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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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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們

第14章 我們

「神宮丸太町到下鴨神社。」
「填空題也不能亂寫啊,填空題可比選擇題更難做!選擇題還有概率能蒙對呢,填空題如果不會,那就是做不出來!」
曼雲甚至起身關掉了日光燈,翻出一支不知從哪裡得來的蠟燭,擺在桌子中間,點燃它。
曼雲「嗤」了一聲。
王子舟意識到什麼,沒吭聲。
這就是證據,如果審判我,我就把它匯出來當呈堂證供。王子舟忽然踏實了一點,想著時間還早,要不然再做一會譯稿。也不知是什麼心理作祟,她一開電腦,就率先點進了那個線上共享文件。
「所以我們成不了偉人嘛,我們只是被優績主義洗了腦、同時又篤定智人會滅絕的迷茫羔羊,難道還不允許羔羊質疑自己為什麼存在了嗎?」曼雲說。
真是澎湃啊。
空氣里漂浮著鹹味。
王子舟剛坐下,陳塢就帶著酸梅湯來了。
王子舟忽然被帶到,愣了一下:「為什麼問我?」
王子舟彷佛被軍訓教官點到名似的,瑟瑟縮縮跟著下了樓。
正得意,陳塢冷不丁說——
王子舟接過來小心翼翼地喝,咂出味道,回說:「不要加了。」
「說什麼鬼話,兩頭豬怎麼打架,拱來拱去嗎?」蔣劍照說,「他不會的,他要是敢和你打架,你可能會把他吃了。」
曼雲坐在椅子里,沒好氣地抬頭瞪他:「你給我坐回去。」
光線很暗,辨不清臉色,但王子舟判斷他應該滿臉通紅——你要我背圓周率?背給你看啊!這是下意識的條件反射,可只要回過神,就會感覺到窘迫。
「什麼?」王子舟驟地回神,仔細一想,轉向蔣劍照解釋道,「《小遊園》里有一個專門開會的場所,因為特別古老落後,沒有電器,只能點蠟燭,人到齊了就把蠟燭點上,蠟燭燒到底就散會。」
「他高興什麼……」
「背到109位就可以當校長。」
「不然還能怎樣?」
真是奇妙,我們居然會坐下來一起吃飯——王子舟在池田屋那晚的預想成了現實。這令她生出一種「既視感」,覺得此情此景已然發生過,眼下一切不過是在重演。
「那不就行了!」曼雲說,「卷面上根本不存在ABCD,想它幹什麼?你能做的,就是在空白的地方寫上你的答案,寫上什麼就是什麼!」
他仰頭喝水,王子舟側著頭看他。
他存在,好像又不存在。
「你是惡魔吧!?」曼雲忽然停下來,轉身震驚道,「你把肩膀借給他?你讓他頭痛的時候靠你肩膀上?」
「不是說下午才回京都嗎?」王子舟看著她的行李箱問。
和伊甸園裡的蛇一樣可惡。
我寫點什麼吧?
紅著臉坐了一會,她突然說:「我來找資料的,先走了。」隨後不管不顧起了身,把方才決鬥的事撇得一乾二凈,可就在她踏下階梯的時候,陳塢叫住了她:「你的手錶,不要了嗎?」
「只有你找了工作嘛。」蔣劍照扭頭看她,「我還真沒認真問過你這個問題——你怎麼就那麼確定自己要去工作,要去做什麼樣的工作?」
王子舟沉默了很久。
蔣劍照:本豬豬大隊長今晚要擺駕東竹寮進行田野調查,參觀一下傳說中的「共產主義基地」,周知。
蔣劍照說:「你們拿個東西怎麼還說小話呢?」
這段時間被她忽略掉的刺。
雨過天晴,不過一瞬間的事。
「要去哪?」
十六疊的宿舍,被四面八方湧來的夏蟲夜鳴聲包圍。
「是哎!」王子舟恍然大悟,「是我叫你來的,那你就來了嗎?」
「是學生團體做的,這是他們第一個產品,也是賣得最好的產品。」
「你問問他好了。」蔣劍照擱下杯子,「我都能感覺到你內心那種兇惡,我不信他感覺不到,他感覺到了還敢找上門,那真的——」蔣劍照豎起大拇指:「視死如歸,勇氣可嘉。」
「這是什麼話?!」
這個人,自始至終都是刺蝟啊!
這是我盜取來的,辛德瑞拉的心率。
「不知道。」王子舟沮喪地說,「很難過。」
到吃完飯,這種感覺才稍稍退散。
蔣劍照明顯沒有答案。
「下午回?」蔣劍照哼了一聲,瞥了眼陳塢,又看著王子舟道,「下午我哪還能抓到這麼精彩的好事?!」
「幹什麼?我又沒哭!」
「我沒跑過太遠,但我可以試試。」她道,「你平時從哪跑到哪?」
「你先拿過去吧。」他說。
王子舟忽然就理解了去東竹寮借自行車那次,蔣劍照對他的那種「畏懼感」從何而來——在蔣劍照的印象里,陳塢絕對不是好相處的人。
鍋里的水撲出來。
她最終說:「是看起來不錯的、合適的工作,能解決很多具體的問題。」
王子舟嚇了一跳。
王子舟只好走去公共廚房。
曼雲沒好氣地睨她,轉身往裡去。
「你告訴他吧。」
帶著句號,像休戰符。
曼雲雙手插兜,不屑一顧地垂眼道:「我這就走了。」
而我內心的惡魔,對他而言,也不過如此。
她假意威脅:「也行,但我有條件!」
「嗯。」
陳塢笑著關掉火,取出料包,用勺子舀了一點在小碗里,晃一晃讓它稍微冷卻一下,遞給王子舟說:「你要嘗一口嗎?不夠甜可以再加糖。」
王子舟反駁:「我們不是早戀!」
「最優的選項?」曼雲睨她,「你好貪心,還指望有得選。」
興頭上的腦子宛若一團漿糊。
「你幹嘛?」蔣劍照訝道。
她睡前好像還給陳塢發了晚安,確切地說是互相發了晚安,帶著一種「這個聊天框以後可能會變得很熱鬧」的預期,她醒來時發現枕頭上居然有口水漬。
過了好半天,蔣劍照投降似的說了一句:「好吧,我確實矛盾,我不知道我要的到底是什麼。」
「你這簡直是宗教式逃避言論。」曼雲冷笑,「找不到答案就高喊上帝救我、佛祖救我,除了得到一點可憐的自我安慰,能解決什麼問題?」
王子舟說:「跑完步從西病棟往回走,會路過川端三條的全家,我在那邊買早飯吃,你要去試試看嗎?」
「好變態!你們怎麼還把圓周率印在杯墊上?」
「你嘴裏沒有真話,你不要說!」蔣劍照制止了他,乾脆問陳塢,「那個圓周率的杯墊到底怎麼回事,真的是為了炫耀校長能背到109位嗎?」
「解決這些具體問題,存在最優的選項嗎?」
蔣劍照差點笑死。
我觸碰了你的刺,發現你其實細膩、柔軟又可愛。
「沒有最優解,只有後悔。」曼雲答道,「因為A和B都不能稱之為正確選項,你無論選哪個都會為沒選另一個而後悔。」
已經分不清這兩個字和這個標點到底是誰打出來的,不重要了。
又聽到了,那個笑聲。
蔣劍照起身要去紙簍里撿,坐在曼雲對面的王子舟攔住她:「不用撿了……我看到了,我可以證明他不是亂寫的。」
他解開錶帶遞過來。
蔣劍照悶悶應了一聲。
陳塢說:「還好。」
「不可能吧……」
她忽然側過頭問陳塢:「談睿鳴還好嗎?」
曼雲嫌棄皺眉:「好老套,你只會靠播放音樂來調節氣氛嗎?」
「不是炫耀,是嘲笑吧?」陳塢說,「為表達對校長這種說辭的嘲諷,把109位數字印在杯墊上。」
「關我屁事。」曼雲說著側頭掃了一眼坐在最裡面的談睿鳴,「把別人的期待壓在自己身上,是給自己上刑。我好好的一個人,憑什麼上刑具?我已經做夠了我能做的,延畢如果必鬚髮生,那就只能讓它發生。何況,延畢這個選項既然存在,那就說明,每個人情況就是不一樣,為什麼要覺得它很糟糕?」
「你看外面。」陳塢說。
曼雲不耐煩地站起來,拖長尾音:「行——」
陳塢居然也在笑。
王子舟點了隨機播放。
「沒有理由。」王子舟說,「就是想看。」
「沒有少兒不宜!」王子舟心虛地辯駁道,「我只是恰好在圖書館樓梯間碰見他頭痛,我就、就好心借肩膀給他靠了一下。」
蔣劍照也喝了一大口酒。
我在強忍著那種叫喜悅的東西。
可能是爬山那天有一搭沒一搭聊天時說到的,王子舟自己都快忘記了。
因為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是——
曼雲道:「是啊hetubook.com.com,吃飽就行,餘下的大把時間幹什麼呢?曬太陽,看雨,發獃,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打磨那塊玉器。」
蔣劍照誇張俯首:「大教主說的是。」
「你跑你的,你先到下鴨神社等我吧。」她說。
「我沒有要解決的問題!」
「怎麼還敢勞駕您帶路啊!」蔣劍照跟在後面說,「真是受不起!」
這個物種也沒那麼可憎了。
「不是因為他是校長嗎?」
他變戲法似的遞出一大盤毛豆。
王子舟睡了一個久違的好覺。
王子舟感覺蔣劍照要像氣球一樣炸掉了。
惡魔大吃一驚:「啊?」
「什麼叫對,什麼叫錯?別說根本不存在什麼正確解,就算真的有所謂正確解,錯了又怎樣?現在這道填空題擺在我面前,我就隨便畫個愛心畫條狗,不行嗎?」
刺蝟的眼睛好明亮。
蔣劍照應道:「他當然不會。」
蔣劍照深吸一口氣。
她說這話也覺得非常不安定,所以語氣很小心。談睿鳴的事,很難說有什麼正確答案可以獲取,所以她的看法未必就是對的,她能做的、試圖做的,也只是給陳塢、或者同樣感到迷惘不安的曼雲,一點話語上的安慰。
蔣劍照說:「上學前約著跑步,還在便利店吃早飯,這不是青春期戀愛是什麼?形式是就是,跟年齡無關!」
蔣劍照盯住他:「你認真的嗎?」
「我怕你控制不了自己,帶你出來醒醒腦子。」
王子舟忽然意識到——
他說完看她。
「我們走吧?」王子舟提議道。
那個和我其實沒什麼兩樣的史前智人。
它阻斷了每座孤島之間的連線,讓孤島更孤島。
矮桌要求我們緊挨在一起,椅子卻讓我們離彼此老遠,每個人都像一座孤島,氣氛頓時就變了——
「啊?」王子舟發現他已經走出去老遠,趕緊追上去。
是它叫我吃蘋果的。
我也不知道那不甘心到底是什麼。
王子舟很習慣她這個話術了,她遇到暫時想不明白的事情,統統都會粗暴地推給「智人滅絕」,好像這樣一來,什麼都不必去想了。
「你不要執迷不悟了!全部給我忘掉!簡直一派胡言!解讀的什麼鬼東西?聖賢聽到了都要把你吊起來弄死的地步!」
蔣劍照瞪他。
我們簡直是在這個共享文件里,交纏、扭打、廝殺,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你刪我的,我刪你的,最後螢幕上留下來的只有兩個字——
她探頭進去,陳塢也看見了她。
陳塢沉默著點點頭。
「真的決定要停下來了嗎?」
愈是看她著急,蔣劍照心中就愈歡快。
從過節似的團聚氛圍,轉向另外的境地。
她說完掏出手機:「我要告訴陳老師,你們早戀。」
蔣劍照說著往單人沙發里一躺,開始玩手機。
曼雲說:「你千萬不要告訴我你高考失利了,你應該去更好的學校,所以那個分數沒法證明你。」
「你怎麼也早上跑步了?」她說。
曼雲悶頭喝了一大口酒。
哪怕我們這個物種明天就會迎來末日,可今天的我們仍然被圍困在具體的問題里,必須化成雨從長空落下來。
「你問小王吧。」曼雲把問題拋開了。
不就是下鴨神社,有什麼了不起?這麼想著,王子舟真的以高於以往的配速抵達了下鴨神社——其實沒差多久,但她到的時候,陳塢已經買好了水。
刺蝟滔滔不絕,宛若能言善辯的諫臣。
我不用被抓走了,我們都不會被抓走了。
屬於少數派的造反,在日暮時分來臨了——王子舟和蔣劍照走到了東竹寮院門口,一眼就看到了曼雲。
不過如此。
蔣劍照虛心請教大魔頭:「怎麼自創?」
「我准你去掉少兒不宜的部分。」
背到109位又如何?
王子舟側頭看他。
蔣劍照也被嚇到了——夷魍降臨的氣氛。
「有什麼可愁的?想得出來就畢業,想不出來拉倒。」
「傻子也能猜到!」曼雲扭頭瞪她,「大早上頭痛完,居然去跑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老實交代,你昨天對他幹什麼了?」
「論文是不是問題?博士畢業是不是問題?畢業後去哪裡是不是問題?哪裡都是問題,你怎麼視而不見呢?」
「真的啊。」她小聲地說,「因為日本文科博士就是很難畢業嘛,大部分人不會接著讀的,那我的選項就只有去找工作,校招挑一挑看得過去的,挨個考挨個面試,誰家最終錄我,那我就去。」
「因果倒置,胡說八道。」蔣劍照揣著那隻杯墊坐回椅子里,「那你現在背給我看看,你背到109位,我立刻推舉你當校長。」
蔣劍照擰起眉:「智人都要滅絕了,還要什麼救世主?這個教的存在就是為了向大家宣揚智人會滅絕這個觀點,沒有救世主。」
陳塢被曼雲和矮桌攔住了去路,王子舟見狀忙說:「你不用出來了,我去拿吧。」
「我混淆了嗎?告訴我,有什麼意義?」
於是在川端三條的全家買了蔬菜汁和飯糰,並排坐在窗戶邊上吃。已經九點多了,街上人多起來,陽光也愈發熱烈,真是再稀鬆平常不過的一天,可明明又很不一樣。
陳塢:嗯。
差不多的生活。
蔣劍照又問曼雲:「你不愁畢業的事么?」
曼雲頭也不回:「你和陳塢在一起了吧?」
非要抓的話,得把我們倆都抓走。
「意思一下。」陳塢應道。
停留、彷徨,只關心自己,短暫得像已開封的碳酸飲料里的氣泡。
「不識好人心!」曼雲坐回去,端起杯子喝完了剩下的酒,又說,「你不是不知道,你是想要的太多了。」
「買酒喊我做什麼?」
之前吃飯的時候都說熱酸梅湯不好喝,於是放進了冰箱,此刻它肯定已經到了合適的溫度,幾個人都點了點頭。
大郎不笑二郎,我們一路貨色,曼雲說得好!靠這種荒唐的自欺念頭支撐著,王子舟找到了她要的資料,甚至回研究室坐到了傍晚,還寫了兩頁紙的論文,最後跑去生協食堂吃了晚飯,在夜色降臨的時候騎車回到了公寓。
「K大生厲害啊!」
又如何。
《小遊園》里,眾人開會的時候,夷魍就算來了也從不出聲——沒法出聲嘛,但因為有事要議,就算夷魍在,大家也必須積極發言,一直說到散會。
王子舟忽然愣住。
只是,有一點點的不甘心。
「不能。」他簡直不講道理。
只是打磨那塊玉器,沒有人指責我不務正業,也沒有人逼迫我創造更多的東西,我只是在自足的基礎上,打磨了那塊玉器。
王子舟扭頭朝玻璃外一看,嚇了一跳。
「當然可以。」曼雲冷眼回道,「因為可量化,很直觀。你聽過那個說法吧?日本寬鬆世代的圓周率是3,普通人是3.14,K大生小數點後100位。這個數字一拿出來,哪個看起來更聰明或者更努力?校長為什麼要誇口說自己能背109位?潛台詞不就是說自己腦子夠好夠用功嗎?總要有東西證明自己,類似的東西都可以,你的考分、你的等級——」
「就是,管它滅不滅絕,管它什麼意義。」蔣劍照附和,「此刻能喘氣就好!」
蔣劍照閉上了眼。
曼雲氣笑了。
「也許是……覺得可愛吧。
蔣劍照重新拿起矮桌上的杯墊,翻到背面,上面印著K大校徽以及K大工房字樣。
談話不會無緣無故掉入沉默的陷阱,就是因為太清楚了,知道具體的問題的每一個細節,甚至不必動用到想象的力量,就是知道,就是清楚。
王子舟忽然感覺到恐懼。
「聽到那個聲音,我就想笑,然後就被你發現了。
「這就是意義的賦予啊。」王子舟站在音箱邊歪頭看她,「再不情願,也變成雨落下來了。既成事實,那隻好賦予自己變成雨的意義,這樣才能緩解那種不甘心嘛。」
「我騙你幹什麼?刺蝟只有豎起刺的時候不好騙,決定躺下來露出肚子就是傻子了,不信你自己去問他。」
「當真。」陳塢說,「你告訴趙老師也沒關係。」
氣氛鬆快了一瞬。
可最後卻還是化成雨落下來。
找了個樹蔭坐下來,王子舟接過陳塢遞來的水喝了一口。
刺蝟看她。
於是一個打「我」,一個打www•hetubook.com•com「你」,一個刪了又打「你」,一個刪了又打「我」
陳塢問:「那你去拿嗎?」
「怎麼是你來接駕啊?你不是反對嗎?」蔣劍照問。
蔣劍照發了一個「氣死我了」的表情,然後就沒有下文了。王子舟剛準備放下手機,彈進來一個私聊訊息,陳塢發的:「傍晚見。」
「嗯,答應的事。」
什麼話也沒說。
王子舟帶著疑惑和不安去浴室洗澡。
成年人在這種事上爭勝負。
王子舟憋笑,蔣劍照則進了大觀園似的四下張望,一會說:「天啊,紀念俄國十月革命勝利102周年,這誰貼的海報?」一會又說:「這紙盒子里又是啥?吃的嗎?擺外面不怕被人偷嗎?」
怎麼會這樣?!王子舟回到圖書室,臉上的溫度都沒能降下來——太可怕了,是激素的錯!在人家最虛弱的時候,我趁虛而入了,快把我抓走吧!可她轉念一想,他後來也吻我了,那辛德瑞拉也該抓走!這種倒打一耙式的推卸責任,讓王子舟心裏負擔掉落了一大半。
王子舟忽然感覺這景況不喝好像不行,也趕緊喝了一口。她喝完甚至瞄了一眼對面的陳塢,陳塢於是也拿過杯子抿了一小口。
「買酒。」
她思索著,忽然就看到文件內游標閃爍。王子舟嚇了一跳,游標後面立刻跳出來一個「我」字,王子舟張了張嘴,眼疾手快地按下了delete鍵,把那個冒出來的「我」字刪掉了,她飛快地打了個「你」字,本來想繼續打下去,結果對方把她打的那個「你」字也給刪掉了——
蔣劍照:不歡迎也沒用,朕有內應,@陳塢剛剛在便利店答應我了。
「學校醫院西病棟那邊。」王子舟說。
蔣劍照語塞地坐回了椅子里。
「看運氣。」異口同聲。
「你平時跑到哪裡?」陳塢問。
蔣劍照用口形比劃道:「快給我出來!」
藉著黯光,蔣劍照端詳起來。軟木墊最中心畫了一個π,從最外圈往裡盤旋的是一串數字,即3.14159265358979……小數點後大概有上百位數字。
「我們。」
王子舟吃完飯糰開始喝蔬菜汁。
乖學生不可能被叫去辦公室罰站一下午,不可能當著全班的面被訓話,不可能撞見談睿鳴的事不去告訴老師,也不可能氣勢洶洶闖進天文協會、因為一句不恰當的宣傳語跟人割席——他說話的語氣、神態,那種不想與你們為伍的架勢,都充分顯示了他的性格。
飯桌上只有曼雲和蔣劍照一來一往,主要是滿足蔣劍照「田野調查」的好奇心,說的幾乎都是東竹寮和K大的奇人怪聞。王子舟在邊上,偶爾插上幾句,另外兩個人則基本沒開口。
開場而已。
王子舟心想,基礎學科的人真的這麼閑嗎,每天跑那麼遠?!
陳塢可真是選了個好原型。
可他很有興緻地回道:「好。」
「你有本事背到109位,就能把109位數字都印在杯墊上,用314日元的售價賣給其他人。」
王子舟差點叫出聲來。
眾人不約而同地散開坐了。
我滿意嗎?我不知道。
但只一瞬。
「你覺得我打得過他嗎?」王子舟認真地問。
但指責它有什麼用?說到底還是我禁不住誘惑,我活該被趕出伊甸園。
惡魔垂涎刺蝟,刺蝟勤勤懇懇將鍋里的酸梅湯倒進玻璃壺。
他說:「你說對了,我沒讀過,那四個字就夠了。」
過一會,他忽然說:「騙你的,那個杯墊。」
曼雲說:「為什麼要指望別人?你自創不就好了。」
曼雲不屑一顧:「隨你怎麼想。」
「誰無聊到印這個啊?學校買的。」曼雲道。
曼雲一本正經道:「必須要有一個救世主。」
結果曼雲咬牙接道:「是很可悲。」
她不安地點點頭:「有什麼不對嗎?」
又如何?!
樓梯間一下被照亮了,窗外響起清亮的鳥啼聲,誤入建築的蜻蜓,宛若無頭蒼蠅似的尋找出路,王子舟就同它差不多——
「共產主義,沒聽過嗎?」曼雲扭頭。
「本來還有些隱痛,現在跑完好多了。」
蔣劍照深吸一口氣。
………簡直一反常態,不講道理,沒完沒了。
王子舟有那隻音箱的二代產品,操作起一代來易如反掌。藍芽配對聲響起之後,她舉著手機問:「聽什麼?點歌,還是隨機……看看運氣?」
在京都的黃昏里,她回憶起了天文協會的那次遇見。從那時起,吸引我進一步觀察和揣摩的,不就是那種與周圍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氣息嗎?
「那沒多久了啊。」曼雲接了一句,回頭看陳塢。
嗤啦——
王子舟感受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氛。
「痛過了。」他輕描淡寫地說,「五點多的時候。」
她舉起那個圓圓的軟木杯墊,對光一照。
「刺蝟就是這樣嘛。」曼雲繼續往前走。
「簽證的停留期快到了吧?」
「愣著幹什麼呢?」曼雲遠遠喊道。
王子舟覺得曼雲在收緊後槽牙。
他看著人來人往的玻璃窗外。
「可以不用跑那麼遠。」陳塢說,「累了就停下來。」
「今天頭痛過了嗎?」她忽然問。
夷魍在此。
一路往回疾走,陳塢問:「你平時在哪裡吃早飯?」
王子舟沒忍住,捂臉大笑。
王子舟想了半天說道:「已經過去的事,假設沒有意義。我只是覺得……他現在停下來,也許比繼續拖下去要好?就算是現在,也還是及時的吧?」
來來回回,在一些沒有問題的答案上徘徊。
「那些東西,沒有那麼可怕。」
能解決很多具體的問題——可以給父母交待,父母拿出去說也不丟人,同時能有一份不錯的薪水,可以在異國他鄉立身,以上條件能全部滿足,就足夠幸運了,甚至應該感激。
嘿!?
「你說是競爭、求職、升遷嗎?」
「那可不敢耽誤您!您請快走吧!」蔣劍照說。
可對面好像也想說話,膽大包天的諫臣在刪她輸進去的字。
「為什麼是109位?」
不過是。
室內掀起波瀾。
非要審判的話,得把我們關在一塊審判。
「好遠!」
王子舟插話道:「吃飽就行,是這個意思嗎?」
「可就是存在區別啊。」蔣劍照看看談睿鳴,謹慎地說道,「這個世界就是很在乎那些區別。雖然智人會滅絕,那些話語體系歸根結底狗屁都不是,但我們現在就是會被捲入這個話語里——不可避免地被捲入,你理解我的意思嗎?」
蔣劍照立刻湊上去觀察那支蠟燭:「兩小時燒得完吧?」
「當真嗎?」
「你好凶!」
怎麼回事?這麼大的空地,沒別的地方可以打字了嗎?非要霸著這一行?
曼雲也坐下來,抬眼道:「說。」
「你確定嗎?」陳塢問。
曼雲拿起杯子,自嘲般地也笑了:「我也太傻了。」他看看蔣劍照:「你去博物館看過那些史前的石器玉器吧?」
盯著他的臉看很久,或許能記住他的樣子,可一轉身,很快就會忘掉這個人具體的模樣,只留下一點餘味,如同氣氛一樣不可捉摸。
「廚房。」曼雲回道,又轉頭看了眼王子舟,「大概是有人喜歡喝酸梅湯,陳內應在煮呢。」
「行,鄙人大驚小怪了!」蔣劍照應完,又說,「朕的內應在哪?」
王子舟的戰鬥欲瞬間燒起來了。
王子舟捧著那盤毛豆回到宿舍,正要說:「看,我們還有毛豆下酒吃。」一看矮桌,登時愣住:「這麼多菜!這個接待規格太豪華了吧?」
曼雲嘆氣。
「那你最好說到做到。」曼雲一時興起,抓過旁邊桌子上的草稿紙,隨手拾了一支鉛筆,藉著蠟燭光開始寫。
莫名生出不安,一大早累積起來的興奮,瞬間就被這種情緒覆蓋了——她甚至想,如果我們吵架,我贏不贏得了?樓梯間的對決,根本沒有結束啊,甚至可以說那只是開場。
王子舟又盯著他看。
我就不讓你打,我要說我的。
「可照你的邏輯,豈不是隨便來個惡魔都能騙到刺蝟?!」
曼雲「哼」了一聲:「陳內應忙了幾個小時!」
「學校還能嘲笑校長?」蔣劍照大開眼界。
蔣劍照搖搖頭:「學考古的可能知道吧。」
你大胆地將刺暴露在了外面,好像完全不怕嚇和_圖_書跑其他人;而我總是期冀討好周圍的人,大多數時候都披著柔軟的面板,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不太友善的東西藏進了肚子。其實我也很渴望暴露那些東西,只是我藏得太久了,所以看到你,心生嚮往——
複雜的心情疊加著。
王子舟忽然就看見了他渾身的刺。
「對吧?他當然不會,因為那些話語、那些敘事還沒有被建立起來,他也未必清楚把那塊玉器磨出來有什麼用——畢竟玉器也不是生產工具,可他就是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去做這件事。按照我們現在的話語,一輩子除了吃喝拉撒只幹了這一件事,是不是太離譜了?」
「我不需要斂財!不斂財就搞不了嗎?」
「看什麼?」他問。
就在她糾結怎麼開口時,陳塢起了身。
王子舟害怕這種沉默——參与談話,如果氣氛是因為「我的發言」而忽然冷下去,她就會冒出自責般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做一點挽救。
飯後收拾好桌子,又重新倒了酒。
「不能告訴你。」王子舟咕噥。
對面沒否認,蔣劍照說:「好了我知道了。可這東西有什麼用啊?靠這個真的能證明腦子好或者夠努力嗎?」
「想搞也可以。」曼雲放下杯子,「這樣吧,我給你一個封號,你就是智人滅絕教教主,你教下有滅智四大騎士,無非就是科學啊道德啊資本啊……你象徵性挑四個就好,四騎士將會為智人滅絕吹響號角,在智人滅絕之日,四騎士會將智人帶入永遠的深淵——寂界。強調一下,寂界不是一個世界,只是為了方便理解而強立的概念,它是與存在完全對立的。教主的任務呢,就是向世間痛苦迷茫的羔羊傳遞這樣的福音,宣說這個物種終將滅絕的事實。你還可以拉上古往今來一切聖賢給你背書,讓我來為偉大的教主您一一解說——老子云,『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說明身死神滅,一無所有,才是真道!莊子雲,『何不樹之於廣漠之野,無何有之鄉?』所謂無所有,便是一無所有,此乃暗喻永死之境!佛祖也說,『生滅滅已,寂滅為樂!』大阿羅漢灰身滅智,一切不還,求證涅盤,乃真永死之境!耶穌宣說——」
「那正確選項在哪?」
「你發訊息叫我來的。」他說。
昏暗的空間里頓時響起笑聲。
「我就沒有刻意背過!」蔣劍照說,「我只到3.1415926!」她說著轉向對面的陳塢和談睿鳴:「你們也背過嗎?我指的是後面幾十位幾百位那種!」
「我和曼雲,是不是接力拖長了他的病程?」他說,「如果早一點停下來,會不會,不一樣?」
「你把它翻過來。」陳塢說。
宿舍里亮起燈,蔣劍照坐在椅子上,和對面的談睿鳴聊天,很小聲,聽不清說的什麼。曼雲提著酒走進宿舍,王子舟也要跟進去,結果他伸長胳膊擋了一下,斜眼道:「去廚房找你的刺蝟吧,大惡魔!」
天氣真晴朗,是吧?今天跑步我連降噪耳機也沒戴,好巧,你也沒戴。
「好讓我們跟你割席!」蔣劍照大聲道,「你這樣很危險,會被抓走的!千萬不要連累我們!」
陳塢走了之後,王子舟拖著箱子帶蔣劍照回公寓的路上,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蔣劍照則笑個不停,她說:「絕了,他說『你告訴趙老師也沒關係』的時候真的好叛逆哈哈哈哈。」
曼雲什麼話也不說,抬腳走得飛快。王子舟緊跟在後面,忿忿道:「腿長了不起嗎,可不可以走慢點?」
王子舟接過來:「天啊,還有鹽水煮毛豆。」
陛下點點頭,伸出雙手,擁抱了手裡拿著廚具的諫臣,隨後摸到了那些刺——原來它們一直存在,我也一直能看見,只是它們確實傷不到我。
「真話嗎?」
我很較真,我很不好搞。
惡魔無意識磨牙的聲音。
「想跑遠一點嗎?」他問。
王子舟緊張地吸了口氣。
王子舟:東竹寮嗎?
「真不錯,一物降一物。」
王子舟本以為她要說個一二三出來,結果她氣鼓鼓醞釀了半天,回了對方一句:「意義本來就是建構的、人為賦予的,沒有意義,只要智人滅絕了,這些就都不存在了!所以,只要智人會滅絕——」
「你又笑了,你總是笑我。」
王子舟嚇得換掉了枕套,然後洗漱喝水,換衣服下樓跑步。下過暴雨之後的天格外晴朗,明明還是清早,藍得宛若午後。她拉伸完身體,跑出巷子,就看到陳塢站在那裡。
進了屋,蔣劍照又說:「你仔細想想,他來日本,住東竹寮那個破地方,是因為沒有錢嗎?就是我行我素啊——我不相信趙老師對他的規劃和期待是這個樣子,趙老師首先就不會允許他住那種奇怪的宿舍,但趙老師應該毫無辦法就是了,天高皇帝遠嘛。」
蔣劍照已經快貼到玻璃上了,簡直像貞子一樣!
曼雲:他答應你也沒用,少數服從多數,其他寮生反對。
王子舟從沒這麼想過。
過了一會,她說:「你在通過攻擊我,攻擊你自己。」
「原始豐裕社會的觀點大意是說,狩獵採集時代的智人也沒我們想象中那麼可憐——自然資源豐富的時候,狩獵採集者每天工作三四個小時就可以順利地活下去了,因為他們勞動的主要目的不是為了交換,是為了自足。」
具體妥協的是什麼?我很難說得清楚。
燭光搖曳,蔣劍照不說話,王子舟也抿起唇,一直旁觀他們發言的陳塢起了身:「要聽點什麼嗎?」
「等等,這兩句歌詞怎麼回事?」蔣劍照說,「雖然我已變做絲絲小雨,我願洗凈大地所有塵埃——明明之前那麼不情不願,怎麼一變成雨落下來,就立刻開始奉獻自己了?」
「你要作法嗎?」蔣劍照說。
王子舟換了衣服在工作桌前坐下來,智慧手錶已經充好電了。她移開磁吸充電頭,拿過來往手腕上戴,忽然就聞到了奇怪的柑橘氣味。我完了,我不僅幻聽,還幻嗅了!她嚇得把智慧手錶撂到一旁,開啟了手機上的手錶應用,鬼使神差地點開了心率記錄,找到那個專屬於樓梯間的時間段——
「因為K大某校長誇口自己能背到小數點後109位。」曼雲回道。
我在這個過程里,一定妥協了。
只有談睿鳴一直隱藏在黑暗中。
王子舟被那種實實在在的迷惘與懷疑驚到了。
「啊?」王子舟小聲地說,「我不知道,他沒有跟我說……」
「那你想怎樣……」
「快好了。」刺蝟一無所知地說。
「別人看我是刺蝟都離我老遠,突然有個惡魔衝過來,說,你好刺蝟,我可以摸一摸你嗎?刺蝟肯定嚇了一跳,我渾身是刺,怎麼還有人要摸我啊?!刺蝟糾結良久,別彆扭扭讓惡魔摸了自己的刺,沒想到惡魔說,你的刺真是可愛啊!刺蝟吃了一驚,怎麼還有人覺得我的刺可愛啊?惡魔得寸進尺,說,我還想摸你的肚子,可以嗎?刺蝟心想,好,我最柔軟的地方就是肚子了,於是高高興興露出了肚子。」曼雲兩手一攤,「看吧,就是這麼一回事。」
清澈、帶一點童真的別緻女聲響起來——很有年代感的歌曲,比他們所有人年紀都大。歌詞大意是說,我願永遠是掛在長空的雲彩,可最後卻還是化成雨落下來hetubook.com.com
「對。」陳塢真的坐下來。
「一看你就沒讀過《小遊園》。」曼雲擱下打火機,支使王子舟,「小王翻譯,快給她補補課。」
她短促地「啊?」了一聲。
「這是不負責任,你如果真的隨便畫個愛心畫條狗,那你必然會為這種隨心所欲付出代價,我們這個社會的容錯率——」
真好啊!
他又說:「我們確實困在各種話語體系裡,被塑造成了現在這個可憐樣子,但誰也不能阻攔我們偶爾去想一想那個史前智人,代入一下他的生活,當那些話語還沒有被建設出來。」
原來你也有這樣的時刻,且你居然樂意向我曝露這種迷路的心情。
「我那麼好打發嗎?想用吃的收買我?」蔣劍照又舉起手機。
兩個人買了酒回到東竹寮,天邊僅剩的一點粉紫色霞光也徹底被黑暗吞沒了。
不知道是誰笑的,反正有人笑了。
就這樣並排站著,看水霧漫上來。
王子舟扭頭一把搶過,咚咚咚地跑了。
陳塢起身往她杯子里添了酸梅湯,又給曼雲倒了一點。
王子舟心中警鈴大作:別說了!曼雲對這個很敏感!不要提高考成績!
「這個你拿一下。」
王子舟問起野口,曼雲說:「野口這幾天回老家去了,今晚肯定不回來,你們多待一會也沒事。」緊接著又說:「剛吃完坐地上也太難受了,等著,我去借椅子來。」
他把杯子放回矮桌,扯了紙巾遞過去。
「天啊,你也背過?!」蔣劍照瞪大眼,「你這個變態!」
「你還難過上了,我看他高興得很!」
「刺蝟也太傻了吧?你一定是在胡說。」
他伸手把碗接回來,也喝了一口:「嗯,是不用加了。」
「你想吃什麼?我給你買。」
可我靠你這麼近,你遲早也會發現我滿肚子都藏著那些已經腐爛的壞東西——我沒那麼善解人意,沒那麼好脾氣,一點也不好相處,我真實的內里,也許是個不討喜的糟糕惡魔。
「我不信!你肯定在騙我。」
隨波逐流,就是削足適履,成為相似的人——我擠上電車通勤的身影,與周圍的人看起來沒什麼兩樣,我們明明那麼的不同,卻終歸成了相似的人,過著差不多的生活。
音箱里的歌曲走到了尾聲,局限在這個夜晚,局限在東竹寮這個十六疊的空間里,我們——
「是,是我胡說。」曼雲說,「剛才的不開心都可以忘了吧?整天想智人滅絕,還不是一樣要吃飯,還不是一樣要喝酒?還是說點輕鬆的吧!」
只是偶爾,想一想——
刺蝟說:「就像你能聽到我自己都覺察不出的笑聲,我也聽到了你咬牙切齒的聲音。」
「109。」
名為曼雲的孤島冷酷反問:「那你覺得能定義、證明我們的是什麼?」
王子舟不自覺湊過去,看到數字源源不斷從筆尖流淌出來。只是眨眼的工夫,曼雲就撕下那張紙遞向對面,蔣劍照正要接,他卻突然驚醒似的,把稿紙揉成一團,扔進了紙簍。
但王子舟感受到了一種憋笑的心情。
陳塢應道:「是,只有填空題和解答題。」
「沒有救世主,就無法斂財。」
王子舟一邊開門,一邊問:「哪裡叛逆?」
「嗯。」陳塢應了一聲,隨後說道,「我想——」
「你這麼氣鼓鼓地幹什麼?」蔣劍照一邊喝水一邊瞥她,「要去打架一樣。」
這個人給王子舟的現實感受,與在閱讀過程中體會到的夷魍幾乎是一致的,也因為這一點,王子舟覺得他面目都是模糊的。
「為什麼要當成選擇題來做?!」曼雲轉向陳塢,「你們省這幾年的高考數學卷連選擇題都沒有吧?」
「我又不斂財!何錯之有?」
曼雲說:「放心,燒不完也可以散會。」
王子舟腦子一熱,脫口而出:「那你先不要告訴老師。」
王子舟想,好在是公共場合,不然——
「看到了看到了!你說話客氣一點!」
他說:「酸梅湯應該冰好了,要現在喝嗎?」
「走吧。」她起身說,「該回去了,早上的時間,很寶貴啊。」
惡魔也轉過頭看刺蝟,想起他對自己說的「不協調感」。
蔣劍照接過一隻杯子,坐下來忽然說:「那既然具體的問題不可迴避,我有個疑問——」
「他要回美國還是哪裡?」
「你覺得那是你心儀的工作嗎?」
你看我,我看你,都在憋笑。
「我……」王子舟說,「其實也不知道。」
「這我當然知道!我也知道我的人生只存在有限的可能,我只是想弄清楚這有限的可能里,是不是有所謂——」
「你看到了嗎?」惡魔鼓起勇氣問道,「那些不協調里藏著的……不太好的東西,黑黢黢的,不可名狀的,不討喜的……」
王子舟戴上智慧手錶,解了鎖一劃全是新訊息,於是開啟手機,訊息全部來自「豬豬大隊(5)」。
她看清楚陳塢的臉,就很想逃跑,那種闇昧氣氛助長的盲目式勇敢,在大量光線鋪進來的時刻,忽然就消散無蹤。
陳塢跟著站起來。
我們。
而曼雲顯然不打算放她一馬:「既然智人總要滅絕,那你還吃什麼飯,還累死累活看文獻寫論文幹什麼?也不用擔心拿不拿得到博士學位了,反正智人要滅絕,你的博士學位有什麼意義?」
尤其談睿鳴,一句話也沒說。
「先回美國吧。」陳塢停頓了一會,「他可能要暫停那邊的學習,去辦一些手續。」
「你學歷史的,聽說過原始豐裕社會吧?」
曼雲的語氣和善了許多:「我上大學第一次去國博,碰到一個老師。他指著櫥窗里的玉器說,你看這塊玉磨得多好,他們沒有好工具,也許就是靠獸皮砂石和水,要花費巨量的時間,那會人壽命又短,這塊玉器的製作者,說不定一輩子只干成了這一件事——你現在看它躺在這裏,它是玉器,也可能是一個史前智人的一生。磨這件玉器的史前智人,從生理上來說已經和我們沒有太大差別了。他看似和我們相隔甚遠,但又和我們是一樣的人,他會去想你煩惱的那些事嗎?」
曼雲:反對無效。
「幹嘛,我說的不對嗎?」曼雲道,「當代智人就是知道得太多,見識了過於豐富的圖景,眼花繚亂,覺得哪個我都可以去試一試,但事實就是,你能求索到的,永遠也不如你所見那樣『無窮』。」
「就不!」蔣劍照迅速偷了一片牛肉,吃完說道,「還不賴嘛!」她瞥一眼王子舟,拍拍身邊的位子:「快坐快坐!」
「那你別吃了。」曼雲嗆道,「馬上出去。」
曼雲忽然伸手一指大敞著的宿舍門,對蔣劍照說:「那。」又轉過身來盯王子舟:「你,出列。」
它們真是吵鬧,顯得我們如此沉默。
「很有可能活不下去吧。」蔣劍照說,「他怎麼活下去的?」
蔣劍照故意說:「你不會默不出來才扔掉的吧?」
曼雲轉身走回去:「什麼小話?我們在討論——具體的問題。」
「我怎麼了?!」
「又是具體的問題。」蔣劍照咕噥。
水真是甘甜,風景也不錯。
蔣劍照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瞥向桌上的杯墊問:「這是什麼?」
小冰箱靠牆放著,上面有個木架子。王子舟彎腰開啟冰箱,曼雲從架子上拿杯子——是飯店裡那種可以摞在一起的杯子,不知道從哪淘來的。屋裡只有昏黃的蠟燭光,冰箱門一開啟,則一下冒出又白又冷的光,曼雲垂眼問王子舟:「你明年四月是不是就要去東京工作了啊?」
王子舟要去拿,陳塢說:「燙,放著吧。」王子舟就縮回手。他又說:「應該早點煮的,冰的比較好喝。」王子舟就說:「沒事,放一放就涼了。」
她沉醉地看了一會。
王子舟老老實實出了便利店,陳塢也跟出來。
王子舟仔細一想,那個塑料袋才是罪魁禍首。
他說:「我聽到了。」
不是因為我忽略掉了,是它們不過如此。
陳塢說:「還要拿杯子。」
蔣劍照:少數反https://m.hetubook.com.com對!
只因為這一句話。
她猖狂地想道,不然你可能會被我吃了,我現在飢腸轆轆,像個餓死鬼。
刺蝟,你發現了我的不協調,可你看見藏在不協調裏面的東西了嗎?我自己都不敢翻看、不敢面對的東西,我甚至不知道它到底什麼模樣。
「也是……」蔣劍照默默喝了一口酒,忽然又看向王子舟,「可其他人會在你身上附著期待吧?延畢的話,應該在那些期待以外。」
從圓周率說到我們靠什麼定義自己,再扯到智人滅絕,好像一切都要完蛋一切都不值一提,最後卻又被迫回歸到具體的問題——哪怕王子舟沒有明說具體問題的指向,但每個人都清楚她的意思。
這是我努力了二十幾年,可以交的答卷。
「快停下!」蔣劍照匆忙制止,「你等等,教主我不做了,讓給你,你哪天打算成立的話,務必提前一天通知我們!」
為什麼我靠近他的這段時間,忘記了這件事?抑或只是因為進入頭痛發作期,導致他的戰鬥力被削弱了?
「給你擦汗!」
「正確的道路是吧?」曼雲說,「你又繞回去了,繞進那個評價體系裡,這完全是優績主義的陷阱——仰望勝利,蔑視失敗。勝利者覺得我付出了,一切都是我應得的,理直氣壯;失敗者連辱罵這個世界都做不到,反過來只能怪自己這裏不對那裡不對。成功、失敗,這些話語到頭來根本不尊重每一個人。」
王子舟沒跑過超三公里的路,對她來說,晨跑是件速戰速決的事,她總是擔心跑太久會過分消耗體力,影響接下來要執行的事。
「背這玩意有什麼用啊?」
「你可是雌螳螂!」蔣劍照說,「性食同類知道吧?他的殺傷力如果是一百的話,那你就是一千,你想要他死,他絕對活不了。」
太奇怪了,像小孩子乾的事。
「你好矛盾。」曼雲打斷她,「一方面大喊智人要滅絕、凡所見皆是空中樓閣,一方面又對這個物種虛構出來的話語體系如此執著,你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也許吧。」蔣劍照說,「人總要餬口。」
蔣劍照亂了陣腳:「你在混淆概念!」
「真話嗎?那你心態真好。」
「那些問題的答案你也找不到,你心裏跟我一樣高呼智人會滅絕,你比我高明在哪?」蔣劍照瞥了眼談睿鳴,又伸手朝身後床鋪一指,「學長說你本科就買了那本《人類滅絕》,你不是因為喜歡看小說才買的吧?你就是因為標題那四個字買的,你從本科帶到博士,真的讀過裏面的內容嗎?」
什麼意義?不過是突圍時必須戴上的一頂高帽,不過是支撐行動時一些必要的理由,不過是——
水撲到灶台上,嚇得王子舟慌忙鬆開手。
曼雲說:「沒長眼睛嗎?中間寫了那麼大的π!」
「恰恰相反。」蔣劍照說,「因為我模考從沒考那麼好過,所有人都認為我是走了狗屎運,才上得了那個學校那個專業,所以我還得反過來證明,我的能力配得上這個分數。照你的邏輯,如果高考分數就能證明我,我豈不是高興得要死?連反證都不用了啊!可就算這樣,我也不想認可你的觀點,我覺得被分數定義太可悲了,你難道能一輩子都抱著那個分數過嗎?」
「太腐敗了。」蔣劍照說,「這是共產主義基地該有的小灶嗎?」
廚房昏暗、狹小,酸梅湯的味道隨水汽升騰、瀰漫。明明早上才見過,王子舟卻生出「久違」的心情。她懷揣著糟糕的惡魔核心,走近他,說:「還沒煮好嗎?」
「沒到變態的地步吧……」王子舟看看對面三個人,又抬頭看蔣劍照,「你沒背過嗎?上學的時候,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老師或者家長,覺得你能背下來的話就說明腦子好,或者夠用功……」
什麼都不必說了,王子舟知道,我的辛德瑞拉,如今平安無事地躺在柔軟的海綿墊上,並且感受到了我。這個時刻,她已懶得去琢磨他到底是怎麼糾結的,又糾結了多久,反正——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蔣劍照差點咬了舌頭。
沉默肯定不行,蔣劍照於是說:「世界上那麼多宗教,怎麼就沒人創立個智人滅絕教呢?」
她想過很多遍這個問題,去大企業工作,是我想要的嗎?
「你知道他為什麼跑去樓梯間嗎?因為可以靠著牆!你知道他平時發作連枕頭都不用嗎?因為如果挨著軟的東西會更痛!居然強迫人靠你肩膀上,你的肩膀有牆硬嗎?你這個大惡魔!」
不要計較是誰的過錯了。
「這小數點後有多少位?」
這是我們共有的房間。
「太傻了!」曼雲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傻到家了簡直!」
「幹嘛?」曼雲端起杯子後仰睨道。
王子舟出現了幻覺。
明明便利店都一個樣子,有什麼可試的?
「當然不是。」曼雲停下來,瞥她道,「騙子惡魔圖的只是柔軟的肚子,不會真想摸那些刺的。為什麼呢?因為在騙子惡魔眼裡,那些刺就是扎手無比,惡魔可不想讓自己被傷到。實誠的惡魔才真的會被那些刺吸引,抱著會受傷、會流血的心情去觸控,最後發現——不過如此,那些刺不過如此,它們不僅不扎手,還很可愛。刺蝟確定了這一點,才會露出肚子。」
「他頭痛的時候誰都不敢去招惹他,你居然——哇,真是仗著刺蝟肚子沒有刺,胡作非為。」
「怎麼,還不高興了?」曼雲瞥她道,「刺蝟肯把肚子露給你不是好事嗎?」
她沉默了一會就開始耍賴:「反正不是分數。」又說:「再說了,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尋求定義和證明?智人早晚會滅絕啊!」
惡魔張了張嘴:「你看到……」
曼雲瞥他:「滿著呢,倒什麼?」
「我確定!」王子舟斬釘截鐵地說。
我怎麼還流口水?!
王子舟想起第一次來這裏時,觀察到的、屬於曼雲的床鋪,她記得曼雲床上放著的那本書就是高野和明的《人類滅絕》,2014年出的中譯本。
蔣劍照乜她:「哪裡都很叛逆,你不會以為他是個乖學生吧?」
王子舟說了聲「好」,率先起步出發。遇到寬闊的地方,他們就並排跑,遇到窄路,就一前一後。王子舟原以為會很吃力——畢竟大家步幅不同,平時訓練的強度也不一樣,但她並沒有被甩在後頭,那必然是陳塢故意放緩了步速。
「我有那麼凶嗎?」
好像明朗,又好像跌入了更大的迷霧之中。
「現在怎麼樣?」
到家洗完澡,她才回過神來複盤今日這場決鬥。突然嗎?很突然,也不算突然,畢竟她預謀這場決鬥已久,本來就想今天找機會和陳塢攤牌,誰能想到他恰好就把車停在研究科圖書館附近呢?對,還有那個銅鈴上的塑料袋——
蠟燭熄滅了。
本來的四人群里拖進來一個新人,談睿鳴。
王子舟不吭聲了。
「我沒說你是紅背蛛就不錯了!」蔣劍照篤定道,「他肯定很怕你。」
跑完步洗澡通常都很快,沖沖汗而已,十分鐘就連頭髮都吹好了。她出來一看,蔣劍照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王子舟愣了一下說:「應該是吧。」
五個人圍矮桌而坐,彷佛過節。
計較也於事無補。
「你怎麼知道?!」王子舟嚇一跳,「他告訴你的嗎?」
他說完起身,不一會就提了兩把椅子進來,加上宿舍里原有的,剛好五把椅子,一人一個。
「可事實就是會存在選項——」蔣劍照舉起例子,「讀這個專業,還是那個專業?畢業了繼續讀書,還是去工作?回老家工作,還是去別處工作……往更小了說好了,我這個課程論文,是寫這個題目,還是寫那個題目?人生處處都是選項啊,在那個括弧里,填了A就不能填B。」
「我們是不是太執著個體的存在了?」蔣劍照說,「偉人肯定不這麼想。」
「為什麼想笑呢?
曼雲:共產主義基地不歡迎封建帝王。
曼雲又說:「你考上你們省內TOP的大學是因為什麼?是不是因為你的高考分數?你的高考分數是不是證明了你自己?」
「拉倒是?」
「延畢啊!」
王子舟示意陳塢坐下:「你不用出來了,我來吧,是連那個音箱吧?」
諫臣忽然誘惑陛下:「你想……抱我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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