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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鎮做題家

作者:趙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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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白紙

第16章 白紙

他又去拿了眼鏡,戴上之後終於可以輕鬆地閱讀小字。他站著看螢幕,王子舟就坐在椅子里仰頭看他,留意著他的表情變化——她可以從那種細微的變化里讀出滿意還是不滿意,除非對方隱藏得特別好。
「他知道趙老師比我可靠,知道趙老師才是他的第一順位,一旦確認了我能自己處理那些問題,一旦確認了我還算安全,他就撒手不管了——這個孩子不用我救,他自己就能救活自己,如果我強行介入,趙老師反而會對我不滿,那就偷個懶吧,大概是這種心態?」
王子舟大聲道:「我們都很喜歡你!拜託你也喜歡喜歡自己吧!」
蔣劍照走之前幫她把拆下來的床抬了回去,置物架也挪回了老地方,一切照舊,什麼都看似沒有變,但明明又覺得哪裡不同了。
「當然。」陳塢說,「但我不會因為愛她無條件服從她,我只能盡我最大的努力去理解她,在最小的衝突範圍里解決那些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她看起來很強勢,其實很脆弱,我曾經告訴她我看到她的脆弱了,她突然就失控了,歇斯底里地大哭,可那之後我們再也沒有爭執過。後來我來日本,她給我寫了一封長信,沒有任何和愛、喜歡相關的字眼,但我還是能感覺到,她沒有能明確表達出來的那些感情——」
陳塢難得地嘆息。
王子舟又說:「其實前幾天蔣劍照還在的時候,我爸媽打過電話給我,問工作的事,又問到最近在幹什麼,我說寫論文|做圖書翻譯。他們說,你上班以後還做這個嗎?我說當然要抽空做,萬一哪天就有能力做全職譯員了呢。他們立刻把我臭罵了一頓,質問我是不是不想去上班,說人怎麼可以沒有單位,天天蹲在家裡豈不是無業游民,一點保障也沒有——」
王子舟抓過他的手,說了一聲:「對不起,我也不想這樣。」
你幾乎看了我所有的譯作,又有什麼樣的結論呢?
「為什麼加那個前提?」她仍然不安。
曼雲瘦削的肩膀耷下來。
「趙老師如果是兒子的話,也許,」王子舟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怖,「就不需要通過這些方式來證明自己了吧?」
陳塢悄悄地在桌面上搜尋紙巾盒。
王子舟深吸一口氣。
她坐回電腦前,調出文件,拉到第一頁,大方地說:「看吧!」
「嗯。」
你將來要吃苦頭的。
半敞著門等待的真實心情,原來是這樣。
「我不跑了。」王子舟說,「我想要摸你的頭髮,不是那樣的——」
「我的不協調——」王子舟忽然說,「其實是滿足他人期待、還是隨心所欲做自己的這種矛盾造成的吧?」
王子舟盲目地點頭:「那我要做什麼?」
王子舟吃了一驚。
「你在等我嗎?」他走到門口問。
「很多時候。」
王子舟拿過手機,給陳塢發了訊息:「晚上要一起吃飯嗎?」
陳塢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
「你要現在拆禮物嗎?」陳塢忽然問。
可它其實什麼也不是,沒什麼特別。
「嗯?他啊——」陳塢笑了笑,「他是聰明人。」
王子舟拉開抽屜選碗勺,她剛拿出來,陳塢就說:「這是上次那個吧?」
「有吧。」陳塢說,「但意識到不可能之後,也就無所謂了。」
「很難批評他的不作為吧?」
「當然啊。」她笑著應道。
九月了,天還是很熱,王子舟其實沒那麼樂意出門,她想了想,快速地回了一個:「好!」
去廚房倒了杯水,她站在玻璃門前慢慢地喝,手機推進來一條訊息。陳塢問她:「我在超市,你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嗎?」
陳塢遞了紙巾給她。
這已經是讚賞了,王子舟心跳得飛快。
王子舟與他對視和圖書
從兩點到六點,一條資訊也沒有,王子舟久違地進入了一種叫作心流的狀態,被智慧手錶催促著起來站一站,她才意識到窗外鋪滿了晚霞。
王子舟心想,原作者果然禁不起誘惑!
暴風雨真的來臨了。
應該是還不錯的一天吧。
王子舟想想:「在家吃吧,我下午干會活就去買菜!你晚點從研究室直接過來就行。」
「他人的期待,也可能會轉變為你對自己的期待。父母希望你出人頭地,你在證明自己的過程中,也會把這種期待內化,認為自己就應該與眾不同,但現實和人群又時刻提醒你,你沒有那麼與眾不同。」
你真的很喜歡吧?
我要求得很多嗎?
曼雲手插兜,說:「那我走了。」
王子舟放肆地大哭。
螢幕有點遠,字又很小,陳塢湊近了看。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王子舟開始抽噎,她想今天真是哭得太多了——這簡直用光了她半年的額度!
陳塢走進玄關,把買來的菜遞給她,彎腰脫鞋,隨後卸下背包,從裏面取出一個包裝好的盒子——扁扁的,尺寸比明信片稍大些。
陳塢趕忙轉回身調小了灶火。
「你爸爸呢?」她又問。
她放下手機,飛快收拾了一下家裡,好在屋子小,平時也不邋遢,整理整理檯面,把外面晾曬的衣服收進來就行。
難得在家吃了一頓如此熱氣騰騰的飯,按說該心滿意足,可王子舟就是不知足。收拾桌面,清洗餐具,一個人就可以輕鬆完成的事,王子舟非要湊到一起去,她想這就是難以免俗的「膩在一起」。
因為意識到它們是噪音,我關閉了訊號接受台,傳送資訊的那一端覺察到了我的「忘恩負義」,只能用狂怒與指責來表達不滿——
做個現實一點的普通人吧,他們說。
她伸手環住他的腰,大哭。
「被看到,被拆穿,被分擔,就算解決不了實際的問題,也無法填補以前製造出來的那些空洞,但會帶來莫大的慰藉——忽然就平和了。」王子舟側過頭回看他,「我現在就是這樣的心情。」
說來奇妙,我們一旦更改了對關係的定義,就會根據定義來調整相應的距離,同樣,也勢必要接受、承擔相應的內在曝露——只是過了一個中午,只是在大勢至菩薩跟前說了那一番話,原本兩個交情甚淺的陌生人,現在也構建起了家人一般的親切與信任。
不說還好,一說就餓了。
所有人包括父母都說——
「可以看嗎?」他小心地問。
王子舟鄭重其事雙手接過。
「讀什麼是每個人的自由,不用和我說!」王子舟不計較。
「你想說最開始那個100日元嗎?」
「你也會膽怯嗎?」
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顫抖。
王子舟回:「那你看著辦吧!」
「可是我跑了。」
哎,不用說,你的心跳告訴我了。
「我真的很不喜歡那樣的說法。」王子舟說,「男生難道就不哭嗎?曼雲就會哭!」她說著忽然扭頭看陳塢:「你會哭嗎?」
可陳塢就幹了這樣的事,不是因為被原作的內容吸引,而是出於那本書是由某位譯員翻譯的緣故。很難說他最初這麼做,是不是為了一探這位擔當譯員的實力——畢竟我的書要經由她的手轉譯為另一種語言,我這麼做很合理。可之後呢?他還去尋找了她那本「不曾署名」的書,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就很難說是為了打探實力了。
她伸出雙手,拿掉了他的眼鏡。
那麼多好就業的專業,何必非要擠去那個「價效比低」的專業?
暴風雨當然不會因為這種呼喊而停止,孤島所有的承受一點也不會少,但因為另一座孤島用無線電回它:「我看見了!我看見和-圖-書了!」
今天的眼淚真是豐沛,像颱風登陸一樣,河流里蓄滿水,空氣里充溢著潮氣,隨隨便便就下起暴雨。
哽咽著,眼淚湧出來。
留一點時間給他吧!她想,就像《小遊園》作者為廁鬼設定那道永不回答的結界,她也想為他做點什麼——哪怕只是接受這個沉甸甸的紙箱。
「是。」
說到這裏,王子舟嘆了一口氣:「我真的沒有逃避上班的意思,我只是、只是敘述一種可能。我也理解,他們一輩子生活在小地方的體制之中,認為我描述的某種生活是空中樓閣,這很合理。平時我什麼都不會說,但那幾天我真的有些煩躁,就辯駁了幾句,然後我媽媽就問,你為什麼發脾氣?我說,我只是在講道理。她非說,你就是在發脾氣,我說不過她開始哭。我爸爸就說,你為什麼要哭?哭能解決問題嗎?就知道哭。然後說我,你為什麼總是那麼容易激動?你為什麼不能學學男孩子,穩重一點,堅強一點?」
他似乎長嘆了一口氣。
有序地忙碌起來,此般情形,王子舟也設想過。然而想象只是模糊的輪廓,與實際發生到底是兩碼事——氣味、溫度、聲音,總是要撞到一起的手肘,都是想象所不能及的。
他說:「做牛肉燉吧,蔬菜最後放進去一起煮。」
「你想提前看《小遊園》譯文嗎?」
王子舟直接回了一條語音:「都可以!」
暴風雨的尾聲,還是要響一兩聲悶雷,下幾滴小雨。
我也確實吃夠了這個專業的苦。
王子舟迅速調整情緒,接著說道:「當然也有讓我受寵若驚的那種誇獎,真的誇到天上,讓人飄飄然。這兩年其實已經好很多了,我對自己的水平有了大概還算穩定的認識,我沒覺得自己多好,當然也沒有那麼爛,有些評論我一眼就知道是過譽,有些評論一看就知道不用理睬,我已經在努力克服那種依賴外部評價的自我評價了,所以你不用擔心你的發言會擊垮我。」
「那就是她認可那種東西被分擔了。」
她眼睛亮晶晶的,語氣也有點變調。
今天啊,今天——情緒涌動、難以平復的一天。有點悲傷、有點失落、有點欣喜,又有點忐忑……我揣著這樣的心情飛了一整天、一整天,企圖找個落腳的樹樁,就是這裏吧?
陳塢不是很意外,他應道:「對。」
吃完冷飲,在便利店短暫歇腳之後,大小王繼續往家的方向走。
他思索了片刻,最後回道:「如果我不認識你,我會覺得這是一名有風格有潛力、對文字很敏銳的譯者。」
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又滾下來。
「那你是讓她得意的學生嗎?」
陳塢就坐在對面,他們腳尖碰著腳尖。
「但他確實不作為。」
哭夠了,她就站起來洗臉,坐回電腦前,開啟工作文件。
「她是不是感謝了你的拆穿?」
什麼話也沒說,刺蝟也回抱了她。
「其實我爸爸也差不多。」
最後兩個人都坐到了地上,一個接著床,一個蜷腿坐在對面。兩座孤島在暴風雨製造的恐怖氣氛里,用無線電零零散散地交換著沒什麼用的資訊。
紙箱最終遞過來。
他轉頭看她。
王子舟終於忍不住:「怎麼樣?」
餐具洗好,全部放到瀝水架上,又洗了桃子。
王子舟深吸一口氣,眼眶鼻腔潮氣泛濫。
我真的接受自己是個普通人了嗎?
「但我認識你,且知道你為什麼成為翻譯——」他稍稍放緩語氣,視線重新轉向王子舟,「那我會覺得,這是一名,一直在為自己的初心付出實踐的、有所追求的、腳踏實地的譯者。」
也許不是多少的問題,是付出與求索的不對等。
陳塢也頭一次用和*圖*書語音回她:「那我看著辦了。」
王子舟忽然想明白了。
「是啊,我沒那麼與眾不同。」王子舟低頭咕囔,「我真是普通。」
「會的。」他的眼睛很亮,「所以我很感激那天你來了。」
「對。」
「你可不可以留下來?」
陳塢把那個包好的、明信片大小的禮物拿來。
過了一會,他回:「嗯。」又問:「你想吃什麼?」
王子舟很少這麼去想,她嘗試過去理解父母,但每次都說服不了自己——我已經這麼努力地去滿足你們的期待,溫柔一點對我、多愛我一點為什麼不可以?
你得算一算價效比。
100張白紙。
「你真的很喜歡翻譯這個工作吧?」
你又度過了怎樣的一天呢?
「那這會幹什麼呢?」她側頭問他。
你有更優的選項。
陳塢說:「因為她不喜歡那個身份,潛意識裡也不希望自己的後代是個男孩。」
「你早就知道我的生日比你早一天。」
牛肉片在鍋里變色,料汁煮開,各色蔬菜依次碼進去,咕嘟咕嘟,過道里滿是食物的香氣。
陳塢沒忍住笑了,他點點頭:「會。」
名為情緒的風暴,一旦登陸,便攪得島上不得安寧。孤島以往都是默默忍受這種入侵,直到它自行平息,但今日孤島開始朝另一座孤島呼喊:「你看見了嗎?暴風雨登陸了!」
「拿餐具吧,馬上可以吃了。」他說。
「對,因為是女兒。」他說,「她和外公外婆的關係很病態,所以她認為自己也處理不好親子關係——我出生後沒多久,剛好爺爺奶奶退休了,就和他們一起在鄉下生活,小學三年級才回到趙老師身邊。那個時候,我已經是一個學生了,所以她可以用對待學生的方式來對待我,那一套她很熟練。」
世代之所以有劃分的必要,也許就是因為每一代人都不同。舊時候,家族長輩還能以豐富的人生經驗指導晚輩的生活,畢竟背景、底色相近;而在成長環境相去甚遠的兩代人之間,這種指導反而變成了干擾、變成了噪音。
什麼話也沒說。
那個身影從電梯里出來,王子舟露出了笑臉。
可是沒有人問過我——
他看向螢幕:「變成另一種語言,對作者來說,這已經是嶄新的文字了,它確實經過了重寫,我只能說——」
等它煮好的間隙,一下無事可做,王子舟忽然抱住了刺蝟。
哪怕從同一個袋子里抽出來的。
用一層白紙包著,連蝴蝶結和絲帶也沒有。
他回看她。
大家讀譯作,除非譯者是名家,除非譯得太糟糕,一般不會留意到這個中間人。譯者就像一個隱形人,多數時候並沒有存在感,也幾乎不會有人盯著某個譯者的譯作去看,因為本末倒置嘛。
「你跑了。」
「趙老師是長女。」他無波無瀾地說起家裡的事,「外公外婆有三個孩子——趙老師,姨媽,還有舅舅。外公外婆當然只偏心舅舅,但是舅舅身體不好。趙老師大學畢業那年,舅舅生了大病,趙老師就選擇回了老家,因為外公外婆承受不了那種打擊。姨媽性格比較軟弱,沒有什麼存在感,趙老師很強勢,也一直妄圖證明自己。那個年代,如果她不是功課特別出眾,她是不可能去讀大學的。她一直想向外公外婆證明:我才是這個家裡最優秀的孩子,我支撐起了這個家,我付出了一切,可為什麼你們最不愛的就是我?你們只是在需要的時候想到我,利用我,要求我犧牲。」
王子舟鬆開了他,打趣說:「哇,你耳朵好紅。」然後大胆地伸出手摸了一下,又說:「不要走神,免得撲鍋哦!」
陳塢說:「洗菜吧,我來切。」
「什麼時候?」
陳塢停頓了一會,和*圖*書「也許沒有幾個家長喜歡子代的哭聲,嬰幼兒時期還可以用食物、玩具哄騙著應付過去,成年子女的哭聲,他們可能真的不知道怎麼處理,只能僵硬地沿用那些你幼年時就聽過的指令式話語,制止你繼續表露情緒。」
王子舟接過它,小心翼翼拆開包裝紙——一個白殼抽拉式紙盒。抽出來一看,她驚道:「這是你發在朋友圈那一疊白紙吧?!」
「我很害怕。」他難得深吸了一口氣,「那些東西在我的身體里劇烈地搖晃,感覺要漾出來。」
「帶了,在包里。」
看了大概十幾頁,他都沒有說話。
貿一看都是白紙,但它們卻是不同的白紙。
陳塢沒有跟她說這些,他只是說:「上次來你家,看你喜歡在卡片上畫那些圖形,之後我路過賣紙的商店,看到了這個,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了——而且100這個數字,這個數字……」
曼雲頓步,頭也不回,半天才道:「你煩死了!」
王子舟點點頭。
「怎麼說?」
他垂眼看她:「你很在乎我的評價嗎?」
「他們對你有預期吧,哭不在那預期之中。」
放大了看那些纖維,看那些紋理,它們就是不同。
她仔細咂摸著真實的滋味,把洗好的菜堆到案板上。
王子舟站著沒動,等他轉過身走了,忽然說:「你知道他很偏愛你吧?我是說刺蝟!」
外面天完全黑了,茶几上方亮著低色溫的暖燈。
我真的很喜歡。
你沒有那樣的家底。
「為什麼那天沒有呢?」
王子舟翻出袋子里的鹽味小仙貝,撕開外包裝,倉鼠一樣吃起來——嘎嘣嘎嘣,越吃越餓。
她冒進地繼續問道:「蔣劍照跟我提過,你在家裡也叫她趙老師。」
「也不是時時刻刻。」陳塢說,「再說,哭也不是什麼壞事,哭不能等同於情緒不穩定,不能等同於脆弱。哭泣是一種能力啊,我們生下來就會哭。」
「你是不是有點近視?」她忽然問。
「你愛她嗎?」
王子舟敞開心胸說道:「這麼說吧,我這個人,確實很在意外部的評價,以前我還會去評分網站上特意找那些差評。你知道的,大部分的評論都是給原作者的,給翻譯的很少,翻譯要麼做得特別好、要麼特別差才會獲得幾句評價,我就看見過說我特別不好的,那種難過,天啊,被一鎚子砸倒下的感覺……」
孤島便覺得暴風雨也沒什麼可怕。
「嗯。」
曼雲竟然有幾分不舍,低頭看紙箱:「哎。」
「因為我膽怯。」
「給我的嗎?」王子舟接過來,「是什麼?」
王子舟點點頭,陳塢又說:「袋子里有零食,餓了可以先吃點。」
沒過多久,可視門鈴就響了,王子舟給他開了門禁,預估著上樓的時間又開啟了房門——她從沒這麼做過,但她設想過很多遍。
「那再說說其他的,你讀過我其他的譯作吧?」王子舟緊追不捨。
我弄丟了那個引以為傲的自己。
「帶眼鏡了嗎?」
陳塢卻說:「別人的評價沒那麼重要。」
陳塢去連了她的音箱,就像她昨天在東竹寮連他的音箱一樣。
每次我說自己是普通人,都有迷路一樣的心情,像是把自己弄丟了。
「你真的很清楚我想表達什麼。」
很多方面。
世上不存在完全一樣的兩張白紙。
「本來應該早點給你的,不過也不遲。」他說,「一會再拆吧。餓了嗎?」
王子舟不理解:「為什麼?」
陳塢於是也背靠著床架,在她身邊坐下來。
王子舟用力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
陳塢把鍋端過來,她又支使對方:「連一下音箱,隨便播點什麼吧。」
對光攤開,是裁切成明信片大小的一—100張產地不同、質地不同、製作https://m•hetubook.com•com工藝都不相同的白紙。
只是它們都叫做白紙,普普通通的白紙。
你很普通,我也很普通,我們被壓縮在這個小小的紙盒子里,放眼一看差不多,但你是你,我是我,我們是我們。
王子舟沒有說話。
「你妄圖過父母無條件的愛嗎?」王子舟忽然問。
兩個人不約而同笑起來。
陳塢說「一會再吃」,她也跟著說「一會再吃」。
「可你不是.控制情緒控制得很好嗎?」
「我說想摸你的頭髮,你當時.」
「那些日譯漢的作品嗎?」陳塢有些意外,也不那麼意外,「我確實讀了,原諒我沒有提前和你說。」
「走了!」
陳塢回她:「你忙工作吧,不必特意出去,我一會順路買了菜過來。」
因為我要的是愛,你們只需要愛我就好了。
王子舟如釋重負,甚至生出一種感激的心情——不是感激你,是感激我自己,竟然真的清楚你想表達什麼。
王子舟吸了吸鼻子。
她重新看向陳塢:「你是別人,但你也是原作者,而且你書面日語很好,所以——我很好奇這個角度的評價。」
我為養育你付出了那麼多,你怎麼敢關閉訊號台?
王子舟看廁鬼逐漸遠離了泥淖,看曼雲消失在巷口,這才抱著重得要命的紙箱回到了公寓。她把箱子和靠牆的書擺在了一起——那個女孩啊,真希望你過得順利,有書讀,有摯友,有自己喜歡做的事。
「很奇妙。」他說了這三個字。
「嗯。」帶著濃重的鼻音,王子舟應了一聲。
「對。」他說。
愛很難嗎?愛很難,愛最難了。
走到樓下,王子舟伸出雙手:「給我吧!」
「記性真好,偏不給你,今天我要用這個!」王子舟故意作了調換,她甚至把藍雀杯據為己用,倒滿了冷飲咕咚咕咚喝了半杯,坐下來等飯吃。
王子舟想到蔣劍照描述的,他的父母。
「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算是辜負了趙老師的期待吧?」陳塢試圖解釋,「她預想中我應該要更珍惜自己已得的東西——類似生產資料的那些東西?她認為我吃夠了獨生子女和性別的雙重紅利,有過良好的教育,物質上也不匱乏,應該有更好的產出。但問題就出在『更好』,更好就是永遠不滿足已經取得的東西,這其實是她對自己的要求,但我不是這樣的人。說這種話難免有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嫌疑,畢竟我的性別不需要像她一樣來證明自己。我理解她嗎?也許吧。但沒有經歷過她承受的那種家庭內部長期的不公正對待,也許很難真的理解。」
「是喔。」王子舟擦掉了眼淚,「可我爸媽不許我哭,我和他們有分歧,一旦開始掉眼淚,他們就要指責我軟弱。」
你總要吃飯的。
略有分量。
想著想著,她坐在地板上又哭了一場。
「你能不能坐到我旁邊?」王子舟哽咽地請求道。
「是的。」
王子舟仔細一想,和父母的情緒交流,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停止了。
陳塢看她。
「成年子女的情緒,他們可能也很害怕,因為沒法掌控,也很難去理解——孩子的哭總體比較好懂,成年人哭泣的理由真的五花八門。之所以那麼粗暴地進行制止,也許是因為在他們有限的經驗里,實在不明白如何細膩地去處理這些問題。畢竟他們自己在成長的過程中,大概也沒有被貼心地關照過。人除非後天主動去學習這些,不然很容易把自己經歷過的,原樣倒給下一代。」他說。
譬如她現在對著《小遊園》的電子原稿和譯文文件,就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忐忑心情——她很好奇,陳塢怎麼看待她作為譯員的身份。
屬於另一個人偏好的音樂悄悄潛入這個空間,存在感不是太強,但又確實存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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