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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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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行軍策略

第04章 行軍策略

王子舟問:「哦對,你住東竹寮。」
就在她意興闌珊地洗漱完、躺下睡覺時,放在書桌上充電的手機幾不可聞地輕震了一下。
陳塢彎腰替她去撿。
陳塢說:「確實。」
陳塢回:「騎車來的。」
「不用導航,很近。」陳塢說。
頁面上卻忽然游標閃爍——
王子舟在睡前開啟了那個久違的線上共享文件。
對方和昨天一樣,仍然是輕裝而來;王子舟也沒有誇張到再背負一個「炸藥包」,她終於可以挺直脊背,輕鬆地與對方打招呼:「嗨。」
來日本之後,路過很多次河豚店,但她從沒想過進去吃一頓。
「挺好吃的。」她吃完咕噥。
罷了,同吃一鍋魚,要死一起死,怕什麼?
原來如此。
王將軍按照行軍策略穩紮穩打,逐步攻入對方的私人領地。按照她的設想,應該先問「你是江蘇哪裡人」,對方若回答「江陰」,她就順水推舟說「好巧,我本科最好的朋友也是江陰人」。
這大概就是一種叫作同類氣息的東西。
「啊,是苜蓿。」王子舟恍然大悟。
王子舟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常勝將軍不打無準備之仗。
換作往常,她肯定毫不在意地睡了。
寂靜午後。
王子舟想,我要不要現在把那枚百元硬幣還給他?如果被拒收豈不是很尷尬?但錯過這次,說不定以後也沒什麼機會了。一種介於「捨不得」和「應該給」之間的情緒,在她心頭盪鞦韆,前後搖擺。
河豚料理,哪怕是普普通通連鎖店,對窮學生而言,也完全稱得上是高階料理。三位數以下的菜品很少,可選的只有一些前菜、炸物和飲料。
留意著時間,她在七點整走到了大丸百貨前面的巴士站。
王子舟進退維谷地拿著錢包,陳塢的視線飛快掠過她特意卡在透明照片夾里的那枚百元硬幣。
很合理,畢竟打仗也存在主次。
王子舟決定關掉這個共享文件。
他看到了。
喊她吃河豚到底什麼意思?是賠禮道歉,還是挑釁她,抑或只是巧合?
像開啟了一個隱秘的房間。
是有點肉痛但可以負擔的程度。
太好了吧!王子舟如釋重負,指向最中間那個套餐——
「先吃吧。」陳塢說著,把裝涼拌魚皮的小碗往她這邊推了一點,「你有忌口嗎?」
所以,哪怕她後來知道,原來河豚是可以養殖的,控毒技術也很成熟,吃了並不會死掉,她也不願意去冒險。
若因準備不周戰敗,好一點的結局是,她這個常勝將軍被革職流放,差一點的結局,就是乾脆在戰場上死掉。
於是有了這封郵件。
「你在校友群里嗎?!」她吃驚道,「我怎麼沒搜——」
還有十分鐘才到七點,於是她走得格外慢。
等待會焦躁,被等不禮貌。
問「這是什麼」,可以滿足好奇心,卻是很失禮的行為。
hetubook.com.com子舟被吞沒的瞬間,對方直起身,若無其事地把紙片還給她,將她從波濤中拽了出來——他甚至看都沒看一眼。
撿起他人掉落的私人物品,不過度關注它是一種美德。
「啊,不是。」王子舟忽然意識到自己吃完那一口就沒再動筷子了,於是又夾了一筷子魚皮沙拉塞進嘴裏。
「嗯。」
殺頭吧,陛下。
王子舟左腳蹬地、右腳踩在單車踏板上,側著半個身子,回頭看著烈日下面目不清的對方,瀟洒應道:「改天再說吧,我今天的活還沒幹完。」
王子舟甚至能描摹出這種行為背後的邏輯路徑——發郵件邀請會不會太過正式?那在共享文件里寫吧;寫在共享文件里對方會不會看不到?那還是發郵件吧。
一張紙片被帶出口袋,慢慢悠悠飄落到地上。
她忽然鯉魚打挺地坐起來,掀開空調毯下了床,拿起手機。
她連回應也不等,握緊把手,左腳搭上踏板,右腳往下一踩,飛馳而去。
意外,又沒那麼意外。
接下來的一整個白天都顯得有些漫長,王子舟下午五點多就完成了當天的工作計劃。
到七點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她坐在電腦前一邊輕敲桌面,一邊思索。
警惕的王將軍忽然回過神,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裡?這樣走對嗎?」
「校友群里的王子舟是你嗎?」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王子舟馬上就想起自己半夜氣得睡不著發的那條微博——警報聲登時拉響,他回關我了嗎?看到我的微博了嗎?什麼時候?!
一萬多。
她將思維導圖小心翼翼地從紙上裁下來——巴掌大小,仿若小抄。
她又重新找到陳塢的微博,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的關注人數居然是——零。
「秧草?」王子舟看他。
「嗯。」王子舟悶悶應了一聲。
還行吧,沒有想象中昂貴。
她找到一處空白角落,畫了個小小的思維導圖出來。
三折錢包才剛剛開啟,對方就這樣問道。
江陰不大,高中也不多,對方如果問:「是嗎,哪個高中的?」那她就可以說出那個高中的名字,這時候對方大概率會接:「那和我是校友。」到這時候,她就可以問出那句話:「叫蔣劍照,你認識嗎?她在J大歷史系讀博。」
王子舟差點嗆到。
好合理的揣測,但也有自作多情的嫌疑。
王子舟東看西看,浪費了大半個小時,紙上也記得亂七八糟。
那種微妙。
那是王子舟第一次把考試和打仗這種緊迫、危險的事情掛上鉤——不好好準備,別說取勝了,搞不好還要丟掉性命。這種概念所帶來的威脅,從考試這個範疇蔓延開來,逐漸佔領了她生活的全部領域。
品嚐魚皮,王子舟感覺像在咀嚼一種固體膠,和她預想中無與倫比的鮮美滋味好像不太沾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果然,想象與實際,一定存在著落差。
學校?家鄉?興趣愛好?
王子舟這樣想著,卻言行相詭地在螢幕前又盯著那個文件盯了十分鐘。
於是臉上湧起來的笑也在黑暗中遽然消退。
選手在拳擊比賽場外見面了,還是場外的風讓人心曠神怡。
我就不該點開這個文件!
「我那天真的沒有帶錢。」她說,「後來再下去,你已經走了。」
最初有這個概念,是因為小學時交的一個稍年長她的筆友。對方寫信跟她說:「期末考試臨近了,但沒關係,本常勝將軍已經擦好槍準備上戰場了。」
此人留不得了,王將軍心如死灰地想。
王子舟覺得自己也像這小巷一樣黯淡,她莫名其妙地接了一句:「浙江不怎麼吃河豚,你們那裡會吃河豚嗎?」
「你吃過河豚嗎?」拐進巷子時,陳塢忽然問她。
王子舟反而心理平衡了,只是稍稍有些不太確定——河豚到底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她直覺偏向于後者,對方在發現擔當譯員關注自己之後,順手瀏覽了這位譯員的主頁。
她還沉浸在劫後餘生的情緒里,忍不住覆盤剛才那一瞬間。越是覆盤,疑心就愈重,非要得出個結論才罷休——會看到嗎?不可能吧,字那麼小,沒有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看清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河豚是什麼玩意?
「忽然想吃茶葉蛋——」他看著她回道,「但只煮一個,太浪費香料了。」
「到了。」他說。
王子舟捧著選單,沒有意義地翻著。
陳塢說:「魚腥草不吃。」
說不定哦。
「那就這個吧,可以嗎?」她說。
王將軍逃出生天,把行軍策略揣進兜里,將其握成皺巴巴的一團,竭力平復因驚恐陡增的心率。
她遇到不確定的題目,會暫時擱置去做下一題,畢竟答題時間有限,被絆住可不行。從早上到現在,她已經為這件事浪費了太多的情緒和精力,這讓她產生了虛擲時間的不安感,一到家就抓緊下午的尾巴,在凌晨到來前,把PM派給她的一個訪談聽譯轉寫稿做完了。
往下一劃,什麼呀,根本沒有回關嘛。
偷偷吃。
誰也沒有早,誰也沒有遲。
喜悅為什麼總是伴隨著失落呢?我是個情緒不穩定、看起來莫名其妙的人嗎?她側頭看了眼旁邊黑乎乎的窗戶玻璃,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陳塢回:「東竹寮。」
王子舟坐下來,接過選單。
將軍的手在褲兜里握成拳。
王子舟嘀咕:「江蘇好像沒有吃魚腥草的習慣吧?」
她想象中陳塢應該也會幹這種事。
「你要現在給我茶葉蛋的錢嗎?」
說著掏出手機,打算開導航——
她又反問:「你吃過嗎?」
王子舟想,都好不容易大著膽子來了,當然不能只吃這些,於是視線重回套餐的部m•hetubook•com•com分——
就在她戰術喝水預備執行計劃時,陳塢卻先一步問她——
二十幾歲,仍然處理不好的微妙。
它也許真的很鮮美,但我克服得了那種誘惑。
這就是王將軍的行軍策略。
王將軍,說不定哦。
先別管,想想現在要怎麼回。
王子舟彷佛進入了一個不真實的異世界。為了斬斷這種不明確的感覺來源,她甚至半路停下來,翻出手機,開啟微博,點開了粉絲列表——
王子舟滑鼠移上去檢視編輯時間,是三天前的深夜。他明顯是捕捉到了上一段文字里的怒氣,才會給出這樣的回覆。但其實現在回看,她那段留言的措辭本身並沒有過分強烈的情緒,如果是不夠敏感的人,也許不會察覺到其中隱藏著的咬牙切齒。
「好。」他說著轉頭呼喚店員點單,「すみません、注文お願いします(你好,麻煩點單)。」
店員指引的位置在二樓角落,燈光給得不足,倒是很契合古時候吃河豚的氛圍——搞不好會吃死人,官府下令不準吃,於是偷偷吃。
王子舟抬頭看過去。
………
儘管理性的判斷告訴她對方應該沒看清內容,但還是有一個聲音在不斷挑釁她——
心率降到110次/分左右,就不再往下降了——畢竟還在走路。
京都的人都上哪去了?
就這樣走了幾十步。
民選首相用得著拍沒有實權的皇室的馬屁?
屬於另一方的輸入正在發生。
面對重要的事,她一般不會緊急上陣。
王子舟說:「沒有。你有嗎?」
他會讀心術嗎?!
她好像聽到笑聲,也好像沒有,但是一抬頭,對方真的在笑。王子舟第一次看到他笑。很節制,沒有露牙齒,但應該是真的在笑,因為眼尾有笑意。
二十幾歲,仍然為這種「小事」不安。
王子舟沒有頭緒,於是她開啟搜尋引擎,輸入「初次會面安全話題」這樣的關鍵詞,跳出來的回答是「天氣、交通、新聞、運動」,以及很不負責任的「社交嘛,誇對方就可以啦」——
果不其然。
掐點抵達是最好的。
流露喜惡,也要分物件和場合。如果對面坐著的是蔣劍照,她肯定早就忿忿不滿了:「好難吃,為什麼賣這麼貴?!」
哪怕概率低到可忽略不計。
上面擱了一團蔥。
王子舟瞥一眼螢幕,心想:你可真是煩得很哪。
並排走在步道上。
話題被分為三大類,即:無關緊要、只是用來調節氣氛的,涉及到私人資訊的,以及業務相關的話題。在各大類之下,她又分了一些子類,最後一看,第一大類和最後大類根本沒什麼內容,中間卻是滿滿一大塊——好像她只關心中間那個涉及私人資訊的部分,其餘兩個都只是她打探時的掩護。
「抱歉,請按照您的想法來。」
她也總覺得自己會成為那個倒霉蛋。
陳塢從馬路m•hetubook.com•com對面走了過來。
「沒有搜到我嗎?」
什麼樣的話題是安全的?
但也有符合她想象的部分,比如陳塢會把杯子留下的水漬擦掉。
她離開幾日,屋裡不僅沒有落灰,還多出了一些物件。
不過她沒有直接點單,也沒有說話,因為她根本不確定怎樣才是對的——首先這頓飯性質很模糊,對方到底是出於什麼原因約她吃飯?是因為感到抱歉而賠禮嗎?那這頓飯是不是屬於請客性質?姑且算是請客好了,那她作為客人又該如何做呢?從小受到的教導是,客隨主便,主人給什麼吃什麼,作為客人絕對不能提出要求,即便主人請我點單,也不該點貴的;但後來又聽說,太客氣也是不行的,一味地揀便宜的點,會讓主人覺得你看不起他,從而失禮。
對方問她:「看好了嗎?」
王子舟從一開始就能感知到那個ID下面隱藏著的陌生內心世界,她也很清楚,這種認知不過是靠她自以為是的經驗與直覺揣摩、想象出來的圖景,實際如何,真的難講。但她又能在那一片混沌與不確信的概念里,找到一點她篤定的東西——
等待前菜送達的間隙,王將軍終於有機會執行自己的行軍策略。她說:「聽說晚上有陣雨,你沒有帶傘嗎?」
對方一定是個敏感的人。
被點亮的螢幕上顯示一封新的郵件推送。
「嗯,江蘇很多地方可以吃到。」對方仍然說得很平常。
乾乾凈凈,什麼也沒有留下。
小路上人也沒有。
她最終還是從帆布袋裡翻出了錢包。
店員在這個時候送來了前菜。
有什麼好驚訝的?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從她家到四條高倉站,不過一公里多,實在近得很,於是走路前往。
「J大日本關西校友群。」
「啊?」王子舟回過神,誠實地答道,「沒有。」
「明天」,停頓,「下午」,又停頓,刪除「下午」,改成「傍晚」,停頓,「7點」,刪除,改成「七點在」
驚濤駭浪一瞬湧來。
「沒關係。」他說,「本來就是煮多了。」
他也說:「嗨。」
她心中升騰起不可名狀的竊喜的同時,也無法克服地給自己冠上了罪名。
他就是個敏感的人嘛。
外面打雷了。
「不好吃嗎?」他忽然問。
不是最便宜的,也不是最貴的,怎麼會有這種剛剛好的存在?
其實只是一般好吃,甚至可以稱得上,不太好吃。
提前到顯得太殷勤,遲到又顯出怠慢。
「怎麼吃呢?和日本這邊應該不一樣吧?」
但在王子舟眼裡,所有需要冒著生命危險去體驗的東西,都不值得嘗試。
王子舟屏息盯著螢幕,正期待那個表示場所的狀語名詞出現時,忽然一整條資訊都被刪除了。
生性多疑的王將軍咬牙切齒。
王子舟盯著那枚硬幣說:「我今天正好有一百元。」
好,不錯,任何事情絕對不要當場和-圖-書拍板,回家再想。
也就是說,他誰也不關注。
對方又說:「如果拿不定主意,可以點套餐。」
揣著這份行軍策略,王子舟出了門。
「嗯?」她看過去。
「明天傍晚七點在四條高倉巴士站前碰頭可以嗎?」
對了,蔣劍照。
「哪個校友群?」
在話題逼近死巷的剎那,王子舟說:「茶葉蛋很好吃——」稍頓:「香料是你從國內帶來的嗎?」
我就是趨利避害科的狀元,現在卻稀里糊塗進了這家河豚店。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哦,原來是因為皇室喊我這個新晉首相吃飯。
作為一個恐嚇自己的高手,王子舟翻出一張A4紙,開始撰寫今晚會面的談話綱要。
天氣預報說半夜有雷陣雨,才傍晚,空氣里就浮動著一股不尋常的氣息,躁動、急切,又不安。這條路王子舟平日常走,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戴降噪耳機,她覺得這條路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喧囂。
裝著低於室溫的飲料,杯子就一定會在桌面上留下水漬。有些人對此毫不在意,袖子碰到就碰到了,反正就是空氣中的冷凝水而已,又不臟。但王子舟就一定會拿紙巾擦掉,哪怕要反覆地擦上好幾次。
她吃了一驚。
真是麻煩啊。
王子舟看到了那個不太起眼的方形店招,以及上面寫著的「ふぐ」(河豚)字樣。在她從小形成的認知里,河豚絕對是一種吃了會死的東西——影視劇里因為中河豚毒死掉的可不止一個——它和危險幾乎劃了等號,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趨之若鶩?因為鮮美。
「好的。」
王子舟合上選單,聽對方指著選單跟店員說「これをください(請給我這個)」,順便暗暗評價發音。她直覺這個人書面日語不錯,口語表達應該很一般——沒什麼意義的評價,他又不靠這門語言吃飯,說不定還是英語入學的,王子舟連一瞬的優勢感覺都沒能捕捉到。
看到又怎樣?
夜色完全照覆古都小巷,燈都是小小的、四散開的,不甚起眼,不像華麗的百貨商場,頂燈密集鋪開,弄得像白晝一樣明亮。
這麼晚了,不可能有什麼工作找她。
真是諂媚。
可今天是怎麼回事?我居然想去看一看。
已經躺在黑暗裡的王子舟猶豫了三十秒。
智慧手錶彈窗問她:監測到您在步行,要開啟記錄嗎?
她節制地回覆了郵件,然後放下手機,在黑暗裡坐了一會。
沒有人可以打破我的零關注原則,真是傲慢。
王子舟問:「從學校嗎?」
閃爍的游標也消失了。
對方很平常地應道:「嗯。」
在她半夜氣頭上留的那段說明文字下面,是一行小字——
「放秧草紅燒,或者什麼也不放,清湯煮就很好吃。」
所以,約她吃河豚,不可能是挑釁、諷刺她的行為。
陳塢停下來,似乎想了想,回了她兩個字:「苜蓿。」
很好笑嗎?王子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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