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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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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領地

第06章 領地

王子舟咕咚咕咚喝下去三分之一,打了個嗝。
王子舟捧起易拉罐喝汽水。
為什麼他能這麼早做到,我就做不到?
她重新拿起手機,發訊息給陳塢。
「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的,在溫州下面一個縣的小鎮上。」王子舟每次回答這個問題都不會說得很具體,不像蔣劍照,總能夠大大方方把「江陰市」掛在嘴邊,連「江蘇」「無錫」這些字首都不稀得加——畢竟是國內數一數二的百強縣級市——很值得自豪吧?王子舟想著,順口問曼雲:「你是哪裡?」
於是,王子舟也試圖付出一點努力,她問曼雲:「你的名字怎麼寫呀?」
曼雲「哦」了一聲。
王子舟:到底哪裡奇怪?你舉個例子!
不過對方似乎也沒打算邀請她吃,只是蓋上鍋蓋,放在一邊。
陳塢掰開他的手:「我沒打算說。」
王子舟將視線轉向曼雲。曼雲正在喝汽水,看起來仍舊沒心沒肺,但與剛進來時相比,狀態明顯不一樣。
「是真的有姐姐嗎?!」
「很危險吧?所以,陳塢的策略奏效了!」曼雲瞥一眼那張紅沙發,「野口不僅不敢碰他的床,後來甚至撿了這個紅沙發進來。」
「可以,到東竹寮樓下發訊息給我。」
曼雲又問:「你是哪裡人,南方的吧?」
「我……」
蔣劍照語速很快,很快發來第二條。
晒黑就晒黑,變醜就變醜。
王子舟只是掃了一眼床鋪,就能得出這種結論,她甚至能判斷出哪個鋪位是陳塢的——下鋪那個,深藍色床品,薄被完全平展開,枕頭上有耳塞盒子和眼罩——這就是狂妄的窺探魔的直覺。
她甚至連呼吸還沒趨於平穩。
王子舟:希望你不要嫌我麻煩。
「好。」他也說,「路上小心。」
王子舟一眼就掃見靠牆擺著的真皮紅沙發,她正打算卸下書包坐下來,陳塢卻阻止她說:「不要坐那個。」
吭哧吭哧蹬車到了院門口,王子舟已經滿頭大汗,臉也被午後烈日晒得發紅髮燙。也許因為怕麻煩,也許單純不喜歡防晒霜的質地,她是個夏天也從不防晒的怪人。
這到底是哪一號人物?
「不會是五道口……」
王子舟有一種直覺,曼雲和蔣劍照是同一類人。
汽水在夏季午後爆裂出迷人魅力。
一解釋,就全部完蛋了。
陳塢:祝順利。
曼雲扭頭跟陳塢說:「你能不能讓我聽點開心的東西?」
王子舟很驚訝。
「啊?」
表象而已。
「你不會還有個姐姐叫曼玉吧?」
他在思考,但又有點遊離。
王子舟抬起頭應了一聲:「你也是嗎?」
陳塢表情非常凝重地對曼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陳塢回看他一眼。
「我就學不好日語!我姓王!我日語很差!只糊弄過了N2!」
「你也姓王呀?」他說,「那和我是本家嘛!」
「えー!(誒!)
我的運動鞋好像進水了,因為腳趾頭感受到了潮意;左手邊的書店嘩啦一聲,忽然拉下了一半的卷閘門;雨聲啪嗒啪嗒敲擊傘面,節奏很是穩定;身後跟著一對日本人,一邊走一邊說說笑笑……
「不是。」曼雲說。
王子舟:大一的時候。
王子舟點開,一個略甜美的女聲在安靜的房間里響起來:「我不知道有沒有跟你說過哦,他爸媽都是我們高中老師。他爸是我高二、高三的班主任嘛,教歷史的;他媽搞競賽班數學的,超級可怕你知道吧?反正我有次見過他被他媽拎去辦公室罰站一個下午,還能若無其事去買晚飯吃,就覺得很震撼!」
王子舟開啟微信,最後的訊息還是那條「不麻煩~」,整個對話方塊彷佛時間靜止了,毫無進展。
王子舟:配合你!
王子舟兩手並用,從他懷裡接過那幾本沉甸甸的大部頭。
這些都是屬於這個故事有趣的地方,喜歡這種趣味的人,自然喜歡得不得了;不喜歡的人則往往會指責作者故意製造閱讀門檻,文風半文不白、不夠流暢,匠氣太重等等。王子舟覺得後者的說法不無道理,尤其是「故意」這個詞簡直給得太精準了。
臉好熱。
她的社畜之魂一下驚醒了,答道:「啊,還行。」
王子舟沒有白天來過東竹寮,但她確實感覺和晚上大不一樣——也許是有自然光入侵的緣故吧,看起來明亮許多,連走道都好像闊了一些,讓人對陳舊和雜亂生出一點寬恕之心。
王子舟試圖去接,可她還提著滿噹噹的冷飲袋,就只能騰出一隻手來,一時間不知道是從底下托住、還是一把攬過來抱著。陳塢看出她的猶豫不決,遂伸手過來,暫時替她拿著裝滿飲料的塑料袋。
曼雲的興奮明顯傳染給了她。
你、準備好了嗎?
汗從鬢側淌下來。
「啊?」王子舟說,「好啊。」
「還順利嗎?」
連你最狂熱的粉絲都做不到這一步。
因為如果不去懷疑,她m•hetubook.com.com就會嫉妒。
「那個——」她抱著書,笨拙地用眼神指指陳塢提在手裡的塑料袋,「你拿著和室友一起喝吧。」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只看申請表很片面吧?」王子舟小聲問道,「萬一挑的舍友和預期不符怎麼辦?」
「好。」
蔣劍照繼續說:「也可能因為教師家庭子女習慣那種高壓了吧?反正換成我肯定是吃不下飯了,我就是超級容易賭氣,但他好像不會——他媽就算當全班面訓他,他估計都不會臉紅的。也不是沒心沒肺、冥頑不靈吧,我覺得可能有那樣一種人,就是自我認知比較完善,情緒也非常穩定。很厲害吧?那個時候他才十六歲,所以我覺得很奇怪,正常人這個時期內心都很動蕩。」
「互相看不懂。」
然後人物一個接一個地登場。讀者後知後覺,啊,原來這是一大群隨時代進化了的古代妖怪,而主角居然是一個遠遠落後於時代發展的術士。可憐的術士一覺醒來,發現自己的「死對頭們」竟然熟練使用各種他根本不懂的工具,在技術層面無情地碾壓、戲弄自己。
陳塢:不麻煩~
「震撼啊!」曼雲宛若一個舞台劇演員,「上鋪的野口那天回來一看下鋪這個鬼樣子,眼睛都直了,發出了小山一樣的驚嘆——
「你也是數學專攻么?」
他說完朝外喊道:「是不是談睿鳴啊?你快進來打吧!談睿鳴又不是什麼外人!」
「漢譯日?!」曼雲說,「好哇,我老王家竟然也有日語專家!我還以為姓王的都學不好日語呢!」
「進來吧。」陳塢說著,敞開了門,腳挪了一下地上的紅磚塊,讓它擋住了門板。今天有風,宿舍另一邊的窗戶也開著,空氣頓時流動了起來,但還是熱得不行。
不過這是別人的傘,還是晾一下吧,免得悶出什麼奇怪的味道。
「好哇,真是——」他把所有頭髮往後一捋,展示了自己優美的髮際線,「他人呢?」
「啊?」王子舟有些意外,遂回曼雲說,「我來拿一些資料。哦,我是《小遊園》漢譯日工作的擔當譯員。」
不過,這些都是表象。
這是一群先進妖怪,在給後進術士補課嗎?
第一條是機票出票資訊截圖,然後是——
但這嚴肅也就持續了三秒鐘,曼雲立刻又嬉皮笑臉:「畢竟下鋪嘛,隨便來個人,屁股一挪,就坐上去了。搞一床白的,太嚇人了,那之後,野口碰都不敢碰!」
曼雲說:「應該是為了製造出那種震懾吧?大面積的白色,在公共的空間里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不要靠近我。」
「也不在別的寮住。」曼雲自顧自道,「你在外面住單身公寓。」
王子舟抬眼瞅他:「我要禿了。」
「差不多吧。」
王子舟不小心捏扁了易拉罐。
王子舟覺得那人古怪得很,頓時離那張沙發老遠。陳塢看她穿著闊腿七分褲,放心地遞了一個坐墊給她。王子舟在宿舍正中的矮桌前坐下來,陳塢問她是要對著電風扇先吹一會直風還是開轉風,王子舟說:「對著吹一會吧!」
「你好像有電話。」她小心地提醒道。
王子舟不吭聲。
陳塢起身,去靠牆的桌子上拿手機。他看了眼螢幕,大概猶豫了三四秒,轉頭跟王子舟說:「不好意思,我去接個電話。」然後就放心地把這個空間交給了她這個外人。
「你喊我曼雲就好了。」名叫王曼雲的男子隨意地說道,「陳塢是我從申請材料堆里搶回來的。」
「まじですか?(這玩意認真的嗎?)」
那是一通奇怪的電話。
王子舟時隔多日,再次看到那個頭像——似洗筆水浸染過的宣紙。她點選接受,系統迫不及待提示:「你已新增了陳塢,現在可以開始聊天了。」
陳塢擰開門把手,正要推,裏面卻有人拉了一下。
居然會去在意旁邊的視線。
曼雲說:「曼妙之曼,雲氣之雲!」
「那真名是……」
那是人字拖的聲音。
一旦回過神,現實的存在感就變得明顯。
一個頭髮略長的清秀男子,走到門口,忽然停下來。
王子舟先是一驚,然後埋頭笑起來——大概是靠英語入學的,曼雲的日語真的很糟糕,表演也十分誇張,王子舟完全判斷不了他是在故意編排還是確有其事,不過他的比喻倒是不錯——小山一樣的驚嘆。
王子舟胡思亂想的時候,原作者忽然過問進度。
她猶豫片刻,發了一個Hello的友好表情。
忐忑焦躁的十五分鐘後,她又輸「順便把傘還給你」,還沒點傳送,對面輕輕浮上來一個訊息框——
好奇怪的人,王子舟想。
「天啊——」王子舟在自己家說出了聲,「他好可怕!」
她把手機放回桌子,讓它重歸黑寂世界。
王子舟很喜歡關注電子產品,她只是掃一眼,就知道那台小音箱是2015年產的Soundlink Mini一代產品,現在已經停產了吧?
王子舟甚至現在還會覺得自己的某一部分仍舊停留在青春期里。她不否認有人能更早www•hetubook•com•com想明白關於「我」的這個問題,但對於蔣劍照的這一番判斷,她也有所懷疑——
「陳塢就是我——」曼雲得意地攤開手掌,「用一個布贏回來的。」
不過,現在這裏應該只住了三個人。
我都給你拆到最小單位了。
陳塢沒理他,在旁邊坐下來。
然後騎上車,走了。
王子舟提著滿袋冷飲走過去。
王子舟看陳塢,陳塢說:「是真的。」她才真的信了。
「隨便你。」王子舟毫不客氣。
妖怪彷佛成了耐心的家庭教師。
「哦,你喝吧。」王子舟重新坐下來。
他甚至去公共廚房端來了吃的。
她隨即發了一個「我要睡了」的表情,蔣劍照回了一個「睡吧傻子」。王子舟想了想,忽然又問道:「問你個事,你以前為什麼說陳塢是個奇怪的人啊?」
「只有書單也行。」她說。
王子舟小聲問:「談睿鳴是誰?」
只要掛在那裡,無論如何都會幹的。
他突然正經起來,讓王子舟一愣。
王子舟點點頭。
「太刺|激了吧!」曼雲再次感嘆,「感覺原作者被剝光了一樣!天底下竟有如此爽快之事!這簡直是偷窺狂的天堂!啊——好爽快!」他比王子舟還要亢奮,一把搭過陳塢肩膀,挑釁地說道:「怎麼樣,脫|光了躺在砧板上什麼心情,害怕嗎?」
「誒?」
「才不是。」曼雲說,「我本科在北京。」
「我至少比你大兩歲吧!」曼雲忍不住掃一眼外面,「你和陳塢同級吧?那就是比我小兩歲。」
王子舟好久沒聽到這麼老套的寒暄了。
「陳塢帶你來的嗎?」他問。
蔣劍照直接發了一條語音過來。
王子舟低頭不說話了。曼雲忽然盯著她的腦門說:「不錯,不愧是我的小本家——」說著一捋秀髮,得意洋洋:「我們王家人的髮際線就是優越!」
「嗯。」
對於多數人而言,十五六歲,才剛剛開始窺見自我,去觸控、理解作為子女、作為學生這些身份之外,我這個「主體」的存在,遭遇慌亂、孤獨與無解簡直是必然。
「剪刀石頭布。」
蔣劍照:不要廢話,好好準備,不然給你貶到嶺南去!
「這麼多啊。」她說。
她甚至吞咽了口水。
她用了「動蕩」這個詞,王子舟理解她的意思。
王子舟掃了一遍,說:「白桃這個吧!」
王子舟也愣了一下。是啊,這個世界上沒有人不會撒謊吧?可她卻無端覺得陳塢很值得信賴。就在她反思這種盲目時,曼雲卻抱起臂說:「沒事,他要是騙你,我幫你揍他,本家之情大過天。」
他自在得很。
「啊,那沒有辦法,不能退貨的。」曼雲說,「我開始就很後悔!」
「那你是已經在讀博了嗎?」
曼雲鬆一口氣,又看王子舟,語聲溫柔:「不要在意那些,我就叫曼雲。」
她忽然關掉了電子版的《小遊園-III》原稿,開啟了線上共享文件,仔細瀏覽一下,發現陳塢這幾天又往這個房間里搬了些東西——新的補充資料。
對方坐在凳子上,她坐在地上,總感覺對方居高臨下。
陳塢請求新增你為朋友。
解鎖手機,訊息提示——
王子舟笑出了聲。
他很誇張地「えー」了一聲,然後滿臉驚奇地盯住王子舟的臉。王子舟看他挎著背包要出來,索性退到一邊讓開,他嘿嘿嘿地對陳塢笑了笑,最後招呼也不打,挪動著壯碩的身體走了。
換成自己,絕對不會放任客人待在自己的視線之外——她對「入侵」自己領地的人,有先天的不信任感,她總是疑心別人會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做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
過了橋,王子舟指著右手邊的路說:「我家在那邊,那就到這裏吧!」她持傘立在路旁,又說:「謝謝你的晚飯,哦——還有傘。」
陳塢掃了一眼袋子里的飲料,忽然說:「你要上去坐一會嗎?」
太熱了。
陳塢:供你參考。
曼雲忽然「哎!」了一聲,說:「門特意大敞著也就算了,還一直盯著,把我當什麼人了?」他說完捋了一下滿頭秀髮,起身要出去。
「當然真的啊!」
「嘆什麼氣啊——」曼雲說,「小小年紀。」
忽然只剩下電風扇和蟬鳴聲了。
「哇,好刺|激。」曼雲想象了一下,「那你這會就是在拆這傢伙蓋起來的房子咯?」
曼雲講:「胡說八道。」又探頭看看她紮起來的馬尾:「這不是還有一大把呢嗎?」
王子舟:勞民傷財!
說完揮手:「路上小心!」
童年之類的。
宿舍算私人領地嗎?王子舟吹著電風扇想。算,也不算,如果還兼具待客功能,那個人隱私只能無限後退。她一直以為陳塢是界限感非常分明的人,覺得他在這樣的空間里應該很難自在,但事實好像也並非如此。
她正要說些什麼,曼雲卻突然起了身。
可能曼雲進來的時候,他就站在那裡了。
「你不是寮生吧?」曼雲喝著飲料瞥她。
路上經過711,她又進去買了一大堆的冷飲——總不好空手上門吧?但又不清楚人家愛喝什麼,各和圖書種口味都買一點好了。
風塵僕僕。
曼雲表情凝固了一剎,問他:「怎麼樣啊?」
對方伸手過來,輕輕鬆鬆就把書又攬了過去,轉身朝里走。王子舟後知後覺回過神,拔腿跟上去,穿過一樓大廳,同他一起上樓。
有人在大廳里彈鋼琴,斷斷續續的琴聲與蟬鳴交織,像沉睡在夏季午後的夢裡。促狹的樓梯間里,王子舟跟在陳塢後面,聞到了不知道是洗髮水還是洗衣液的味道——皁氣,她想。
救護車載著「嘀——嘟——嘀——嘟」聲飛馳而過。
他流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所以他肯定也沒做到,一定存在別的理由。
陳塢拉開拉環遞給她,自己拿了罐西瓜的,又抽紙巾擦掉了桌上那灘冷凝水。
有人說,翻譯不是翻譯,是重寫
又看向王子舟。
她洗完澡吹乾頭髮,正看著那把傘發愣,忽然聽見手機「嗡」了一聲,遂轉身去拿桌子上的手機。
「誒?」
「那我回去整理一下發給你吧,還有一些紙質文獻,你可以來拿。」
我可真難對付,她這樣想著,忽然聽見腳步聲。
王子舟卻問:「他平時也會打這麼長時間的電話嗎?」
負責任的譯員還要幫作者捋邏輯,做事實查證。
他「あなた(你)」了半天,王子舟自報家門道:「你好,我是陳塢的同學王子舟。」
王子舟:謝謝!
「還有其他的,但一次性都給你有點太多了。」他說,「先這些吧。」
蔣劍照:我什麼時候說過?
曼雲忽然插話:「譯前文字分析是什麼?」
王子舟:我睡了!
她想了想,又在輸入框里寫——
「那我說的也是事實。」
曼雲說:「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的,在西北某個縣城的鎮上。」
太荒唐了,王子舟想,還好沒把那句「京都騎車不能載人吧」說出口!但她還是扭頭看了一眼自行車後座——什麼嘛,沒有後座。
對方發來一長串書單。
現在我就坐在你的領地里,決定肢解你,重寫你。
其實沒有視線,只是自以為的錯覺。
「不許猜。」
她不甚熱情地應了一聲。
「哇,他渾身是刺,你看不到他的刺嗎?他剛進到這裏的時候活脫脫就是一隻刺蝟!」曼雲乾脆在矮桌對面坐下來,放下易拉罐,指向身後床鋪,「你看那個下鋪現在很正常吧?他剛來那會可是鋪上了全白的床品,全白!」
王子舟點點頭。
睡他上鋪的應該就是那個野口,這傢伙可真是熱愛紅色,T恤是紅色,沙發是紅色,連床單也是紅色的。另一邊的下鋪則是花花綠綠的床單和小薄毯,毯子上扔了一本高野和明的《人類滅絕》,但不是原版,是漢語譯本。
「野口很邋遢嗎?」
「看不出來哎。」王子舟又喝了一口汽水。
王子舟努力于腦海中搜羅術語,又設法把它具象化:「拿蓋房子來說吧,作者寫小說,就像建築設計師,畫好圖紙,依樣施工,最後房子落成,是這樣一個流程吧?但是翻譯不同,翻譯是沒有圖紙的,翻譯能看到的,就是這座已經落成的房子。至於它的設計過程、施工過程,翻譯都無從知曉,翻譯只能先把原來的房子一點一點拆乾凈,拆到最小的單位,才有可能搞明白這個房子到底怎麼回事,才有可能最大化地把它複原出來。」
「煮るなり、焼くなり、お好きなように。」
這就是此間宿舍的概況。
王子舟說:「浙南。」
「你千萬不要坐那個沙發!」曼雲說,「我都不坐!」
王子舟:還早著呢!
「那個是野口的沙發。」
是蔣劍照啊,她點開聊天框。
這種人一般都非常好相處。他們看起來具備足夠的敏銳,又會在適當的地方遲鈍,會主動地選擇、建立自己的交際圈,也能夠比較輕鬆地相容他人的情緒。
三條未讀訊息!
蔣劍照:朕放假了!
「有一個在,不過好像要出門。」他說。
王子舟敏銳地覺察到了。
「算是吧……」王子舟捏著空易拉罐。
於是這一把黑傘,開啟後完全佔據了她的玄關。因為屋子小,她洗漱也好,到流理台燒水也好,怎麼樣都會看到玄關那把黑傘的存在,使她生出一種自有領地被入侵的奇怪感受。
王子舟往下點開。
「你為什麼相信這傢伙的話啊?」曼雲扭頭看陳塢,不滿道,「他難道就不會騙人嗎?」
王子舟去刷牙。
王子舟:昏君!
曼雲忽然視線一斜,望向大敞的門口說:「哎?他一直站在那裡的嗎?」
舉起了刀。
蔣劍照:朕的京都行宮準備得怎麼樣啦?有沒有好好預備接駕?!
接下來的幾天,王子舟都在精讀《小遊園》,從第一冊 讀到第三冊,仔仔細細,不放過每個微處,偶爾也會讓她拾得一些縫隙里對映出來的屬於作者本人的真實——
「術語庫——」王子舟登時改口和*圖*書,「我是說那個專有名詞表的線上文件,需要查證的部分還挺多的,你有什麼參考文獻可以共享給我嗎?」
「很多是……」
王子舟被句尾那個小小的波浪號震撼了一下——她以為他不會用這種標點呢!為什麼不能用?真是奇怪的偏見。她看一眼時間,快十二點了,可以回個晚安之類的吧?可就他們的關係而言,說「晚安」又似乎不妥,思來想去,王子舟放棄了,最終什麼也沒有回。
他眨了眨眼,不相信似的後退了一步,抬頭看了眼門號:「我沒走錯吧?」
曼雲又說:「你本科和陳塢也是一個學校嗎?」
接著又補了一句:「在做譯前的文字分析。」
是再也尋常不過的雨夜,但又不太一樣。
和這個傲慢的原作者的對話,還停留在三天前。
說是反派,其實也感覺不到有多「壞」,讀完會覺得作者實在對「惡」沒什麼想象力,「狡猾、兇惡」也往往會淪為「滑稽、好笑」——比如妖怪對術士放狠話時,會使用一些當下流行的措辭,但落伍的術士根本聽不懂,妖怪只好用文縐縐的古話同他解釋一遍。
一公里的路,居然這麼短。
真熱啊。她很容易出汗,正思索要不要進到樓里等,就看到陳塢抱了大概六七本大部頭從樓門內走了出來。
還剩一個空上鋪,堆滿了雜物。
「那如果原作者這個地方蓋得不好,那個地方蓋得不妙,簡直蓋了一個狗屁不通的房子,翻譯是不是還會大罵作者不行?!」
蔣劍照:你為什麼還記得那種事啊?就是很奇怪吧,很難說!
沒有回覆。
蟬鳴鳥叫,風聲熱浪,身陷其中的王子舟有些不知所措地嘆了口氣。
王子舟扭頭朝窗外一看——午後兩點,太陽最是熱烈的時候,隔著玻璃都被蟬吵到頭痛——好想吃冰淇淋、喝冷飲,干一些夏天乾的事。
王子舟笑了。
陳塢站在那裡接電話,卻幾乎沒開過口,好像只有電話那端的人在講話,他只是聽著而已。
她在東竹寮院子里停好車,給陳塢發了資訊,然後把裝冷飲的塑料袋從車前筐里提出來,就這麼站在太陽底下等著。
王子舟也往回走。
蔣劍照:哪裡早?擱幾百年前,你這個地方官半年前就得開始準備!
「你們研究的東西會差很多嗎?」
王子舟有些遲疑,畢竟她不確定曼雲是否知道陳塢寫小說的事,如果直接把工作內容抖出來,也太冒險了。
「今天太晚了,改天吧。」他說。
蔣劍照:你今天怎麼這麼多感嘆號,感覺很亢奮啊!
當然會發現。
「呃——」王子舟莫名意識到,「這是真名嗎?」
曼雲的臉唰地冷下來:「沒事,我們喝我們的。」
「你說電子版的文獻嗎?」陳塢回道,「有一些,但不多。」
音樂低低地響起來。
寫作者不可能在書寫時擺脫自己,哪怕是在幻想題材的小說里。
陳塢移動了電風扇的位置。
雨更小了,到家門口時,完全停了,只剩屋檐還滴答滴答往下落水。夏夜難得清美寂靜,連蟬聲與蟲鳴都全部消停了。王子舟收起傘,開門進屋,把它掛在門把上。她沒有撐開晾傘的習慣,一來因為玄關的空間本來就局促,二來則是因為無所謂——
「哈?」
蔣劍照:你這個老年人作息。
貿一聽很輕快,聽清楚歌詞的剎那,王子舟又覺得很惆悵。
「你可真會說話。」
「在哪個研究室?」
是在肢解、咀嚼、吞咽了原文之後的重新輸出。
王子舟飛快點開,提示新訊息的數字紅點卻固定在蔣劍照頭像上。
按照日常流程,刷完牙再去個廁所,就可以關燈睡覺了,可她莫名其妙地在上床之前,點亮正在充電的手機螢幕看了一眼。
王子舟放大截圖看了眼,南京大阪往返,八月中下旬的行程。
「你年紀很大嗎?」王子舟說。
電話那頭就是談睿鳴嗎?
曼雲忽然一把攬住陳塢,伸手捂住了他的嘴:「不許說。」
兩人一個撐傘,一個推著車,就這樣行走在夏夜逐漸轉小的陣雨里。
「浙南哪裡?」
王子舟覺得這個人有點——
「何これ?(這是什麼?)
當然了。
好像在追憶一些失去的東西——
王子舟:如果找不到,我再問你。
他手指捏著易拉罐,卻彷佛拎了瓶酒似的,與她說道:「那你總知道東竹寮是自治寮吧?價格便宜,所以每年都是一堆人申請,通過面試才能來住——我呢,不管面試,但我掌握著本宿舍的新舍友挑選決定權!面試那群人確定了最後的名單,我就去挑申請人的材料——其中競爭,非常激烈,人人都想要好舍友嘛,所以有時候還要拼運氣和技術。」
偶爾響起一點雷聲,悶悶沉沉,勢頭已明顯不足。
「你室友不在嗎?」王子舟問。
真可怕啊,這個人。
王子舟收斂起好奇心,百無聊賴搖了搖喝空的易拉罐,一抬頭髮現陳塢收了電話回來了。她本來想,已經在人家這裏坐了快半小時,差不多該走了,可就在她琢磨怎麼道別的時候,陳塢走去牆邊,開啟了桌子上的音箱。
www.hetubook.com.com王子舟不置可否地擰起眉。
「他蓋錯的地方你也一定會發現咯?」
可他也太奇怪了吧?東竹寮可沒有空調,夏天蓋薄被,難道不會出汗嗎?
去宿舍拿書嗎?!
「接電話去了。」
作者對每個妖怪的出處都做了考證,因為每個妖怪的起源時代不同,因此連妖怪與妖怪之間也存在巨大代溝,甚至還有同一種妖怪前後版本的差異,即前一代和後一代之間也會產生紛爭,彷佛將研究論文擬人化了——
這……
陳塢就站在過道里,一邊聽電話一邊往這邊看。
術士束手無策,「反派」無法無天。
「他知道的。」陳塢忽然說。
王子舟看過去。
曼雲故意說:「啊,偶爾會吧,可能是什麼不倫情人,總是背著我們。」
她倏地閉上嘴,空氣似乎一下安靜了,隨後響起輕細的手機振動聲。
故事開頭,主角在一家新開的付費自習室里醒來。作者什麼背景都不肯交代,上來就詳細描寫了主角面對這個陌生環境的一系列反應,比如試圖去吹滅桌上亮著的檯燈,去摸空調出風口的冷風,觸角相當纖細,也讓人不安——這個人是不是精神有問題?他到底在幹什麼?
什麼嘛!
王子舟霍地起身。
王子舟覺得他在沒話找話說。
「好的。」
陳塢沒出聲,曼雲就不說話了,但他一轉過臉面對王子舟,就又滿面春風:「小本家,你今天來幹什麼呀,不會只是買飲料來給我們喝吧?」
作者的「故意」,是一種傲慢。
「野口?」王子舟問,「是剛才出去的那個室友嗎?」
「為什麼?」
男子進屋把包甩在床邊上,往旁邊長凳上一坐,非常自然地伸長手臂撈過矮桌上的飲料:「你帶來的嗎?那我不客氣咯。」
「當然差很多。」
我居然以為他要載我。
那個沙發……
王子舟抄起手機,裝好雨傘和鑰匙就打算出門。到門口一想,萬一紙質文獻很多呢?還是背個書包好了。於是又折回去,翻出書包將其騰空,下樓取了車直奔東竹寮。
繼續往前走。
「你怎麼知道?我真的有個姐姐叫曼玉!」
這種情況一般會發生在「一方訓斥另一方,或交待什麼事情」的時候,可陳塢的表情既不像在挨訓,也不像在聽人布置任務。
好,另一位室友,70%的可能是一個日語不太好的中國人。
一個穿紅T恤的胖子赫然出現在王子舟視線里。
聽了這話,王子舟認真觀察判斷了一下。這兩人身高體型都差不多,曼雲並沒有壓倒性的優勢,誰揍誰真是說不定,可能是互相扯頭髮吧,那頭髮長一點的曼雲肯定要吃虧。
王子舟:我們這裏十二點了!
我不要想!王子舟在內心嚎叫。
「哪有?」曼雲捏扁了易拉罐,「我說的是事實。」
喪失了那種一個人走路時的自在感。
門是鐵制的,中間掏出一塊長條鏤空,裝了磨砂玻璃,底下還有個窄窄的投信口;門板上則儘是髒兮兮的塗鴉,還貼了一張字條,大字寫著「ビラ不要」(謝絕傳單);門把手圓圓的一個,是那種安全係數很糟糕的鎖——往門縫塞一張卡片就能撬開的程度。
這是無論白天夜間、都最常聽到的一種背景音。它有一種將人拽回現實的神奇魔力,讓人沉淪在自造世界時,瞬間意識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其他事情正在發生。
耳根也好熱。
不太涼快的風迎面湧來,王子舟自鼻腔里重重逸出一口氣,這才有閑暇打量宿舍內的布局。東竹寮是學生自主管理的宿舍,男女同樓,不過女浴室進門要密碼,一樓則只有男生宿舍。各宿舍布局、定員數略有差異,陳塢住的這個是四人間,均為上下鋪——
然後把她帶來的飲料都擺上桌,問:「你要喝哪個?」
王子舟很是震撼。
電風扇吹過來的風一點用也沒有。
陳塢擰開立式風扇,說:「隨便坐。」
陳塢在一扇門前停下來。
彷佛真的站到了刀俎之畔。
王子舟搖搖頭。
不是吧……竟然是鹵翅中和雞腿。
王子舟:上次你說有些紙質文獻要給我,我今天下午可以去拿嗎?
「小本家。」曼雲忽然瞥到她,「我可以這麼叫你吧?」
「好啦,我們是熟人了吧?」曼雲兀自宣判道,「靠說別人壞話拉近距離,這個法子不錯吧?」
「啊,跟邋遢無關。」曼雲完全不在意對面坐著的是個女孩,「你想象一下,你的上鋪是一個會帶陌生人回來睡覺、同時請你出去半個小時的人。門一關上,離開了你視線的下鋪可能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
這是什麼鬼邏輯,王子舟腹誹著,卻意識到曼雲是在努力活躍氣氛——這會實在太、太惆悵了,十六疊的空間里充斥著那種灰撲撲的、像迷霧一樣的東西,曼雲在費勁驅趕它。
散漫、拖沓。
「那他偷工減料、瞎糊弄的角落你也會發現吧?!」
他誇張地回道。
曼雲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她。
「白すぎる!(也太白了吧!)
「具體是?」
王子舟擺弄著易拉罐:「幹嘛學我說話?」
她到現在也覺得陳塢很傲慢。
「陳塢隔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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