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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起雙眼你會挂念誰

作者:雲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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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今夜曇花綻放

第二章 今夜曇花綻放

他被周粵年冷敷熱敷終於給折騰醒了,腳步踉蹌地被拽到另一個包廂,還是方才遇到的那位時總編。一屋子男男女女,吵鬧得很,最中心的台上一男一女正在對唱,跟喝交杯酒似的把話筒挽在一起,甜蜜得不成樣子。
「做得出來就要承擔後果,」蒙細月冷冷道,「我不說,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景韶華,不是這麼半年的事,你看上他有一陣了。你介紹阿昕去拍戲,介紹她上節目,她長相演技名氣都平平,要靠混臉熟上位,你趁著她出差,全天候貼著景韶華,好,終於他上了鉤,讓阿昕把你們堵在床上……說實在的,這一點我還挺佩服阿昕的,她別的什麼都不如你,唯獨這一樣比你硬氣。」
蘇三臉上脹得通紅,被她說破心事似的,又憎惡她把話說得這樣明白。他額上青筋直跳,老半天卻只憋出一句:「我對你失望透頂。」
他倒在地毯上,眼直直地看著蒙細月掙扎著站起來,鄙棄而不屑地瞪著他。
蘇三記得那年夏天,他永遠也忘不掉的夏天。
蘇三聞言卻不接話,只深深地望她一眼一蘇三最近收斂得多,話不敢亂說,手不敢亂放。深恐哪裡做得不對又被她打出去。這些說的做的蘇三倒都能忍住,可心裏那點兒念想卻無法阻擋。有時他賴在這裏吃飯,蒙細月雖不太搭理他,卻總能在不經意間撞見他欲言又止衰婉幽怨的眼神。
「去你媽的,你才好蘿莉呢。」蘇三想起早前蒙細月給童童圈定幼兒園,裏面似乎就有南湖幼兒園的名字,也不知道最終是不是這一家……去他媽的,是不是這一家,關他什麼事?又不是自己女兒,操什麼閑心!
「嗯,」蘇三懷疑自己表現不自然,連忙補充兩句,「有空再來舅舅這裏玩。」
周蘇年說得很是一本正經,蘇三訝道:「你原來哪一個不號稱是良家婦女?還不一樣帶出來玩,怎麼今天轉了性?」他知道周蘇年口味很刁鑽,一貫只喜歡那種清純如白紙的女孩,這種女孩子追的過程是千難萬險,追到手后則千依百順,一旦走到千依百順這個步驟,離下一步「千呼萬喚不回頭」也不遠了。所以,周蘇年這回說那女孩身家清白,蘇三第一個不肯信,沒多會兒周粵年也到了,說給他聽,他也不信,拎著周蘇年的耳朵說「總有一天你有報應的」。偏偏這回周蘇年很較真,說他如今是真金盆洗手好好做人了。和周粵年一同來的還有他留學時的一位師弟,姓紀,如今是他新公司的合伙人,也是一表人材談吐不凡,在包廂里還和周粵年討論他們新產品的模具參數設計等等之類的問題,討論得熱火朝天的。
原來她結婚了。
……
這些日子,這樣的念頭,越未越強烈。
「一個HBV就想嚇倒我?」蘇三雙眼裡只有無畏,那樣直白熱切的眼神,像要把她連皮帶骨地吞下去一般,他伸手攔腰緊摟住她,「現在你就是跟我說你HBV,也攔不住我!」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蘇三知道如今童童就是蒙細月的死穴,拿她來勸蒙細月,她神經才鬆弛下來。蘇三又險些張口說那些事交給他處理,旋即想到即便他能攬下那瓷器活,蒙細月也絕不相信他有那金剛鑽。再說了,蘇三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有那金剛鑽,說出來白白讓蒙細月笑話,增添他「不成熟」的罪名。斟酌半晌后他說:「童童這不才上幼兒園么,怎麼有那麼多課要上?」
是當年她把他從最困窘最羞辱的境地拽出來的時侯,還是她對著一塊巧克力蛋糕糾結至死的時侯?又或者……他不知道,真的理不清,他只知道聽二哥在電話里說,蒙細月嫁為人婦的時侯,心裏忽然就嘩啦啦的,像積年冰封的雪忽然化開,陡然間破開了一個大洞。
趕到派出所時其實周蘇年早把事情解決得差不多了,值夜班的警察被他一張舌燦蓮花的嘴說得哭笑不得,等蒙細月過來,警察們也看出這才是來辦正事的,跟她講了一下具體情況。原來蘇三在他自家開的娛樂會所里開了客人的瓢,連夜送急救,做完CT的結果是頭部表皮和顱骨之間出現血腫,耳膜穿孔出血,伴有輕微的腦震蕩。蒙細月看到警察筆錄上這幾行字,險些沒嚇昏過去,簽字的時候雙手還直打抖,她真是怎麼也沒想到蘇三能闖出這樣的禍來,難怪會鬧到這麼大,不然以周蘇年的名頭,怎麼至於要進局子!
蒙細月說他們之間是不可能的,他何嘗不知道呢?很多年前他心裏便清楚,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都沒有。好在蒙細月結了婚,又有了孩子,他便安慰自己,命運年歲這些東西*他們錯開了。其實他明白的,即便蒙細月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他們也是不可能的。早知道不可能,索性不去想,他就那樣遠遠地看著,看她披荊斬棘,看她一步步往上爬,讓她管著束著,只這樣,似乎也挺好。
蘇三摸摸下巴,心想閑著也是閑著,便很爽快答應下來:「下周幾?我到時候過來好了,她媽媽最近身體不太好,童童也不希望她媽媽太辛苦。」
蒙細月面不改色收拾好衣衫,襯衣領口很不齊整,費了她好大勁,一邊和褶皺做鬥爭,一邊聽到他隱隱含著怒氣的聲音:「你就這麼不擇手段么,只要有好處,和我這樣——你這樣看不起的人上床,你也願意?」
蘇三不說話,蒙細月從車鏡里看過去,觸到後座上蘇三冰冷冷的一雙眼,刀子一樣的剜著她。
「我不是問這個。」蘇三的忍耐已至極限,右手緊緊攥著吧台的流線角,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找好房子,二哥送你的吧?這算什麼,分手費?你要找地方住,就跟二哥開口;童童要學琴,你也寧願找馮曇——那我呢?我對你來說,究竟算什麼?你說不能回報我,那我二哥和馮曇,你準備怎麼回報他們?」
活該別人叫你三傻子,人傻錢多速來,人人都想從你這裏撈一筆。
蘇三更覺驕傲,但見那老師踟躕難言的模樣,心裏又敲起小邊鼓,生怕童童在幼兒園出什麼狀況。他心想蒙細月工作太忙,即便有好好照顧童童的意願,畢竟也多年沒有照顧孩子的經驗,難免有疏忽的時候。等那年輕女老師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握到第三遍時,蘇三終於忍不住問:「不知道老師覺得還有什麼方面需要特別注意的嗎?」
蒙細月難得地笑起來,忍不住問:「你老師都這麼厲害,那你呢?」
蘇三痛恨這個弧度,他一伸手,她整個人就落入他懷裡。他的唇也貼下來,想要消滅那個令他感到羞辱的弧度。蒙細月頭一歪,他的唇便偏個位置,落在她耳邊。她用力把他住外推:「你別鬧了,到時傳染給你活該!」
周蘇年一連數日都不肯理他,他也懶得去找他們哥倆,其實那天確實不關周蘇年的事,是他自己先動的手,若沒周蘇年在一旁拉著他,真打出人命來也說不定。
第二天整夜都無法入睡,那是第一位醫生警告過他的後果,然而第三天他還是另找了醫生。
「到底被多少人上過?」蒙細月好笑,「嫌臟?剛剛怎麼又不問,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蘇三狠命地咬著唇,他知道在蒙細月面前他總這樣一敗塗地的,眼睜睜看著她進書房,門半開著,她在叫童童起床。等她快要出來,蘇三方醒悟到自己還裸著上身,被童童看到怕不要懷疑什麼,趕緊逃回卧室,披兩件衣服出來。童童睡眼惺忪地朝他打招呼:「蘇三舅舅你吃完飯了?」
其實蘇三和周蘇年是姨表兄弟,蘇三母親的蘇家,還有周粵年的准岳父因家,原本就是世交,蘇三和周蘇年又是二世祖中的佼佼者,郗至誠原來笑話他們,說他們若放在古代,就是「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里賣田買娼的五陵少年郎。不過蘇三和周蘇年從來不把這種話放在心上,誰讓他們在家裡都是老幺呢?老幺生來就是享福的,繼承家業的事,都交給哥哥們去做好了。周家的救火隊長是周粵年,他一開口,蘇三和周蘇年都得給兩分面子。
孫蕾蕾不說話,蒙細月伸手拍拍她肩膀安慰道:「景韶華是聰明人,你不鬧,他自然也不鬧,憑你現在的名氣,他也不敢給你難堪——熬過這兩年,你功成名就的時候耍脾氣,別人會誇你真性情;現在,大家只會說你不知好歹。」孫蕾蕾咬咬牙,很掙扎的模樣,蒙細月知道要她一時轉過彎來是不可能的了,若孫蕾蕾是全未經過世事的女孩,經過一次打擊也便夠了,偏偏她又不是,她有那麼一些資本,卻不夠由著她任性,她還不願意死了那條心——真不知道以後還要惹出什麼事來。
「還好吧,」蘇三不以為然道,「入門的,我那架童童用著不合適。」
「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成熟一點!」蒙細月抄起擱在一旁的單肩包往他身上砸,他爬起來往一邊閃,她又抄起手邊的羊毛衫往他身上打,「你要報復我,容易得很,跟你二哥去告狀就可以了!但是你二十幾歲的人了,你什麼時候才能正正經經像個男人的樣子,什麼時候才能為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我就不拿周粵年更不拿你二哥來做例子了,你但凡少惹點事,我就感謝你們家祖宗八代了!」她咬牙切齒地說完這些,稍稍喘口氣又問:「你知不知道你今天打的是什麼人?那導演要不是他們現在的投資方和我們還有點關係,你以為別人會這麼輕易罷休?你以為把你整治得沒有辦法,我就會回來求你是不是?我告訴你休想,蘇三,我原來只覺得你不長進,現在我覺得你壓根就從來沒長大過。你不就想看我走投無路是什麼樣子嗎?我告訴你我不吃你家這碗飯也餓不死的,你呢?你試試剝掉你這層皮,外面還有沒有一個女孩子肯喜歡你!你試試你要不是郗至誠的弟弟,還有沒有那麼多人巴結你,有沒有人要管你的死活!你以為鬧這麼多事出來我就會後悔?你錯了,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只會讓我覺得你有多幼稚多可笑!」
不意間撞翻迎面而來的男人,蘇三腳步不穩,直直地往地上倒,周粵年扶住他,一邊給人道歉。恍恍惚惚的又聽周粵年跟人打招呼,似乎是遇到了熟人——左右這麼大個圈子,來來往往的都是熟人。
蒙細月說不出話來,即使能說出什麼來,她現在也已精疲力盡,她不想教訓他,更不想罵他,這樣的年紀,難道還不知道要為自己打算?她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打工的,就算她如今能千依百順地伺候著他,難道今後人人都能這樣順著他的意?將來再出些什麼事——車前忽有一團影子閃過,蒙細月嚇得剎住車,仔細一看又沒有什麼,她想也許是自己今天實在疲憊,竟生出幻覺來。正好前面路口轉紅燈,她索性停下車,猛吸幾口氣,努力定定心神。
周日一早童童就被蘇三接走,他另叫來公司蒙細月的助理,叮囑她押蒙細月去醫院檢查。做了個詳細的全身檢查,每個科室她都忍不住問醫生:「有沒有什麼問題,會不會很嚴重?」可惜除了量身高體重測視力的,其餘一概撲克臉:「要等結果出來才知道!」
「沒,」童童的聲音也小心翼翼的,「媽媽睡著了,我肚子餓。」
蘇三心裏一驚,回過神來想說我打過疫苗,馬上醒悟她說的是童童,話到嘴邊又縮回去,免得又被鄙視自作多情。他遵她的說法又燒水給碗筷消毒,空氣里蒸汽瀰漫,還有濃濃的仔排飄香。蘇三便倚在流理台邊,看著蒙細月遠遠地窩在沙發里,童童坐在小椅子上,不住地兩頭張望。滾水燒足十幾分鐘,蘇三也那樣傻站了十幾分鐘,等到鍋里碗筷都跟著沸水一起翻滾作響,蘇三又手忙腳亂地關火倒水取碗筷。一不留神險些徒手去拿碗筷,燙了一下手還沒醒過來,燙第二回蘇三才恍過神來。他給童童盛好飯,坐到沙發上蒙細月身邊,輕聲問:「醫生怎麼說?」
這算怎麼回事呢?蘇三當然知道二哥不易,人前有多風光霽月,人後便有多千瘡百孔,偏偏和誰也不能說,他那時還千方百計地安慰二哥,想讓他發泄出來,然而也沒有。二哥坦然接受家裡安排的另一樁婚事,成家立業,娶妻生女,好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所有和她有關的記憶,他都不願意失去。
蘇三又發起狠來,拚命似的要把她剝皮拆骨吮吸落肚,有鹹鹹的味道,是眼淚,他通通吮下去;有甜甜辣辣的味道,像酒,是從她唇上交纏來的,誰知道呢,也許是他自己的,今天喝過酒沒?不記得了……他就這樣恍恍惚惚地吻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覺得輕了起來……最後把他從恍惚里抽出來的,是一記火辣辣的耳光。
後來蒙細月才知道,那是蘇三的初戀女友,同一所高中的校花。他的兄弟們看出不妥來,勸蘇三又勸不住,便從那女孩處下手。都是群公子哥兒,下手周密且狠辣,僱人來施美男計,攛掇那女孩找蘇三伸手,理由是家裡遠方親戚查出腦動靜脈畸形,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蘇三深信不疑,回家找郗至誠要錢,郗至誠自然不肯信,蘇三萬般無奈,偷偷變賣郗至誠誆走他古董后意思性的補償給他的一輛大切諾基。
三人約著去會所里唱歌,車繞著南湖兜,有一段路是限速的,周蘇年每每跑到這一段要減速就開始罵娘。蘇三因為上次試飛SR-22出事,郗至誠對他玩飛機也管得嚴了,他對飈車並無太大興緻,看到限速牌便開始減速,順口問:「老看到這裡有限速牌,到底附近是幹什麼的?」
他不知道蒙細月現在還能有什麼事要找他,童童的撫養權她已爭到,他的利用價值也到此為止了,不是么?前兩天她又從頭到腳把他貶得一文不值,如今又有什麼事要找他?他怔愣的功夫,電話已斷了,他鬆口氣,又有些失望,不知道蒙細月究竟有什麼事,那股好奇心忽而就吊起來,等鈴聲再響起時,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接起來。
臨近周末時,蘇三逛到幼兒園去,南湖幼兒園在江城也算數一數二的幼兒園,保安措施極其嚴格,詢問再三,查證他所說的「馮亦童」確實在讀,又聯繫老師讓童童證明他的身份后才允許進入。找到童童所在的教室,正看到她小大人一般的站在講台上,抑揚頓挫地朗誦著:
其實這些話警察不叮囑蒙細月也明白,比如原來公司里哪些藝人鬧出點事,跟有料在手的媒體招呼一聲也就壓下去了,現在可沒那麼容易,兩個女藝人一起去看電影都能被傳lesbian,還有什麼事情能瞞得住?聽說被打的好像也是什麼導演還是製片,不過沒什麼名氣,幸而沒出人命,算是花錢消災,否則還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
蒙細月直覺地轉向周蘇年,她想蘇三向來不與人鬥氣,定是周蘇年和人打架鬧事,把蘇三牽連進去。要知道周家二公子和人爭風吃醋抑或始亂終棄鬧出來的幺蛾子,也不是一樁兩樁,那在圈裡都是出名的了。她還沒開口,周蘇年已料到她想什麼,急急撇清道:「你別瞪我,這次可不關我的事!」蒙細月鼻子里哼出一聲,擺明不相信他的話,周蘇年又嘻笑道:「蒙姐姐,我以人格跟你擔保……」他話沒說完蒙細月又嗤一聲:「你有人格么?」
從機場打車回家,堵在東長安街上,街邊奢侈品店鋪林立,櫥窗里映出郗至誠和蒙細月眉目傳情的流光逸影。
童童毫不掩飾見到蘇三時的興奮,張開嘴就停不下來:「Uncle Susan!媽媽要你來接我的嗎?我們還沒下課,還有半小時,你來多久了?聽到我朗誦了嗎,我準備了好幾首詩,晚上回去朗誦給你聽好不好……」
酒店服務生說童童九點時已睡下,她們整點都會進去看看情況。蒙細月稍稍放心,吩咐工人們清理場地后準備回酒店,撇首見蘇三正坐在後台角落裡,雙臂舒展張開,神態慵懶安閑,眼睛卻眯開一條縫,死死地鎖住她。
「媽媽等會兒再吃。」
即便他說愛她,他說從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愛她了,得到的hetubook.com.com亦不過她冷冷一嗤:「蘇三,我還不知道你嗎?你自己數數,這兩年但凡上點檔次的珠寶商女裝店,我都幫你結過賬!你愛我?你不如說你嫌我這兩年管你管得緊你想玩死我可信度還高一點!」
「不想怎麼樣,」他倚在牆邊,有風從湖上來,輕輕拂動窗帘,連塗在他臉上的月光,都隱隱浮動起來。哪裡是光,哪裡是影,蒙細月都看不分明,只聽到他年輕的聲音里,也透出月華的驕矜,「只是讓你知道,利用我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郗至誠拎著大包小包,蒙細月伏下身在看些什麼,指指點點的,然後郗至誠掏卡結賬。
蘇三知道蒙細月素來看不起他的,他只是不知道,她輕賤他至此。
打那后蒙細月有兩三年沒見過蘇三,聽說他和高中那群兄弟都斷了交,去歐洲讀書,再後來他回國,閑混兩三年,就被郗至誠一腳踹到自己這裏來了。這些年裡他花起錢來仍如流水一般,也和他原來那些兄弟們一樣,女朋友走馬燈一樣地換……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蒙細月仍覺不妥,可惜頭昏腦沉,童童又那樣期盼,蘇三還一個勁地誇自己的鋼琴手感好,她被攪得暈頭轉向,再找不到拒絕理由,不得不點頭答應。童童雀躍不已,蒙細月仍眉頭緊鎖,滿腦子都在擔心今天醫生的話,萬一真檢查出什麼肝炎來,工作要受到影響自不消說,連童童恐怕也不能跟著自己——想到這些她連飯也吃不下,蘇三安慰老半天,也不得要領。
蘇三愣了很久,那是源表姐的聲音,他仰頭看掛鐘,啪的一聲便掛斷電話。
蘇三想,蒙細月在二哥心裏,大概永不及源表姐分毫,二嫂不能做到的,蒙細月自然也不能。
年輕的女老師站在童童身後,聲音輕柔:「馮亦童朗誦得很好,很多同學都不敢上台,她倒一點不怯場。」
蘇三哭笑不得,童童這樣五六歲的年紀,去朗誦徐志摩的愛情詩,怎麼看都有點不倫不類。童童朗誦完畢后,還做足全套地向台下一鞠躬,然後孩子們都鼓起掌來。后一位小朋友朗誦的是戴望舒的《雨巷》,然而從起始氣勢上就比童童差許多,上台時本就有些羞澀,結巴兩次后更有些畏縮。蘇三心底又一陣得意,悄悄踱到後門,從門縫裡朝坐在最後一排的老師打招呼。年輕的女老師愣愣,不記得有這樣一位家長,躡腳走出來問他找誰,蘇三自我介紹是馮亦童的舅舅,那女老師又愣了一愣,面上泛起一層微紅,走到童童身邊,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出來。
最後能辨認的地點在蘇三的卧室里,她腦子昏昏的,想不清怎樣撞進來的,只知道蘇三一直在吻她。這裏那裡,那裡這裏,酥酥軟軟,麻麻痒痒,像四肢百骸都泡在甜甜辣辣的酒里,那種銷魂蝕骨的滋味從每一個毛孔里鑽進來。她一手抱著蘇三的頭,還有一隻手在他背上,那肌肉堅實得像鐵一樣,怎樣都掐不進去一絲一毫。
哦……是嗎?好像……有點印象。她……她怎麼了?
辦足手續后領兩人出來,周蘇年也不要蒙細月送,瞪蘇三兩眼后打車走人,蘇三跟著蒙細月上車,仍沉著臉一言不發。
「是。」孫蕾蕾毫不示弱,「那你也得問問,我動手的時候他在做什麼!」
不驚慌是不可能的,蘇三猶豫片刻,還是給醫生打了電話,約時間做肝功能檢查。
蒙細月跳起來抓件外套就往外跑,找到取款機提款往派出所趕,一路上心煩意躁,不知道蘇三這又玩的是哪一出。原來蘇三不是這樣的,他原來也玩得過火,無非是和周蘇年出去飈車,或出海撈貝,最出格是跟教練學特種飛行,飛也要飛出花來。但他有一點好,就是不與人計較,也不介意吃虧,沒想到如今……夜裡腦子發懵,她不得不打開車窗讓自己清醒清醒,兩三點的空氣,寒意逼人,直直地往太陽穴里扎進去。
蘇三聽她說這些就不耐煩,好像就算明天2012來了今天她還得抱緊錢罐子似的:「你看你這樣子,又不是沒你就不行了!」
她還說,你拍電影賠錢,玩飛機燒錢,從小到大你做過哪怕一件不那麼敗家的事情沒?
「我樂意!」蘇三也翻了臉,「誰他媽要你跟來了?」
蘇三仍僵在方才站的地方,一手扶著牆角,像要狠狠地抓下去,終究還是擠出笑臉,接過童童手裡的鈔票:「乖,回去要聽媽媽的話。」
「你不問我怎麼知道的嗎?」
蘇三的青春還來不及迎接陽光,吸收雨露,已被橄欖林里吹來的,伴著石榴花香的清風,悄悄捎走。
換作蒙細月,那就是水性楊花不知檢點,為求上進不擇手段。
副歌部分唱得深情漫溢,到最後那兩人終於肯放下話筒,拖著手走下來,周粵年拽過蘇三笑道:「來,老三,這兩個人你一定要好好認識。」蘇三拉扯出一張笑臉,聽周粵年介紹,果然是一對夫妻,男方姓席,如今恰恰也是做地產的,據說是蘭庭地產老闆新近拉入夥的拍檔。蘇三心下瞭然,蘭庭地產是二哥郗至誠在地產業的老對頭,據說搶地從東三省一路搶到海南島。蘇三心知周粵年這是在幫他搭橋鋪路,強打起精神應付起來,對方也是爽快人,聽說蘇三的名諱,立刻便笑說:「久仰,令兄最近都快逼得我們沒飯吃了。」
消容,消容,消容——
沒想到他又和源表姐走到一起,那蒙細月對他來說又算什麼?還是……蘇三心裏一揪,源表姐自二哥婚後便長居國外,前幾年回來過一次,匆匆又走了,這一回……連她回來都不曾聽說過,瞞得這樣密不透風,想必二哥是費了不少勁的。
蘇三臉色陡然冷下來:「你什麼意思?」
特地跑到金店去打這一款首飾,設計師聽說他要純金制的鏈墜,還頗為難,那意思是說只有那種財大氣粗的暴發戶才喜歡渾身穿金掛銀,再說也沒人專門來打個加菲貓,多幼稚啊?蘇三卻不信這一套,他說加菲貓喜慶,好吃懶做天生享福的命,非逼著師傅趕工給他做了這麼一套首飾出來。
「嗯?」蒙細月陡然愣住,郗至誠這話問得太無頭無尾,他和誰在一起,需要問她什麼看法嗎?
他這回真急紅了眼,他不曉得蒙細月為什麼偏要死死抓住二哥和馮曇不放,她明明是理智的人,為什麼在這些事情上這麼糊塗?要說她喜歡二哥,那倒也罷了,蘇三承認,自家二哥是很難讓女人不喜歡的,那馮曇呢?他從始至終何曾表現出過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誠意?她為什麼寧願要馮曇的錢,也不願接受他哪怕一點點好意?
「不如我來教她好了。」
周蘇年被她一句話嗆住,一雙眼瞪得老大,食指戳著她老半天後咬牙道:「我還真得跟你把這事給你說清楚,你冤枉我不打緊,你別回去又劈頭蓋臉罵那三傻子。嘿,看你這表情就知道你不信,我今天還非得跟你說清楚了,」他話音未落蘇三已躥起來,先前他陰著臉坐在角落裡,連蒙細月進來也不搭理她,這會兒突然精神了,躥起來就把周蘇年扯到一邊去,厲聲道:「你他媽給我閉嘴!」周蘇年被他摜到椅子上,老不服氣,雙目圓睜:「說你他媽三傻子你還真就是個傻子,你丫就活該——」
蒙細月頭一次發現自己這麼怕死,原來一心撲在事業上,總以為自己是鋼筋鐵打的,像台超負荷運轉的機器,一個零件卡住,便全盤垮下來。
因為每次他去飛的時候,蒙細月都會提心弔膽,當然不是擔心他,而是擔心他出事後無法向二哥交代。
「源表姐,我有話要和二哥單獨說,」蘇三轉臉沖郗至誠道,「到外面談吧。」
「翡翠胸針,我敢當眾拍下來,有什麼怕人說的?」
蒙細月知道自己已經觸碰到郗至誠的底線,他不介意為她背黑鍋,卻不能容忍她用這樣的法子傷害蘇三。
「我何必在乎你失不失望。」
包廂里猜拳的猜拳,喝酒的喝酒,周粵年和那位時總編聊得很熱乎,台上兩人忙著唱歌,只和周粵年招了招手。以蘇三的耳朵也聽得出,這兩位近乎專業級別,可惜蒙細月不在,不然可以考慮簽個約——那眉目間的情意傳動,應該是一對情侶吧?
進辦公室后孫蕾蕾仍極有氣勢,蒙細月瞥她一眼:「你那張女王臉出去擺給粉絲,別擺給我看。」她說著掏出鑰匙打開保險箱,抽出兩份文檔拍到辦公桌上,「看清楚你們倆給我寫的保證書,你們要吵架關起門來吵。但凡再有這樣的事情,蕾蕾,你去年和Susan Ent.續約五年,我忍著付你五年的賣身錢,也藏著你五年出不了一個鏡頭!」
「你想到哪兒去了,那是我大學時的偶像!」
「童童住酒店始終不太方便。」
童童嗓音清亮又不失柔潤,朗誦時伴著手臂舒展的動作,很似模似樣,蘇三貼著教室玻璃看,忍不住笑起來。這幼兒園的教學方式看起來倒挺豐富的,黑板上寫著粉筆字,原來江城要辦幼兒朗誦大賽,所以全班的孩子們都輪流上台朗誦,然後由老師挑選優勝者去參加南湖區的預賽。讓蘇三忍不住笑的是,這老師們挑選的詩歌,怎麼看都超前了些。童童已朗誦到最後一段:
他記得原來蒙細月冰箱里常年空空如也,要有也是快餐或即食產品,也許因為童童來了,裏面添置許多東西。冷藏櫃里除桶裝牛奶,還有幾樣蔬菜,冷凍櫃里還有仔排和牛肉,旁邊的開放式廚房也增添許多調味料,油鹽醬醋一應俱全。蘇三很少下廚,不過煮煮飯炒兩樣小菜還是會的,他熱好一杯牛奶,叫酒店客服送一客小蛋糕上來給童童填填肚,然後掏手機出來查菜譜。
蘇三摸著自己的臉頰,還有火辣辣的痛感,他不敢相信她竟然會打她,直直地瞪著她,良久后他笑起來:「怎麼,受不了了?你不是不在乎嘛,你不是說——不夠再來嘛,嗯?」
蒙細月不曉得他們怎麼滾到床上的,酒喝多了,腦子也昏昏的,尤其剛從離婚的事里脫出來,卸下防備后尤其易醉。起初她跌到沙發上,蘇三的身子也疊下來,那張年輕而充滿慾望的臉孔也疊下來,他眼睛亮亮的,像要把她的魂魄都收進去。她推他,卻拗不過他的力氣,從外頭看他身材也看不出那麼壯實,平時弔兒郎當的樣子,除開吃喝玩樂再無大事,身手卻是練過的。從沙發上滾落,在地毯上不知又糾纏多久,更不知道什麼時候推拒他的手開始纏繞在他脖頸上——也許她也寂寞太久,原來忙著工作,人跟上了發條一樣,從早到晚腦子裡只刻著掙錢二字,突然有一天發條斷裂開來,機器也全盤崩塌。就像現在這般,蘇三一層一層地腐蝕著她的防線,在她周身烙下屬於他的痕迹,葡萄酒悠久綿長的酒勁也在這一刻侵襲上來,綿綿地焚心噬骨,忽忽地往燃點上竄,終於那層防線也被突破,她身體深處潛藏著的那把火,辣辣旺旺地燒起來。
「那是將來你的女兒,」蒙細月神色冷靜,「怎麼養孩子要依據個人不同的經濟能力,我固然想為童童創造好一點的條件,但也不是你這樣的創造法。」
蒙細月大口大口地喘氣,好像稍微停下來一分,心肝脾肺就要停止運轉。她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緩下這口氣來,一張臉殘淚斑斑,房裡沒有開燈,只有遠遠的窗透進一絲光來,照到蘇三身上。他整個人也如雕像那樣,居高臨下睥睨而視:「你的演技倒還真是揮灑自如,可惜到二哥那裡,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五六歲的孩子,對錢已有初始概念,況且是一沓紅鈔票,童童端在手裡也覺得應該是不少的數目。她握著那疊鈔票想了想,便很自以為聰明地悄聲問:「媽媽這架鋼琴很貴嗎?」
唱的是《相逢何必曾相識》,粵語版的,男人的吐字很清晰:我怕愛,同樣怕得不到愛,問此刻世上,痴心女子有幾個。相知相處相拖欠,緣緣份份我已覺無聊,不想愛得隨便 。女人也明艷動人,接著他唱得陶醉。
「你鬧夠了沒有?」蒙細月喘著氣問。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好像天下人在這一瞬間里都情場得意,專門來笑話他似的。
沒想到今天她成了專職消防隊,剛料理好孫蕾蕾,那頭蘇三又惹事,半夜三更蒙細月被周粵年電話叫醒:「剛剛接到老二電話,他和蘇三跟人打架,身上什麼都沒帶,被帶到南湖派出所去了,我現在在外地,趕回來還要幾個小時,你先去看看吧。」
「漂亮也是別人老婆,」蘇三啼笑皆非,印象里周粵年很少用這種語氣夸人的,「再說你丫都訂婚了,還興奮個什麼勁兒?」
他好話說盡軟磨硬泡,醫生也不肯給他做第三次,說最少也要隔天再做,他只好換醫生,誆騙別的醫生說他頭一次做。每個醫生都被他磨著做兩次,到最後四肢都有些不受控制,腸胃也開始有反應,上吐下瀉。
「哦,你讓她好好休養,有空我再回北京看她。」
送貨員裝好琴后測試調音,一切安置妥當后告辭,童童撲到鋼琴上胡按一通,到蒙細月催她回家,才依依不捨地和蘇三揮手告別。蘇三送她們下樓,童童蹦蹦跳跳地往下沖,到拐角時蒙細月忽頓住腳步,她也不看蘇三,只盯著樓梯上鋪的淺灰色高山羊毛地毯。蘇三也跟著她停住腳,小心翼翼的,也不敢開口,半晌后蒙細月終於開口:「你最好也去醫院檢查一下。」

這樣無懈可擊的解釋,並沒有對平息蘇三的怒氣起到絲毫作用,他眼裡看到的,只有蒙細月唇邊那淡淡的嘲諷。她的唇形很好看。蘇三記得蒙細月很少用口紅,只塗一層薄薄的唇蜜,起一點保濕作用,在燈光下有淡淡的晶瑩光澤,卻一點也不張揚。然而現在,他眼中只有那輕微的一個弧度,輕蔑而又譏諷的弧度。
郗至誠這回學乖了,報復性地踹了蘇三好幾腳,確定他無力反抗,才笑眯眯蹲下來問:「是哥哥不對,哥哥這兒給你賠罪啊,」他口裡這麼說,雙手雙腳仍牢牢制住蘇三四肢,「哥哥這不是沒辦法么,你體諒體諒……」
一進門蘇三便鬆開手,蒙細月整個人跌下去,軟倒在門口地毯上,全副身軀都軟下去。他不理她,自顧自轉身去換鞋,然後居高臨下地,看她整顆頭埋進雙膝里,肩頭一聳一聳的,啞著聲,哭得喘不過氣來。
「我明白,那是你的暗戀對吧?」
他呼吸深重,一聲一聲都灌進蒙細月耳朵里,她終於支撐不住,整副身軀往下軟,他牢牢箍住她,把她往自己房裡拖。
宿醉的人將醒未醒之時是最難受的,身體還醉著,腦子已開始清明。如同她現在,肌膚上寸寸燃點著火花,點火的人卻又把她往水裡泡、冰里浸。她睜開眼來看蘇三,他眼睛仍亮亮的,磁石一樣吸住她,裡頭涌動的卻不是濃烈的情||欲,而是深重的哀傷,像漆黑夜裡的海,遙不可測,深不見底。
「說出心裡話了是吧,現在這麼悔不當初的樣子,當初是我強||奸你呀?」
蘇三聽得一頭霧水,近年來周粵年總有一個約會選在初夏時節,每次蘇三問他搞什麼名堂,他都說去過「音樂節」。說了幾回,蘇三才明白周粵年讀大學時隔壁學校有個在本地頗有名的搖滾樂隊,每年畢業時全市各高校的學生都會蜂擁而至,瘋搶畢業演唱會的票,熱門到連黃牛販子都會出動。也不知那年開始,周粵年和那些做實業或新興科技的朋友,就開始組織一些自發性的鬆散活動,目的在於彼此拓寬人脈資源,而其中的翹楚人物,每年一度在畢業演唱會時的聚會,就成為「音樂節」。
蒙細月只覺鼻子酸酸的,恨不得放聲哭一場,偏蘇三陰冷冷的聲音又飄過來:「我故意的。」
如果這三傻子是她弟弟,她早就一腳踹他進太平洋了。
每年暑假他都要回北京的,那一年,二哥在電話里隨口說,哦,你記不記得蒙細月,我結婚時來過的那個小女強人。
「所以?」
蘇三蹲下身來去拉蒙細和圖書月,她一雙手虛軟無力,他拉著她的手往自己胸口裡捂。他外套已除下來,只穿著一件薄薄的羊毛衫,她雙手冰涼,他不知道那種冷絲絲的感覺,是從她手上傳到他身上的,還是透過那薄薄的一層羊毛衫,直鑽到他心尖上去的。他脫下羊毛衫裹住她一雙手,像怕那雙手再冷下去就要從她身上脫離一樣,她整個人也沒有一絲熱氣,從臉頰到胳臂都是透心涼。他心裏不知怎麼也駭怕起來,怕她就這麼在自己眼前冷掉,犯邪一般地把她往懷裡裹,又恐怕她憑空從自己懷裡消失,手忙腳亂的,生怕護少了一處地方。
「哦!我差點給忘了!」童童正往浴室里鑽,又沖回來拉著蘇三很惋惜地說,「Uncle Susan,我這周末不能去你那裡學琴了,因為爸爸要來看我!」
「舅舅就是Uncle嘛,Uncle Susan說還可以教我學英文!」
可不是,馮曇才是她真正的爸爸呢!
郗至誠那頭笑起來:「有人跟我說,你一直對我情根深種,我說認識你也都七八年了,這什麼時候的事兒啊,我怎麼不知道?你給我說說唄。」
晚上,童童開口留蘇三吃飯,蘇三是那種你不拿掃帚趕他就死命裝聾作啞的人。蒙細月沒辦法,只好叫酒店廚師多做兩樣家常菜送上來。
蒙細月靜靜望著他,也不說話,蘇三被她這麼一看,手腳便開始不知往哪裡擺。對峙半晌后他支支吾吾說:「女孩子是要富養的。」
蒙細月默默搖搖頭,她知道女人有時候就是這麼容易被感動的,最零落的時候你曾經伸出一隻手,以後她就肯拿一條命來報答你。她知道孫蕾蕾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是心裏存了那麼點心思,天大的道理也不抵用:「蕾蕾,你感情上的事,我攔不住你。現成的例子放在這裏,鄧萃雯和江華拍《我和春天有個約會》的時候同居,被狗仔隊拍到,江華出軌得快撤退得更快,迅速和自己老婆統一戰線來罵鄧萃雯狐狸精。鄧萃雯整整十年都成為江華夫妻倆模範形象的墊腳石,你覺得你有那樣的資本和信心,熬十年等一部《金枝欲孽》來打翻身仗?」
翌日收到銀行的簡訊通知,蒙細月果然照那架鋼琴的價格,把餘款轉賬到他的戶頭。
蘇三回頭,原來蒙細月睡醒起來,正靠在卧房出來的拐角,一副形銷骨立的憔悴模樣。蘇三不解,走近來望著她,她眉尖輕蹙,頰上紅潮未褪,睡意半殘。蘇三一手執碗,一手掌勺,怔愣許久,一開口又張口結舌的:「我……你……你睡醒了,餓不餓?」
蒙細月的眼神前所未有的冰冷,身後忽傳來怯怯的童音:「Uncle Susan,你怎麼了,摔跤個嗎?」
歇過一陣的門鈴又響起來,是酒店客服送餐。蒙細月很快掩飾好情緒,請客服進來,又朝童童笑道:「舅舅有急事要回去,跟舅舅說bye bye,還有——舅舅也很忙的,你不要什麼事都纏著他。」
院子里的陳設亦很簡單,七八根雷竹,三兩株山茶,錯錯落落,一望便知都屬源表姐的喜好。院子里喝茶的小桌小凳,也一色的黃花梨,市面上早已尋不到的上好紅木。蘇三估量著二哥這回是鐵了心要和源表姐一起,什麼也攔不住了,更是怒從心來。郗至誠跟著他出來,立足未穩就迎來一記勾拳,直挺挺地往後倒,他以為蘇三碰到什麼事,全沒料到他一出手就這麼狠。還未反應過來,又被蘇三揪著衣領提起來,當頭一拳往鼻子砸下來,這回郗至誠反應快,往左一滾從蘇三拳頭下逃脫,閃電般伸腳絆住蘇三。這回又出乎郗至誠意料,原本他見蘇三出手狠,所以自己下腳也狠,卻不料蘇三腳步虛浮,輕易被他絆倒,栽到他身上,仍不管不顧,發狠一般地拿拳頭往他臉上砸:「你到底要誤多少個女人一輩子!」
不是蒙細月,是童童,怯怯的聲音問:「蘇三舅舅,我很久沒有見到你了,你最近很忙嗎?」
她拉開門衝出去,秋夜的風又把門猛地刮回來,哐當一聲,砸得蘇三一個激靈。他跌坐在沙發旁,空氣里有淡淡的迷醉香味,也許是酒,也許是她用的香水,飄飄蕩蕩,若有似無,卻怎麼也抓不住了。
「那不就拿Moon姐你做樣本么?」
檢查后蘇三的電話又過來,說他帶童童在外面買書,蒙細月趕過去,發現蘇三帶著童童在買鋼琴教材,從小湯大湯到拜厄哈農全套都買齊。童童坐在蘇三的脖子上,興奮得很,摟著蘇三的頭叫:「Uncle Susan,Go Go Go!」蒙細月嚇得不輕,連忙把她奪下來,斥道:「吵什麼,沒大沒小!」
「放屁,」周粵年笑罵,「你這個沒有青春的傢伙,說了你也不明白!你那會兒還是個幽靈,一個回蕩在歐洲大地上的幽靈!」
「轉學過來總會有一段時間的適應期的,她很懂事,同學們都很喜歡她。」
他盯著那碗豆花,一言不發,郗至誠這才有點慌,笑容堆起來,有些討好他的意味:「不是二哥要瞞你,這不怕你擔心么。」
也許就像他二哥那樣,這樣的家庭里,每個被選中來承擔責任的那個人,都有一段不可向外人言說的秘密。
「你以為老子願意啊,你開瓢前連句招呼都不打,你早說啊,你早說我保證躲開十丈遠,我他媽吃飽了撐著才會大半夜陪你在這裏吹風!」
哦……哦,挺好的,不錯,不錯,她,她什麼時候結婚的?
「你知不知道今天多少記者問我為什麼沒有戴那隻翡翠胸針?你這麼惦記她,當初幹嘛跟她分手呀!」
「我想不到別的辦法,」蒙細月盡最後的努力垂死掙扎,試圖讓自己的語調顯得輕鬆,「離間兄弟的罪名,怎麼也比狐媚惑主輕一點吧?」

「有話慢慢說,」郗至誠聽他說這話,警惕心又放下來,蘇三卻渾未聽進去,紅著眼,拳頭雨點一樣往下落。郗至誠意識到問題嚴重性,躲避不及,吃了他好幾拳,鼻子火辣辣的痛,被砸得眼冒金星。終於趁得蘇三喘氣的功夫,郗至誠不敢馬虎,迅速伸手制住蘇三腋下,拖住他身子往旁邊一摔,騰出空位自己跳起來,總算爭得主動權。
蒙細月微微笑,仍是那樣洞察的眼神注視著他,蘇三惱道:「是,我是因為你才在她身上花錢,你滿意了吧!」
凝止的空間里,只有碗筷跳舞的噼啪聲,還有沸水滾上來又翻下去的咕嘟聲。
「結果呢,你捉姦捉到了嗎?」景韶華嗤道,「世界上的男人都是被你這種神經質的女人逼出軌的!」
他仍保持著初時的姿勢,全盤壓制著她,一動不動,既不前進,也不撤退,只那樣凝注著她,笑容里滿是嘲弄。
郗至誠沉默良久后笑起來:「好,我們在江城的樓盤,你看中哪個,直接跟老劉說就好。」郗至誠的笑聲現在才真正輕鬆起來,蒙細月稍稍放下心,確信郗至誠是真的相信她對蘇三沒有企圖了。
說白了,蘇三還年輕,二十四五的年紀,又是那樣的家世,他有大把的時間用來犯錯。
「啊……嗯,她剛剛轉學過來,跟同學們相處還好吧?」
蒙細月疲憊笑笑,又搖搖頭,良久后說:「以為是急性肝炎,檢查后說不是,可能……別的什麼肝炎吧,明天再去檢查。」
前年這時候蘇三陪孫蕾蕾去紅磡看張學友的光年演唱會,那首歌里唱「她來聽我的演唱會,在十七歲的初戀第一次約會,男孩為了她徹夜排隊,半年的積蓄買了門票一對」,他想周粵年念念不能忘懷的演唱會,若不是暗戀今天那位美女,那就是想起,和他一起去看演唱會的人了吧。
三傻子就是三傻子,蘇三居然還就被她勸好了,乖乖擦掉差點已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整理好行頭進禮堂念致辭。
「我知道你從來沒正眼看過我,一眼都沒有,是我自己犯賤,送上門一次,被你羞辱;一不留神撞失憶了,又送上門第二次,這回你更徹底,你瞧不起我,卻還要利用我。」
童童點點頭,很聽話地跑到蘇三身旁,笑容甜甜:「UncleSusan,媽媽說剩下的錢下次再帶過來。」
回過頭時蒙細月已整頓妥當,面頰上的紅潮也褪下來,白得骨瓷一般:「對,像你看到的這樣,我就是這種女人。」
「蒙姐姐」三字就像醒酒符似的,蘇三一個激靈揚起頭來,盯著對面身材魁梧的男人,腦子也沒轉,純粹條件反射般的笑出來:「哦,久仰,久仰。」
直到此時此刻,蒙細月終於明白,她真的傷到那個三傻子了。
「你故意誤導馮曇,讓他以為我幫你出頭,就表示二哥也肯為你做主——馮曇不敢去找二哥理論對質,他只能放棄撫養權。反正那個女人也懷孕了,他的目標不是童童。」
「你到底想怎麼樣?」
她哭得一抽一抽的,聲嘶力竭,或者說,她根本再沒有力氣,哭出聲來。
「沒有……」年輕女老師雙手又來回交疊過一次,終於想到什麼似的,「哦,有一件事。馮亦童的媽媽好像工作特別忙,比如我們這個朗誦比賽,南湖區的預賽下周就在我們幼兒園舉辦,馮亦童入圍的可能很大。我準備等參賽名單出來后專門和入圍同學的父母談談,請他們撥時間來看看孩子參加比賽,但馮亦童今天上午跟我說,她媽媽工作很忙,希望我不要刻意和她媽媽談及此事。她覺得……她媽媽特意挪時間來參加可能會比較困難,不希望她媽媽為難,但我覺得家長還是應該努力地多參与孩子的成長過程,如果她媽媽比較忙,有其他親友來看她的比賽,對她本人也是一種鼓勵。」
「你也知道會疼的嗎?」
「我沒那麼多功夫看不起人,」蒙細月截住她的話頭,「你十六歲出道,如今也十二年了,我雖然長你兩三歲,但這一行里你還是我的前輩。我聽說你剛出道的時候,極少NG,什麼戲都是一條過,人稱孫一條。你在這圈子裡摸爬滾打十二年,應該早就修鍊成人精才對,怎麼會還這麼任性?」
「我居然在自己的電腦里找到那份錄音,難怪你那天看我眼神那麼奇怪,我還傻乎乎地去找諶律師,以為馮曇想轉移財產,要你凈身出戶。其實是我自己傻兮兮的,想證明我比他好,想勸你離婚。」
蘇三猜她大概怕真患上肝炎傳染給童童,所以要等童童吃完,他起身找個花色不同的碗給蒙細月盛來一碗仔排湯:「結果出來之前你先用這個好了,畫著鳥的,別的碗上都是花,先吃點吧。」蒙細月很詫異地望了他兩眼,大概這些天實在勞累,身子掏空了一樣,連反駁的話都沒力氣說。蘇三心中也愧疚得很,總覺得蒙細月身體突然這樣垮下來,也有自己一份功勞,服侍得越發殷勤。蒙細月抿下兩勺湯,緩緩氣后試探性地和童童商量:「童童,明天的美術課……我跟老師打電話說暫停一下好不好?媽媽明天去檢查身體,你就在家看看書吧,下周我們再去好不好?」
童童笑得甜,摟著蒙細月的脖子,蒙細月一手抱著她,一手拎著幾個包,都是童童這幾天留在這裏的東西。她下樓,不多久後傳來開門的聲音,然後咵啦啦一下鎖上。
這句話給了蘇三當頭一捧,因為童童的表情雖然惋惜,話音里卻帶著歡欣。
「媽媽說帶我回家。」
不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不過是—一直裝不知道罷了。
蘇三仍面無表情,他下巴青青,有剛生出來還未刮的胡茬,郗至誠看他臉色極差,又猜測或許他不是生自己的氣,笑著試探:「怎麼了這是,連夜跑到北京來……」他壓低聲音湊近問,「撞死人了?」
可他還是下樓到客廳里痴痴地等天亮。
「南湖幼兒園唄,怎麼,最近改口味,不好御姐好蘿莉了?」周蘇年嘻笑道,「那幼兒園的也太嫩了,你別太生鮮不忌。」
她當然知道他是故意的,他無非就是要鬧出些事來,鬧到她無法收拾,鬧到她沒法向郗至誠交代,鬧到她去求他乖乖的——他那點花花腸子,她還不知道么?
蒙細月避過那若有所思的目光,轉頭朝童童笑道:「童童,記不記得周末的事,你說要跟蘇三說的?」
她聲音冷靜而克制,分明是在趕蘇三走。蘇三再無面目待下去,只好借坡下驢和童童道再見。蒙細月送他到門口,已恢復一貫的警戒神情:「我今天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用雙手掙回來的!我想要什麼,都能自己贏回來,不需要你們任何一個人給!」
蘇三被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說得懵在那裡,等蒙細月追著童童下樓去,童童在門口很大聲地跟他說bye bye,然後大門鎖上的聲音,他才明白過來,蒙細月要他去做肝炎檢查。
他聲音里有一種稚氣的刻毒,像小孩子打架打輸了,又無計可施,只能詛咒對手明天出門被石頭絆一跤。
「開什麼玩笑,人家可是正正經經的大學畢業,身家清白,來陪你唱歌?我呸,你想得美!」
又聽到周粵年在他耳邊吼叫,也不知道為什麼,周圍的人說話聲音都格外刺耳。周粵年也是,提著他的耳朵,聲音直往裡扎:「老三,我給你介紹,這位是時總編,給你蒙姐姐寫過專訪的……」
「周六下午學鋼琴,周日下午學畫畫,她自己要求的,而且幼兒園人人都在學,她要是不學,起跑線上就輸了。」
起初他還是輕進緩行的,一點一點地挑惹起她身體的熱度,後來她身上也徹底燒起來,摟在他背上的手也開始遊走。他肌肉結實,溫度也燙手,那是年輕男人未經風霜摧殘的軀體。不知何時他的動作開始激烈起來,夾雜著些狂躁似的,初時蒙細月不以為意,只當他人年輕,血氣方剛不知輕重。後來他動作越發躁進,像發|情期的獅子不知饜足,蒙細月受不住,叫一聲「疼」。蘇三仍不管不顧,一味撻伐猛攻,終於惹惱蒙細月,在他肩頭狠狠咬下一口:「痛,輕點!」
「那你也應該明白,我不可能給你任何回報,蘇三,即使不計較所有的外界因素,僅僅你和我兩個人,我也不會喜歡你。」
突然門鈴響了,蘇三愣了愣,就這麼發愣的工夫。手上勁道松下來,立刻被蒙細月狠命地甩開。
醫生聽說他來做催眠,詫異非常,不就忘了那麼兩三天的事么,又不是不記得自己爹媽,有什麼要緊?不過案例難得,馬上幫他安排了催眠師,可惜他潛意識裡似乎不肯合作,進入睡眠狀態,很快驚醒。他要做第二次,醫生覺得不妥,說催眠療法不適宜連續進行,對身體和精神都有損傷,他不依,堅持要繼續。醫生沒有辦法,晚上又給他做第二次,模模糊糊憶起些片段,是他和蒙細月在吵架,她斥他什麼都不會,除惹是生非別無用處,到這裏他又驚醒,怎麼也無法再進入睡眠狀態。
孫蕾蕾默然不語,半晌后低聲抽泣說:「Moon姐你不知道,早上我去探班,他陪著的那個女孩子,活脫脫阿昕年輕的時候……」
蘇三不曉得女人發起狠來這樣拚命,他背靠流理台,喘著粗氣:「你告訴我,你要什麼?這個世界上有什麼東西,馮曇給得起,二哥給得起,我給不起?」
孫蕾蕾揚起頭,那種柔若無骨的女人味和桀驁不馴的英挺氣質,在她身上結合得完美無缺。蒙細月看她這樣子,有三分羡慕,餘下七分卻是恨鐵不成鋼,這麼好的資質,這樣好的材料,偏偏也要為一個男人這麼作踐自己。她心情亦有些矛盾,一方面希望孫蕾蕾能照舊這麼任性些,另一方面,又不願意孫蕾蕾多走彎路。
「我認識景韶華的時候,已經有整兩年接不到重頭戲了,」孫蕾蕾唇角泛起一絲笑意,明明說著不如意的事,表情卻如此甜蜜。孫蕾蕾以前的事,蒙細月是知道的,她出道時便有人誇天賦極高,演了兩部電視劇,張力驚人,清秀的長相里掩藏不住的爆發力,行內好評如潮。後來不知為何,有四五年間像消失了一樣,也許得罪了什麼人,再後來她遇到蘇三,戀愛雖不長久,蘇三卻著實落力捧紅了她。蘇三給她買斷上一東家的賣身契,一年投拍三部電影,全是幹練職場女強hetubook.com.com人的角色,成功轉型上位,熬足十二年終於拿到影后,很受如今都市女白領的喜歡……「拿過專業評獎機構的表演獎,卻只能四處演配角。有一場戲,我衣服都淋得透濕,走光了也不能去換衣服,凍得直哆嗦還得站在那裡等下一個鏡頭,眼睜睜看人吃我豆腐也不敢出聲,是景韶華把外套借給我……」
蘇三臉上一陣白一陣紅,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再握緊,他想反駁點什麼,但又無話可說。蒙細月每句話都戳中他心底那潛藏著的小小心思,她在他面前,總這樣冷靜而理智,洞明他所有用心。他唯一覺得可以反駁的是,他沒有逼她的意思,然而他做的所有事情,似乎都佐證了蒙細月的說法。
蒙細月極冷靜而有條理地答道:「馮曇即便出軌,我和他離婚,那也是我和他之間的問題,這並不妨礙他是童童的父親這個事實。童童在十八歲之前,他有權利也有義務承擔童童的生活和教育開支,這些在離婚協議里都標註得非常清楚。至於那套房子,我在公司做這麼多年,論功勞論苦勞,以內部採購價買一套城市花園的房子,算不上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
「是啊,去年這會兒,你也跟我關起門來在講戲呢!」孫蕾蕾特地去探景韶華的班,場記跟她說景韶華在給新人講戲,說這話時場記曖昧得很,「你知道我過去的時候,大家都拿什麼眼神看我嗎?」
蒙細月心裏也似被悄無聲息地撥弄了一下,生生地疼起來,她還未來得及說什麼,蘇三已笑起來,慘慘淡淡的:「今天對你來說,也只是one night stand嗎?」
蒙細月知道郗至誠在怪責她,為人兄長的思想是很矛盾的,郗至誠不想蘇三像楞頭青一樣任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卻也不願意蘇三走自己這條路,一舉手一投足、甚至說話用哪個嘆聲詞都要拿捏尺度。
蒙細月當然不敢奢望蘇三能有那份能耐,但凡他能學會周粵年這份收放自如,她也就謝天謝地了。可惜天下事往往是皇帝不急太監急,蘇三相當的不領情,這些天積攢壓抑的所有不耐煩都直衝到頂點,正想到前些天童童看的電視劇,脫口而出:「我這份人情債你已經肉償了,其他的事,輪不到你來替我操心!」
他們恰好選在那一天向蘇三證明那女孩的淺薄。
「不錯,像我,」蘇三捏捏童童的小臉蛋,又很客氣地奉送老師幾頂高帽,說得那年輕女老師心花怒放,欲言又止,「你是馮亦童的舅舅?」
蒙細月也沒功夫反駁,領著蘇三回婚禮現場,路上蘇三問:「你哪邊的客人?以前沒見過你。」
蒙細月怔然半晌,恍悟到他說什麼,臉色一白,爾後淡淡笑道:「不,今天是你應得的。」
「沒辦法,你沒看網上說么,21世紀新女性的標準: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殺得了木馬,翻得了圍牆,開得起好車,買得起好房,斗得過小三,打得過流氓。現在女人不把自己變成金剛,就沒法活下去。」
「影視城的批文下來了,接下來有事情多著呢,」蒙細月輕聲列舉,「還有兩部戲要海外發行,正是勢頭好的時候,想趁著這兩部戲擴寬海外渠道;再有幾個月還要決定內部配股比例……」
「幼兒園!」周蘇年氣哼哼道,「隔著兩條街呢!」
仰什麼呢?蘇三不知道,這位時總編究竟何許人也?蘇三也不記得。只聽到周粵年和那人很親熱地打招呼,然後他又被周粵年架回包廂,二話不說拿起毛巾狠命地往他臉上揩:「老三,醒醒,我帶你去見我偶像!」
蒙細月推他不開,索性開始咬他。這樣也好,蘇三想,光氣息相融是不夠的,他還想,血肉相連。她推他,踢他,踩他,她的拳頭落在他胸前,瘋了一樣,他照樣緊緊箍住她,紋絲不動。既然千里之堤早已潰決,那這洪水又何妨來得更兇猛一點呢?
蒙細月知道蘇三肯定要鬧彆扭要發脾氣,這都是在她預料之中的,她未曾料到的是他會去找郗至誠為她出頭。那天晚上他發狠般的咒她,他說「活該你沒有人愛」,還說「難怪馮曇會出軌,你今天這些都是活該,馮曇移情別戀是你活該,二哥不愛你也是你活該」,說「你這種沒有心的女人,永遠沒有人會再愛你,你不值得」,這般那般,這樣那樣……

「你Moon姐我沒斗贏小三,還不算合格,明白?」
蒙細月火速趕回公司,果然那兩口子一點不顧周圍圍觀者甚眾,吵得恨不得要拆房子,見到蒙細月來也絲毫不知收斂,一個罵「你簡直就是個瘋婆子」,另一個還擊說「你要是問心無愧的話怕什麼?」蒙細月心頭火氣,踹上門嗤道:「來,接著吵,信不信我讓你們倆三年沒戲拍!」
蘇三忽而便覺得意興闌珊了。
蒙細月搖搖頭,也未開口問他怎麼會在這裏,看童童笑意諂媚,料想是她作怪。她扶著牆走回沙發,聲音極虛弱:「你把碗筷再煮煮,醫生說明天再去詳查,可能是肝炎,萬一傳染就麻煩了。」
這種攻心計還是許多年前馮曇教她的,馮曇說秦始皇麾下曾有名將,領六十萬大軍出征,出征前特意找秦始皇要良田美妾,他兒子嫌父親貪婪,這位名將卻回答說,我要良田美妾,不過是希望皇帝相信我不要他的江山而已。
年輕女老師告訴他詳細時間在下周三,上下午都有安排比賽,具體時間還要等通知,問蘇三是否方便留下電話,到時好通知他。
蒙細月氣得不打一處來,她今天這一整天都沒消停,臨到半夜還被這兩公子哥兒折磨,便是霹靂脾氣也被磨滅了,更提不起力氣來訓蘇三。她只撐著頭望著他,再說一個字的力氣也沒有了,偏偏蘇三還紅著一雙眼,看誰都跟仇人一般,壓根不理會她恨鐵不成鋼的眼神。身後值班的警察也搖著頭,低聲向蒙細月說:「這年輕人動起手來還真狠,一打三呢,我們接到報警電話趕過去的時候,還有會所里的保安攔著他,居然這樣還能讓他把人打到腦震蕩,真是!」蒙細月除了賠不是也沒第二句話好說,那中年警察又勸道:「我說你們還是注意點,現在人都學精了,動不動就手機拍照放上網,越是你們這樣的關注的人越多,那被盯上可就輕易脫不了身了。」
「應得的?」蘇三也明白過來,自嘲笑道,「獎勵我幫你爭到撫養權嗎?」
二哥郗至誠的電話隨後也到了,坦蕩得很,聽說他訂票回北京,只笑著說:「你別回家,到玉泉山來,我多睡會兒,等你來吃早飯。」
頭兩天跟醫生說失眠,開來幾片安眠藥,吞下去仍睡不著,到後來乾脆爬起來。卧室床頭櫃的抽屜是虛掩著的,裡頭放著狹長的天鵝絨首飾盒,蘇三伸手進去,啪的一聲盒子開了,裡頭盛著條項鏈,細細的鉑金鏈子,還鑲了一圈藍寶,底下的鏈墜大而醒目,是純金制慵懶又神氣的加菲貓。
到現在連蘇三都要來和她作對,故意要鬧得天翻地覆,再讓郗至誠遷怒於她,叫她無路可走。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打架?」蒙細月聲音陡然拔高,「什麼地方,什麼人?」
今天,就在今天,他馬不停蹄趕回酒店的時候,睡夢裡的蒙細月,還握著枕邊那隻笑容陰險的招財貓,唇邊露出難得的,溫柔而滿足的笑容。
孫蕾蕾和景韶華也不聽話。
蒙細月知道郗至誠說的是哪一次。
「你一顆心綁在二哥身上,他一心一意只把你當他的棋子,他不想你們離婚,你再愛他也無用,他連幫你爭撫養權都不肯。」
可他不後悔,那些人該打。
蒙細月在酒店會場對面的客房樓里尋到蘇三,其時她也沒見過他,憑長相猜的,因為比郗至誠年輕一號,眉目峻秀,朝氣蓬勃,恰是十七八少年模樣。蒙細月還沒來得及上前確認這是不是蘇三,已聽到他對面的女孩開口:「是,我騙你,念在我們相識一場,我只和他們打賭要你賣那輛切諾基而已,我要真心狠一點,開口叫你去死恐怕你都會去吧?」
渾身如墜冰窖,不住地打抖,四肢不受控制,想從夢境里掙脫,卻無法動彈,鬼壓床一般,醫生以為他藥物過敏,嚇得不行,險些給他叫急救。
郗至誠輕笑問:「那你說,離間兄弟該當何罪?」
蘇三知道若不是包廂里還有外人,周粵年恐怕也要揍人,他二話不說就要往外沖,周粵年一雙眼狠狠地剜他,很有些鄙棄他爛泥糊不上牆的意味。可蘇三沒功夫解釋,他只聽到童童說蒙細月下午進了醫院,回到酒店睡下到現在還沒起來,人就慌了神。路上聽童童細說,才知蒙細月昨天不知陪誰開了通宵的會,今天又帶童童去上鋼琴課。這種鋼琴課都是孩子在裏面琴房練習,家長們齊齊擠在外面走廊里等,不消再細說蘇三也猜到,蒙細月這種工作狂,肯定不會白白在外面乾等這一小時,八成背著筆記本電腦外加一沓文件窩在小走廊里爭分奪秒。可能空氣不好,再加上疲勞過度,蒙細月在走廊里昏倒後送醫院,據童童說醒來檢查后蒙細月就帶她回酒店了,具體情況也沒說清楚。他匆匆趕回酒店,童童抱著手機坐在客廳沙發上,卧室的門半開著一條縫,童童伸指在嘴邊比個噓的手勢:「媽媽睡著了。」
話音未落,童童已轉過身來叫道:「好!我要舅舅教!」蒙細月瞪著他,滿滿的難以置信的眼神,蘇三自問生意經不如蒙細月,藝術修養卻是很不錯的,迎頭回應蒙細月的質疑目光:「我鋼琴老師是博蘭斯勒的簽約藝術家,美術老師在大都會博物館開過個人展,比你那路邊攤培訓學校不知道強到哪裡去了!」
他心裏不確定,幾次催眠都有吻著她的片段,後來發生了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掌心還有她的溫度,可怎麼也記不起來。蒙細月嗤的一笑,聲音里滿是嘲弄:「你覺得一次不值,再來?」她說著伸過手來撫他臉頰,剛觸到他面上,便被他猛地甩開,一副受到侮辱的表情,「你怎麼變成這樣,你到底,到底,到底——」
心裏無端端的,像少了一塊。
蒙細月渾身軟綿綿的,像一把火還沒燒透徹,空虛得厲害。蘇三一雙眼眯起來,看穿她的偽裝,又俯下身來攫住她雙唇,猛衝入她身體里,一下,又一下,像戰場上肉帛相見的敵人,近身廝殺,不死不休。
蘇三心中驚駭,生怕蒙細月有什麼三長兩短,吊著一顆心,躡手躡腳走進卧室。床頭桌上放著病歷,抄起來看,醫生的字跡龍飛鳳舞,壓根看不明白,旁邊貼著一張小紙片,印著檢查出的數據。蘇三看了老半天,也看不出什麼名堂,又看看熟睡中的蒙細月,她睡著的時候渾身都蜷做一團,全無平時那副張牙舞爪的兇惡模樣。蘇三俯下身,只聽她呼吸均勻,如嬰孩一樣,唇角也微微翹起,睡相香甜。他痴在那裡一動不敢動,生怕驚動她,直到童童扯扯他的袖子,他才跟童童又躡手躡腳地出來。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蒙細月努努嘴角,心想這不挺明白一人么,為什麼放到自己身上就糊塗了呢?不過蒙細月也懶得辯解,因為每個人總以為自己遇到的那個人是與眾不同的,景韶華就算再花心,孫蕾蕾也忘不了他發揚紳士風度照顧她的那一刻。蒙細月搖搖頭笑,當年馮曇還在公交車上揍過想吃她豆腐的咸濕佬呢!她也沒辦法怪孫蕾蕾看不破,因為看得破的人都是因為跌得夠重,比如她這樣,又比如捉景韶華和孫蕾蕾在床的阿昕,她想除非孫蕾蕾哪天也在床上堵到景韶華和別的什麼女孩在一起,她才能徹底死心。
蘇三不知怎麼回答,看看時間,很機械地問:「媽媽呢,吃晚飯沒?」
蘇三一拳捶在床頭,五臟六腑里翻江倒海過一輪,又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票。
路上他們不時說笑,連有人尾隨身後都不曾發覺。大概那時郗至誠對蒙細月尚有兩分情意,因為蘇三後來知道,二哥從不陪二嫂逛街,連過年時到岳丈家拜年,都是信用卡一推讓她自己去打理。
周粵年青春的時候,他蘇三在幹嘛呢……高中畢業后就被家裡送到英國,讀不到一年他就跑到法國去泡酒庄,又到德國念半年工業設計,後來慕名去佛羅倫薩朝拜一位華人畫家,晃遍歐洲,真如幽靈一般。
蒙細月搖搖頭,走到新鋼琴旁,問送貨員要發票,價錢果然不菲,她今天做全身檢查不算醫保,特意取了些現金,卻只夠這架琴的零頭。她把半厘米厚的一沓鈔票放到童童手裡,輕聲吩咐道:「童童,把這些錢給蘇三舅舅,跟他說,剩下的錢媽媽下次帶過來。」
沉沉夜色里只有初秋的風聲,還有迷濛的月亮,清清淺淺地灑下來,身後蘇三聲音陰沉,透著濃濃的諷刺味道:「不罵我么?」
到周粵年訂婚那天,蘇三終於回來了,見誰都樂呵呵打招呼,看不出一點頹喪勁兒。晚宴前半程是周粵年的准岳父為慶祝銀婚而設的慈善拍賣會,後半程是周粵年的訂婚儀式,圖個好事成雙。蘇珊娛樂旗下的藝人們自然是傾巢而出來捧場,蒙細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生恐哪裡出了差錯,好在她準備功夫做得足,從一些設計別緻的手鐲胸針類首飾拍起,到後來的青瓷白瓷玉壺春,場面一直熱熱鬧鬧。唯一的小插曲是周粵年中途離場,險險搶在交換訂婚戒指時才出現,好在沒出什麼差錯。到晚宴結束,一對準新人步出酒店,被記者們蜂擁圍堵時,蒙細月才算松下一口氣,打開手機問自己住的酒店裡服務生今天童童的情況。
「你別他媽在這裏忽悠我!」蘇三雙目通紅,像要噴出火來,「有種當年你別跟二嫂結婚啊!好,我體諒你有難處,你結了婚,你既然這麼念著源表姐,怎麼不幫她守節呀,還他媽到處沾花惹草做什麼?好,我當你看二嫂煩,一定得在外面找女人,你找個好聚好散的很難么?非得去招惹蒙細月,她死心眼你不知道啊,她喜歡你你不知道啊!好,現在源表姐回來了,我還能體諒你,你忘不掉她么,可你至於對別人這麼絕么!我原來還想呢,她那麼幫得你,你為什麼非得把她送我這兒來,原來嫌她礙眼要蹬掉她!她好歹跟你一場,到現在,到現在要離婚,連爭個撫養權你都不肯替她出頭,你到底還有沒有一點良心!」
越講越不堪,蒙細月沒耐心聽下去,直接打斷孫蕾蕾,「景韶華,你給我回片場去,有記者的話你告訴他們這純屬一場誤會。蕾蕾,你到我辦公室來。」
「吃不吃都這樣了,明天檢查了再說。」
蘇三氣得哆嗦,蒙細月抿抿唇,淡淡的妝早被吻得脫落,她索性抽張紙巾出來把殘妝擦掉。她朝書房的方向走,被蘇三拽住,她轉過頭,看到他仍賭著氣的模樣,猶豫很久后才開口問她:「我們上次,上次……上次有沒有……」
那女孩被蒙細月盛氣凌人的氣場壓制住,怔愣良久才反駁道:「誰稀罕啊,你讓他問問他那群哥們兒,他們背後都怎麼說你的,你把他們當兄弟,他們背後可說你人傻錢多速來,活脫脫一三傻子!」
每一聲都耗盡她四肢百骸間最後一絲氣力。
蒙細月是喜歡貓的,幾次公司訂製禮品,總缺不了一些貓的紋飾,招財貓,福氣貓,Hello Kitty……蒙細月每次總會挑招財貓,蘇三問她為什麼,蒙細月就說「兆頭好」。
童童猛扒幾口飯後歪過一顆小腦袋問:「媽媽你不吃嗎?」
蘇三暗自乍舌,其實他很不贊成這樣的教學方式,孩子們從小就被家長扔到如羅馬斗獸場似的環境里,「不競爭毋寧死」,整天上趕著英文美術音樂體育的,一點童真樂趣都沒有了。雖說鍛煉孩子的競爭意識是沒錯,可現在孩子們小小年紀便沒有一點自由空間,一到初高中,若這些興趣課不能為考試加分,家長們立刻就會停掉,總之全心全意都為分數服務,實在可悲可笑。不過這樣的話若說給蒙細月聽,她一定要劍拔弩張地說不是你的孩子你當然不放在心上hetubook.com.com,或者是社會競爭如此激烈你話說得輕鬆將來童童競爭不過別人也不是你倒霉——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他居然已經這樣了解蒙細月,連她說這些話時會是怎樣的神態口吻,都能一一描畫出來。
「流放三千里,永不敘用。」
一場偶遇,卻引出許多話頭,原來最近京郊的一塊地要拍賣,蘭庭和蘇珊是最有力的競買者。蘇三知道二哥近兩年在拍地上多花許多冤枉錢,沒想到對方的日子也不好過,所以透出些合作開發的意思,又有一些外部合作想打探郗至誠的意思。相請不如偶遇,又是這樣的場合,許多話談起來容易得多。蘇三也有意深聊,手機卻「咚咚咚咚」的響起來,周粵年一聽這鈴聲便一臉怨怒——蘇三給蒙細月設的來電鈴聲是貝多芬的《命運》,每次咚咚咚咚地一響,周粵年就會說「催命的來了」。對方見蘇三有電話進來,立時止住話頭,示意他先接電話,蘇三卻愣愣地瞪著屏幕上蒙細月的名字,猶豫了老半天,不知道該不該接。
蘇三心裏微動,「什麼幼兒園?」
會所里金壁銀頂,一路踩踏過去,只覺腳步虛浮,幻化出千千萬萬個影子,恍惚攢動在眼前。
蘇三漲紅臉,神色有些羞惱:「你的意思是,我在逼你?」
不知過了多久,蒙細月終於把碗筷都消毒乾淨,回過頭米朝蘇三笑笑:「昨天馮曇跟我聯繫過,按照離婚協議,他每個月有一次探視的機會,我也跟他談過童童學鋼琴和畫畫的事,他答應給童童單獨請老師,費用他來付。另外,等我找好房子搬了家,再找工人丟搬鋼琴。」
「她一個女人,又沒什麼家世背景,丈夫也當不得靠山,天天跟那群如狼似虎的禽獸們打交道,已經很艱難了。她一顆心都在你身上,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對她好一點?」
她的身後,只有懸崖,沒有退路。
蘇三這晚仍舊失眠了,前些日子不計後果去做催眠的後遺症,到凌晨時分忽然下了場暴雨,把夏末未完的那些燥熱一掃而空,再沒有任何痕迹。
馮曇出軌。
叫經理上酒來,自斟自酌,間或有人陪著喝兩杯,慢慢的,竟而又醉了。
郗至誠時間算得准,蘇三到機場便有司機直接拖他到玉泉山來,再往裡沒有車道,得自己走過去。郗至誠的這小小別館,偏安玉泉山腳,若沒人帶路蘇三隻怕也找不到,一路樹木繁盛,籬笆竹林,撲面的是山林颯颯清風,穿梭的是嘰嘰喳喳的雀鳥,仿若穿越千年回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時代。叢林掩映里有三兩座矮矮民居,進門時熱騰騰的早餐剛上桌,郗至誠給他盛好一碗豆花:「來,嘗嘗我的手藝。」
飛揚,飛揚,飛揚——
「送給阿昕了。」
孫蕾蕾仰起頭來,淚眼婆娑:「Moon姐,你說我該怎麼辦?」
蒙細月一聲不吭,換綠燈後繼續前行,到酒店后停好車,蘇三跟在她身後進電梯。他們倆的套房在同一樓層,一東一西,她摁下電梯按鈕,眼睛直直鎖在樓層顯示燈上,蘇三的眼睛又鎖在她身上,她不看也知道,短短几層樓,像要熬過千年萬年。到最後電梯終於嘀的一聲響了,她逃命般的往外沖,卻被一雙強有力的手拽回來,落入蘇三冰冷卻結實的懷抱。他雙手鎖在她腰上,冰涼的唇落在她耳畔,聲音也冷到極處:「你猜下一次會怎麼樣?」
他動作激烈而蠻橫,像一波又一波的浪頭迎面撲下來,稍有猶豫便要傾滅覆頂。蒙細月只覺整副軀體一瞬間被掏空,許多事情,真實的,虛假的,在這一剎那,像燃盡的煙火,灰飛煙滅,破碎虛空,直至虛無,不可觸摸,不可捕捉。
「不然你以為女人跟你都是為了錢?」蘇三眼神渙散,直直望著院子里柵欄籬笆,「你送她一點小禮物,她都眉開眼笑的,現在你就算不要她,至少給她一條活路,很難么?別讓她一個弱女子,把自己糟蹋到那地步。二嫂好歹有名份在,源表姐還有你陪著,她有什麼?你好歹給她一條活路,別讓她太難堪……」
蒙細月點點頭,問景韶華:「你怎麼說?」
坐在一群朋友中間,人人都有自己忙乎的事情,只有他孤伶伶的,傻子一樣。
蘇三撇撇嘴不屑道:「我是沒什麼功利心!」
即便如今他真的愛她到痴狂,將來後悔了,輕飄飄一揮衣袖,別人只會說人不風流枉少年。
「好。」
蘇三赤腳站在樓梯上,眼直直地瞪著鎖住的門,她走了,她走了,她走了,腦子裡翻來覆去都是這幾個字。不曉得過了多久,腿腳發麻,他癱下來做到樓梯上,赤腳有一下沒一下地蹬著木樓梯打拍子,一直坐到他覺得自己這樣很無聊,又沒人心疼,自虐個什麼勁兒呢?
現在蘇三心裏卻只有怨怒。
蘇三目光淡淡從女老師身上掃過,心裏其實已經明白那年輕女老師的意思,卻仍掏出手機,撥到女老師的手機上,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
墜子是一隻鏤空鑲鑽的招財貓,纏著兩圈細細的鉑金鏈。
郗至誠袖手旁觀。
好像天下人都在跟她作對一樣。
那是郗至誠結婚的日子,也是蒙細月第一次見到蘇三,老早聽說過郗至誠有那麼個寶貝弟弟,據說最得長輩寵。傳得最邪乎的事迹,是他一位旅居倫敦的遠房姑奶奶,某年回國一趟,在小輩里獨獨相中蘇三。沒兩年那姑奶奶過世,無子女繼承遺產,遺囑里把祖傳的古董悉數留給他,光運回國就裝滿了兩個40尺櫃的集裝箱。蒙細月知道這事的時候,聽說的已是更新的加強版,蘇三成了他們家遠近聞名的散財童子,據說但有親友來訪,表現出對哪樣東西愛不釋手,他一律精裝相贈,理由是自己不懂古玩,由喜歡的人保管更有價值。等郗至誠知道時那兩集裝箱瓶瓶罐罐已送出大半,氣得七竅生煙又無可奈何,哪家沒有幾個厚臉沒皮的親戚呢?偏那些東西又屬蘇三所有,郗至誠也不好說什麼,只好誆他說公司周轉不靈,想拿那些鳥紋缽釉刻碗之類去銀行做抵押,終於替他保住最後一點家當。
「嗯。」
打這往後蘇三往幼兒園遛就成了習慣。蒙細月每回匆匆趕到時都能看到那年輕女老師不是陪童童做摺紙,就是給她畫卡片,當然,順使也和蘇三閑話家常。
蘇三就這麼和蒙細月僵持了很久,同在一個城市,同在一家公司,但他們就有辦法從不碰面,說起來也容易,因為蘇三從來不去公司。周末周粵年回江城,前些天他去蘇州工業園那邊視察工廠的情況,到周末回來聽說蘇三和周蘇年鬧僵,出來給他們說和。周蘇年也沒生氣,他只是見不得蘇三一到蒙細月跟前就氣短的模樣,再加上那天他們在會所里打架,其實也脫不了蒙細月的干係。偏偏蘇三不許他說,害他被蒙細月訓還不能還口,所以一肚子氣。
「滾!」
孫蕾蕾聽她說完可能要安排給她的幾部戲,撇撇嘴問:「我怎麼如今成女強人專業戶了?」
這樣胡鬧下去,最後害得又是誰呢?還不是他自己!
蘇三欲言又止,停住腳不肯往前走,老半天後說:「我不是傻,我真以為她等錢用。」
孫蕾蕾不敢置信地瞪著蒙細月:「Moon姐,你公平一點!這件事即使有錯,難道錯都在我一個人嗎?」
因為爸爸要來看我!
「不會,」蒙細月言語里不漏一絲情緒,「但會有別的女人,用你從阿昕手裡搶景韶華的方法,來從你手裡搶景韶華。事情鬧大,對你一點好處也沒有。這個世界從來對男人寬容,男人喜新厭舊叫風流,女人出軌一次足以斷送終身。」
航空公司說最早一班飛北京的航班也要早六點。
郗至誠調侃完她,終於恢復正經:「Moon,蘇三一直很聽話,爸媽的,我的,你的。他前兩天回北京,見到我二話不說就把我揍了一頓,他長這麼大,我頭一次看他這麼傷心。」他聲音低下來,有些許凝重,「那一次,都沒有。」
再抬眼時又撞入車鏡里那雙深邃眼眸里,他終於開口,一字一句都帶著陰冷的狠勁,一雙眼如淬毒的箭,直往她心窩裡扎:「我今天要真把他們打死了,你怎麼跟我二哥交代?」
到會所后經理見他們未帶女伴,便問要不要安排陪唱,蘇三問周蘇年:「你最近不是新交了個女朋友,怎麼也不帶出來見見?」
蘇三別過臉偷笑,因為實在受不了童童一整天舅舅舅舅的叫來叫去,索性想出這麼一招,反正舅舅也是Uncle,叔叔也是Uncle,不至於叫一次就提醒他一次。蒙細月顧不上他這點小心思,皺皺眉沒說什麼,還未到家蘇三又接到電話,貌似在和人約時間,掛機后他朝蒙細月笑說:「早上讓童童試我的鋼琴,不是很合她用,重新訂了一架。」
蘇三脖子一伸,果然在廚房裡看到一方小石磨,養生養到這地步,他對二哥的景仰又上升到一個新層次。
這蠢女人,被犧牲放棄而不自知,笨得豬一樣。
騙人。
「你不如親自去問他?」
「蒙細月,你到底有沒有心?」
只有換氣的時候,從喉嚨間發出的,粗啞斷續的摩擦聲。
周粵年想起的,是他無可遏制要想念,又無法向任何人傾訴的那段感情。
當然也是他二哥太牛逼,做得這樣神不知鬼不覺。
其實蘇三還有架雷神的商務機停在江城機場,執照也在手上,他的會員卡可隨時在全國所有民用機場降落。
「難怪馮曇會出軌,你今天這些都是活該,馮曇移情別戀是你活該,二哥不愛你也是你活該,你這種沒有心的女人,永遠沒有人會再愛你,你不值得。」
「那胸針呢?」
蘇三啪的一聲又把首飾盒扔回抽屜里,加菲貓再好,蒙細月也不喜歡,她就好招財貓那一口。
千般怨恨、萬般委屈,好像都在這氣息交纏間消逝不見,蘇三全忘記片刻前他還拿最刻毒的話來戳她。他只覺得她冷,耳垂像深海里撈出來的珠子,一絲熱氣也沒有,他便吻住她耳垂,她不知是在掙扎還是在發抖,反正攪得他渾身都躁熱起來。蘇三在她髮根耳垂處胡亂吻一氣,到最後他心裏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覺——覺得那小小一塊耳肉翻來覆去的都要被他嚼爛了,總該不會再冷才對。他轉而去吮她的頸窩,周粵年訂婚的那天她頸間扎著條絲巾,不經意間就透出些嫵媚的風情,但她平日是不扎絲巾的,後來他終於想明白,也許是要掩飾吻痕。他就著月光仔細地瞧,現在竟白皙一如玉瓷,再無半點他的痕迹。
到晚上孫蕾蕾又纏著她要擠一張床,蒙細月知道她現在只是怕孤單,但凡落了單,不知道要胡思亂想些什麼,只好先依著她。
源表姐自然不是親表姐,中國人一表三千里,不過和郗家沾親帶故倒是真的,蘇三自小就管源表姐叫二嫂,叫了許多年,最後成他二嫂的人卻不是她。那時他還同情過二哥的,因為源表姐哪裡看都不遜色後來的二嫂,家世長相,學識見地,沒有一樣差的,和郗家關係也不可謂不好,最後因為那樣的原因被拆散,蘇三很為二哥和源表姐傷心過一陣。
孫蕾蕾嘻嘻一笑:「斗小三也要看值不值得。」
郗至誠和馮??能給她什麼呢?他知道自己或許沒他們那麼有能耐,可是一蘇三賭氣地想,我什麼都可以給你,這一點我比他們誰都強。
蘇三聽明白來龍去脈,仍沒明白周粵年到底激動個什麼勁兒,最後周粵年忍無可忍,斥問:「你懂不懂什麼叫青春啊?你知道我看他們演唱會是什麼時候么?2003和2004,我大學正輝煌的時候呢,今天那一對夫妻那時候在隔壁學校可火了,你真不知道他們有多紅……」
他醒過來后很勉強地擠出個笑容,說沒事,沒事。
郗至誠被吼得一陣懵,手上放鬆力度,卻未見蘇三反攻上來。郗至誠又驚又疑,畢竟年過三十,他這兩年身手大不如前,幾次練手都輸給蘇三,這次怎會這麼容易把這小子打趴下?蘇三整副骨架都跟散掉一樣,像是初時提著一股真氣跑到這裏,現在發泄過,整個人都垮下去。郗至誠怔愣許久后問:「你跑到這裏來,是給——給蒙細月出頭來了?」
蒙細月仍不作聲,不曉得什麼時候她忍不住笑了一下,也是慘慘淡淡的。她把蘇三推開,自顧自起身開始撿衣服,凌落一地,從卧室一直找到書房口,裡頭的襯衣被揉得一團糟,她一聲不吭地拾起來,將就著穿上身。蘇三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身後,說:「活該你沒有人愛。」
第三天用上藥物,注射稀釋的阿米妥品,這一回蒙細月說,是,我愛你二哥,降一檔馮曇也比你強。
蘇三拍拍童童的小臉蛋:「乖,幹得好!舅舅給你做飯吃。」
所以蒙細月看到手機顯示的郗至誠的名字,心裏就咯噔一下,想著速度也太快了些,她渾身警備,郗至誠語氣卻輕快得很,問她在忙什麼。蒙細月照實作答,說給周家光年電訊的慈善晚宴做準備,郗至誠跟周因兩家也頗熟,笑說:「你幫我拍一樣差不多價錢的,給周粵年做訂婚禮,最近實在忙,等他們結婚的時候,我一定到。」他聲音很輕,說完后又補充解釋,「阿源要我代她向你問好,她最近身體不大好,不然的話……她說很想你,想到江城去看看你的。」
看他這二哥多厲害,這至少也藏兩年了,密不透風的,家裡沒一個人知道。
蒙細月笑得喘起氣來,緩過來后仍堅定地搖搖頭,她知道蘇三一時興緻上來幹勁是很大的,但看看最近這形勢,他三天兩頭就要陰陽怪氣地找她一回茬,怎麼能放心把童童交給他?況且再怎麼說蘇三也是她老闆,哪有讓老闆給自己帶孩子的道理?她笑笑說:「你彈得好畫得好是一碼事,小孩子要從基礎教,你未必有那個耐心。」
蒙細月仍微笑著,半晌后輕聲反問:「難道不是嗎?」
這句話一說出口,身旁人的視線立刻警覺銳利起來,蘇三意識到說錯話,蒙細月最忌諱別人說「又不是沒你就不行」,因為她不是做老闆,要是公司離開她照樣轉,那等於是對她價值最大的否定。蘇三這些天也想過,蒙細月如今警戒性這麼高,大概也是被這回離婚給鬧的,既然老公和老闆都不可靠,那對一個女人而言,似乎也只剩下錢是可靠的了。更何況她還帶著童童,自然要事事為女兒打算……這麼一比較,蘇三頓覺自己受的那些氣都不是氣了,一心自我檢討:「或者你稍微緩緩,不然你事情做完了,自己垮下來,童童怎麼辦?」
蘇三自己也不清楚,究竟什麼時候開始對蒙細月有那樣的念頭。
「別別別,蒙姐姐你別激動,我也是剛剛接到老二電話,他說蘇三不肯給你電話,所以要我去,可我現在一時半會兒過不去……」
這回蒙細月聽明白了,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偏偏郗至誠還要說:「有人譴責我,說我不僅不能給你一個名份,甚至還逼迫你和馮曇維持夫妻關係掩人耳目,到頭來馮曇出軌你面子全無,最後連你要爭撫養權我都不肯幫忙……讓一個『弱女子』如此全心全意為我付出,我郗至誠簡直是天下男人的恥辱。」
他也不解釋什麼,但蒙細月分明清楚,他這是在控訴她:我這可是在為你出賣色相呢!
「你一分鐘不這麼理智會死啊?」蘇三音調陡然拔高,引得童童張望。蒙細月瞅見童童開心的表情,不得不耐下性子來勸蘇三,「你這樣的做法讓我很為難,是,現在童童需要人關心,所以你用這樣的名義來對她好,在她身上不停的花錢,仗著她喜歡,不讓我拒絕。這樣下去,你可以不斷地對她好,不斷地在她身上花錢,到我無力償還的時候,你要我怎麼辦呢?等這樣的人情債堆積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你又要我用什麼樣的辦法來償還呢?」
年輕姑娘的那點心思在蒙細月面前自是無所遁形。晚間吃飯後蘇三還接到女老師的簡訊,說今天臨放學時忘記叮囑童童明天要帶某本課外書。蘇三把簡訊內容轉述給童童,又回復老師說謝謝。蒙細月看在眼裡忍不住調侃道:「小何老師工作進步得真快,童www.hetubook.com.com童剛轉過來那會兒,對這幼兒園環境不熟,放學后我沒按時去接,從沒見有人陪著一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拐賣兒童的新聞多,老師也認真負責多了。」
蘇三撇撇嘴,以為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招財貓呢。
她聲音輕且惶恐,一臉愧疚神態,童童忙不迭地點頭,蘇三又勸:「要不休一陣假?」
「我神經質?你怎麼不告訴Moon姐,粵少的訂婚禮上,你都拍了些什麼?」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南湖幼兒園的規矩是必須由登記過的家長來接,到五點后蒙細月仍未過來,童童好像很習慣,從抽屜里翻出一本故事書,乖乖地坐在座位上看。女老師也陪著她,很善解人意地向蘇三解釋:「馮亦童的媽媽經常會晚來。」蒙細月到的時侯已五點一刻,心急火燎地笑著給老師道歉。說路上堵豐。她嘰里呱啦說完一堆,才發現蘇三也在一旁。
「你把童童放在我這裏,根本不是怕別人找到她,你是生怕別人找不到她,生怕馮曇不知道她在我這裏。」
「他跟人關起門來講戲,講了五個小時都沒出來!」
沒什麼,她也生了,也是女兒。
童童說完,就抱著衣服鑽進浴室去泡澡。蒙細月開始煮碗筷消毒,沸水滾過一遍有一遍,她則站在旁邊看著碗筷瓷盤在沸水裡跳舞。蘇三靠在開放式廚房的小吧合旁,看她把瓷碗從沸水裡撈出來。在水龍頭下沖兩遍,又在熱水裡燙一燙。
「你,」蘇三被她一句話噎住,聲調陡然拔高,口不擇言起來,「是啊,我對你失望不要緊,那二哥呢,他不嫌臟,他能再要一個人盡可夫的女人?」
「我去做催眠治療。」
郗至誠沉默片刻,忽然問:「我和阿源在一起,你有什麼看法沒有?」
「是,不在你一個人,」蒙細月唇角微微一扯,「你想說寧可拼個魚死網破,也要死得轟轟烈烈對吧?你就算死也要拖著景韶華,成全你一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烈女名聲對吧?」
蘇三冷臉看著那碗豆花,新鮮倒是新鮮,郗至誠面有得色,指著對面女人說:「純天然,我跟你源表姐在山上開了一塊地,自種的黃豆,連化肥都沒施過。哦,去年秋天收的,現在還剩點兒,你要不要,我分你一點,不過你沒磨子。」
你這個沒有青春的傢伙!周粵年這樣說。
或許就是以為自己太清楚,以為那堤壩建得足夠牢固,年年築高,再無風險,不料一朝崩塌,洪水洶湧而來,再也無法阻擋。
「我給你兩條路,第一條,你可以繼續鬧,鬧到天下人都知道你從阿昕那裡把他搶過來,不到一年這半生不熟的鴨子又飛了,我也用不著費那個勁兒雪藏你,你跌不下來,也漲不上去,不出兩年大家就會厭倦一個瘋婆子;第二條,我這裏幫你談好幾個本子,給你量身定做的,公司現在什麼形勢你也清楚,正是搶先機上位的時候。郗總一直在籌備上市,到時候內部配股的額度……你不用我多說了吧?」
睡足幾鐘頭,她氣色比先前好些,手腳仍虛浮得很,蘇三伸手探她額上溫度:「有點燒,吃過葯沒?」
蘇三忽而明白了什麼,他聽周蘇年說漏嘴時提過,周粵年在讀大學時談過場戀愛,天雷勾動地火,用周蘇年的話說是「就算那女人要把他給油煎了他還會主動在油鍋里跳著翻面」,最後不知為何,也無疾而終。
「那怎麼童童也叫我一聲Uncle,我樂意,不行啊?」
說得通俗點就是個小型企業高峰經濟論壇吧,蘇三是這麼理解的,聽周粵年絮絮叨叨講了半晌,最後蘇三終於明白,今天那伙人,正是那個聲名赫赫的搖滾樂隊班子!
這句話的效果立竿見影,兩人嘴上停下來,眼刀子卻唰唰唰的梭來梭去,蒙細月一眼瞥見景韶華眉角的抓痕,心中直嘆氣,轉頭問孫蕾蕾:「聽說你在片場動的手?」
「她會不會和韶華複合?」
那天他們最後一樣收穫是條毛衣鏈,蒙細月好像特別喜歡那條毛衣鏈,郗至誠連逛幾個櫃檯,都被蒙細月拽回來。最後郗至誠搖著頭直笑,叫店員取出毛衣鏈給蒙細月試戴,乖乖掏卡買單。
蒙細月問:「你想回哪裡,南湖那邊還是酒店?」
那時的蘇三真真叫年輕,十七八歲的少年人,像初夏的陽光那樣,不帶一絲陰霾。他站在那裡,眉目俊朗,美好得不似人間少年,蒙細月簡直想象不出,會有什麼人忍心傷害欺騙這樣的孩子。偏偏叫她遇見這樣的事,蘇三氣得渾身直打抖,傷心絕望,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蒙細月看在眼裡都覺得心疼,生怕他哭出來,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護住他對那女孩說:「永遠沒有人會再愛你,你不值得。」
蒙細月臉色陡變,卻沒再說什麼。前腳把周粵年訂婚儀式的一些後續事宜給了了,後腳蘇珊娛樂里就後院起火,她本來準備順便和周粵年談談下一年的合作,公司那頭卻打來追魂奪命call:「Moon姐,你趕緊到公司來一趟,景韶華和蕾蕾吵起來了,錄音棚被砸得亂七八糟。我們誰都勸不住,只有Moon姐您來才鎮得住呀……」
蘇三大喜過望,趁熱打鐵道:「要不你先讓我試兩個月,這樣你周末也可以休息,過兩個月我教得不好,你再讓童童繼續報班,我絕對沒有意見!」
「嗯,」蒙細月笑著點點頭,「所以你要好好學,不能偷懶,我們先把鋼琴放在舅舅這裏,等過些日子媽媽找到房子再搬過去,好不好?」
更不能容許,她對蘇三有任何覬覦之心。
蘇三問得執拗,蒙細月便順著他的意思,問:「你怎麼知道的?」
偏他是老闆的弟弟,蒙細月不僅不能踹他,還得好言相勸,說些類似「你看清了一個不值得浪費真心的人,而她卻失去了一個真心愛過她的人,活該的人是她不是你」這種把她自己腦袋伸給驢子踢三腳也不會相信的鬼話。
效果還是有一些,閃現次數最多的畫面是他在窗邊吻蒙細月,她面色酡紅,醉態可掬,像小女孩似的撒嬌哭鬧。他想也許這記憶較為美好,所以他願意自己記住,讓他驚醒的碎片,總是他和蒙細月在吵,每次內容都不一樣,地點卻都一樣,在他酒店的套房裡。他為她死心眼不肯離婚憤怒異常,罵她犯賤,不值當,她反唇相譏,說寧願愛一個有擔當有能力的男人,也永遠不會喜歡他這種百無一用的三傻子。
「有什麼好說的,別人一個新人,我講講戲又怎麼了,你以為人人都跟你孫一條這麼厲害,天賦過人無師自通?」
她一句話說中孫蕾蕾心事,孫蕾蕾所有氣焰霎時間熄火,久久憋出一句:「那也不能我一個人擔著。」
哦,哦。
一切都歸於沉寂的時候,她仰躺著一動不動,蘇三仍直直瞪住她,她覺得他指尖好象是冰冰涼的,從她眉毛上劃過去,再到她的耳廓,下巴。久久后她聽到蘇三笑著說:「長這麼大,頭一次覺得自己像嫖客。」
郗至誠婚禮當天又出變故,流程上一切都好好的,唯獨到家庭人員致辭前出了岔子,酒店裡遍尋不著蘇三。
前不久,她丈夫你也見過吧,他們都來過我們家……休產假,搞得我焦頭爛額,不如你回來幫我吧,反正你讀書也是閑混。
就著冰箱里的儲存,蘇三燉上一鍋仔排湯,炒一盤黃牛肉再一盤番茄炒蛋,牛肉炒老了,倒也還能入口。童童幫忙收拾好餐廳的桌子,顛顛地給他端盤子,蘇三掌著勺,無端生出許多滿足感來。兩盤菜上桌后飯也蒸熟了,只那鍋湯還在咕嚕咕嚕地滾著冒泡,蘇三正準備盛飯,忽聽身後有人說:「別,你把碗再煮一煮。」
聲聲字字,唱得愴慟哀絕,蘇三記得曾有人說「寫歌的人假正經,聽歌的人最無情」,如今他卻覺得,這台上肉麻兮兮對唱的兩個人,才真真是最無情。
再一年,稀里糊塗混到學位,家裡催著他回來,他偷偷把機票訂早兩日,想給父母和大哥二哥一個驚喜。
「孫蕾蕾,你夠了!不是你天天給她介紹走秀讓她出差然後二十四小時倒貼送上門我會跟阿昕分手?」
孫蕾蕾雙手捧著臉,嗚嗚地哭:「Moon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你不止看不起我,公司里簽約下來的,你沒一個正眼看得上的。我知道你現在特別瞧不起我這種女人,你剛剛……」
當晚周粵年的電話就過來,痛罵蘇三不識輕重,蘇三知道周粵年也是為自己好,所以也不反駁,老老實實聽他教訓。難得今天周粵年興緻也很好,只象徵性地訓了他兩句,餘下的功夫都一個勁的說今天晚上和那伙人吃飯的細節。蘇三越聽越奇怪,終於忍不住問:「不就一個雜誌主編,一個搞房地產的,再加一個做示波器的,你至於么?」
所以呀,這女人她活該。
招財貓有什麼好?笑眯眯的看著和氣,心裏一肚子壞水,陰險!加菲貓才好呢,好吃懶做,混吃等死。
蒙細月從車鏡里瞥他一眼,四肢更虛浮無力,她懶得開口去說他什麼,怎麼說也二十四五的人了,難道一世都要她提著耳朵教么?他原來不是這樣的,原來頂多燒個錢而已,不成想他如今鬧得這樣大,蒙細月不敢想下去。她想起周蘇年和警察的話,若不是還有保安攔著他,怕不是要出人命的?他已這樣的年紀,卻一味不懂事,以為有郗至誠給他把天撐著,他就可以一味胡來么?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蒙細月勸完孫蕾蕾,準備去幼兒園接童童,她剛為童童報了南湖幼兒園的班,今年上一年,明年便可入小學。她正收拾著,孫蕾蕾卻拉住她:「Moon姐,我今天去你那裡好不好?」蒙細月無奈,見她這模樣又怕她一時氣上頭來鬧出什麼事端,只好點點頭。孫蕾蕾跟著她去幼兒園,一起接童童放學,晚上照例要給童童講故事。小孩子睡得早,安頓童童睡下后,蒙細月又翻來覆去地給孫蕾蕾講道理,跟她談幾部新戲的構思,不停地畫餅給孫蕾蕾,希望能把她的心思定一定。
真那樣,又太殘忍了些,蒙細月忍不住替孫蕾蕾嘆口氣。

蒙細月臉色登時就變了,見童童高興,也不好當面說什麼。到家時專賣店那邊的琴也正好送到了,和蘇三原來那架一樣,也是博蘭斯勒的,德國原廠的工藝,古樸敦厚又不失高貴優雅。蒙細月對鋼琴只知皮毛,但單看外觀質地也知道不便宜,童童趴在一旁嘰嘰咕咕地問,送貨員一邊解答一邊裝琴。蒙細月揮揮手將蘇三拎到一旁:「你不要再在童童身上花這麼多錢了。」
電話打回北京,撥了三回才有人接,是女人的聲音:「蘇三?找你二哥有事?」
蒙細月渾身無力,心中凄苦無法言說,只無聲地嘆口氣,老久后聽蘇三哼一聲:「回酒店吧。」蒙細月稍稍鬆口氣,真怕蘇三這小祖宗鬧起脾氣來要回南湖那邊,那她真是一整晚都不要睡覺了。她發動引擎,直覺雙手雙腳都在打抖,不敢開快車,維持著五十邁的速度勻速前行。
「你不覺得那女人很漂亮嗎?」
「哦,做什麼?」
「你不肯離婚,不是捨不得馮曇,而是因為對撫養權沒有信心。」
「劉老師好凶,總嫌我指頭放得不對,」童童加緊時機告狀,「我要舅舅教!」
最近蘇三經常喝醉,常常一兩杯落肚,就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了。
「你二哥的。」
「媽媽給手機設了鬧鐘,說睡醒給我做飯吃,」童童舉著手機,一臉邀功笑容,「我看媽媽沒睡好,所以把鬧鐘按掉了。」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洒,
「蒙細月……一顆心都在我身上?」
周粵年素來也有些花的,蒙細月自打來江城,就覺得這蘇珊娛樂儼然是那幾家公子哥兒們的舊愛收容所,但凡有點名頭又有點姿色的明星,大抵都和他們有交情。然而周粵年玩歸玩,正經做事還是挺認真的,他公司的新產品的推廣策劃會,蒙細月去聽過幾次,結論是幸而周粵年的興趣和郗至誠不太重合,又晚生幾年,否則遲早必成郗至誠的勁敵。
他從那時起就恨上了招財貓這樣東西,連去飯店吃飯,若前台那裡供著招財貓,他也要掉頭就走。
蒙細月愣愣,沒恍過神來,大約在焚心的酒里浸得太久,一時一刻還清醒不過來。蘇三伏下身來吻她,吻得她發痛,這回她明白過來,他存心的,她隱隱約約察覺到原因,又不確實,但她知道這一回蘇三是存心的,他存心要弄痛她,讓她嘗一嘗痛的滋味。
蒙細月無奈,走過去問他:「你不回家?」蘇三睜開眼冷冷瞥她,站起身來說:「回去。」他跟著她出來,氣氛低凝,一路沉默,蒙細月忍不住又說:「對不起。」蘇三哼了一聲,神情淡漠,仍看不出情緒來。為避記者他們專門繞到另一出口,遠遠地望著那對準新人處的人聲鼎沸,蒙細月又回頭瞥瞥蘇三,看他犟著脖子,還有些和她賭氣的模樣,好氣又好笑地勸道:「你看像周粵年這樣,不也很好,你怎麼就不跟他學學。」
周粵年扶著他到洗手間,吐得昏天黑地,到後來其實也無內容可吐了,蘇三隻是覺得難受。難受得想把整顆心都摳出來,隨意扔到哪個垃圾桶里都好,只要它別長在自己身上,讓自己痛便好。
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縈繞在他心間,久久緩不過神來。回國后他也談戀愛,跟著二哥也好,跟著周家兄弟也好,從來不缺圍著他們打轉的鶯鶯燕燕。也不是沒試著去投入過,有那麼兩三次,他也碰到過感覺不錯的女孩,心想不如就這麼定下來吧,但不知為什麼,到最後總好像差些什麼。有的是他先提出分手,也有對方先提的,比如孫蕾蕾,就很有那麼一股寧折不彎的勁兒。她出道起點高,性子也烈,結果蹉跎了許多年,他很替孫蕾蕾可惜。為把她捧起來,公司也很花了些氣力,好在孫蕾蕾爭氣,兩部電影拍下來就有一堆導演搶著預約。誰知後來分手卻是孫蕾蕾提的,她說她心裏的人不是他。他心裏的人也不是她。知道內情的都替他不平。因家小妹有一回碰到孫蕾蕾,甚至當面扇了她一耳光,罵她不識好歹,敬酒不吃吃罰酒。朋友們爭先恐後替他出頭,他居然也不覺得怎麼傷心,陸續地總歸有人陪著,卻總覺得寂寞。
蒙細月刻意往狠了說,果然郗至誠笑起來:「算了,看在你還有分寸的份上,就到此為止吧。」蒙細月不敢接話,怕說錯話郗至誠反悔,又聽他嘆道,「說到底你也是為了童童,你們夫妻搞成這樣,也有我一點責任,這回算扯平吧,Moon,我不欠你了。再換個人,也看不住他,你這口黑鍋我幫你扛,以後你再有什麼事要幫忙的,儘管跟我開口。」
接到郗至誠電話時,蒙細月正在最後一遍檢查周粵年訂婚儀式的場地,這兩天沒見蘇三,電話打過去居然是通的,蘇三說「我還活著,你放心」,一句話把她噎住,不敢再去惹他。她要忙的事情多,給童童聯繫幼兒園,已經圈定的幾家還要實地考核,有幾部戲的本子已到案頭,還有幾部戲的成本要核……最最擔心的是郗至誠那邊,她搶到撫養權畢竟有點「狐假虎威」的計謀在,馮曇若不小心流露出什麼怨言,郗至誠那邊恐怕要疑心。
即便在那些記憶里,她都在肆無忌憚地傷害他。
蒙細月不敢相信郗至誠如此寬宏大量,最後那句「儘管跟我開口」,顯然是恩威並用的意思了。她愣了好半天,說:「我想在江城買套房子,童童明年要上學,我看江城的教育環境不錯,成本比北京低好多,想挑個重點小學附近的房子。」
老實說,蒙細月覺得蘇三一點都不冤,完全當得起三傻子一詞。
蒙細月一時臉漲得通紅,旁邊正有人問:「Moon姐,你看這東西放這裏對不對?」蒙細月三步並作兩步衝出會場,尋到一僻靜偏廳,那頭郗至誠還不放過,盡情戲謔調侃,「原來我們阿Moon之所以夫妻關係處理不當,是因為對我郗至誠郗老二情根深種,我聽說之後倍感榮幸,激動得不敢相信,特來求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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