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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闕絕歌之兩朝皇后

作者:端木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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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煙花慢 第九章 烏夜啼

上部 煙花慢

第九章 烏夜啼

四月初八,雷霆在山海關降興,引興兵入關。
一時沉默。中原戰亂,興族趁機入關,鐵蹄踏上龍城,最終奪得天下……徜徉在靜謐的瘦兮湖,自然無法感受到刀光劍影與血雨腥風。
凌楓的臉上漾起一抹興奮,脫口道:「姐姐,你們見到昌江了么?我見到昌江了,好壯觀!可是,唐大哥也離開我們了……」
凌楓低了頭,復又抬首,恍若絲毫不懂其中的含義與陰謀,燦爛地笑道:「楓兒明白。」
在我昏迷之時,唐抒陽離開了我們。翌日,我們棄了馬車,橫渡昌江,所幸無甚驚險,再行三五日,便安然到達揚州。
錦繡山河,權勢滔天,確實誘惑人心,然而,當此風雨飄搖之際,只不過是鏡花水月、泡影煙雨。皇太后仍將我看作是懵懂無知的小小女孩兒,以此引我走向權勢傾軋鬥爭的漩渦。我卻早已不是她眼中乖巧的女孩兒,斷然不會陷自己于硝煙瀰漫的鬥爭前沿。
「不知道呀,我只知道,娘親給我取了『阿漫』,我喜歡娘親取的,不喜歡爹爹取的名兒。」
小韻抹著眼淚,哭訴道:「小姐,夫人一直等著你回來,等啊等,小姐就是不回來。那日夜裡,夫人叫著小姐的名兒,終於等不及了,就……就去了!」
玉樹瓊花,是陸舒意與表哥葉思涵幽會的密所。年少情懷,莫不潔白、儷靚,正如:樹影悠悠花悄悄,晴雨漠漠柳毿毿
望著瘦兮湖搖曳的波光燈影,我輕聲答道:「阿漫明白!」
一句一個太后,句句悲切,字字鏗鏘!
我哭著祈求道:「對不起……爹爹你責罵我吧,可是爹爹你不要趕我走,爹爹忘了嗎?阿漫是爹爹最最疼愛的呀!」
月影疏離,五里柳堤,垂柳曼曼,波光搖情,熏風拂衣。娘親挽著我的手臂,緩步而行,柔和道:「阿漫,你知道你爹為何給你取這個『情』字嗎?」
凌楓從未見過我此等嚴肅神色,驚愣了一下子,方才頹喪著走過來。我斂容一笑:「待會兒我跟姑奶奶稟報,找個晴朗的日子,邀請兩位妹妹到舍下遊玩。」
身後傳來小韻著急的喊聲。轉身看去,小韻提著裙裾跑上來,面色潮|紅,氣喘吁吁道:「小姐——」
踏進涵光殿的門庭,只見皇太后緊緊地摟抱著凌楓,眼睛微閉,下眼瞼淚珠暗垂。身後站著兩個亭亭麗質的少女,素白長裙,容顏憔悴,眼中淚光瑩然閃爍。
凌璇仍是淡淡的神采,端聲道:「聽聞揚州端木府瘦兮湖乃江南首屈一指的園林勝景,平生定要好好觀賞,端木姐姐有心了,凌璇先行謝過!」
心底泛出隱隱的不安,我問道:「什麼事兒?」
皇太后嚴厲地打斷,挺直了身子,不容置疑道:「天色晚了,回去吧。楓兒,跟姐姐一起回去。」
我被她盯得不自在,往前走去,幽聲道:「如今,我可是什麼也不想了……」
我不著聲色地問道:「姐姐……表哥和西寧懷宇可有捎來消息嗎?」
娘親,你為何不等阿漫?
蹲下來,趴在棺木上,怔怔地看重棺中安然躺著的三旬美婦人。我伸手撫觸著娘親的臉龐,手指觸及之處,皆是冰涼刺骨。一一撫過,唇角平展,似乎蘊著一抹柔柔的笑,眉目寧和,神色淡定。
淚水一如斷線之珠,滴嗒掉落,濺濕了棺木的邊緣。用勁扶起娘親輕盈的身子,緊緊摟著,淚水迷濛了雙眼:「娘親,都是阿漫不好!睜眼看看阿漫,好不好?」
我幾乎收不住嗓音中的慌亂:「還有爹爹呀,爹爹教導阿漫——」
越接近揚州,心口越加急促,起伏不定。進了北大門,簡單地告別,各自散去。陸舒意一路向東,絳雪與花媚兒一路向南,我最近了,瘦兮湖距離北大門不遠。https://www.hetubook•com.com
心中冰涼一片,凄然狂笑,我的臉上卻是湖水一般的平靜無波:「太後過譽,阿漫只不過是一介愚笨的弱質女流,能幫太后的,實在極少,還望太后高抬貴手!」
延續不延續,與我無關,我再也不想理會旁的事情。然而在敬佩、親近的姑奶奶面前,我只能平靜道:「這是應該的。」
房門敞開,我卻不敢貿然邁入。
皇太后深深動容,讚許道:「難得你年紀輕輕,不慕虛榮、心思剛正,看待世道如此透徹,老婆子不得不佩服。哀家也不需要你立即應允,且回去仔細思量吧,五日後答覆即可。」
如此驚心!
我深深一吸,慨然而望,斂容道:「是的,阿漫不想要。阿漫從來不是利欲熏心、慕遠虛榮的女子,只想一生老死一方小小天地,自得其樂而已。」
她的語色倏然堅決,恍惚仍是洛都龍城那個手段強硬、脾性固執的六旬貴婦;只不過,前額上縷縷的深紋,映現著她所遭受的天闕驚變、生死榮辱、坎坷波折;膚色依舊白皙,雍容華貴仍在,卻是凄霜冰雪侵襲過後的滄桑蛻變。
我走過去,鼻端酸澀,竭力忍住眼中的淚意:「姑奶奶一路辛苦了。」
皇太后柔和地凝視我,目中微射出凌厲的光,迫得我心虛地別過頭去。在她銳利如刀鋒的眼底,我再如何撒謊,始終無法面不改色。
「住口!娘親只是睡著了。」我回首厲聲斥責小韻,瞪她一眼,復又湊在娘親的耳畔,輕聲軟語,「娘親,這裏好冷,阿漫抱你回屋,好么?」
陸舒意杏眸含波,笑影搖曳地看著我:「懷宇沒有捎來消息,很是擔心呢!你呀,就是思慮過甚,這樣怎能養好身子呢?」
正是瓊花盛開的時節。朵朵潔白綴滿枝丫,好似隆冬瑞雪覆蓋,璀燦晶瑩,清馨襲人。恍然憶起,少時與表哥的爛漫時光。斜陽晚照,我們趴在瓊樹下的草地上,于暖風中品讀《詩經》或唐宋傳奇,不期然的,如玉的花瓣紛紛灑落,彷彿白雪覆蓋全身,煞是有趣。
爹爹清涼如水的目光始終鋪展在窗外的一方天地,窗外翠綠修竹拔節生長,瘦長地搖曳,風過處,冷峭的聲音蕭蕭簌簌。他的聲音混濁而蒼老:「阿漫是好孩子,去吧,不要打擾我。」
原來,我的姑奶奶、皇太後於昨日夜裡秘密抵達揚州,馬大人安排其歇息于城中的龍躍行宮,隨行的還有太子凌政、錦平公主凌璇、錦瑒公主凌萱。只是不知,凌璇、凌萱怎會與姑奶奶同行?
呆立門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見。耳際嗡嗡作響,腦子裡轟然一聲,眉眼酸脹得抽疼,滾熱的淚水轟然而下……
我再次喚了一聲,爹爹方才愣愣地回神,轉眸看我一眼,目光輕輕一掃,復又轉眸而去,彷彿我是一個陌生之人。
午後的陽光從窗檯斜射進來,打亮了殿內死寂的時光暗影,溫暖而疏離。雖是時常有人打掃,四周仍然縈繞著歲月的塵埃,這裏的時光始終是停滯不前的,衍生一種無息無形的森怖。
凌璇一愣,臉龐恰如月余之前的細膩,卻已不再柔潤,嬌羞的少女情懷消失不見,只余冷冷的不屑與疏淡。
窗外明光照射在他的臉上,愈顯皺紋橫陳,鐫刻出縷縷的傷痛與凄涼。
站起身,正想俯身抱起娘親,突然間,一陣狂烈的眩暈突襲而來,眼前一黑,我立足不穩,虛軟地倒了下去……
端敬皇后,亦端木氏女兒,十年陪伴太祖左右,平定天下,創建帝業。帝后執手半生,伉儷情深,一世美名流傳千古。此後,又有三代皇后出自端木氏,羡煞國人,謂曰:端木氏女兒https://www•hetubook•com•com乃人中之鳳,國色天香,端淑慧敏,娶為妻者,定榮寵不衰。
凌璇站起身,纖瘦的身姿傲然挺立,漠漠道:「凌萱,走吧,太后定是有要緊的話與她說的。」
醒來時,恍然瞥見小韻趴在桌上歇息,燭火幽幽的燃燒,許是夜裡了。只是睜一睜眼,便又沉沉地睡去,一片清明,沒有噩夢,沒有悲傷,沒有驚痛……
似有一柄利刃猛然間插入心口,穿心而過,緩緩地轉動,攪動著所有的驚慟。
「政兒雖是痴傻,畢竟是先皇冊立的太子,大小官員自然不會反對。」皇太後面色冷峻,隨而長長輕嘆,「怕的是,即便是揚州稱帝,延續大凌國祚,也只是他們的傀儡。哀家一個老婆子,能有幾兩重?他們能尊稱哀家一句『太后』,哀家就心滿意足了。」
她握住凌楓的小手,輕輕拍著,溫和而嚴肅地看著她幼小的孫兒,語意堅決,令人不由膽寒:「往後,世上沒有凌楓,只有端木楓,你聽清楚了嗎?」
心下更加不安,我蹲在椅榻的旁側,握住爹爹發涼的手,曾經溫潤、厚實的手掌,竟枯瘦如此,一如樹枝,蒼勁得恪人。
「煙雨流雲」是爹爹與娘親居住的院落,距離我的「搖影軒」尚有一段不近的距離,需要走過長長的空廊、彎繞的曲廊、穿過三個門洞。
四月十三日,平凌王回到洛都,收拾殘部,於十四日凌晨匆忙離京,向西逃奔。
「小姐,夫人去了!」
她無奈嘆道:「你真的嫌棄政兒?」
我點頭道:「以上官豫赤膽忠心,定會扶持太子臨政,不會讓奸詐小人得了便宜去。還有太后從旁協助,大小官員理應協心共力,不定也能如宋高宗創下南宋基業。」
不知何時,小韻走進來,一把扶起我,勸說道:「小姐,走吧!老爺會生氣的!」
我驀然抬首,驚惶地出聲:「爹爹,你——」
皇太后一一道來,語聲平靜,唇邊始終掛著一縷淡如清風的笑,仿不可聞,似乎說的是旁人的驚險,與己無關。
「莫非,這個『情』字,便是爹爹與娘親恩愛情深的明證?我想呀,雖然爹爹疼我,只怕為我取名兒,更多的是要證明對娘親的痴情呢!」
當我想著,此後我定是在瘦兮湖過著平靜的日子,安心地做一個無憂無慮的端木小姐,無料,一場更加兇猛的風暴正向我襲來。
穿過寬廣的庭院,沒有人;來到古樸的正廳,沒有人;心下隱隱不安,為何一個人影都沒有呢?走過一屋又一屋,仍是一個人都沒有!難道,發生什麼變故了嗎?到底是何事情?離開僅僅兩個多月,明媚輝煌的屋宇變得冷清蕭索,廳堂廂房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死寂氣息,整個宅院、一派凄涼的光景,到底為何?
娘親過世,爹爹的心痛,比任何人更甚,而我,竟然沒有陪在爹爹身邊……真真該死!
娘親輕嘆一聲:「是呀,當初我不同意,你爹爹固執己見,非要為你取這個不甚尋常的字兒。」忽而,娘親頓住腳步,轉首看我,「阿漫,我要你明白,世間男子都是薄情的,假若有個男子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只要這個男子待你痴心專一,你便去爭取,無需忸怩作態。而且,寧願不要榮華富貴,不要尊榮盛寵,只要你的夫君惟有你一個妻子,即便是粗茶淡飯、簡釵素服,也值得相守一輩子。」
「不,我不走,我要和爹爹在一起。」我賴在地上堅決道。
望著她凄苦、無助的神情,思及姑奶奶已是年過六旬,卻還要遭受國破家亡的慘變……惻隱之心陡然升騰,我靜聲道:「姑奶奶有何吩咐,阿漫竭盡所能。」
我驚訝地看著爹爹,怔怔地說不出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爹爹如何恨我?雖說爹爹遭受了喪妻的傷痛、致命的打擊,可也不至於如此討厭我!是因為我沒有及時趕回來么?是責怪我讓娘親死不瞑目嗎?
我惴惴道:「那該如何?」
「奴婢不清楚!好像是馬大人派人傳話來了。」
四月初六,平凌王率十萬精兵「御駕親征」,攜雷霆之父前往。
「爹爹,對不起——阿漫錯了——」我低首,額頭抵在爹爹的腿上,瞬間淚水傾瀉。
忽然,爹爹揚手推開我,我不防,硬生生地跌坐在地上和*圖*書。忍著疼痛,不敢置信地看向震怒的爹爹,只見他森厲地瞪著我,激動道:「出去!出去!」
「哀家曉得你不會同意,你也無須句句諷刺,老婆子早已不是以往的太后。」皇太后柔然望我,懇切道,「哀家明白,要你嫁與政兒,是斷送了你的一生與美好姻緣。政兒只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不日繼承國統,也只是一個傀儡,任人擺布。而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江南大好河山盡在你的掌握之中;無上尊榮、至高權勢,你盡可一生榮寵風光;江南黎民百姓,都匍匐在你的腳下……這些,難道,你不想要嗎?」
一句話,決定了凌楓往後的命運,皇太后,向來善於操縱旁人的命運,即便是寥落至此,仍是不改初衷。殘陽如血,斜射在她蒼白的臉上,彷彿潑上淡淡的血水,充滿了血腥之氣,駭人心魄。
之後,我大病一場,卧床十日。兩三個月以來,千里奔波,憂心過甚,回揚的兇險,喪母的打擊,爹爹的疏離,我身心俱疲,再也支撐不住……
只要回到揚州,唐抒陽的狠心離去、以及對我的羞辱,已然不是重要的了。
四月二十日,大興始汗真爾戴帥大軍長驅直入、抵達洛都,安撫前凌官員與洛都子民。
凌璇搶過話頭,凌厲看她,唇角流露一絲甜美笑意:「凌萱,唐容哥哥不是說,過幾日便會來揚州找我嗎?」
「阿漫,你明白為娘的意思了么?」
四月初十,雷霆哀兵與平凌王精兵大戰于山海關,興兵相助,平凌王兵敗如山倒,僅剩數千殘卒。為泄憤,下令剮殺雷霆父,首級高懸于高桿之上,之後,急速退回洛都。
後來,三哥告訴我,娘親的過世,爹爹許是無法承受,終日陷於冥想之中,不想理會旁人,不想被人打擾。大夫說,或許過陣子就會好轉,或許永遠如此、直至百年之後,能否恢復過來,要看他自己願意與否。
「太后——」我急急地叫道,仍想斷了她的念頭。
娘親,你在哪裡?
爹爹輕輕地應了一聲,再不言語。
「好了好了,楓兒最乖了,我們坐到那邊去。」皇太后抬首,驚喜道:「阿漫,快進來,讓哀家好好瞧瞧。」
大凌覆滅,四月初一,流寇之首平凌王于龍城登基為帝,凌朝大小文武官員跪倒在立政殿,三跪九叩,高呼萬歲。
皇太后的臉上現出疲倦之色,懶聲道:「哀家乏了,你們都歇息去吧,楓兒留下,阿漫給我捶捶背。」
凌萱臉上浮現片刻的迷茫,想要說些什麼,觸及凌璇嚴厲的目光,頷首不語。
心中明白,姑奶奶已在鬼門關來去幾回,生死轉換之間,驚心動魄。
陰暗的殿堂,憔悴的人兒,潮流暗涌,已不再是從前。曾經親近的人,如今處處設防,步步為營。
臨近五月,端木府北面的瘦兮湖光色晴燦。瘦兮湖水面不闊,水域狹長曲折,煙渚柔波。夾岸垂柳依依,柳堤左側瓊樹綠成蔭。
我喚了一聲,爹爹不為所動,蒼老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向簡潔大方的雕花窗檯,目光悠遠,淡淡的有些散亂。陽光直射進來,屋中明媚亮堂,卻覺得爹爹彷彿萬年的石雕,已然風化一般。
我恍惚聽見她嬌細的聲音,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沉重地跨進門檻,搖搖晃晃地走近那副可怕的棺木,娘親,阿漫不孝……
陸舒意的眸心微微一閃,神色淡遠,自是明白我問的是什麼:「美好的回憶深埋心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皇太后灼然望我,堅決而語:「我要你成為太子未來的皇后。」
皇太后眉目冷凝,輕淡的眼風緩緩一掃,無視凌萱的嬌氣,徑直起身走向內殿。我連忙跟上前去,只聞凌楓興奮道:「姐姐,走,我跟你們講講昌江好不好?」
陸舒意過府看望我,與我漫步五里柳堤,暖風拂面,侃侃而談。她喟然嘆道:「不料雷將軍引興兵入關,如同引狼入室,咳……受害最大的,便是手無寸鐵的黎民百姓了。」
我抓住凌楓的右手,阻止他說下去……那是一段刻骨銘心的回憶,我不願再提起,而且,回憶中有一個男子的恩情與羞辱,更加不想憶起。
上官豫手握二十萬重兵,鎮守東南沿海一帶與西南邊陲,二十年來,保得大凌南部邊界民生安定、黎民富足和_圖_書,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上官氏三代忠良,為大凌鞠躬盡瘁,國人莫不以此為楷模,欲出人頭地、一翻作為者,大多投入上官豫軍下。
皇太后幽緩道:「所幸,上官將軍不日趕到,屆時,十萬精兵駐守在揚州城外,哀家也就無須擔憂了。」
我淡定道:「去了就知道了,走吧,姐姐,我們也該回去了。」
小韻站在我身後不屈不撓:「小姐——」
下了馬車,凌楓飛一般地衝進行宮古樸、厚重的紅漆大門,侍衛們來不及阻攔,緊跟上去。我緩緩舉步,旁若無人地踩著灰色碎石鋪就的石徑,穿過侍衛們密實的目光。他們不會阻攔我,因為,馬赫連跟在後面,而這些侍衛便是他的手下。
揚州城內,車水馬龍,繁華騷動,商市熱絡,歌舞昇平。那王朝的滅亡,那京師的硝煙,與揚州無關。轉過兩條熱鬧的大街,進入一條小巷,便是深宅大院的端木府。下了馬車,我提起袍裾,狂奔著沖入敞開的大門,絲毫不覺奇怪,青天白日,為何家門大開呢?
爹爹的語聲縹緲如天空的流雲,讓人捉摸不到:「爹爹累了,去吧,不要打擾我!」
然而,年少時光永遠消逝了,表哥不知身在何處,是否安好?西寧懷宇呢?可有消息?
我回首一瞪,冷硬道:「楓兒,還不快過來!」
頹喪地拖著步子,渾身虛軟無力,心中波瀾跌宕,難道……我不敢想象,怎麼也不敢想象……
翌日發喪,我再次暈倒。迷糊迷糊的夢醒之間,總有高銳而凄涼的樂音響在耳畔,揮之不去,令我無端的沉重……
四月初一,流澈敏偷龍轉鳳,秘密地將其帶出,送往揚州。
「小姐——小姐——」
不期然的,皇太后淚水滾落:「阿漫,你能幫幫哀家嗎?」
三月十八日子時,清寧宮大火蔓延,皇太后讓凌政喬裝成賤民子女,秘密轉移到流澈府。寅時,姑奶奶安排好一切,從容懸樑自縊,不料,流澈敏趕到,匆忙救下。流澈敏意欲帶走姑奶奶,姑奶奶堅決不走,無奈,流澈敏頹喪離去,命兩個侍衛嚴加看守。上午,流寇入主龍城,姑奶奶再次自縊,適時,流寇某將領碰見,砍斷繩索,姑奶奶蘇醒過來。這個將領嚴令士兵不可凌|辱皇太后。后平凌王將她轉移到洛都城郊行宮紫鏞城。
用過早膳,恢復了些許力氣,便走向「煙雨流雲」看望爹爹。
靈堂正中,一副暗黑的棺木沉沉地昭告著娘親的逝去,控訴著我的殘忍。爹爹不在,哥哥不在,只有兩個丫鬟分立大門兩側,肅然低首。小韻一身縞素喪服,轉臉看見我,向我奔來,驚喜地叫道:「小姐,你可回來了!」
只有我明白,凌楓也已不復單純,幼小的心中,定是多麼苦澀與悲涼,或許還有,憤恨!
抿唇一笑,旋而轉身步入內殿。凌楓坐在床榻邊緣,獃獃地出神,了無意趣。皇太后已然躺靠在床榻上,閉目養神,不意間緩緩出聲:「過來吧,搬個凳子坐這兒。」
我不卑不亢道:「此事與西寧懷宇無關。」
皇太后蒼老的眸中約略有一絲敬佩,森然而問:「你還是不能忘懷西寧懷宇?」
內殿更顯陰暗,惟有西窗蜿蜒進來一道道金紅的餘暉,為這個岑寂、陰森多年的行宮注入一道世間的暖氣與人情味兒。
良久,我輕聲道:「姐姐,你可有想到什麼?」
凌萱無神的眼睛泛出晶亮的光採,激動道:「好啊,姐姐莫要忘記了哦!」
凌政在旁殿休息,我們五個圍坐在一起絮絮敘說。
「阿漫,你娘親不在了,不能再教導你了,往後的路,好生走著。」
遠遠地望見,那廳堂之中,飄掛著一條條的素白垂幔,猶如鬼影重重,散發出陣陣的陰寒氣息。如此靜穆!
「雖說如此,太子和哀家需要更多人的扶持。」皇太后迷濛的眼中急速閃過一抹奇異的光亮,「端木氏乃我朝名門望族,哀家到了揚州,原本想著你爹會多方扶持老婆子,如今……咳,阿漫,你爹已經不濟事了,你三個哥哥遵循你爹的家規、不入仕途,這下可好,哀家一個老婆子,能頂個什麼用處?」
一陣清脆的鳥叫將我吵醒,緩緩睜眼,清晨的陽光從敞開的西窗傾瀉進來,溫暖如初。我以為這個空氣清新的清晨是一個全新的開始,hetubook.com.com卻不料,還有一件事等著我去承受。
我心神一震,怔怔地盯著眼前神色靜肅的蒼蒼老嫗,恍惚她仍然是那個鐵碗凌酷、威嚴懾人的皇太后。萬萬想不到,姑奶奶竟然提出如此要求,毅然推我於水深火熱之中,摧毀我的一生。
「我大凌王朝已經窮途末路,只剩我們老少幾個了。」皇太后微微闔目,平靜的臉上流蕩著深切的悲痛,「然而,太子健在,延續國祚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兒。馬大人已經召集江南各地官員,共同商討延續國祚的事宜。」
娘親鄭重道:「能夠嫁入端木府,是我一生最大的福氣。你爹爹待我情深義重,十多年如一日,我已知足。
眸中含了淚水,我哽咽道:「爹爹,阿漫來了!」
凌萱不滿地翹起雙唇,嬌滴滴地撒嬌道:「太后,我們也要留在這裏,好不好?」
凌楓哭道:「皇奶奶,楓兒以為再也見不到皇奶奶了!」
我把臉頰貼緊了娘親慘白的側臉,絲絲的冰寒侵入肌膚,漫進心口,瞬間淹沒整個心房:「往後,阿漫一定乖乖的,哪裡也不去,好好陪著娘親。嗯……跟娘親學學女紅,仔細聆聽娘親講述歷朝歷代的逸聞趣事,還有,陪著娘親黃昏散步於五里柳堤,娘親,你說可好?」
「我是阿漫呀,爹爹你看看我,看看——」
太子凌政是一個白痴兒。六歲時,凌政突患傷寒,高燒不退,六名御醫會診,均束手無策,兩日後,燒退,凌政亦變得痴痴獃呆,十幾年下來,仍與六歲光景的孩童無異。
小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扯住我的手臂,強硬地拖著我離開了爹爹的寢房,離開了「煙雨流雲」。
龍躍行宮位處揚州城東北首,大凌太祖帝于開國后二十年下令興建,耗時五年竣工。歷代皇帝巡視江南,必定下榻行宮;太祖端敬皇后每五年回揚省親,必定居住在玲瓏殿。
床邊的椅榻上,蜷縮著一個沉睡的中年男子。恰巧,他的臉部朝外側著,眉目微蹙,凝結著無盡的傷痛。兩個多月不見,爹爹已不再是那個神采奕奕的、年近五旬的男子,不再是洒脫風趣、身姿高昂的隱世妙人,如今,滿鬢霜發,臉頰瘦削,儼然七旬老人。
「小姐,前日夜裡,夫人便去了。大少爺不讓發喪,說等小姐回來再發喪。」小韻哽咽地敘說著。
「爹爹……娘親……」一路高喊,要讓所有人知道,阿漫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此時的我,竟虛軟到任憑小韻拉扯著回到了搖影軒。踏出爹爹寢房的剎那,我回首一望,爹爹的眼神那麼空茫,鮮少眨動的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的一方天色。
不顧一切地往後院狂奔,心口狂烈地跳動……一步步接近,呼呼的風刮過臉頰,冰涼一片,周身上下竟一寸寸的冰涼。
凌萱臉色煞白,痛苦地朝我道:「姐姐,你知道嗎?那日我們分道揚鑣后,無料遇到太后,便一同南下,可惜呀,唐容大哥說有要事在身,不便護送我們到揚州……」
四月初三,前凌寧遠總兵、威遠將軍雷霆因家小為平凌王扣押、挾持,憤而揮師謀逆,與新朝分庭抗禮。平凌王欲派手下二將征討雷霆,無奈二將耽於淫樂享受,只得親自披掛上陣。
四月二十五日,真爾戴于龍城登極大寶,建立興朝,封雷霆「誠意王」;推行鐵血政策,以酷刑肆意殘害、枉殺民眾。
小韻咽了一下,眉目紐結:「大少爺——讓小姐即刻——回去。」
娘親,從今往後,阿漫一定乖乖的,不再任性,不再讓你擔心。你一路走好!
我低垂了螓首,沉默不語。良久,鏗鏘道:「太后,任何一個心懷姻緣美夢的女子,都不想嫁給一個如同白痴的夫君,然而,我更不想隻身陷入皇家內苑,成為錦繡屏風上永遠無法飛翔的鳳凰。」
陸舒意笑道:「先緩口氣兒再說不遲!」
陸舒意沉思道:「總督大人?馬赫連?那叫阿漫去做什麼?」

凌楓亦獃獃地看著他敬愛的皇奶奶,粉白的小臉上布滿了不可思議。
「姐姐,怎麼沒人呢?舅舅和舅媽呢?還有三個大哥哥呢?」凌楓跟著我一路狂奔,忍不住出聲詢問。
娘親,你清瘦了,卻仍然那麼氣韻高貴,神姿高華,你只是睡著了,是不是?阿漫回來了,你為何不睜開眼睛看一看阿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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