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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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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夷魍

第12章 夷魍

在黢黑的夜裡,漂流似的,從K大病院前門回到了東竹寮院子。不到一公里的距離,王子舟走得累死了——曼雲腿長,且根本不管後面有人跟著,自顧自走得飛快,王子舟簡直是跑著追趕。
「你有什麼可對不起的。」曼雲小臂撐在扶手上,支起瘦削的肩,鼻息十分沉重,「不止曼玉,我還有一個姐姐。」
「很正常,誰聽了都會覺得這是個精神病患者。」曼雲閉上嘴,自鼻腔逸出肺部沉積的廢氣,他停頓了很久才說,「其實也沒那麼嚴重,很多宗教里的修行,都需要跳出來觀照自己,本質上跟這種行為差不多。但享用了這種行為帶來的超脫與冷靜,也勢必要為之付出代價。」
王子舟產生了待在窗戶緊閉的車船里、那種眩暈的感覺。
「你好幼稚!」
「嗯……」王子舟蹙起眉,「霧真浪漫,真漂亮?」
「你想象一個杯子好了。」他忽然說,「一直放在地上的杯子是不是很安全?但如果這個杯子一直懸在半空,你把他拽下來,他會全部碎掉的。當他被拽回地面的時候,他勢必要遭受更大的痛苦,他比放在地上的杯子脆弱得多。」
「我的問題。
「對嘛,明明都是海霧——」曼雲說,「但只要不在那艘船上。」
「雖然是美學範疇的一個概念,拿來用可能不太恰當,但我覺得很貼切。這理論有一個經典的例子,叫海上的霧。」曼雲扭頭問她,「你現在在船上,船在海上行駛,遇到了超級大霧,你什麼感覺?」
曼雲轉過身去,望向遠處。
宣洩而出的情緒,擊在了蓬鬆的海綿上。
王子舟沒有接話,她覺得對方這時候需要的只是擦眼淚的紙巾,於是低頭從抽紙盒裡連抽了好幾張遞給他。
「出什麼事了嗎?」陳塢抬頭問。
曼雲又說:「你知道談睿鳴的情況吧?家境不錯,長得不錯,腦子也挺好用,父母很和善,老師全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他,最好的朋友——」他特意強調:「陳塢也毫無底線地包容、接納他。你隨便代入一下吧,如果你是談睿鳴——」
他走,她也走。
王子舟又仰起頭,注視停留在空中的夷魍。
曼雲問:「你很喜歡陳會計嗎?」
廁鬼大王忽然豪邁地說道:「我們結拜吧!」
提線木偶說:「你先冷靜一下。」
夷魍在頭頂盤繞不散。
曼雲忽然鬆了手。
他進門,她也進門;他上樓,她也上樓。
「反彈!全部反彈!」
「他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呢?」王子舟困惑不解,「這是有意識練就的生存策略嗎?」
曼雲喜歡看她跳腳:「我偏要這麼用。」
曼雲斜眼:「不怎麼樣,還行吧。」
她說:「子舟、子舟——兒子坐著船就來了,就是這個意思。」
曼雲說:「你知道布洛的心理距離說吧?」
曼雲一言不發往醫院外走。
視線,視而不見。
王子舟敏銳地感知到,那種怒氣逐漸消散了,但夷魍仍然盤踞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她嘆了口氣,小心地說:「可以和我說說看嗎?」
「我只是不小心看見了!」王子舟底氣漸弱,「然後查了一下。」
「啊?」
說到這裏,曼雲冷笑道:「媽的,高中生,不接電話是因為在上晚自習。」
「啊?」
曼雲忍不住咬牙:「這人可真是……」
「你怎麼知道?」
她給醫生翻譯成了日語。
王子舟心生不祥,蔣和_圖_書劍照馬上推她說:「快跟上去!」
王子舟咽了咽口水。
曼雲的臉彷佛僵了。
所以背負了更大的期待。
「對個鬼!我看你要氣死我。」
一切暫告段落之後,王子舟眼睜睜看著曼雲進入到瀕臨失控的狀態。曾經那個散漫不羈的曼雲好像被放逐了,留下這個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的男子。
「確實,我們還沒親近到那個地步。」
「往下也沒有了。」曼雲自嘲似的冷笑。
「你去查我!」他咬牙,「你可真是個偷窺狂,變態。」
王子舟又問:「『子舟』感覺怎麼樣?」
曼雲不耐煩起來:「你非要別人說聲好是吧?」
「因為送談睿鳴進了醫院,我想要聯絡他家裡人。」曼雲說,「我就打那個電話,一開始沒人接,一直打到晚上十點多,才終於有人接。我還想,什麼工作啊,忙到電話都不接——」他說著忽然嗤笑道:「想起來真是好笑。」
「那個電話是陳塢的嗎?」
「我聽蔣劍照說過一些。」
好半天,陳塢才說:「因為談睿鳴嗎?」
「害怕、不安?」王子舟將自己投入到那個情境里,悲觀地回道,「感覺要遇難了。」
王子舟說:「我傻唄。」
現實斷裂成碎片,拼接起來,宛若水中倒影,風一吹過,支離破碎,如夢似幻。一些遠離日常的陌生日語詞彙,從她口中吐露出來,那一刻,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進入到了一個虛構的故事里,發表著那些寫好的台詞。
「我、怎、么、冷、靜?!」
「你先冷靜下來。」他說。
曼雲的聲音近乎咆哮了:「每次送他去醫院的人是我,是我!你幹了什麼?你只是去拆掉了他封窗的膠帶、拿走了他的炭而已!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受不受得了?!你見過滿地的血嗎?你見過完全喪失意識的人嗎?你見過嗎?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送他去醫院是什麼感想?他媽的,為什麼要在我跟前死?!」
「是我不行,才會這樣。
她小心翼翼看曼雲:「你叫曼雲是因為她想改名叫曼玉嗎?」
王子舟問:「怎麼了嘛?」
王子舟歪頭看他。
海霧也好,風暴也好,與我何干。
他根本拒絕了那些情緒對自己的傷害。
夜風真的停了,臆想中的雨好像也停了。夷魍呢?王子舟抬頭一看,它還在那裡。
「說什麼?」曼雲有些不耐煩。
「是我的錯。
王子舟想到了一首詩。
「情緒是最不重要的玩意。」曼雲說,「不值一提,它沒辦法被量化,也不可能有成績。」
而且拽動他了。
在曼雲眼裡,這詞條根本不是什麼舊日榮光,而是行刑柱。
氣球「嘭——」地炸掉了。
王子舟搖搖頭。
「冷靜個屁!」曼雲大罵,「你根本不是人。」
「為什麼不接我電話?」曼雲居高臨下質問他。
「怎麼可能?誰能那麼早就有意識地訓練自己?最初肯定是無意識的。」曼雲瞥她,「你知道他童年日子過得還不錯吧?在鄉下。」
我給你鋪張海綿墊吧,辛德瑞拉。
這種跳脫,這種跳脫——
王子舟想起蔣劍照說的,他被叫去辦公室罰站一下午,仍能若無其事去買晚飯的事。
「對不起。」王子舟低頭說。
腦袋和軀體一拔就要斷開。
王子舟不甘示弱:「剛才不知道是誰在哭哭啼啼!」
王子舟回想起了那些零星的片段。
「那是他保全自己的策略。」
王子舟不管他,自顧自問道:「你覺得我名字怎麼樣?」
王子舟把「啊」吞進了肚子。
「自顧都不暇,所以我根本不想管其他人的事——」曼雲皺起眉頭,「可他非要在我跟前死,那我怎麼辦,我能看他死嗎?我能把和*圖*書他扔回給那個高中生,讓高中生給他做心理輔導嗎?高中生每晚十點多才上線!該死的晚自習。」
黑暗中,當然辨不清臉,但王子舟聞到了眼淚的鹹味。
王子舟在心裏懇求道。
「沒有!」她眼睛里似乎裝滿惡意,「他們想要的就是得不到!怎麼樣?就只有女兒,兒子就是不會坐著船來的!叫子舟也沒用!」
「為什麼要替他瞞著?為什麼就不能承認——」曼雲長吸一口氣,聲音也忽然壓到了最低,「他就是生、病、了。他需要看醫生,需要吃藥,需要停下來——」最後簡直帶上了哭腔:「停下來。」
「送走了,在我出生以前,曼玉告訴我的。」
說完,她扭頭看曼雲。
「不要。」王子舟很固執,「他不會懂的。」
「看星星。」王子舟說。
曼雲忿忿道:「他不是人。」
王子舟忽然覺得那平靜的視線好冷。
曼雲第一次在她眼裡見到那種東西。
「你想說的代價,是解離嗎?」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後退了一步。
王子舟說:「你現在好了吧?」
曼雲沒說話,她又說:「《梅酒》收尾有一段——」
曼雲說:「我問他,你認識談睿鳴吧?他說,是。我又問,你是他什麼人?他說,朋友。我說,只是朋友?他說,是。我說,可你是他的緊急聯絡人。他沒說話。我又問,你知道他精神狀況不好吧?他反問我,他現在怎麼樣?我就說,還沒死,你來學校一趟吧。他說,我不在北京。我說,那你飛過來啊!他說,我要考試。我說,搞什麼?考試?考試有人命重要嗎?掛科再補就是了,你大幾啊?他說,我高二。」
「あはれな一個の生命を正視する時、
他的聲音近乎顫抖。
「就知道凶別人。」王子舟鬆了一口氣,「我偏要看。」
我在拽那隻杯子。
王子舟沒料到這一出,她說不出話。
她說:「你知道高村光太郎的《梅酒》嗎?」
「我只有你們,求你們也不要告訴其他人。」
「為什麼打電話給他?」
曼雲扭頭望向別處:「好什麼好,住口吧你。」
夜風好潮濕,慷慨地滋潤因怒氣而乾裂的臟腑與面板。
他頭髮被冷汗浸濕,整個人似乎十分畏冷,說是坐著,更像蜷縮,T恤領口也都是汗——王子舟覺得他大概還沒能完全從疼痛里逃出來,曼雲卻完全不顧他的處境,兇巴巴的,語氣強硬且態度惡劣。
王子舟點點頭。
直奔床鋪而去。
王子舟經歷了一場深夜夢遊。
縣狀元,真是了不起,但也只是那一瞬間。
「啊你個頭啊!」曼雲忽然轉過身來,「這有什麼可啊的,你沒聽過這種事情嗎?把小孩送走,要麼養不起,要麼為了騰位置上戶口!我他媽的連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都是假的!我整個人就他媽的是假的!偷來的,搶來的!那名字跟我有個屁的關係!」
「你說呢?」曼雲低頭看他。
很簡單的詞條,像是從新聞里自動抓取生成的,只有一句話——某某某,2011年某省某縣高考理科狀元。
救救我。
視野里是河對岸的低矮公寓,零零星星亮著燈。
他討厭那個百科詞條。
蔣劍照回她:「沒事,這有我,日語不行我還能用英語。放心,談睿鳴是我學長,他見過我,如果他醒了,見到我總比見陌生人好吧?」
「你一定很討厭他吧?」他不安地問。
曼雲乜她:「你是不是在琢磨怎麼接住他?」
她終於知道,為什麼談睿鳴是夷魍了。
空氣也凝固了。
雨太大,我們都被淋濕了。
王子舟貪婪地呼吸濕潤的空氣。
王子舟氣喘吁吁。
「不錯吧?」她扭頭看曼雲,「和_圖_書比你那個百科詞條。」
就在逼近那間宿舍的時候,王子舟捕捉到了曼雲身上散發的火藥味。
曼雲給她寫好的台詞。
「我沒有辦法跟其他人解釋這一切。
提線木偶冷靜地看著他。
你別怕,我會接住你。
你是不是在哭啊?我鼻腔里充盈著眼淚的氣味。
曼雲發泄似的說:「真的氣死了,談睿鳴的緊急聯絡人竟然是個高中生,小屁孩,我真的要瘋了。簡直——那時候我就想,這個爛攤子,我必接無疑了。」
說完,曼雲突然往外走,王子舟嚇了一跳。她下意識要追上去,懷裡卻被陳塢塞了一個什麼東西,她低頭一看,愣了一下,隨後跑著追上了即將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曼雲。
「你最幼稚!」
王子舟仰頭看他。
這樓梯間啊,真是又黑又窄,夷魍無處無在,連區區樓梯間都不放過。
曼雲說:「你跟我共享這種東西不合適吧?你不如留給陳會計去說。」
「查到百科詞條就沒往下看了。」她老實交代。
「你怎麼能用這麼誠心的語氣說這種話的?」曼雲瞥她,「真是大傻子。罷了,放你一馬。」又問:「你查到哪了?」
可我不好。
就這麼一路到了天台。
她好害怕曼雲腦子一熱跳下去,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湊到他身邊,悶聲不吭地也伏在欄杆上。
喘不過氣,王子舟大口呼吸。
他什麼都沒說,王子舟竟然理解了那種心情。她明顯感覺到話匣不對,竭力地想要挽救,於是兩眼一閉,說:「好吧,真的對不起,作為補償,我也告訴你我最討厭的一件事好了。」
我糟透了。
那眼淚的氣味,好窒息。
曼雲瞥道:「很明顯嗎?虧你問得出口。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我看你坐在我面前的時候也只是個軀殼,大郎不必笑二郎,你們都是一路貨色。」
「曼玉……」王子舟聲音一哽,「果然不是真名啊。」
我做一個旁觀者就好。
可曼雲就是不放,他愈發兇狠地說:「給我談睿鳴家長的電話,我知道你有。」
好灰暗的夜景啊,灰暗到可以看到頭頂的星星在閃爍。王子舟東看看西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就是不說話。好半天,曼雲突然瞥她:「你上來幹什麼?」
「那你就是變態。」
王子舟警覺地抓到了那種厭惡。
「其他人會信嗎?」曼雲冷笑,「你還能考試、還能寫作業、還能去參加學會、還能發文章,你說你心裏生病了,會有人信嗎?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是不是太敏感、太矯情了?」
他的話帶了鼻音。
「說說夷魍吧!」她說,「還有不是人的陳會計,你們怎麼認識的。」
曼雲明顯一驚。
「也許是童年過得太自洽了吧。」曼雲說,「和之後的生活落差太大。他封鎖了那些童年階段獲得的東西,知道那些東西是真正的自己,之後則只是無意識的角色扮演——離開祖父母,來到父母身邊生活,我開始扮演一個好學生、好兒子。他們批評我,對我有所期待,也只是針對這個身份的,與真正的那個我無關。」曼雲嘆了口氣:「真正的我,不對這些事情投入任何感情。」
它連曼雲都吞沒了。
「夜風も絶えた。」
王子舟一怔:「你怎麼知道?!」
她也鼓起勇氣罵道:「去他媽的王子舟!」
沉默了很久。
「她也討厭我討厭得要死。」曼雲盯著她,聲音忽然就冷下來,「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名字可比你的要赤|裸百倍千倍,是我看了都覺得噁心的那種名字。」
空氣都凝滯了。
「可如果你現在不在那艘船上呢?」曼雲又問,「大早上的,你正和愛人一起輕鬆地散步,遠遠地看到海面起霧了,什麼感覺?」
王子舟覺得好笑又難受。
「爛攤子?」
王子舟一臉無辜:「陳會計塞給我的,他覺得你肯定要哭吧。」
曼雲說:
她甚至覺得,他把她叫來,也不完全是因為外語障礙——他根本無法冷靜地跟別人敘述,用日語不行,英語不行,哪怕中文也不行。
《小遊園》里,唯一在夷魍到來時還能偶爾嘻嘻哈哈一兩句的,只有那個廁鬼頊天竺,可現在頊天竺也垮了。
外部確實沒什麼可歸咎的,外部只是用期待的視線注視著你,甚至是溫和的、帶著盈盈笑意的。
「不知道去哪了。」他自言自語般重複了一遍,「不知道去哪了。」
他惡狠狠地說。
曼雲嚇了一跳,他偏頭一看,對著那一大盒紙巾大叫起來:「你上天台就上天台,怎麼還會帶這種東西上來?!」
他上樓,她也上樓。
「你——」曼雲的聲音頓澀得反常,「有弟弟嗎?」
發自真心的,藏在黑黢黢的角落裡,可怕又熟悉的厭惡,令他畏懼令他生寒的,那種厭惡。
「對。」
我不想被淋濕。
只要不在那艘船上。
視線,名為期待的視線,王子舟反覆地想起它。
陳塢還是那樣站著,觀看這一切。
「我懂啊。」王子舟說。
「後來他告訴我談睿鳴高三就試圖去死,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他在談睿鳴宿舍發現了那些東西,全部拿走之後,跟談睿鳴說:如果你下次再有這樣的念頭,告訴我就好了。托他的福,談睿鳴順利畢業去了大學,嘿——」曼雲咬牙切齒,「來禍害我。」
「緊急聯絡人。」曼雲沉默了半天說道,「談睿鳴的緊急聯絡人,我打了那個電話。」
他哐當一下推開門。
「誰准你上來看星星?你是寮生嗎?」
「啊?」
王子舟覺得陳塢就像個提線木偶。
曼雲被她突如其來的粗口嚇了一跳。
笑起來。
她抱著那盒紙巾,沉默了一會,嘆息般說道:「他在旁觀我們,旁觀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
曼雲沒有說下去。
我成為我自己的旁觀者。
拜託,對我的辛德瑞拉好一點。
「我們也不親。」
「為什麼不能告訴其他人?」王子舟小聲問道。
「感覺吧。」王子舟說,「沒有人會在剛才那種情況下,給我塞一包紙巾,彷佛之前被你揪起來罵的人不是他一樣。」她頓了頓,又說:「我時常覺得他坐在我面前的時候,只有那具身體是坐在那的,他的意識好像漂浮在半空,注視著自己和我。他是不是真的很冷漠?」
曼雲氣笑了。
王子舟別開腦袋,說:「好個屁。」
「世界はただそれを遠巻にする。
曼雲說:「真可笑。」
曼雲皺起眉,甚至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你才哭哭啼啼!」
非要跟來醫院的蔣劍照,甚至在旁邊充當起了母語對母語的翻譯。
王子舟趴在欄杆上,望向遠方,忽然問道:「你為什麼不喜歡自己的真名啊?也不難聽,要我說,從寓意看,比曼雲還更好一點。」
王子舟為了聽懂他的話,費了很大的勁。
「一路貨色是貶義詞!」王子舟抗議道。
他恐懼我。
「討厭死了,哪怕他不存在!」王子舟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吧?我叔叔伯伯舅舅姨媽家裡都是兒子,只有我家是女兒。所以他們覺得,我只有比我的堂哥表哥堂弟表弟都要更努力更優秀才行。如果我確實不錯,那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看hetubook.com.com吧,女兒也不賴!如果我不行,那我就完了,他們就會覺得——女兒果然就是不行,因為是女兒。」
「現在不痛了吧?」曼雲說,「手機給我。」
曼雲揪著他。
「我是變態。」王子舟低頭說,「對不起,我罪該萬死。」
「幹嘛學我說話?」曼雲瞥道,「你懂個鬼。」
「你煩死了。」曼雲推開她的紙巾,「你和陳會計一樣煩,不,你比陳會計還要煩,你們都是吸人心血的死妖怪。」
「啊?」
「那你真是小看他。」曼雲不以為然地彎起唇角,「你是不敢和他說吧?」
曼雲道:「不然你以為他怎麼能做談睿鳴將近十年的情緒垃圾桶?換成一般人早就崩潰了好嗎?可他不會,全世界都去尋死,他也不會去死。」
「你這樣說我好害怕。」王子舟忽然接道。
站了好久,我們在天台,望著京都低矮的天際線,站了好久。
「因為談睿鳴嗎?!你怎麼能用這種語氣說出這句話的?」曼雲幾乎就要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了,「像話嗎?你還是人嗎?你人到底在哪?!」
王子舟安安靜靜地等他說。
他對著天台外的虛空說:「去他媽的百科詞條!」
只要我遠離自己。
她抬頭看看,彷佛與夷魍對視了一下。
「他來京都這次很開心,我還以為——」
因為是女兒。
他又說:「當然了,那狗屁百科詞條也是——跟我有屁個關係!」
曼雲說:「你罵自己幹嘛?」
「你故意的吧?」曼雲乜她,「你明知道我有姐姐。」
放開我的辛德瑞拉!她在心裏大叫。
「我明白了。」
「我們不一樣嘛。」
她張了張嘴。
我的名字,被綁在那上面,被油淋,被火燒。
王子舟聽到了流淚的聲音。
「頭痛。」他說。
我想要你下來。
王子舟咋舌。半天,她問:「很明顯嗎?」
保持距離,它只是別人的事,我甚至會覺得它具備美感。
我連傘都沒有啊,誰能給我一把傘。
「只要談睿鳴在那。」曼雲也跟著抬頭看了一眼,忽然說,「哪怕我難過、歇斯底里,我都覺得沒有關係。談睿鳴這些年就像警示線一樣橫在我面前,我只要自覺還沒有走到那個地步,就能確認自己是安全的。很卑鄙吧?我等於是踩著那條警示線走到了今天。」
王子舟左右為難:「可這裏……」
「談睿鳴大一的時候很糟糕,我覺得那時候我也很糟糕,大家都一團糟,你懂嗎?我們像扁舟一樣被扔進海里,被浪頭擊翻了——」
他的閃爍,他的驚慌,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搖搖欲墜。
她念起來:
「對。」
我們只是希望你好。
我們正視夷魍,世界靜觀我們。
如果我是談睿鳴。
王子舟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
王子舟也說:「他不是人。」
王子舟無可奈何跟了出去。
月光從窗戶倒進來,萬物都鋪上了一層薄亮白光,陳塢就坐在床邊,沒有開燈,沒有開電風扇,王子舟只能聽見異常沉重的呼吸聲。
「不,這種觀照意識的發生只是意味著他具備解離的潛質,其實人人都有這種潛質,我們很多人都在有意無意的情況下離開自己、觀看過自己,並不是說有這種行為就一定會發展成精神病,但是……」
「是,你根本不在乎我,所以可以亂說一通,對吧?」
「沒有糟糕的家庭關係,沒有校園暴力,一直在小心呵護中長大的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你連外部都沒法歸咎,只能說——
王子舟也說:「真可笑。」
「就那樣捱過了四年,渾渾噩噩的,不清不楚的,我們三個人——」曼雲轉過頭來看王子舟,「瞞著家長、瞞著老師、瞞著同學、瞞著所有人。」
王子舟感覺頭頂下起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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