只能接受,沒有選擇。
然而母親如此吝惜,自始至終也不曾多施捨他一個眼神。
成冰心底的天平又不自覺地朝父親傾斜,看著父親臨去時求懇的眼神,轉身時微駝的背影,為以往懷疑父親為著財產分割不勻而不肯離婚感到愧疚。儘管季慎言教她,某些時候要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曾經的親人,她仍然相信這一次父親是字字發自肺腑。
席思永心底也是一陣懵——昨天晚上半醉不醉的,誰知道那一瞬間腦子裡都想了些什麼?兩個人一無證件二無通信工具,運氣不好橫屍街頭連身份都沒法確證,可既然都到這裏了,臨陣退縮未免太沒面子,環顧四周后皮笑肉不笑道:「牡丹。」
總有些意料之外的事,總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即便是他們這樣善於規劃自身的人,亦無法掌控所有。
「你覺得我會放著大片的森林不要,弔死在你這棵歪脖子樹上?」席思永這人就這樣,要麼不說話,常常一開口便能噎死人,她就不明白了,是那片森林太過繁盛,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還是他專和她這棵歪脖子樹過不去?
「你睡得像頭豬一樣當然沒感覺!」
意有所指的嘲諷,差點又激得成冰爆粗口,好容易才在教六門口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保持住淑女形象。然而席思永卻毫不留情地繼續戳她的瘡疤:「勇氣?哼,該不會還覺得自己那一瞬間特別的義無反顧,不說出來就終身遺憾悔恨到死吧?」
「沒追過美眉?」
席思永大清早是被成冰搖醒的:「席思永你衣服被人割開了!你快看看你東西是不是被人偷了!」他打了個哈欠,環顧四周發現在腳邊的錢包,撿起來拍拍:「不會是嫌錢少偷了又不要吧……太沒面子了……」
「哪家兩口子不吵架?你外公家那些親戚呢,一有事就攛掇你媽媽離婚!你媽媽懷你的時候營養沒跟上,你生下來的時候只有五斤多一點……兩歲那年有一回燒得很嚴重,打針吃藥都不管用,高燒就是不退。當時車間里出了事,我忙得幾天沒顧得上家,你媽媽嚇得病急亂投醫,找那種坑蒙拐騙的神婆,給你喝香灰……我回來後跟你媽媽大吵一架,說你好歹也是讀過書的人,怎麼這麼糊塗?你媽媽本來就急了幾天,被我這樣一罵,自然覺得委屈……正好你二姨出差,你媽媽托她把你送到武警總院去看專家門診。你二姨當著我的面罵你媽媽,怎麼會嫁這麼沒用的男人,掙不到錢,委屈自己老婆孩子……哪家公婆不拌嘴呢,自己的女兒病了,難道我不著急?我就是看你媽媽急糊塗了,心裏氣呀……」
成冰無言以對,不知道自己該相信什麼,或許是她已被騙過太多次,已不敢再輕易相信些什麼。父親笑得慘淡:「禍是我闖出來的,我也只能給錢,你以為除了給錢,我還敢做什麼?結果這事又被你媽媽知道了,我說什麼她也不肯再信我了,打那時起她就開始給今天作準備,我知道的,我都知道。她說買房子,我就買房子,她說寫你的名字,我就寫你的名字,你以為我不知道她花的什麼心思?我知道,我都知道,她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以為日子長了,她也該明白了……我想著死刑犯人一判緩刑,最後總能轉無期,她倒好,緩刑十年,還是死刑。」
席思永不知怎麼又火起來:「頭髮長見識短,信不信我轉頭就把你賣了數錢?」
席思永攏著眉眯起眼盯著面前的罪魁禍首,那個紅顏禍水正在仰天哀嘆:「昨天晚上沒回去,杜錦芸會不會打電話給保衛處報我失蹤?」
林南生衣著看似隨意,卻無處不妥帖得當,季慎言跟在她身後半步,衝著角落處眾人點頭笑笑。席思永回過頭來朝成冰低聲笑:「太皇太后真年輕。」
席思永搖搖頭:「沒,我高一暑假那兩個月,我爸請了個大廚,帶我去學藝,說我要是受得了這兩個月,他就不攔著我。」
成冰大跌眼鏡:「你想做廚師?被你爸揍了吧?」
沒多久母親真的大病一場,父親寸步不離地照顧她,病好後父親說她身體不好要多調養,於是又搬了家,換了學校,新學校里沒有人給她帶橘子。
不過母親看起來倒真是一點沒變,如果眼角隱約的魚尾紋真能用眼霜遮掩的話。母親同絕大多數人是很容易談得來的。可不知為什麼,看著母親和同學們語笑宴然,成冰只覺著心疼。那大概是因為,在別人眼中,林南生永遠微揚的頭顱,是成功和驕傲的象徵,而只有她偷偷地發覺,那不過是母親制止眼淚流下來的方式。
季慎言以前總說她小,說她不懂,席思永身經百戰,總該是懂的吧?
席思永的笑容滿載著蠱惑,叫人躍躍欲試,成冰環視四周,因是清晨的緣故,多數遊客還在對岸,在這裏發泄一下心中的鬱氣,想想就覺得刺|激。只是一轉念,再看看席思永那一臉壞相,活像誘人犯罪的魔鬼,便悻悻然道:「我喊,你怎麼不喊?」
父親猛然住口,撐著臉狠命地掐住自己的臉頰,成冰看到父親眼裡隱現淚光。同樣的事她聽二姨抱怨過,甚至在得知父母要離婚時,季慎言也憤憤不平地和她說過這件事:「你病成那個樣子,你媽媽急得到處找人,你爸爸幫不上忙也就算了,還劈頭蓋臉地罵你媽媽,說她差點把孩子害死!你媽媽不急嗎,還不是病急亂投醫,至於這樣編派你媽媽嗎……」
母親好不容易收拾起來的眼淚又掉下來,摟著她在懷裡,像是摟著剛出世的嬰兒:「冰冰,媽媽現在就只有你了,答應媽媽,別離開媽媽……」
成冰只覺得一記悶棍敲下來,一屁股坐到地毯上,愣愣地看著母親。母親輕撫著她的臉頰,好像在哭的人是成冰而不是她自己:「冰冰,你答應媽媽,好嗎?」
「要不上車再補?反正檢票口沒有人。」
「爸爸……」成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反駁也變得無力,「二姨和季伯伯不是這個意思……」
以往她並不把這些話當一回事,如今方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外面的人常誇她父母是二十年的金童玉女,父親早年埋頭技術攻關和生產線,母親撲在拓寬銷路和政府公關上,端的是珠聯璧合。她沒想到的是,鑲金綴玉的華麗外表,薄如窗紙。如同蓮心一點,不經意間咬破,便是蓮子怎樣的甘甜,也蓋不住那蔓延至五臟六腑的苦澀。
「我爸媽進機關之前都是做工程的,經常天南地北去跑測量,小學和初中我一共讀了五個學校,平均兩年轉一次學,總是新同學還沒認熟,就要轉去下一個地方,」他頓了頓,口氣還是慣常的漫不經心,「高中沒挪窩,算是難得。」
「你你你……不是你管錢嘛,怎麼路上也不數著點花?」她知道不該埋怨席思永的,畢竟是兩個人一起出來,可是她這樣放心大胆地玩,有席思永跟著也是原因之一,他向來是計劃周全行事穩妥的,誰知道會落得這樣的窘境?
「你小小年紀都知道些什麼!」
席思永正咬著只鳳爪,抬頭來神思複雜地盯著她,良久才詭異笑道:「明白,不就是那種……牽挂、糾纏、欲罷不能的感覺嗎?」
仍然是作為分界線的成冰八歲那年,南生電子完成幾筆大單,技術上又有突破,申請到幾筆專利,算是碩果累累的一年。通過二姨的出面調停,成衛國攜嬌妻幼|女,拜見泰山大人。這次春節之行只能用「乘興而去,敗興而歸」來形容,成衛國鉚足勁兒以為能博泰山青眼,豈料他十年艱辛,奉為珍寶的南生電子,於他人而言不過是不值一提的民間作坊。
席思永的聲音越來越低,好像隨時都和圖書會睡著,卻一直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每次轉學,爸媽都說,這是最後一次,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之後總還有最後一次,失望的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然後我就學會了一個道理,永遠不要相信永遠這個破爛玩意。什麼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啊,我永遠不會忘記你呀……只要你不依賴一樣東西,那麼離開的時候,你就不至於那麼難過。」
「阿姨是爸爸的朋友。」母親彎下腰來,抱著她回家。母親總是喜歡鬆開她的手,教她走教她跑教她跳的,那天卻異常得很,母親箍得她很緊,彷彿一鬆開便會失掉她,「阿姨有點困難找爸爸幫忙,可是爸爸工作很累,媽媽已經想好怎麼幫她了,我們就不要打擾爸爸了好不好?」
成冰恨恨道:「下輩子都會記得!」
一抬頭又觸到席思永那漫不經心略帶奚嘲的目光,他對人總是顏色淡淡,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獨獨對她格外刻薄。然而這刻薄倒顯得他們的交情格外與眾不同,他不會為哄她高興而瞞她什麼,也知道她不會因這種看似刻薄的話生氣,她想到這一點竟難得的心安,至少還有友誼,是她能確定的。
可席思永不會笑話她,他永遠像個旁觀者,靜靜地站在她身邊,冷眼視之,然後抽去她手中的酒瓶:「小酌怡情,豪飲亂性!」
「那是他沒眼光。」
這個時候季慎言的懷抱,只讓她更想逃離。
自古以來在某些情況下被男人們徵用的總是那麼幾個詞,借酒澆愁、逢場作戲、一時糊塗,諸如此類,成衛國也不例外。那個女孩是他老鄉的妹妹,經他的介紹在朋友的工廠里做事,對他原是仰慕有加,他滿腹牢騷加醉酒後一時沒把持住——於是大錯釀成。他嚇得六神無主,對方又是個黃花閨女,自然不肯聽他的話去打胎,趁著他去外地考察開新廠的時候,找上了林南生。
「媽你說什麼呢?」
口裡說著強硬的話,手上卻還在拉拉扯扯,一個要走一個要留,要走的步步回顧,要留的欲舍難離,這也是每年畢業時的必備橋段。看的人覺得老套,聽的人覺得肉麻,唯有當事人身處其中,悲慟欲絕。
初冬的夜裡,路燈昏黃,寒風吹起飄零的梧葉,沙沙的輕響,仿若世間盡頭情人的私喁。空蕩的公交車疾馳而來,停在站牌處,司機操著方言大聲吆喝:「上不上上不上?收班了,最後一班了!」
道理反反覆復不過是那些,她早已明白的,那不是季慎言的錯,她只是沒有信心,對自己的不確定,對季慎言的不確定,對未來的不確定。原來她以為父母是天底下最美滿的夫妻,誰知不是;原來她以為自己是季慎言的唯一,誰知也不是;原來她以為父母一離婚她的世界都要坍塌,現在看來……也不是。
To bring back the sun to my heart
成冰黑線不已,讓人知道她沒錢買票被通知學校——想想都覺得丟臉,可眼下除了先混到明天早上,也沒什麼別的好辦法,只好哼哼兩聲,合眼努力入睡。
成冰一時怔住,不曉得為什麼席思永竟拿捏到自己那青澀年月的小小心思,還如此分毫不差。現在回想起來,她纏著季慎言說要做他女朋友時,固然比普通女孩子膽大許多,卻未嘗不存著那麼一點兒決絕的意味——萬一他拒絕了呢,萬一他不喜歡自己呢?然而彼時的勇氣更像是無知者無畏,如果他敢拒絕她,如果他竟然不喜歡她,她馬上掉轉頭,永不再理他。
補票車廂的乘務員阿姨看著席思永衣服上那道長長的口子,一臉惋惜,給他們補了兩張離K市最近的車站出發到K市的車票,總共花費九塊錢。成冰躲在他身後,一副佔了天大便宜的笑容,席思永掂著票冷哼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隨隨便便就跟人上輛車,這還只是偷個錢包,萬一碰上個劫色的,你哭都來不及!」
「嗯。」
席思永沒答腔,良久后猛地湊過頭來,近得就差貼到她臉孔,眉間額上都是淺淺的紅,竟有幾分勾魂攝魄的意思:「要不要試試?」
席思永低著頭吃面,抬眼瞅瞅她,不辨情緒地哦了一聲,稍猶豫后問飯館師傅:「師傅,白馬寺幾點關門?」
穿過窄橋行至對面的山上,遙望對面的高台,席思永指著對岸向成冰道:「這尊大佛叫盧舍那大佛,據說是根據武則天的面相來鑿的,很神氣吧?」
父親臉上的笑容霎時轉黯,手按在案上,青筋畢現,成冰頓覺意興闌珊,輕輕嘆道:「我們家都已經這樣了,何必還要綁在一起呢?如果是財產分割的原因,我可以幫你勸媽媽……」
放眼望去儘是各色的旅遊廣告牌,十三朝古都、王城公園、登封少林二日游……一陣寒風掃過來,成冰面上忍不住抽搐:「洛陽有什麼出名的?」
「既然你覺得火車沿著軌道跑很無趣,那我們就脫離軌道一次,敢不敢試試?」
成冰徘徊夾縫裡,進退兩難,末了答父親:「算我求你們,你們離婚吧,成嗎?」
成冰面露喜色,和席思永一對眼色,兩人同時起身,伸手擊掌道:「GO!」
「我怕等不起。」
「好!」席思永噌的站起身來,丟下兩張十塊鈔票在桌上,拽起她的手便往外猛衝出去。
終點站是火車站,席思永衝到臨時售票窗便問:「最早開的火車是哪班?」
「媽媽累了,」母親轉過頭去,「你讓楊媽晚上不要做我的飯了。」成冰不甘心道:「爸爸心裏從來就沒有放下過媽媽,你為什麼就從來不給爸爸解釋的機會呢?」
成冰有點蒙,一個班的同學,平時竟也不見席思永和人有什麼特別熟稔之處。她愣了半晌沒接話,席思永低笑兩聲,像是解答她的疑惑:「最早在鄉下,爸媽去接我轉學,很難過,捨不得,躲起來和同學去放風箏,在田埂上。不想走可是也沒辦法,大家互相留地址,說永遠都會是好朋友……可是他們慢慢地會有新同學、新朋友,我換一次地址、兩次地址,慢慢的回信就越來越少,我天天去收發室查信,天天都失望……」
成冰悻悻然反擊:「誰賣誰還不一定呢,聽說男人供貨量少,價格比較高。」
終於找到有空位的自習教室,進門前黎銳還若有所思道:「最近流行清談玄學?怎麼說話我都聽不懂了?」
「只有坐票了,要不要?」
父母終究沒有真的走上法庭去分割財產,成冰已分不清這是幸或不幸。找季慎言打聽,他說母親態度強硬,父親亦是寸土不讓,然而雙方畢竟都是有頭有臉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不會走法庭這最後一步。
成冰搖搖頭,出來一趟自然是希望能把洛陽玩遍的,然而現在想想,昨天晚上二人的率性之舉,實在是有點冒失的,雖然這樣的冒失,至少讓她獲得暫時的放鬆。席思永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算仁至義盡,再拖著他在洛陽繼續晃蕩,未免太強人所難。
數日都充斥著這些對她和母親的埋怨,還有些是明裡暗裡譏刺她父親的,間接地指責母親當年的悖逆。每個人都一副先知的模樣,「早知道……」其實都是一家人,倒沒誰是惡意,只是她聽在耳里不舒服,到底是她的父親,她能埋怨,別人憑什麼?好容易磨過初三,跟著母親回上海,楊媽說有個趙姓的同學打過電話來,是過年前的事了。她估摸是趙旭,打回去給他拜年,原來趙旭在家裡待著無聊,不過是電話給她閑聊,什麼同寢室友釣上計算機的系花啦,席思永配手機啦之類的閑事。
壓抑多年的心裡話得以宣洩,父親痛快地吐口氣,旋又自嘲地苦笑兩聲:「你也以為我是為了錢,老婆孩子沒了,我要錢還有什麼用?沒錢的時候,你媽媽把我當個寶,現在居然……居然要靠攥著這些股票房子,才能讓你媽媽開恩多瞧我兩眼,多和我吵兩句!」
「沒見過你這麼自戀的媽!」
成冰撇撇嘴,這到底是誇她媽媽年輕呢,還是覺得她老得快?
成冰覺得席思永這話說的有些殘忍,人若年輕的時候都這樣一步三思量,那該少了多少青春的樂趣?可再細細想來,又不是沒有道理,那些女孩們何嘗不知道席思永于感情上是何等樣涼薄的人,既然知道,仍選擇飛蛾撲火,又怎能去怨天尤人?
看她笑得前俯後仰,母親隨口問道:「誰呀?」
季慎言安慰性地拍拍成冰的肩膀,她第一反應竟是往後跳開,再抬頭才看到季慎言尷尬地伸著手,原是預備給她個倚靠的懷抱的。
付了錢出來,正好便有去白馬寺的公交,兩人歡欣雀躍地衝上車,誰知洛陽的公交開得極慢,到終點站時已是日薄西山,滿目蒼涼,一下車兩人便蒙了,別說白馬寺,便是周遭的店鋪也都打烊了。
反正她多落魄多不堪多困窘的形象席思永都見識過,從最初被他窺見心事時的惱怒,到初入樂隊時的針鋒相對,再到現在拿他做樹洞時的安心。她說不清這些轉變是如何發生的,也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了一回頭,就有這麼個人,一直站在她身後。他不哄她不騙她也不安慰她,絕大多數時候不過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哭看著她鬧,然後在她發泄完畢后,伸手領她回到正軌。
兩人摸索半晌找到售票處,也是門窗緊閉,想問路都找不到人,老半天才在路邊看到一個小亭,趕過去才發現是公交調度亭,值班的阿姨頭也不抬:「剛改的時間,明天再來吧。」
席思永湊過頭來揶揄道:「怎麼,放不下大律師?看不出來嘛,太后也有這麼優柔寡斷的時候……」他笑得實在幸災樂禍,「其實他對你也不錯嘛,上回你生日那麼大陣仗,這回又捧著那麼大一把玫瑰花過來,算給足你面子了,你就順竿下湊合湊合吧。」
二中是K市三大重點高中之一,K大幾乎每個班都有二中的學生,彼此聊起來都超有自豪感。成冰直覺問道:「那……版上那個……那個誰是你同一屆的校友吧?」
春節是跟著母親回外公外婆家過的,其實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過許多,因為有供暖設施,不像南方是潮到骨子裡去的那種陰冷。成冰八歲前從未見過外公外婆,和表兄弟姐妹的關係還不及和季慎言熟絡,其中的緣由她並不清楚,只知道外公和父親的關係是極差的。每年春節父母帶她去探望外公外婆時,氣氛總是極僵,她不敢開口問父母,只好去問季慎言。季慎言神神鬼鬼地笑道:「你們家這麼出名的事,你還不知道?」
一切照舊,旭日東升,落月西下,暗夜裡某個時刻那種撕心裂肺天崩地裂的感覺,在陽光下漸漸變淡——這樣想的時候,成冰覺得自己有點冷血,或者說,她在慢慢學會怎樣變得冷血。
是這樣的感覺嗎?和圖書
成冰私心裏不服氣這些話,也不好反駁,倒是母親幫她說話:「孩子總留在身邊有人護著,也不見得就好,趁著年輕讓她一個人吃吃苦也沒什麼。」
「會啊,可能還要拘留。」
晚上吃飯時趁著杜錦芸去買排骨湯,成冰便埋怨席思永:「做人太絕情會遭報應的,就算錦芸在旁邊,你也不能這樣給人臉色吧?女孩子自尊心都很強,拉下臉來追你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拽得二五八萬似的,小心將來天打雷劈!」
售票大嬸一臉詫異:「去哪裡?」
「你已經是成年人了,可以自己作選擇,你要是覺得和媽媽過太委屈,不自由,你就去和你爸爸過吧。」
沿著右手邊進去,一路的佛像損毀嚴重,或許是原先想象中期望過高,眼見其實時便覺失望,沿路只有三兩個行人,寥寥落落,甚感凄涼。誰知攀過幾座大大小小的佛窟后,猝然的震撼直衝而來,一座莊嚴俯視的佛像平地而起,令人頓生敬仰之情。那佛像只抬頭還看不到頂,約莫著有近二十米高,面容慈祥中透著睿智。成冰腦子裡突然就蹦出「拈花微笑」這四個字來,清晨的陽光從對面山上灑過來,剎那間滌盪清人心中一切煩惱,彷彿世間萬物,在大佛的注視下,都變得聖潔光輝。她正痴迷其中,忽聽席思永問道:「那邊有租相機的,要不要給你拍一張?」
他從來也沒想到過,能抑制住那樣的衝動,在觸到她鼻翼的剎那,生生地把自己拽了回來。她均勻的呼吸近在咫尺,鼻尖在燈下泛著淡淡的光澤,對他毫不防備。他屏住呼吸,把成冰挪開,然後三秒呼、三秒吸,再三秒呼、三秒吸,他極力保持著這樣的節奏,不曉得用了多久才平下心神來。
「喂,席思永你要去哪裡?」等成冰反應過來時,兩人已站在校門口空蕩蕩的大馬路上。偶爾一輛私家車飛馳而過,掀起滿冬的寒意,猝不及防地拍在臉上。
「成冰,你出什麼事了?」
席思永搖搖頭,掏錢買下這支玉簪,老婆婆幫成冰綰起一個最簡式的髮髻,成冰左摸摸右盤盤,極得意地問席思永:「好不好看?」
「所以黎銳說我沒你唱得好,沒你有激|情,Passion,嗯,說得對啊。人生路長著呢,要那麼多激|情,那麼多勁兒幹什麼?我看不到另一條路,就算看到了,又不知道它能不能讓我堅持一輩子,又怎麼會有動力?」
兩人相視苦笑,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旁,那阿姨從調度亭出來,邊鎖門邊道:「五分鐘后最後一班公交,去火車站的。」
席思永的聲音清冷漠然,成冰不經意間瞥到牆上的掛鐘,兩點三十七分。
成冰攙著母親坐起來,扶著她進衛生間洗臉。母親捧著熱毛巾緊緊地捂著臉,良久才抬起頭來,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和成冰。成冰怔怔地看著鏡中的母親,說不出的喪氣——事情怎麼突然變成這個局面?
他裝傻不肯承認,她卻清清楚楚地記得,他說:「我跟你講個故事。」
父親一拍桌子,成冰登時被嚇住,愣愣地看著父親。父親陡然激動起來,許是壓抑了許多年的怒火,頃刻間爆發:「你二姨是不是?還有姓季的,這些人一個個都沒安好心,天天給你灌輸這些。是的,你們林家有頭有臉,姐妹情深,只有我是個白眼狼!姓季的天天巴不得我和你媽媽離婚,以為我不知道?他們老在後面虎視眈眈也就算了,還有事沒事來跟你說這些,生怕你這個做女兒的不恨爸爸是不是?」
難怪這廝吃酸辣米線從來不加蘿蔔丁,成冰想象著席思永雕了兩個月蘿蔔后的頹樣,忍不住大笑起來。席思永也跟著笑:「我以為我爸那朋友玩我呢,後來一打聽,原來入門都是學雕蘿蔔,基本功,就跟學武術的扎馬步一樣!」
席思永趴在欄杆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成冰怒罵一聲,恨不得一腳踹他到河裡。偏偏席思永還不知死活,拍著欄杆奚落她:「私奔的King和Queen……」成冰側過頭眯起眼咬牙切齒低聲細氣:「知道太多沒好處,這個世界上只有死人最可靠,小心我殺人滅口。」
成冰一驚,駭怕地瞅著席思永,席思永皮笑肉不笑道:「現在知道怕了吧?幸虧中午沒去吃水席,不然被扣著洗盤子都是有可能的。」
他話音未落,成冰的驚聲尖叫便在耳邊響起:「I'm the Queen of the World——」
楊媽指指樓上,搖搖頭低聲道:「太太摔的,在樓上呢,你趕緊上去看看吧,剛剛出去一趟,回來就這樣了,誰也不敢勸……」
「看看,你已經被他們洗腦洗成這樣了!」父親氣急敗壞,「他們都跟你說了些什麼?說我陳世美,說我有錢就變壞,說你媽媽為了我,眾叛親離,我應該日日焚香禱告,感謝你媽媽的大恩大德對不對?我不辛苦嗎,這麼多年來我什麼努力都沒做過?十幾年我沒日沒夜地忙,都是為了什麼?我知道你媽媽不容易,和我在一起吃了很多苦,我娶你媽媽的那一天我就跟自己說,有朝一日要讓你媽媽住大房子,有司機給她開車,有廚子給她做飯,讓她過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日子!可我和你媽媽只要有一句話不合,大伙兒全跳出來指責我,說我忘恩負義,說我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得了什麼便宜了?這十幾年被壓得透不過氣來,就是我得的便宜?」
席思永歪在桌子上,漫不經心地笑,漫不經心地喝兩口小酒,又似是漫不經心地絮叨:「我初中畢業后,同學聚會有人說去讀了職高,廚師專業,我覺得很好玩,就跟著他去上課。上了幾堂課覺得蠻有意思的,我就跟我爸說,我不想讀書了,我想去做廚師。」
「人在跟前的時候裝鎮定,不在的時候又惦記,不像太后的作風嘛!」席思永一句話把她從怔忡中驚起,愣愣地盯著他。
席思永笑得肆意,看著就覺得欠扁,成冰狠狠地白他一眼,什麼人吶這是,還笑得花枝亂顫的,以為長得帥坐車就不要錢了?她苦著臉縮在靠窗的座上,絞盡腦汁也沒想出個解決辦法,老半天席思永才湊過來安慰道:「半夜大家都要睡覺,我估計乘務員也不會這個時候查票。等混過今天晚上,明天一早他們就算想把我們扔下車,我們也到K市了,最壞情況也就是給學校打個電話吧?沒事不會拘留的,我剛才嚇唬你的!」
「好看,」席思永鄭重答道,「不過我聽說古時候女人結了婚才綰髮,太后你這麼恨嫁嗎?」
這句話讓成冰安下心來,不過權衡之下還是婉拒了熱情的導遊小姐。龍門石窟地勢開闊,迎面而來的便是飛架在東西山之間伊水河上的精仿版趙州橋,遠山含黛、綠水橫波,只迎著吹動漣漪的清風,便覺說不出的心曠神怡,成冰捶胸頓足——居然沒有帶相機!
其實世事哪得如此容易,她當時能惱羞成怒斷交以泄憤,過後若不是季慎言涵養好不和她計較這些幼稚事——以季伯伯和母親這樣好的交情,又不知她能如何收場?
「嗯哼,二中。」
「席思永,你是不是永遠不會有一時衝動的時候?」
進房前回頭看看,母親還在鑽研食補的方子,成冰體質虛,尤其是冬天,生理期那幾天難受得恨不得身邊有瓶毒藥就能把自己解脫了。這些年也看過不少醫生,母親總自愧懷她時條件不好,給她落下病根子,又覺得是葯三分毒,食補才是上上之選。她遠遠地看著母親,鼻子酸酸的,媽媽這樣好,為什麼爸爸還會出軌?
「怎麼,怕了?」席思永俯下臉衝著她,眼角還漾著微醺的醉意,絲絲化入她的鼻間,「怕我把你賣進火坑?放心吧,你這種姿色,普通火坑不敢收你,牛逼的火坑我還沒路子!」
成冰被嗆得不行,恨鐵不成鋼道:「席思永,你要知道,一個女孩子會主動跟你表白,是需要很大勇氣的,你就算要拒絕……就不能稍微委婉點嗎?」
「我自梳!」成冰惡狠狠地白他一眼,「回去還錢給你!」
成冰乖順地點頭,摟著母親的脖頸:「媽媽你病了嗎,為什麼渾身發抖?」
成冰回到寢室被三方會審,杜錦芸這種三八就別說了,連臉上刻著「刻苦努力精忠報國」的室友也口口聲聲要成冰「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席思永抿著唇,半晌才問:「要不……你跟寢室的人打個電話,有點名查勤幫你應一下,我卡里還有錢,夠再玩兩天。」
成冰瞠目結舌地瞪著席思永,素來冷靜的人發起瘋來,比一般的瘋子更可怕。
「那是當然。」成冰得意的話尚未說完,席思永又認真道,「你說為什麼太皇太后出行,身邊總要有個得寵的公公伺候著呢?」
其實類似的話,今天母親也說過,她知道母親特地來做說客的:「你要是因為我和你爸爸的事情,影響對感情的看法,那就太不值得了。你們的事,慎言和我說過,我知道你在生他的氣,他比你大幾歲成熟得早,是壞事也是好事,他成熟一點,可以多照顧你……」
去民政局前,成冰看著父母很平和的在財產分割協議上簽字,房產、車產、股票,一樣一樣地核對清楚,都照著先前母親提的條件。季慎言趕來做見證人,父親眼見複合無望,簽字倒是乾脆,又有風度。只是成冰清楚地看到,父親簽下最後一個名字時,仍不免悵然抬頭,朝母親投去最後希冀的一瞥。成冰扭過頭不忍看下去。
成冰不以為意,席思永想藉機教育她要防人,即便和他這樣熟,也未必信得過,卻終於欲言又止。兩人身上僅剩的硬幣,連搭公交回去都不夠,成冰鬱悶得不行,席思永倒是悠然自得,反正他是那種在兵荒馬亂里也能鎮定自若的人,成冰也沒抱怨,只有些悵然若失。
夜談會以成冰的哀號和裝死結束,翌日林南生請她的室友們吃飯,也叫上了樂隊的幾個人。原本大家都做好了裝矜扮乖寶寶的準備,以為成冰的母親定然是商界女強人的陣勢,誰知遠遠地看到林南生和季慎言上樓朝訂好的位子走過來,趙旭便感嘆上了:「成冰,我好像看到了十年後的你,你說這麼多年了林阿姨怎麼就一點都沒變呢?」
「嘿嘿,你還別不信,還真沒有。」
席思永冷笑道:「你以為我來者不拒啊?我也是有審美的!」
客客氣氣地給姨媽舅舅們彙報學業,聽說她預備讀完本科后先自己工作幾年,二姨便埋怨母親:「大老遠的跑去K市幹什麼,孩子都玩野了,早跟你說讓她到北京來,這麼多親戚都在這裏;或者讓她去哥倫比亞,有親戚看著她,很容易融入當地圈子……」
被人看穿總有些惱羞成怒的,她漲得滿臉通紅,卻不敢還嘴。因為他分明就沒一個字眼是說她的,她貿然反駁,倒落得個敏感易怒的罪名——和圖書雖然她明知他是衝著她來的。
她頭一次意識到,父親是真的老了。
成冰也間於半睡半醒之間,若是平時她肯定是要反駁他的,現在竟莫名地覺得他說的有那麼點道理,只是這道理放在自己身上不大適用:「這是我爸爸媽媽,不一樣的。」
「那怎麼辦?」
「少林寺聽說也在附近。」
席思永攤攤手嘆道:「我覺得景色還不錯啊,不拍兩張回去可惜了。」
「深圳也不是長久之地,說不定……我還能回來呢?要不……我先工作兩年,再考研回來?」
「媽我沒有要離開你啊。」成冰方寸大亂,母親肯定是知道自己和父親見過面了,可是母親怎麼會知道自己會遇到父親呢?肯定不可能是趙旭告訴她的,今天她也沒有要司機送,難道……母親沒道理會跟蹤自己的。她百思不得其解,卻無暇細想,只能輕聲哄道:「媽你別哭了,我一直都在這裏呀。」
席思永的目光驀地變得深邃難測,良久才道:「你覺得一件事非做不可,不做不行,完全義無反顧的時候,最應該做的事,恰恰是回過頭來,看看退路。」
如果她能選擇呢,她能選擇什麼,她能選擇讓父母從一開始便對她坦白嗎?她忽然又覺得這樣的事實似乎真的更可怕——我能選擇什麼?
席思永環視四周,心中還存著點希望:「現在不是旺季,可能人少,要不去售票處看看?」
回頭看看早望不見蹤跡的火車站,再看看前路上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彷彿這短暫的旅程,不過是恍然一夢。她驀然生出股興緻,觀察沿路人的表情,行色匆匆臉帶倦意的上班族,跟在孩子身後絮叨的母親,挽著菜籃子的老太太,倚著牆角鎖在棉襖里的修車匠……每個人的表情都不一樣,卻似乎也沒有太多不同,長臉方臉圓臉瓜子臉的人,帶著統一而漠然的表情,歸入熙熙人流。
「那這些話你為什麼不跟媽媽說?」
「啊哈,說得這麼有感觸,切膚之痛?」
考試周接踵而來,馬不停蹄地考完八門課就到了寒假。火車票難買,好在趙旭和幾個老鄉已有年前排隊買車票的經驗,幫成冰捎了一張,也免得母親大動干戈地讓司機來接她。
抑不下的是擂鼓般的心跳,突突突的,老半天定不下來,猛然間席思永意識到身體一側有些異動,眼睛眯開一道縫,一片鋒利的刀片正割在他外套上,那是他放錢包的暗袋。他直覺該攥住那雙罪惡的手,然而在最後關頭又忍住了。他微合著眼,看著外套被割破,錢包被掏出來,裏面本沒有幾塊錢,他也懶得動彈,那雙手輕輕地越過他朝里伸去,在身旁熟睡的人衣服上比畫,他右手猛地彈出來,閃電般地攥住那雙罪惡的手。
席思永點點頭笑笑,有幾分無奈,像是要看破紅塵,卻偏偏纏繞著幾分俗念的那種不甘:「我爸就說我,當初你不是覺得非干不可嗎,你不是覺得這就是你的人生夢想神聖不可褻瀆嗎?你說你要去做廚師的時候,有沒有認認真真地思考過,這真的是你可以為之堅持一生、放棄一切的那條道路嗎?其實我之前也挺抵觸我爸的,覺得他什麼都替我安排好,總拿他的人生經驗來要求我苛責我,弄得我的人生特沒勁兒。可是我不走他給我安排的這條路,我總得走另一條路吧?連你想走什麼路都不知道,那還玩什麼叛逆呢?」
「有。」
成冰還未及辯駁,母親已轉過身來,目光中有轉瞬即逝的凌厲:「你要是想跟你爸爸過,我也不會攔你。」
「還有白馬寺沒去。」成冰不無惋惜地說。
「就沒碰上過有點意思的?」
「古往今來唯一的女皇帝,厲害了吧?來,對著她喊一句老子才是天地之王,敢不敢?」
很多年後成冰也不知道席思永那天夜裡如何辨出是她的來電,追問很多次,席思永總一臉茫然:「你確定你是打給我的?」
「你就不能好好跟人說話嘛?人家大老遠過來,你好歹招待人吃頓飯,跟人把話說明白吧?」成冰覺得自己有點誤交匪類的感覺,早知道他是這麼個人,是絕不會和他同流合污的。可惜很多事情沒法這麼講原則,年少的時候我們常常會覺得自己很有原則,一定要怎樣,一定不怎樣,等真正經歷的時候才發現原則並不如自己想象的那麼可靠——朋友也是一樣,他身上有某樣你覺得極難容忍的品性,便只有兩個選擇:改變他或容忍他。二者都難以做到的時候,便只有最後一條路:分道揚鑣。
果然那隊保安在操場處停住,隱約間聽到保安的呵斥,卻並不見有什麼實質性的阻止,然後又是歌聲、起鬨聲、喧鬧聲……席思永一臉先知的表情,成冰忍不住冷嘲道:「我就不信,你沒有跟女朋友表白的時候。」
「那就去洛陽,兩張票!」
席思永湊過頭來黠然一笑:「引誘之,勾引之,然後……」
席思永正慢條斯理地啃著烤鳳爪,成冰老半天才恍悟他說的是季慎言,大概是因為昨天在杜錦芸的事上她橫插一手,導致席思永氣很是不順,直到今天晚上請他吃煎餃時還陰陽怪氣的,見色忘友的程度可見一斑。想到這層成冰便懶得答理他,自顧自地抓起果啤灌上兩口,偏偏席思永還特欠扁地湊過頭來:「大律師被徹底PASS了?」
「你別這麼走極端行不行?你這種態度很傷人,萬一她回去想不開怎麼辦?你……」成冰覺得席思永根本就是被寵壞了,才這麼囂張,她稍微緩下勁,讓自己顯得沒那麼咄咄逼人,「你根本就不能體會,一個女生要經歷多大的思想鬥爭,才能鼓起勇氣來倒追一個男生?」
成冰一個白眼翻過來:「牡丹!這個季節牡丹連根毛都沒有!」
成冰振振有詞:「我是跟你出來的!」
其實事情並不複雜,把二姨和父親兩方的說辭,各剝去一半主觀地辯護,剩下的就是事實。
「前兩天你說想做旗袍,我請了師傅下午過來量身,你喜歡就多做兩件吧。」
明明幾分鐘前她也這麼覺得,現在卻橫鼻子豎眼睛道:「俗!」然後拽得二五八萬似的順著石階下去,席思永聳聳肩跟著她下去。
席思永涼涼地丟出一句:「賣身!」
她東一句西一句的,全沒個次序,說父母今天終於簽字離婚了,說她今天身價暴增了,說她最後一次吃父親做的家常菜,說她幾天前恨不得求他們趕緊離婚,等真離了又覺得像從身上剜了一塊肉下來……她整個人蒙在被子里,也不曉得自己說了多久。席思永一直沒吭聲,連丁點呼吸聲都聽不到,她以為他睡著了——後來他也一直言之鑿鑿地說,他就是睡著了,壓根不記得有這麼一回事。
成冰很想一啤酒瓶砸到席思永頭上,看在他沒去教六上自習而在這裏陪她喝酒的分上,忍。
她是真的不知道,幼時甚至不知道外公外婆是什麼意思。八歲似乎是個坎,那年家裡從筒子樓搬進寬敞的三室一廳,她也轉了學,也是那年她認得讀初中的季慎言,父親頭一次送她貴重的項鏈慶祝生日,雖然比起後來的禮物顯得那麼不值一提……也是那一年,她外公外婆這四個單薄的字眼和真人印合在一起。
這樣靜謐的夜色,這樣迷離的燈影,原是不該控制什麼的。就連成冰自己,亦嘲笑過他為什麼不生做「人頭馬」,怕他聽不懂,還要解釋給他聽,人頭馬,長著人頭的種馬罷了。他也不反駁,他可不就是這麼個人嗎,為什麼要反駁,反正自己的人生道路已經被規劃得足夠精確了,為什麼還要在這些事上克制自己?
「還真以為誰怕誰,人生難得幾回癲?」席思永擼擼袖子,覷得四下無人,做出氣運丹田的架勢,衝著對岸的盧舍那大佛吼道:「I'm the King of the World——」
「沒有。」
母親常時和她說話都是極逗樂的,這樣冷淡顯是還在生她的氣,成冰不敢再加辯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母親關上門,連個背影也不給她。
母親意外地沒有反對,父親久未下廚,成冰不記得家裡有多久沒有這樣開過伙,大概這兩年來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買的都是成冰愛吃的菜,補血的豬肝湯,口蘑炒菜心,都是父親最拿手的家常菜。擇菜時她蹲在廚房和父親講學校里的趣事,母親也不參与,只是隨手翻閱茶几上的經濟雜誌。
「被偷的是你。」
兩個人站在廣場上吹了半天西北風,絞盡腦汁地思索歷史地理課本里提到過和洛陽有關的一切,然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成冰隱隱地對父親生出恨來,那種子或許很多年前便已埋下,深深地掩在土裡,然而記憶之門一經推開,往事便如黑白影片般翻滾倒帶,洶湧而來。那時父親工作忙,成日里不在家,那時趙旭還每天給她帶橘子,那時母親還牽著她去坐過山車……路上碰到年輕的女人,她偷偷地說:「媽媽,阿姨走路真奇怪,為什麼腆著肚子?」她小小年紀家教已是不錯,知道不能在人前亂言語,所以等回家的路上才跟母親說:「那個阿姨兇巴巴的,我不喜歡。」
不是沒有做過努力,大一的寒假成冰便曾試圖尋機勸母親的。去年春節時還是父母帶著她一起回的北京,回來的路上母親突然就同她攤牌:「冰冰,有些事我想也是時候告訴你了,我和你爸爸準備離婚。」那時她已知事情的原委,卻故意裝傻:「你們跟我開玩笑吧?別沒事亂唬人,我不依啊,我告訴你們,我不批准!」
他又補充了一句:「人、事、環境,莫不如是。」
「那反正也來了,總要找個地方玩玩吧?」
母親不理會她的裝傻和父親的尷尬,十分平靜地告訴她,離婚已是必然,原因是感情破裂、性格不合。那時她以為尚有轉圜的餘地,抱著一絲僥倖問季慎言,母親從來不曾在她面前說過父親半個字的不是,是否因為母親對這段婚姻尚報有希望。季慎言唯有苦笑:「成冰,林阿姨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嗎?」
時間無多,只能當機立斷,先上車再說。依然是最簡陋的綠皮車廂,和來時情形差不多,摸到補票的車廂才發現乘務人員不在,兩個人只得隨意找個座位先安頓下來。席思永翻著錢包,才驚覺剩餘現金連車票都不夠,再一問成冰,發現她身上存糧亦不多。屋漏偏逢連夜雨,席思永又想起另一件更慘絕人寰的事:「剛剛我看到貼的那個告示上面說的,補票時要出示上車地點的站台票,我們連站台票都沒買,要按照從起點開始的價格補票。」
「真沒什麼,別以為是個男人就會喜歡你女兒。」
「爸爸以前也說會永遠做家裡的頂樑柱。」
席思永輕輕地舒著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不知過了多久才把剛才提起的這口氣給呼出來。成冰仍在睡夢中,暈黃搖和圖書曳的電燈照過來,給她臉上塗著均勻淺淡的光芒,或許是因為累,她睡得極滿足,唇弧彎彎的,帶著淺淺的笑意,全無防備。隨手挽的髮髻稍稍鬆散,那支烏青雪影的梅花玉簪斜斜地插在那裡。他完全不曉得受了什麼蠱惑,鼻端嗅到微不可聞的發香——也許是更像是種幻覺。手隨心動,成冰尺長的直發如絲緞一般地鋪下來。他這才恍然驚覺,原來女人如雲瀑的長發,真有迷惑心智的效果。
席思永欲言又止,正好杜錦芸端著一大碗排骨藕湯過來,便埋頭吃飯。翌日成冰在教六碰到席思永押黎銳上自習,想起昨晚上夜談時杜錦芸說那個高中女同學周日晚上的火車走。只剩下一天的時間,席思永居然也不招待一下客人,反在這裏督促黎銳這種老油條上自習,不由得惱火起來:「你要不要再絕情一點兒呀席思永?」
成冰瞅瞅跟在母親身後半步的季慎言,才抿的一口茶被嗆在口中,上不得下不得。她含著一口茶斜瞥過去,席思永這廝吃錯藥了,怎麼這兩天盡和季慎言過不去?
母親保持著那樣的姿勢,動也未動,成冰愣了老半天才吐出這口氣,疾步走過去蹲下身來,扶著母親雙臂輕聲道:「媽,你怎麼了?」
「為什麼連好合好散都這麼難?」她想不通。
也許事情真有轉圜的餘地,成冰暗自思量著,連進門的腳步都輕快起來,誰知剛一開門便嚇了一跳,滿地的碎瓷,地毯、沙發、椅子上到處都是,牆壁上還有片片碎痕。她腳還沒落下來,楊媽已拿著掃帚趕過來,亟亟地叫道:「慢點慢點,小心別割著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了半天,都頗有些悻悻然,昨天做馬路英豪逆風狂奔的時候倒感覺自己真有那麼股「人生難得幾回搏」的豪氣,現在真的站在人生地不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還搏什麼搏呀,真當自己是大鵬鳥能雲搏九萬水擊三千,插上翅膀就飛回K市了?
「我還沒淪落到要和你私奔的地步吧?」
一路小跑,衝上火車后還沒找到座位,火車便蹭蹭地發動了,綠皮車,開起來還哐且哐且的。車廂里吊著幾盞最老式的燈泡,四處瀰漫著方便麵的味道,車窗外漆黑的一片,只看到含混連綿的光影,在涼薄的夜色中調出點柔媚的暖意。
「然後你就乖乖地回來了?」
父親當時笑得尷尬:「南生,你跟孩子說這些做什麼?」
席思永滿是懊悔,他這到底是犯什麼糊塗了?向來接受的教導是,要沉穩,要斂靜,要泰山崩於前而面色不改,要喜怒傷痛不形於色,不過是兩瓶啤酒,怎麼再一眨眼就跑到這個鬼地方了?最有苦說不出的是,他還能清清楚楚地記得,是自己拽著成冰衝到火車站,是他自己掏的錢、買的票,連怨都沒處怨去。
母親抬起頭來,怔怔地看著她,竟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摸著她的臉,好像很久很久沒有見過她一樣,老半天才猛地把她摟在懷裡。成冰被母親攥得透不過氣來,又不敢掙開母親,只能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不知過了多久,母親才漸漸鬆開她,輕撫過她的額頭、眉毛,好像看一秒便會少一秒,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良久後母親輕聲道:「冰冰,媽媽以為……以為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兩人站在廣場上面面相覷,如夢初醒,怎麼喝了幾杯酒,睡了一覺,醒來就換地方了?
「那你不是自相矛盾,依賴上一樣東西,你不會期盼永遠?」
「龍門石窟。」
「我睡在外面!」
同樣的事,站在不同人的立場,說辭可以這樣大相徑庭,成冰鼻子一酸,眼淚刷刷地就下來了。她知道二姨是心疼母親,好幾回南生電子出狀況,銷路受阻或是和政府部門有些扯不清的糾紛,都是二姨出面幫忙找門路。二姨每次過來帶她出去逛街,總免不了埋怨父親,無外乎是「你媽媽是人善被人欺,什麼都悶在心裡,受了欺負連我都瞞著,要不是我眼睛亮……」
難怪趙旭不在乎花錢,原來真正請客的另有其人。
她心裏咯噔一下,這樣冷靜刻薄的話,倒真像席思永說出來的:「我就不信,你從來沒有因為無意識而對什麼人或什麼事產生習慣或依賴的感覺。」
一口氣攀上東山,佛窟早已損毀殆盡,只餘下香山名剎,是白居易的墓地所在,不少銘文碑刻,都是日本鬼子題下的,成冰看著甚為不爽,嘀咕了兩句。席思永卻是春風得意,哼著小調跟在她身後,林間小路上不時有兜售紀念品的老婆婆,熱情地招徠生意,洛陽特產一種墨色的玉,通體黑青、遍布天然花紋,形狀極似梅花。小販們說是梅花玉,漫天要價,還拿鐵石比畫給他們看,講解分辨梅花玉的品級。
成冰其實一直是知道父親住在哪裡的,父母前些年都撲在公司的發展上,並沒有廣置房產的愛好,浦東的公寓和青浦的別墅早被母親寫上她的名字,留給父親的只有黃埔的那套房子。父親多多少少和她聯繫過幾次,希望她出面,勸母親放棄離婚,放假前父親還來過一次電話:「冰冰,事到如今,就算我肯低頭,你媽媽也聽不進去。她現在也就心疼你了,你肯說一句,比什麼都強。」
她對那些前仆後繼死在席思永褲腳下的女生們,頗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怨言,就是這些人把席思永的氣焰嬌慣到天上,然而有時她又暗地裡同情她們,也許每個少女,都有在花季時代默默仰望一個人的經歷。他淺淺地一笑便是全世界的花開,微微地蹙眉便是暗夜裡的愁緒似水流。他牽引著你的喜怒,調撥著你的哀樂,然而席思永這樣的人,恐怕永遠也無法體會這種感覺吧?
「一個班的。」
倚著欄杆,從河的這岸遙望盧舍那大佛,隱約有股風姿綽約的味道,較之在對岸那種于天地間拔地而起的震撼,又有些不同。

經過蓮花洞后沒多久便到了連接東西山的漫水橋前,橋身窄窄的,輕踏橋面,遠望入口處的精仿版趙州橋,更是別有一番風姿。她想叫席思永也好好看看那淺青色的石拱橋,誰知一回頭席思永正別過臉朝向太陽的方向,仰著頭迎著微稀的光,神色淡淡的,又不知在想些什麼。
成冰踮著腳上樓,二樓倒是乾淨,遠遠地看到母親卧室的房門虛掩著,急促促地跑過去,一推門看到母親捂著臉坐在地毯上,倚著床腳,雙肩微微聳動。她登時就傻在門口,一口氣提上來竟落不下去,尖叫了一聲:「媽,你怎麼了?」
「沒什麼不一樣,你從娘胎里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只會和他們越來越遠。」
現在她有點佩服席思永了,愛是不能隨便說出口的。他的理論是:「鬧得轟轟烈烈的,天下皆知,結果呢?萬一沒落個好下場,誰見到你都來感嘆一下,哎呀你和誰誰誰怎麼就沒成呢,真可惜。寒不寒磣啊?」
「有。」
「馬上開的,最近的一班火車,是去哪裡的?」
她心裏的歉疚說不出口,父親卻十分明了她的難處,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媽媽決定的事情,是不會回頭的,我只是……只是不死心罷了。」
她不由自主地朝斜前方瞟過去,席思永輕擰著眉,對著攤開的專業課本,許久也不曾翻頁。她突然間有那麼點好奇,這世間到底有什麼事,會讓席思永需要回首四顧、思量退路,才能克制住那股義無反顧的念頭?成冰會好奇,席思永年少輕狂的時代,到底是什麼模樣?
寢室里幾個人咋呼起來挺厲害,真要問深入問題,也不知從何問起。牽手kiss這種未免太幼稚,再深入下去成冰一口咬死和季慎言已到此為止,以後陽關道獨木橋各走一邊。杜錦芸頗替她可惜:「律師啊……現在這種男人可是潛力股,不過你條件好不在乎……」
「放心,就是打電話報警,也是報私奔。」
成冰不知怎麼竟來了興緻,揀了個台階拍拍便坐下來,饒有興緻地看著不遠處肝腸寸斷的紛飛勞燕。席思永瞅著無聊,轉過三十度角是另一對在熱吻的鴛鴦,雖覺得成冰惡趣味,還是在她身邊坐下。再轉三十度角,遠處操場上火光閃耀,傳來陣陣哄鬧聲,從萬人坑學生公寓里忽殺出一隊保安,急匆匆地朝著殷紅火光處而去。
「結果?」
席思永簡直是見縫插針地找機會奚落她,從龍門出來后又去關林,據說是埋藏關羽首級的地方。走馬觀花地看了一回,回到市區時已近黃昏,隨意在路邊找了家飯館,吃飯的時候兩個人盤算著接下來該幹嗎,選擇之一是吃完飯取錢再去火車站看看有沒有回去的車,選擇之二是找旅館住下明天繼續洛陽之旅,不過他們悄無聲息地跑出來,讓學校的同學朋友擔心總不大好。
「你高中也在K市讀的?」
成冰是知道的,母親看起來風趣健談好說話,其實一旦決斷不容更改,所以背地裡有人叫她外灘鐵娘子。她也知道,母親在處理離婚的問題上留有餘地,不過是不願意她夾在中間兩面為難。然而到了現在這個地步,父親和母親之間,她必須選擇一個,沒有中間路線。
「成大小姐,」季慎言揶揄道,「多少人辛辛苦苦奮鬥一輩子,也掙不到那幾張破紙片的錢?」
聊完電話,母親從冬季滋補食譜里抬起頭來朝成冰笑笑,她一看母親那表情,便知她想到哪裡去了:「媽,我跟趙旭沒什麼,別放到一起亂扯。」
「你們還想知道什麼?他爸和我媽是好朋友,他比我大六歲,以前經常帶著我出去玩,現在關係還OK,還想問什麼?」
「那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這樣漫長的一天,成冰終覺不堪忍受,上網登錄學校的BBS,在信箱里看到席思永新留的手機號碼,也不管電腦右下角的時間已是午夜兩點,揀起床頭的電話撥出去。電話響了兩聲她才意識到不該這個時間擾人清夢,正欲掛機時聽到電話那頭含混迷離的聲音:「喂,誰啊?」
「真的很謝謝你。」成冰突然冒出一句,席思永一愣,也沒接話,埋頭吃菜。成冰又認真道:「去不了白馬寺是可惜了點,不過……這會是我人生中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次旅行。」
「媽媽,今天爸爸找我,是想……」
夜裡有車輪和軌道規律的碰撞聲,咔嚓地響著,席思永也是疲累交加,沒多久便沉沉睡去。夜裡不知是什麼時候,火車陡然減速,咔啦一聲停下來,席思永半睡半醒間睜開眼,才發現不知何時成冰已歪在他肩頭。他陡然驚醒,全身緊繃著坐直,連呼吸都近乎要停滯下來。車廂里的燈依舊迷濛搖晃,窗外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清。
——Is there anybody there
成冰大驚失色,遠遠地看到樓梯口還摔著半截花瓶,是極難得的紅和*圖*書釉梅瓶,她記得那是父親花了極大價錢,還欠了老大一個人情,才讓人家割愛的,母親專擱在樓梯轉角的壁櫃里,下樓時常常要駐足把玩。她嚇得半天沒緩過氣來:「這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
沒兩天父親居然過來了,成冰不敢奢望這是個轉機,果然事情發展得比她預期得更加迅速,父親是來和母親去民政局辦手續的。母親並不為難他,看他望著成冰欲言又止便道:「辦完手續中午一起出去吃個飯吧。」
跟著末班車去火車站,白馬寺沿途較為荒涼,到市區漸漸地有霓虹閃爍。火車站裡人並不多,稀稀拉拉的有三兩個乘客,窩在候車室里等車。檢票口空空如也,席思永指著檢票口上方的電子牌躊躇道:「還有十分鐘,來不來得及買票?」
「趙旭,要我跟你拜年呢。對了,明天我跟他出去吃飯,叫楊媽別做我的份了。」
「白馬寺。」
春天是萬物復甦的季節,潛伏了整個冬天的心,也在K大滿園的桃紅李白中,試探萌動。對杜錦芸窮追猛打近一年的隔壁班羽毛球高手,在杜錦芸就快點頭應允之際,不堪長期單相思的折磨,轉投本班一位小家碧玉的懷抱;趙旭在教六217時常遇到的材料系美女,終於答應陪他一起去T大看櫻花;席思永那邊的進行式的是新聞系的當家花旦,直接導致樂隊在校報上的曝光率直線上升……
然而母親又用盡一切心力來維護父親在她心中的形象,時至今日她還能笑著對成冰說:「你爸爸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我們性格相差太遠,原來以為還能磨合得來,現在我們都老了,也不想再費這個力氣。不如放開手,給大家多一點空間……他還是你爸爸,會常常回來看你的。」
席思永摸出錢包,掏出張紅頭鈔票,售票大嬸找給他幾塊零錢,扔出來兩張票。席思永收好零錢往檢票口沖,成冰被他拽著往前跑,到檢票口忽地生出些惶惑來,擔心地問:「我沒帶銀行卡啊,路上沒錢了怎麼辦?」
成冰訕笑兩聲也不理他,坐下來掏出《數字信號處理》的教材開始做作業,滿紙的傅立葉變換,算得頭大。才寫兩筆她忽意識到一個問題,那短短一天的洛陽之旅,對席思永來說,算是什麼呢?
季慎言把這個故事講得極為簡單,用季慎言的話說就是「白雪公主和灰男孩的故事」,高官的女兒愛上了一文不名的窮學生——古代戲曲里這樣的事也有一籮筐,無外乎金榜題名時洞房花燭夜皆大歡喜的結局。然而現實未必有那麼美滿,成衛國和林南生的「流放生涯」長達十年,一磚一瓦地築起南生電子的奠基石,最早是做濾波器,賣給買不起高端設備的小學校的實驗室,後來規模漸漸做大,如今的南生電子已在國內移動通信基站的配套產品供應領域佔據重要的位置。
成冰一怔,牽挂、糾纏、欲罷不能……
她也將和這些人一樣,席思永也一樣,逃過一時,逃不過一世。脫離軌道的洛陽之旅,是新奇刺|激也好,是窘迫不堪也好,都不過是這茫茫人海中轉瞬即逝的小小浪花。
「洛陽。」
母親下樓時趙旭正在講室友的八卦:「他們兩個人騎車去政法大學看梅花,聽說政法偷自行車的特別猖狂,就帶了三把鎖還鎖樹上。結果逛完了政法回來,車還在那兒,三把鎖都扔在車簍里,裏面還有張字條:以為政法沒人了是不是?」
「沒有!」成冰想當然地反駁,「明明是你自己做錯的事情,為什麼要把責任推卸到別人身上?」
「她從來就不問,你讓我怎麼說?」父親極無奈地笑笑,手背上骨節微抖。成冰直覺得父親在漸漸地蒼老,光陰一寸一寸地去了,染白他的鬢髮,碾皺他的寬額……這還是她那向來意氣風發、詼諧風趣的父親嗎?
「你想去看你爸爸為什麼不告訴我?」
黎銳依舊時時拽文:「誰他媽發明美人遲暮這個詞的?會遲暮的就不是美人!」
成冰左顧右盼,果然看到不少租相機和即時成像的攤位,到處掛滿以大佛為背景的大幅相片招牌。再看看席思永那副雲淡風輕的勁兒,好像她懾于佛像的莊嚴威儀是件很孩子氣的事一樣。登時那滿腹的歡欣勁兒都打了折扣,只覺著在大佛前面擺個一二五的手勢照相真挺俗的,撇撇嘴沒好氣道:「照什麼照,要不要再刻個到此一游留念一下?」
悠悠揚揚傳來的,是古老的日本民歌,輕緩的調子,曼妙的歌聲,如杯中澄凈醇香的清酒,清澈透明,清香縈繞,纏綿難離。
新一輪的告別會開始時,成冰這才驚覺自己的大學歲月,已悄無聲息地過去了一半。從畢業生宿舍樓下過,看到相擁而泣的情侶,擦身而過時還聽到女孩的質問:「之前你不肯留下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啊?」
電話那頭並不確定地詢問,成冰整顆心陡然吊起來,除了趙旭別人並不知道她家的電話,席思永不會有這個閒情逸緻去問她的電話……她連忙雙手並用死死地捂住話筒,生怕席思永從那絲絲的呼吸聲中辨出自己的氣息。
鳳爪烤得香酥脆嫩,又物美價廉,不知勝過多少珍饈佳肴,成冰搖頭晃腦地啃著鳳爪,只是有些不甘心:「難道所有的路,一定要計劃好了,看到目的地在哪裡,沿路是什麼風景,才能去走嗎?再說你不去試試,又怎麼知道這件事不值得去做?」
成冰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覺得不能只享受做死黨的權利,不履行做死黨的義務,可左右想想席思永實在沒什麼讓人擔心的,只除了一條。周末練歌的時候,又來了張新面孔,自我介紹說是席思永的高中同學,在外地讀大學,趁著元旦的假來看席思永,誰知他竟像不認得人家一般。那個容貌頗清秀的女孩可憐巴巴地坐在台下,整整一下午,席思永一句話沒答理她。成冰說滑音可以下周學,不急在一時,誰知席思永硬邦邦的一句:「你一個人練不好是小事,演出的時候丟樂隊的臉就是大事!」倒是杜錦芸本來就無聊,跟著成冰過來聽歌,順便和那個女孩閑聊了幾句。
「我什麼都沒說,」母親俏皮地笑笑,「你這是不打自招。」
「我會有意識地戒除這種依賴或習慣。」
「不是吧?我們現在的錢連從洛陽補票都不夠,要是從起點開始……乘務員會不會半路把我們扔下車?」
後來還聊過些什麼就不記得了,也不知道是誰先掛的電話,迷迷糊糊中又閑扯些什麼。總之一覺醒來又是大天亮,清晨的微光給窗帘塗上一層暖暖的融光,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所以,爸爸你承受不了了……這就是出軌的理由?」
每個人都有自己既定的路途,佔著屬於他們的位置,做他們日復一日按部就班的事情。
席思永這般略帶輕蔑的口氣,總能成功地激起她的鬥志:「試試就試試,誰怕誰?」
席思永沒說話,只淡淡地朝她頭上掃過一眼,成冰立時語塞,那支梅花玉發簪才是計劃外開銷。「你早說嘛,」她嘴硬地嘀咕,席思永又微哂地掃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現在是不是覺得更難忘?」
席思永一臉的滿不在乎,好像沒什麼事能放在心上,成冰想起他那編號不知排到多少的後備隊,忽而問道:「席思永,你談了這麼多次戀愛,明白……到底什麼是愛嗎?」
趙旭和成冰約的是虹口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價位比較高。她不好意思讓趙旭請這麼貴的地方,趙旭卻很堅持,說家裡爺爺給的壓歲錢豐厚不需要擔心,可她剛進包廂,就看見自己的父親站起身來,合身的冬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只是有些誠惶誠恐的味道。
成冰緊咬牙關沒拆穿母親的謊言,卻怎麼也說不出附和的話。原來她以為自己已能做到足夠好,維持足夠優雅的風度,看到母親時她才發現自己其實還差得遠。她承認自己不過是個俗人,自以為的淡然超脫大抵都是強裝出來的。凡塵肉身,要經歷多少年的錘鍊,才能磨礪出母親這樣完美如一的微笑?
趙旭比著手勢給她作揖,請成冰不要太不給面子。父親封了新年紅包給她和趙旭,然後趙旭借故離開,她吶吶地對著父親,一時竟沒有言語,食不知味。父親詫異地問:「不喜歡?你以前總吵著來吃日本鬼子的東西。」
成冰看中的是一支梅花玉簪,通體烏青,內里似鐫著淡淡的梅花雪影,也許不值幾個錢,然而她偏偏看中這支梅花玉簪,怎麼也不捨得放手。
席思永訕笑兩聲:「雕了兩月的蘿蔔,每天都是雕蘿蔔,雕花啊雕鳥啊拼盤啊……搞得到現在我看見蘿蔔都還想吐!」
她不曉得還有什麼東西,是她能確定、能把握的。
席思永並未使勁,不過是嚇人一嚇,小偷飛也般地竄開了,連到手的他的錢包也跌落不及帶走。
「師傅不是說還開著嗎?」
空氣中微染著楊柳抽芽的清香,不經意地在鼻間掠過,難以捕捉的那點清氣,倏地便鑽進心底,並不溫暖的春節,她卻在這驀然之間,感受到融融暖意。
「現在還開著,門口就有車過去,來得及!」
「媽你說什麼呢?我這不好好的嗎?」
成冰默不做聲,因為實在不知父親心裏原來壓著這麼多話。父親輕輕地轉著盛清酒的杯子,臉上浮起一絲迷茫的笑容:「你媽媽原來喜歡瓷器,聽聲音就能聽出好壞來。後來我就到處買這些瓶瓶罐罐,上次到K市去,也是因為那裡有個行家。可是甭管我花多少心思,買回來她也不瞧一眼,好像那些玩意因為是我買的,所以也變髒了一樣……」
成冰不以為意地把酒瓶搶回來:「這不有你在嘛!」
成冰自嘲笑笑:「我沒信心。」
「成冰……成冰是你嗎?」
江海不會因為這小小的浪花,改變它既定的軌道。
十月懷胎,血脈相連,骨肉難分,可從她出身的那一刻,終究還是分離了。她漸漸地長大,母親一日日變老,不管她們看上去有多麼像「姐妹淘」,仍無可避免地分裂成兩個個體。
「比你們家大律師差遠了,什麼年代了,還拿蠟燭擺心,要表白早表白,擱現在這會兒算怎麼回事啊?」
「聽說小吃挺多還便宜。」
草草填飽肚子后兩個人開始正兒八經地研究接下來的行程,這一點上他們還是有高度一致的,既來之則安之,總不能晃蕩了一整夜的火車到洛陽,連龍門都沒瞧瞧就打道回府吧?從小販手裡買來張地圖,龍門石窟是標誌性景點,又是入了世界文化遺產的,沒費什麼工夫便找到公交車過去。步入景區便是條仿古街,晨風中夾著太陽暖暖的味道,驅走在車上困頓的寒意,入口處買票,兩人便有點傻眼,點算身上的現金,買完票恐怕只夠吃頓飯。席思永自我安慰道:「放心,我身上還帶著張卡,回市中心總能找到銀行!」
好像是,又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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