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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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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章 過敏

第09章 過敏

工作也一種模具。
可怕的體溫交流。
他說著起身走過來,搬開了上面壓著的書。
「那你觸角還挺敏銳的。」
他連帶著收拾了她的餐具。
「什麼時候開始的?」
啊,真是日新月異的新時代。
「說到卡爾維諾的《帕洛馬爾》——」
她放下杯子,忽然起身:「我先把書找給你吧。」
這下,一向穎悟絕人的諫臣也說不出話來了。
她看主角發作的時候,總覺得那個人就是陳塢。
學校這個模具正在離她遠去,作為果實,偶爾也會貪戀那種模具帶來的虛假的安全感,於是渴望新模具的到來,譬如工作。
只是說:「對了,我之前翻譯的書都會告訴蔣劍照,《小遊園》的事我還沒和她說。但她過幾天要來,她如果看到了問起來,我要怎麼說,可以告訴她《小遊園》是你寫的嗎?」
一點也不好笑。她說出口就後悔了,於是假裝無事發生,走到半人高的小冰箱前,彎腰開啟檢視:「真可惜,沒什麼吃的了。」
但就是平息不下來。
就這麼沉默地對視了三兩分鐘,王子舟開始了奇怪的耳鳴,耳鳴伴隨著潮|紅,從脖頸一路蔓延到耳根,甚至眼尾、顴骨——好熱。
音樂響起來的時候,陳塢掃了一眼。
我借力站了起來。
很合理吧?王子舟想。
「話是這麼說,但我認為事先徵得你的同意比較好。」王子舟說得很小聲。
王子舟幾乎是將帕洛馬爾看作卡爾維諾來讀的,偶爾也看成自己——當作者的表達與我的經驗、感受發生重疊,那一瞬間,帕洛馬爾也是我。
「嘿,就是它。」她說。
副手小王取出盒裝的速食米飯,再次放進微波爐。
她不由皺起眉頭:「徘徊于不可知、不可捉摸的巨大畫面之前,茫然不安的心緒。我覺得,中島敦雖然給出了《悟凈出世》的結局,但那結局在我看來是妥協式的、無可奈何的,並非他真正求索的,或者說勉強求索到了,但並不能完全解決那些困頓與不安——寫完《悟凈出世》的中島敦,仍然會被那些問題所持續困擾;《帕洛馬爾》也一樣,關於最終必須面對的死亡,卡爾維諾提出了那麼多的解決辦法與說辭,但最後也只是很荒唐地讓帕洛馬爾在思索這些問題的時候突然死去——這分明就是沒有解決問題嘛。」
我想捋開他汗濕的頭髮,撫摸他的額頭和緊閉的眼睛。
過道好狹窄,狹窄到我能聞到屬於大文字山的氣息,也許是我身上的,也許是他身上的,總之,那是一種混雜著樹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新鮮無比。
「發作期要來的時候沒有任何徵兆嗎?或者說,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它發作嗎?」
「真的不要緊嗎?」王子舟覺得自己婆婆媽媽,但她克服不了,索性繼續往前求證,「你周圍的人除了曼雲、談睿鳴,還有其他人知道你寫小說的事嗎?比如……父母。」
真是救世主啊,空調機。
「不用問我的。」他回過頭來說,「你想告訴誰,就可以告訴誰。」
「原來如此。」她得到了確認,「這種頭痛叫什麼?」
陳塢看一眼架子上的刀:「你不磨刀嗎?」
咖啡還是燙的,他沒有著急喝,不像王子舟,下意識就是一口,結果被燙了舌頭。我啊——王子舟想,真是心急。
怎麼辦,我翻譯《小遊園》的時候,看到主角頭痛,要代入你的臉了。
王子舟從沼澤里跳出來,循他所指看過去。他指向對面牆上那個無痕膠貼上的相框,相框內裝著的是一頁文稿,白底黑字,以及密密麻麻的圈紅與批註。
幾乎是從頭頂傳來的。
「你有速食米飯嗎?」他問道。
好在窗外還有蟬鳴,還有「滴——嘟——滴——嘟」的救護車聲,像安全繩索一樣牽引著我離開那個沼澤。但安全繩也並非時時刻刻都管用,王子舟也警惕著,萬一它突然失效了怎麼辦?
平底鍋里滋滋滋地響,微波爐嗚嗚www.hetubook.com.com嗚地轉。
一隻飯糰根本不足以抵消下山耗費的熱量。
副手小王從冷凍抽屜盒裡取出牛肉片,放進微波爐里調到解凍模式。室內響起微波爐工作的聲音,王子舟視線一側,主刀醫師正在準備料汁——調味品都放在架子上,一目了然,用不著她一一拿給他。
陳塢拿書的時候,王子舟起身開啟了工作桌上的藍芽音箱,隨後坐回地上拿起手機選歌,順便給它接上充電線。
叫我把右手也給他。
我們站在過道里,什麼話也沒說,沉默原來是這樣奇妙的粘滯。
她也不想提醒他。
沒有特意說過,不代表對方不知道;但如果篤定對方知道,就會說「他們知道」。王子舟隱約感覺到,他和家人的關係沒有那麼親近,或者說,寫小說這件事,在父母眼裡恐怕也不是什麼值得稱讚的好事。
「沒有。」
王子舟滿面通紅,不知道是因為埋頭埋久了,還是因為別的。她局促地杵在過道里,局促地把雙手背到身後,試圖撫去屬於對方體溫的痕迹。
還好吃得很乾凈!
又從冰箱取了兩罐氣泡飲料,悉數擺到小沙發前的方茶几上。
面板下的血液簡直沸騰了。
「為什麼笑?」
開始吃飯。
王子舟也不知道。
「我也沒有。」諫臣附和道。
沉默了一會,她又問:「止疼葯管用嗎?」
王子舟眼看他杯子里的咖啡,一點一點地少下去,那種爭分奪秒的心情就又發瘋似的長起來。
王子舟說:「我覺得,他在那個書里故意暴露了自己。所以我很好奇,作者是可以控制自己暴露到什麼程度的嗎?」
回過神,慌慌張張沖好了掛耳,正要端去茶几,陳塢捧著空碗過來了。
王子舟心想,歷史上有死於話多的皇帝嗎,應該有吧?那就是我。她捧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再看對面,大概才喝了一口。
「那是什麼?」
王子舟朝水槽里看看,又看看他,最後問:「放著不洗你是不是很難受?」
「為什麼不喜歡?」
「你為什麼一直站在那裡?」王子舟試圖開一些活躍氣氛的玩笑,「是打算霸佔我家的廚房嗎?」
「是遊戲里的配樂嗎?」他忽然問。
「有磨刀器。」主刀醫師輕描淡寫地說。
「沒有。」
餓鬼虎視眈眈,對面卻睜開了眼。
「發作性叢集性頭痛。」
「有一點。」他說。
諫臣也在對面坐下來,問:「你讀過《帕洛馬爾》嗎?」
「你熱嗎?」王子舟說,「我開一下空調。」
「不可能解決的。」王子舟忽然悲觀地說了一句,「存活著的事實。」
「你餓嗎?」她又問陳塢。
她擅作主張,容許涼風闖入這個悶熱的空間。
「會。」他答。
她現在就像是被去掉了模具的植物果實。
等她狼吞虎咽到一半了,對方才吃了三兩口。陳塢似乎注意到了視線,抬頭看她,又看了眼她的碗,欲言又止。
她伸了左手,想示意對方不要管她,手腕卻忽然被握住——
「放著吧。」
「沒有那麼要緊。」他說著,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王子舟最終選了個描邊桔梗的。
「啊?」陳塢一愣,但他承認說,「好像是。」
「是哎。」王子舟說,「壓力大的時候我就喜歡畫這種東西,都是亂塗亂畫的。」
「有。」王子舟說。
「熱一下米飯吧。」主刀醫師交代道。
現在卻生出古怪的想要分享的心情。
盛夏上午,空調沒開,電風扇也沒開,與窗外的嘒嘒蟬鳴一對照,室內簡直靜得發瘋。
王子舟找勺子。
原來如此。
勞動嘛,就是要分工協作。
陳塢說:「等等。」
可以理解。
王子舟心想,什麼時候也磨一磨刀吧。就這麼想著,米飯好了,平底鍋里的照燒牛肉片也好了。副手小王手忙腳亂找飯碗,拉開櫥櫃抽屜,她忽然發現沒有成對的碗。
他怎麼知道我家會存速和*圖*書食米飯?!我看起來很像是那種懶人嗎?
王子舟現在就有那種爭分奪秒的心情,於是她問對方,「你要喝咖啡嗎?有掛耳,我去沖。」
「那你怎麼知道是遊戲里的?」
牛肉片逐漸變色,釋放出動物油脂的香氣,照燒汁澆上去之後,單一的香氣頓時變成了複合的、濃郁的,更饞人的氣味。
但邊界感這麼明確的人,這個時候卻在別人的廚房裡忙活,感覺也有些詭異和離奇。王子舟看他往鍋里倒食用油的瞬間,冒出這樣的想法:這隻是一個白日夢吧?真實的自己這會其實在呼呼大睡。
行吧,我就是。變態小王懊惱地承認了這個事實,卻聽到對面響起的衣料悉索聲,很細小,能感覺到活動幅度十分有限。
「有的。」
她被自己嚇到了。
危險的念頭。
諫臣回頭看她。
「對,得看情況。」王子舟應道:「越是機械,就越接近。」又說:「我經常在切菜的時候進入到那種狀態,靈感爆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事情,在那個瞬間一下子就想通了。不過我切菜水平不怎麼行,切得很慢。」
王子舟覺得自己完全是在學校這個容器里塑造出來的。人也許和植物沒什麼兩樣,給生長的果實套上模具,果實就只能按照限制發育,如果去掉模具,會繼續長成什麼樣呢?
專制君主獨獨向諫臣暴露了自己。
他微微斂目,眉頭也蹙起:「是蔣劍照告訴你的嗎?」
仍然沒有成對的勺子,這回她不讓陳塢挑了,把最愛的那個牢牢攥在了手裡,塞了一個別的給他。
陳塢問她:「其他書要原樣放回去嗎?」
甚至氣喘。
王子舟飛快回憶了一番,隨後意識到這可能並不是什麼新話題,而是在延續《悟凈出世》的討論。《帕洛馬爾》是有些特別的小說,全書雖然是以「帕洛馬爾(Palomar)」這個第三人稱視角展開,但因其表達的觸角瑣細敏銳到了極致,也可以看作就是作者卡爾維諾本人的觀察、思考與結論。
「可以用這隻鍋嗎?」他問。
「沒事吧?」
「沒有。」王子舟說,「我沒有上過興趣班,也沒有什麼興趣特長。」
別看堆得小山似的,什麼書在哪裡,她一清二楚。找到鷲田清一那本《京都の平熱》,王子舟試圖將它抽出來,發力一試,感覺不對——要倒。
王子舟咕噥著,看他翻開中島敦的中短篇作品集。
王子舟想,讓客人洗碗太奇怪了吧?
在自己的地盤上,陛下發出了連問。
為什麼要做這種有香氣的夢啊?
「好餓。」她情不自禁地說。
他還在拌飯。
「你會經常頭痛嗎?」王子舟突然問道。
諫臣注視著她。
王子舟的思緒莫名飄出去老遠,碗里的飯也吃完了,一看對面,果然才吃了一半。老實說,她有些羡慕這種慢條斯理式的從容,好像生活里沒什麼值得匆忙去追趕的東西,我走我的,我抓住我能抓住的,至於那些從眼前一溜而過的東西,不要也罷。
諫臣捧著中島敦的作品集,愣在那裡。
她又聽到了那個笑聲,似有似無的。
氣氛突然僵住。
她在《小遊園》里從來沒見主角服用過止痛藥,連妖怪都看不下去,勸說他,新時代了,醫學很發達,吃點止痛藥吧,他也固執地不吃。
米飯鋪上去,牛肉片沿邊擺上,湯汁一淋,雞蛋敲在中間,撒上白芝麻,再有一點蔥花就完美了,可惜沒有。罷了,總要有點遺憾。
王子舟整張臉都埋進了膝蓋,只有雙手交疊著覆在頭頂,彷佛一朵即將開傘的蘑菇。
主刀醫師側頭看她一眼。
Norwegian Wood(挪威森林),披頭士的,唱到She showed me her room(她向我展示她的房間),王子舟嚇得迅速切了歌。
在痛苦的沼澤里,連過敏這種事都不會存在。
他的手心貼著我的手腕內側,除拇指和食指外m.hetubook.com.com的手指都壓在我的手背上。他試圖拉我起來,但這根本是徒勞的,於是他說:「右手。」
他繼續喝咖啡。
不要!我內心叫囂著,卻伸出右手反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原來手腕和手心的溫度是不一樣的。
無法解釋。
像過敏一樣。
「你最喜歡哪一篇?」他問。
「有很多。」諫臣坦白道。
「你笑了嗎?」她這次終於問出了口。
即將套在我身上的模具,會是什麼形狀呢?
只一睜眼,餓鬼氣勢全敗,嚇得一屁股墩坐了下來。
就在她預備關門的剎那,陳塢也彎腰看了一眼。
「你不是會吹笛子嗎?」王子舟脫口而出。
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掉進名為痛苦的沼澤。在她的分類里,痛苦是區別於其他情緒獨立存在的,悲傷、焦慮、恐懼、喜悅這些,往往都是因為具體的事件,而痛苦毫無由來且分外抽象,一旦跌落其中,需要耗費許多力氣,才能抽身而出——有人說這是源自對死亡的終極恐懼,也有人說,是因為「渴望成為萬物,萬物卻不可知」所帶來的挫敗。
「沒有特意說過。」他捧著杯子道。
王子舟燒了熱水,拆了兩包掛耳咖啡,分別擺在不一樣的杯子里——哎,就連杯子也沒有成對的,她壓根沒想過一模一樣的東西要買兩個。
像瀕死的魚,躺在旱地上徒勞地張歙腮部。
專制君主咋舌。
他也弓著腰,側頭看她回道:「都可以。」
王子舟也循他視線看了看,說:「二代。」
「沒有。」又說,「上了年紀也許會好吧。」
「你學過畫畫嗎?」
桌上這隻音箱,是他宿舍里那隻音箱的二代產品。
「我太早之前看的,記不太清了。」王子舟回說,「只剩下一些感受層面的印象,和讀《悟凈出世》時有相似的體驗,是那種……」
「就兩隻碗。」他側頭過來說。
他應道:「是的。」
她一邊留意著動靜,一邊檢視四周——空間很小,左側是整面牆的柜子,身後是一張靠牆擺放的單人沙發。右手四步開外就是她的床,有一個不算高的置物架用以遮擋視線,聊勝於無而已。斜對面靠牆是一張奢侈的、長達一米四的工作桌。工作桌旁的地面上是一捆一捆的書,橫放著摞起,像書店處理舊書那樣,堆了足足有一米高。
不是不屑,不是笑話陛下,也不是內容多麼逗趣,只是想笑而已。
她在看《小遊園》時,一直很好奇主角的頭痛症,它和一般的疲勞頭痛、偏頭痛根本不同,首先是癥狀——周期性發作,像漲潮退潮一樣,一旦進入發作期,每天就像鬧鐘一樣準時開啟疼痛,進入消退期,則能平安無事地度過幾個月甚至幾年;其次是描述——他對現象的描述真實而具體,如果只是構想出來的,那也有點不可思議。
「那一起做吧,這樣快一點。」王子舟大方地讓出廚房使用權,「你要什麼我遞給你。」
雙手接力,轉動著杯身。
王子舟想了想:「《山月記》和《悟凈出世》吧,只能選一篇,那就《悟凈出世》好了,但《悟凈出世》的收尾我不太喜歡。」
所有的潮熱都退去了。
陳塢沒有立刻接話,好像真的在費勁思考這個問題。
「這個,可以嗎?」他垂眼說道。
「起得來嗎?」
她想,也沒有別的好選嘛,這有什麼可問的——可能因為不是自己的東西吧?所以用之前要問一下,果然是邊界感比較明確的人。
她說到興奮時就愛紅臉。
一個多好,獨佔的快樂。
好像在生長,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將來又會是什麼樣子。
「叮——」聲響過之後,王子舟開啟微波爐,徒手就去取牛肉片,他說「小心燙」,王子舟執迷不悟,忍著燙把牛肉片放到流理台上,下一秒就捏住自己的耳垂嘶出聲。
「不管用。」他回。
某種笑與呼吸一樣不自覺。
陳塢說:「有一點。」
只是解凍https://m.hetubook.com.com而已,怎麼會這麼燙?
「等等吧,不急。」小王將軍往地上一坐,手一伸,乾脆指使起對方,「看到那個SPI的書了嗎?你自己看著拿吧。」
「刀怎麼磨?!」王子舟印象里,磨刀是要用那種專門磨刀的磚石,添水磨的,感覺是手藝人乾的活——她小時候還見過挑扁擔的磨刀匠。
歌詞里不斷重複著Sandman,Sandman(睡魔),簡直有一種催眠魔力。換了吧,王子舟隨機切到下一首——
我瘋了!這可怕的過敏後遺症!
王子舟終於拿到那本《京都の平熱》。
王子舟又聽見了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
幾乎沒有食物殘渣可倒,他把碗放進水槽,撥開了水龍頭。
「你想看可以一起拿走。」她說。
王子舟覺得那聲音近得可怕。
「聽起來有劇情感。」
「你要哪個?」她蹲在地上仰頭問他。
王子舟嚇得打了個哆嗦。
吃太快當然不好,這一點王子舟也心知肚明,但就是無法克服。
諫臣若無其事轉過頭,重新去看牆上貼上著的那些方形紙片。
「有什麼解決辦法嗎?」
怎麼解釋它?
王子舟垂下了手。
「對不起,我吃得太快了。」她解釋道,「我初中就住校了,那會吃飯跟軍訓一樣,十個人一個大長桌,全部站著等,一坐下來就開始瘋搶,晚了就沒得吃了,後來越吃越快。」
王子舟忽然問:「我看你似乎挺喜歡做飯的,可以冒昧問下理由嗎?」
「高中。」
「是生氣吧?」王子舟猶豫了片刻,說,「我的翻譯有那麼不堪嗎?要改到這個地步?但是——」她停頓了一會:「把返稿批註看完,又覺得我翻譯得簡直狗屁不通,緊接著就會覺得自己不行,懷疑自己。」
面對面席地而坐。
「嗯,我很大方的。」她說。
「啊,那個——」王子舟有些愧赧,「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審校返稿,用紅筆改了好多好多,看起來是不是像血書?」
這個位置是看不到廚房過道的,只能聽到嘩啦啦的水流聲。
強迫症的標準不一樣,她說服自己。
水流聲停了,又過了半分鐘,陳塢才走過來。王子舟瞟了一眼,他連手都擦乾了,看得她簡直想給他遞護手霜——罷了,幹什麼呢?
「哎。」王子舟長嘆一口氣。
「做個照燒牛肉飯吧。」他提議道。
「啊,可以。」王子舟看著那僅有的一隻平底鍋回道。
「好。」對方沒有拒絕。
「嗯,一直在住校。」
他馬上就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他明白。
「果然是笑了啊……」
王子舟低頭瞧了一眼播放封面:「是哎,《八方旅人》里舞|女的主題曲,你玩過嗎?」
王子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有人覺察到了她的處境,順手拽了她一把。
她甚至能想象他蜷縮在堅硬地板上,頭髮都被冷汗浸濕的樣子。
她一邊吃一邊看陳塢——
王子舟又看了看,剩半盒可生食雞蛋,頂上的冷凍抽屜里還有她之前分裝好的牛肉片,煎一下,調個照燒汁一煮,再用微波爐打兩份米飯,蓋上雞蛋就可以吃了。
王子舟看他久久沒有回應,遂先打破了沉默:「我覺得做飯是一種很接近冥想的行為,你覺得呢?」
延英殿召對。
「有些暴露是刻意的,有些是不自知的。刻意的部分也許能夠控制,其他的不好說。」他回道。
她走到對面牆邊找書。
都是她精挑細選來的,每一隻都不賴。
「所以那些是你自己的經驗?」王子舟問。
真是一筆難以挪動的巨財。
主刀醫師直起身,說:「那先把牛肉片拿出來解凍吧。」
相框旁邊,還用無痕膠貼上著二十來張方形紙片,紙片上畫著各種規則的圖形與線條,都沒有上色,只是反覆盤繞、堆砌。
我們在意,在意的事。
一邊等待米飯熱好,一邊等待收汁。
「剛收到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呢?」他問。
在王子舟模糊的印象里,《帕洛馬爾》出版一年後,卡爾www.hetubook.com.com維諾就去世了。這完全稱得上是他最後的作品之一——生命末期,落筆已懶得掩飾,暴露也像是刻意為之。
「有味淋和醬油吧?」
宛若一隻餓鬼。
我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我對誰也沒有這麼說過。這種根本不受控制的剖露慾望,就像是過敏的後遺症。
王子舟拌開米飯吃了一大口,咀嚼時看了一眼對面牆上的石英鍾,原來才過去十分鐘,她頭一次覺得做飯是這麼有效率的事情。
他選了一隻唐草紋的波佐見燒——可惡啊,那麼多碗,偏偏挑走了我最常用的那隻,那我用什麼?
「好誒。」她弓著腰,扭頭問,「你做還是我做?」
她伸手去撓,貪婪地深呼吸,率先避開視線起了身,逃到茶几後面,撇開話題說:「咖啡可以喝了。」
最後隨便選了一首沒有歌詞的。
沒有人會時刻留意自己的呼吸,也沒有人能時刻意識到這種笑的發生——看到了就想笑,聽到了就想笑,甚至只是想到了,就想笑——幾乎不伴隨著聲響,唇角已經彎起來,眼角也攢起弧度,是發自內心的、無知覺的笑。
「《小遊園》里……」
惴惴不安,惴惴不安。
他回頭看她一眼,好像很容易就想明白她把這樣一份返稿裱起來的原因。
王子舟內心正煎熬,諫臣又問:「那些是你畫的嗎?」
「那就洗吧!」她大方地交出洗碗權,拿起咖啡杯,「洗完喝咖啡。」
比預期還要嚴重的過敏。
王子舟在茶几前坐下來。
「說不上來。」但她還是嘗試說明,「悟凈去拜訪沙虹隱士那裡,蝦精說的那一番話,已經讓作為讀者的我感到爽快了——他說世上什麼都是空的,世上有什麼好事嗎?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這個世道遲早要完蛋!簡直說得太好了,我想,停止吧,就到這裏,就到這裏。可悟凈卻不甘心,非要繼續往前尋找所謂意義,最後還被菩薩教訓一通,說什麼增上慢,說他求證這些是步入歧途,叫他去投身現實的、具體的工作——好吧,可那工作竟然是跟著唐僧去西天取經,這我怎麼能接受?給唐僧挑擔子,能解決內心的虛無嗎?我不信。」
「你高中也住校嗎?」
滾燙的黑咖啡到了適口的溫度,王子舟捧起來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本以為能有所緩解,熱飲的溫度卻反而加重了過敏的癥狀,臉和脖子根本無法冷卻下來。
不要也罷,說來簡單,可我要如何安放那爭分奪秒的心情呢。
陳塢有些意外,但他似乎是贊同的,「嗯」了一聲之後,又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也得看具體是做什麼樣的飯?」
尾椎骨與地板狠狠遭遇,王子舟痛得齜牙咧嘴,最後徒勞地用雙手抱住了腦袋,緊接著閉緊了眼——天啊王子舟,你幹了什麼?趁別人睡著的時候蹲在對面上下打量,也太像個變態了。
睡意也好,潮熱也好,在那一瞬間全部被涼爽的風掃進垃圾桶。王子舟甚至覺得現在頭腦清醒到可以坐下來連續工作五小時——可惜肚子餓了。
「可以嗎?」他又確認了一遍。
「哪裡好笑嗎……」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我家過道也太狹小了。
那一刻,王子舟猛然意識到,事情根本朝著另一個方向奔去了——體溫而已,人人都有的東西,何必在意到這個地步?
我對他的體溫過敏。
這話讓人很難捉摸。
人們在找不到新話題的時候,就總是往前回跳。
王子舟呼吸都暫停了。
只是聽陛下滔滔不絕地說,臣就想笑了。
作者在書寫時隱藏自己,又終究會暴露自己。
是接近呼吸的笑,很難察覺,很難捕捉。
林林總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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