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煙花慢
第十四章 望江南
鼻端漸漸的酸澀，眼眶酸疼，一片水霧瀰漫開來……我緩緩閉上眼睛，微覺一行淚水滑落而下，順著臉龐、下頜零落……
耀眼的陽光打在青花穿花龍紋折沿棱口花盆上，散發出素潔的光，通體晶瑩，仿若琉璃仙盆。恰如於揚州延續的凌朝國祚，輕輕一擲，或是一陣冷風，便是粉身碎骨，苦苦支撐的帝業，只不過是瓷瓶上的青花龍紋，繁複而虛假，精細而慘淡，困死而不猶斗，只余將死的凄惶，讓人不忍卒睹。
爹爹渾濁的眼睛獃獃地睜著，目光散亂，嘴角湧出大口的鮮血，低澀的聲音彷彿從咽喉深處擠出來：「阿漫，你娘走了——真好，看不到興軍——屠城，我要去找你娘了——別難過——你要振作——記住爹的話……」
凌璇瞪她一眼，眼風凌厲，旋即面無表情地起身走到窗下，遙望殿外廣闊的天空。或許，生在帝王家，並不見得總是幸運的。
端木龍蒼白的小臉抖索著，額上汗水直下，嘴唇蒼白，乾裂得沁出血跡：「爺爺，龍兒不疼……」
順時，殿內陰暗下來，不知從何方湧進來一股邪風，卷掃于殿內的各個角落，陰森刺骨。宮婢連忙掌燈，凌萱發顫道：「好可怕的陰風，天色變了，是不是要下雨了？」
他苦笑：「不急，你想好了告訴我……」
心口一窒，我輕聲道：「謝謝你！」
中年漢子諷刺道：「喲，原來是端木老爺……這可不是你說了算，隆慶大王已經下令，你這江南園林之勝景，留不得——」
凌璇走到我身側，靜聲道：「太皇太后，璇兒也告退。」
哐啷一聲，寶刀落地的聲響。我睜開眼睛，只見爹爹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鮮血蜿蜒，順著臉龐滴落在地，手持銀刀，銀刀的刀尖兒刺進興兵的身體。興兵圓睜著眼睛，終於緩緩地癱軟在地。
凌萱驚惶地望著我，緊擰秀眉：「皇嫂……皇姐姐……」
慘淡的月光下，各處園林斷垣殘牆，滿目荒涼，紅色的火焰吞噬著花草樹木，嗶嗶啵啵的聲響不絕於耳。我們來到一處隱蔽的牆角，雜草叢生，亂石堆砌，他扶我坐下來，擱下長劍，在我身旁坐下，一時沉默無語。
行宮已經沒有守衛，我們順利地來到大街上。到處是殺伐的聲響，到處是刺人雙耳的哀痛慘叫，到處是屍體、殘手短腳，到處是鮮血橫流、觸目驚心……心口猛地湧起一陣酸流，直要嘔出……
唐容嘯天獃獃地愣住，頹喪地起身：「子時已過，我們去找嫂子吧。」
不敢出聲喊叫，唯有仔細尋找……然而，始終看不到她的人影……
「不能燒！」爹爹怒吼一聲，放下端木龍，霍然地站起身，咬牙切齒道：「誰燒，我跟誰拚命。」
六月二十九日，隆慶王大軍于揚州城外二十里處列營，兵臨城下。
民眾驚訝地看著這一幕，抽氣聲此起彼伏。唐容嘯天冷哼一聲，甩刀在地，彎腰抱起端木龍，交由爹爹抱著。爹爹老淚縱橫，蹲跪在地上，摟抱著年僅八歲的孩子，艱澀道：「孩子，疼不……」
我一邊綰起長發一邊問道：「我表哥何時回來？」
唐容嘯天扶住我，關切地問道：「怎麼了？身子不適嗎？」
我，亦是餘孽的其中一個。如此，這精緻、琉璃的涵光殿，自是不能多呆了。
仍然想問問唐抒陽，然而，翌日他即離開揚州。三日後，表哥葉思涵與西寧懷宇亦離開揚州。陸舒意來行宮看望我時，說兩人一起前往浙州，卻不說所為何事。
是時，揚州城內守軍統共一萬人，然而，最讓人絕望的是，守城將士人心渙散、惶惑無主。
凌政嘿嘿笑著，一臉的痴憨，復又低首玩耍。
將領緊皺眉頭，不理會爹爹的叫聲，猛一揮手，下令放火。瞬時，興兵持著熊熊燃燒的火把四散奔去……
表哥與西寧懷宇為何在這風聲鶴唳之際離開揚州呢？西寧懷宇就如此忍心再一次置妻子的安危於不顧？
忽然想起夢中的景象，我驚大了眼睛，抓住他的手腕：「我爹死了，我爹死了……我要回去……」
哥哥們各自帶著妻兒四處躲避，爹爹執意不肯離開端木府，唐容嘯天便留下來保護爹爹、凌楓與我。我們爬到「煙雨流雲」的屋頂上躲避，卻發現已有十餘人藏身在天溝里，皆是附近的百姓。
「不會的……不會的……」唐容嘯天生硬地吼道，凄惶地移動著步子，「我們找找……仔細找找……」
唐容嘯天的側臉廝磨著我的脖頸，悲愴道：「讓我說完，好么？」哀嘆一聲，我輕輕點頭，他緩緩道，「我知道，你不隨我離開揚州，或許是因為唐抒陽……那晚，我也來了，看見他與你……你知道嗎？當時我很想衝上去殺了他，可是，你卻沒有推開他，任憑他為所欲為……」
我幾乎發不出聲音：「真的么？……」
他放開我，神色略有輕鬆，英眸中泛起晶亮的水色波光：「www.hetubook.com.com對不起……你可知，當時我多麼傷心……」
自那日之後，太皇太后便時常在夢中念念有詞，卻只有一個字，據貼身侍候的宮娥道，似乎是「敏」字，或者是「米」，究竟是什麼，無從得知。
端木浩輕拍著我的後背，安慰道：「別擔心，他們沒事。來，我帶你去見他們。」
下令屠城？天，鐵血政策？！我焦急問道：「城北形勢？我家呢？」
是啊，屠城十日，興軍實在可惡得喪心病狂；我摟住爹爹的臂膀，舒心地靠著，緩緩闔上眼睛，喃喃安慰道：「爹爹放心，阿漫一定會儘力保護瘦兮湖的。」
一內監回道：「回陛下，不是打雷，是……某戶人家娶媳婦放鞭炮呢！」
我深吸一口氣，竭力平穩心口的猛烈跳動，然而，仍是無力支撐，唐容嘯天輕摟著我，穿行於端木府偌大的宅院……
唐容嘯天趕忙撐住我的身子，以無比堅定的語氣在我耳旁說道：「他們一定沒事的，沒事的，相信我！」
我想要推開他，卻是無法撼動他一分一毫。他是因我而離開揚州的，又是因我而回來的，如今，揚州城陷，我似乎可以擺脫那個高貴、錦繡的身份，鳳凰涅磐，浴火重生，可是，為何……心生抗拒呢？
中年漢子面向我們，煞有介事地揮手，仗勢道：「隆慶王下令，火燒端木府。你們趕緊出去，燒死了可不管。」
江北四鎮因擁立有功，擁兵自重，互相矛盾，早於五月，四鎮之間已展開一場激烈的戰爭。上官將軍督鎮四鎮，無力節制，統共十二萬雄兵，興軍南侵之際，已經損耗一半。隆慶王大軍一到，四鎮不是望風歸附，便是攜帶細軟逃跑。對於揚州城，無異於致命一擊。
城內火光四起，火炮之轟鳴聲，眾人之呼喊聲，撼天動地。
唐容嘯天笑道：「快了吧，我是奉命先行趕回來的……」
恍如流寇圍攻洛都的那日，凌政、凌璇、凌萱齊聚涵光殿。祖孫三代從洛都逃到揚州，一路相依為命、患難與共，而無論逃到哪裡，仍是逃不了滅亡的命數。
我靜靜地聆聽他的心聲，閉了眼，淚水滑落：「因此，你才會答應娶凌璇，是么？」
我趔趄著走上前抱住爹爹，顫抖著嘴唇，想要說些什麼，卻一句說不出來，喉嚨乾澀得快要冒煙……彷彿有一行痒痒的淚水從眼中滑落，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覺得癢……我抱不住爹爹下墜的身子，跌坐在地上。
他不耐道：「如今興兵控制了整個揚州城，各個城門、關口均有重兵把守，大多平民躲在家中不敢出來，別廢話了，興軍一定會火燒行宮，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他遞給我一套黑色男服，催促道，「那，換上這身衣服，喬裝成男子，那幫兔崽子不是人……」
冷汗直下，我立時清醒，迎上他焦急的臉龐，他擔憂道：「你做噩夢了——」
然而，一萬守軍應對十二萬大軍，敵我雙方實力懸殊，不多時便會破城而入。
太皇太后不為所動，仍舊禱念，念珠滾動越發迅捷。
我輕輕地搖頭，強力壓下喉口猛竄的酸流與苦澀。
一時之間，揚州城流言蜚語綿綿不絕，上官將軍麾下留守揚州的五萬將士，群情激憤，大罵小朝廷白痴皇帝愚蠢無能，奸佞當道，幾名大將憤而率軍離揚，逃往東南沿海。而五萬將士的撤離，無疑給予揚州一記猛力的當頭棒喝。假若上官將軍不死，或許，揚州小朝廷還可留存多些時日，揚州仍然是江南富庶之地……
「受死吧！」身前響起一聲蒼老而痛快的聲音。
正值夏季，艷陽當空，毒辣的陽光直晃晃地噴洒而下，籠罩在行宮上方，彷彿那步步緊逼的城陷陰影，壓得我們透不過氣。大殿之上，凌政坐在光滑地面上，與兩個內監津津有味地玩耍著，渾然不覺災難的降臨。
太皇太后森厲地盯著我，好似要挖出我心中的所思所想。我不懼地迎著她聲色俱厲的臉面，眼中再是平靜不過，任憑殿外風雨交加、柳絲殘落。
朝中多次商議抵禦興軍之策，無奈上官將軍已死，朝中已無良將。忽有人提出，徵調各地宗室藩王之師，然而，徵調公文發放到各地，竟無一人回應。
一陣腳步聲沉重地響過：「咳，興軍把行宮燒了，那白痴皇帝、太皇太后，怕是葬身火海了……」
突然，東廂房那邊出現兩三個興兵，正在追趕一個披頭散髮的婦女，興兵順著牆麻利地爬上來，轉眼看到我們，便朝著我們奔來，吼了幾聲，滿嘴胡語的不知說些什麼。
唐容嘯天驚叫道：「天啊，陸府已經……」
此時，清軍仍繼續四面圍攻，放炮屢毀城牆雉堞，守城軍民則以草袋盛土設障修補之。
他何時回到揚州的？他一身黑衣，腿上、手臂上均有鮮紅的血跡，甚是可怖，我慌張地問道：「你受傷了？城中形勢如何？」
氣息一滯，我迅速地轉首望去——果然，行宮方向的上空火光騰耀，濃煙滾滾，有如烏雲滾動，又如千軍行進，狂肆舞動于暗沉的夜空。
她原本是一隻錦衣華章的孔雀，天真爛漫、天賦尊貴，突如奇來的國破家亡，將她的錦繡世界撕得粉碎，亡國之痛將她的琉璃夢幻轉換成逃亡與悲凄，數月之間，歷經兩次死亡的夢魘，純潔無邪的少女，已然不復存在，眼前的，是一個容顏冰冷、無所畏懼的滄桑女子。
彷彿有一隻鋼勁的手，狠狠捏住我的咽喉，揪住我的胸口，使我喘不過氣……斜眼一瞥，爹爹正與兩個興兵打鬥在一起，踉蹌的腳步，顫抖的身子，持刀的手臂彷彿重若千鈞，已然無法支撐。噩夢襲來，一陣驚悚，我抽身上前，抓起地上的一條馬鞭，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抽向一個興兵……
突然，一道森白的閃電霹靂而下，晃過每個人的臉面，猶如厲鬼。未容我們回神，緊接著，一聲響雷轟炸開來，一如一發火炮擊中我們似的，震懾了我們的心魂。
我起身，細布來到她面前，斂襟謙恭道：「太皇太后，阿漫告退。」
良久，太皇太後面色凄愴，擺手道：「罷了罷了，走吧，都走吧……」
七月初一，興朝十五萬大軍將揚州包圍得有如鐵桶一般，隆慶王主力進駐揚州城北。
假若，凌政落入隆慶王手中，將會如何？即刻斬殺，抑或帶往洛都？不得而知……
興兵驚痛，轉身面朝著我，面目因痛而扭曲，揚刀朝我砍來……我急忙甩出馬鞭，朝他身上招呼，然而，他伸手一抓，牢牢地抓住馬鞭，我使勁兒抽也抽不回來。興兵猙獰地一橫眼睛，再次操刀砍來，只覺銀白的寒光一閃，與耀目的陽光一起刺進我的眼睛，逼得我睜不開眼……
我的親人們安然地活著，飢腸轆轆，便在廚房裡燒火做飯充饑。興軍攻破北門之後，城北百姓四處逃散。巷戰激烈，守軍死傷無數，最終潰散而逃。興軍衝進端木府，原本放火焚燒，一個將領下令不可火燒端木府，說是須稟報隆慶王再做定奪。端木府得以暫時安然無虞。
夜深人靜，偶爾幾聲犬吠驚破了沉寂的夜空。越走越是荒涼，越走越是驚心，那曲水長廊、飛檐白牆、亭榭玉欄的深宅大院，如今已是殘垣斷壁，焦炭黑木，舉目望去，只有一片火燒的痕迹，滿目凄涼；所以的一切，已經不復存在。
他走出內殿，背向我站立。見他火燒眉毛的樣子，我不敢有絲毫怠慢，手腳麻利地換衣服，腦中晃過熟悉的面孔，問道：「太皇太后他們怎麼辦？」
我垂眸，凄切道：「唐容大哥，我不值得你待我這麼好，不值得……」
「報——」一聲高喊，由遠及近地傳來。
太皇太后疑慮地瞪著我們，尖銳的目光一如耀眼的陽光那般迫人，凌璇與我皆是垂首不語，恭敬等候。
凌政撲入太皇太后的懷中，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驚魂激烈地悚動，驚慌地喊叫：「皇奶奶，政兒害怕，好可怕……」
眼見如此，唐容嘯天奮身而出，冷眼一橫，以一敵眾，揮舞著銀劍與興兵廝殺在一起。金鐵激烈的碰撞，激起尖銳的錚鳴之聲，閃亮的銀光揮灑而出，急速地迴旋、飛舞，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地沸騰……唐容嘯天力求速戰速決，殺紅了眼，興兵漸次倒地身亡……
一切收拾完畢，我俏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輕鬆道：「我們走吧。」
太皇太后跪在佛像面前，一如既往地禱念著，手中的長串佛珠急速地捻過。
我驚叫出聲：「不……爹……」
我想不明白，也不敢與陸舒意直說。
而我，彷彿是一個豪不相干之人，冷眼以對眼前的一切。洛都城陷之際，我是痛心的、羞愧的、唏噓的，而此時，我是平靜的，心中一點一滴地歡喜著。
我睜大眼睛瞧著這血腥一幕，驚駭地一動不動。唐容嘯天低喊一聲「快走」，便裹挾著我、貼著牆角快步而行。
他低啞道：「應該歇手了！興軍也需要休息……」
我不明白，太皇太后此次當真決心玉石俱焚？
陸姐姐呢？她在哪裡？是否被興軍抓了？還是殺了？全身發顫，我慌張地問道：「陸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已經……」
時光緩緩流逝，殿內沉寂無聲，一波波的熱浪連綿不絕地湧進來，熏得臉頰發熱，後背微微滲汗。殿外枝頭的知了喋喋不休地吵鬧，愈加煩躁，彷彿這岑寂的行宮唯有知了是鮮活的。
爹爹憐愛地撫著我的肩膀，長長地嘆氣，良久，黯然道：「瘦兮湖是我畢生的心血，興軍屠城，heｔubook.ｃｏm.ｃoｍ只怕難以保存……」
他慘淡一笑：「是啊，當時我說，絕不食言，」他怔怔地瞧著我，目光痴迷，與濃黑的夜色緊緊交纏，「離開揚州的這段日子，我想了很多……我會一直在你身邊，等你作出決定，你想要什麼，我便給你什麼，你想離開揚州，我就與你遠走天涯……」
這歹毒的心思，我很清楚，我並不以此為羞恥……
背後的街上不時走過一隊隊的興軍，或是民眾逃竄的倉惶的腳步聲，或是慘烈的哀號聲，或是凄慘的求饒聲……
坦然地看著他，我誠懇道：「無需說對不起，我應該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麼多。端木情何德何能，得你如此眷顧，是我的福分。唐容大哥，你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偉男兒，承諾過的事兒，想必不會反悔的吧！」
唐容嘯天憐柔的抹掉我臉上的淚水，將我摟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安慰道：「生死有命……你累了，歇息一會兒，待會兒我叫醒你。」
內監詳報，興軍開始集中紅衣大炮轟擊西北隅之城牆。在大炮的轟擊下，城牆倒塌，失石如雨，屍積如山。城牆下屍體越堆越高，興軍踏屍為梯，無需雲梯就能爬上城頭。頓時，大雨傾盆而下，守軍紛紛冒雨下竄，棄胄拋戈，亂成一團，時有跌倒在地的、折斷脖頸的、跌碎腦額的。
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不約而同地四面響起，整個涵光殿，充斥著驚恐的叫聲、雷聲、雨聲、哭泣聲，城陷的恐慌、死亡的驚懼藉著雷電交加的大雨一併發泄，驚天動地。
興軍的炮火壓制住守軍的炮火之後，隆慶王下令，在炮火的掩護下，輪番沖至城牆根下，以躲避躲避守軍的大炮火力，企圖借雲梯翻城突破。守軍在城上用弓箭、檑木、壘石抵禦興軍。城內百姓中年輕力壯者，積極參戰。老弱婦幼紛紛拆房挖牆，將檑木、壘石源源不斷地運往城頭。
瓢潑大雨傾盆而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天庭震怒，是哀嘆揚州凌朝的命運，抑或為我們送行？
七月盛夏，陽光盛開，我淚雨滂沱，渾身冰涼，抱著爹爹的手臂，瑟瑟發抖……
凌政猛然抬首，無辜地看著四周，狐疑道：「皇奶奶，那是什麼聲音，又打雷了嗎？」
艷陽當空，七月的陽光一如傾盆大雨傾瀉而下，毒辣的光芒鞭打著我們的意志，只覺全身發燙、口乾舌燥，後背大汗淋漓，腦額上的汗珠順流而下……
心口一緊，直覺貼在腰間的大手溫熱異常，然而，我無暇理會，牆上、地上都是暗紅的血水，濃烈的腥味生生的刺鼻，喉嚨口仍是發緊，我緊張地問道：「這會兒興軍還屠殺民眾嗎？」
那烈烈燃燒的火把，冒出一陣陣濃煙……一陣不詳的預感升騰而起，我緊緊地抓住唐容嘯天的衣袖，手腕不可抑制地抖著。
我轉首望去，一個黑色人影站立在廚房的門口處，身影蕭肅。我心頭一喜，衝上前去，撲進他的懷中，哭道：「三哥……爹爹呢，大哥二哥呢？」
連夜趕回城北端木府，所幸，端木府安然無恙。從偏門進入瘦兮湖，一路經過北院廂房、徑直來到正中央的大廳，靜悄悄的俱無人影、死寂沉沉。
他們畢竟是我的親人，而我……只顧自己逃命……我當真冷血無情……
迎面走來兩列興軍持槍帶挎刀，隊列嚴整，步伐劃一，紀律甚是嚴明。唐容嘯天猛地勾緊我的腰部，迅捷地閃身於一處牆角的暗影之中。整齊的踏步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逐漸消失，而我伏身在他的肩窩處，只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聲，以及他均勻的氣息。
突然，又是一聲刀尖兒刺進血肉的聲響，尖銳地在我眼前突兀地響起。我懵了……那銳利無比的刀尖兒從爹爹的背後直直地穿膛而過，鮮血淋漓，在毒辣的陽光下刺目驚心……
爹爹緩緩地闔上眼睛，面容寧和，在我的懷中一點一滴地流失生命的熱量。
頓時，兩人展開殘酷的交戰。白晃晃的陽光潑灑而下，熱氣升騰，殺氣騰耀，刀劍激撞的尖銳聲響、悚人心骨，噴濺而出的寒星衝天而起、飄灑而落，迷濛了我的眼。
他的心思、再明顯不過了。他把主動權交到我手上，把他的一生放在我手心，任憑我處置。淚眼婆娑，我很想抱住他痛哭一場，卻有一張傲俊的臉龐猛然切入腦海，制住了我——我看得分明，那是唐抒陽的英睿黑眸、薄削雙唇，那是唐抒陽睥睨眾生的氣度、傲岸無雙的言談……一剎那，我驚呆了，茫然地望著他……
總有辦法出去的！
六月十五日，隆慶王驅兵毫州，上官豫在激戰中不幸戰死。卻有謠言傳來，上官將軍並不是死於戰場，而是為四鎮中的某兩鎮陷害而死的，而這都是在唐容一峰與馬賊的授意之下進行的，因此，上官將軍實是被唐容一峰與馬賊一黨戕害。
六月三十日，隆慶王遣降將至揚州城下，勸說馬赫連和_圖_書投降，馬赫連拒降……
辰時，我稟報太皇太后回端木府，她嚴辭禁止我回府，並且勒令誰也不許離開行宮半步。早於三日前，隆慶王大軍尚未圍城之時，唐容一峰等朝中大員勸諫太皇太後撤離行宮，逃往浙州，太皇太后厲聲叱喝。
我們三個退出涵光殿，穿越重重雨幕，凌萱跟隨凌璇去了，我自回玲瓏殿，換了一身乾爽的衣裳，枯坐窗外，呆望窗外雨幕。不多時，雷雨漸漸停歇。
「吉人自有天相，如今已是自身難保，就不要管別人了。我們馬上要趕到城東的陸府，你表哥和懷宇一直叮囑我，要仔細照顧嫂子。」
此時，一大隊興兵持著火把凶神惡煞地闖進來，叫囂著以長矛攔住我們。一個將領大搖大擺地走進來，身後緊跟著一個中年漢子，點頭哈腰，極盡獻媚之能事；從服飾上看，這中年漢子應該是揚州人。
興兵揚刀威脅著我們，天溝里藏匿著的百姓驚慌失措地爬出來、逃下去。我們跟著下來，往人群里一站，隨著大伙兒走到前院。興兵像是轟趕畜生一樣趕著我們往外走，我緊緊地抓著凌楓的手，唐容嘯天握著我的手。突然，大哥的兒子端木龍一個趔趄，走慢了一點兒，興兵大喝一聲，甩出馬鞭，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
行宮一片驚亂，內監宮婢驚慌地收拾衣物、細軟，結伴逃竄出去；城中的混亂景象愈演愈烈，殺伐愈加慘烈，殺戮聲響不絕於耳；騰躍的火光燒紅了整個夜空，濃煙升騰，狂肆地舞動。
頓時，驚叫聲停歇，抽泣聲漸止，眾人噤若寒蟬。唯有凌璇與我，始終容顏冷肅，無動於衷地坐在圓凳上。
「端木小姐，醒醒，醒醒——」唐容嘯天低聲叫喚著，抬起我的下頜，輕輕搖著。
爹爹諄諄教導：「阿漫，你要記住，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切不可強求。」
凌楓大叫一聲：「唐容大哥，小心！」
眼睛已經睜不開，我輕聲應了，陷入沉沉的夢鄉……
隆慶王大軍繼續南下，勢如破竹，沿途州縣望風歸附。揚州城內人心惶惶，高門大戶、平民百姓紛紛收拾細軟躲到鄉下去了，然而，大多城民捨不得揚州的風流繁華，揚言：興軍一定不會渡江的。
「放屁！」爹爹圓睜眼睛，掙扎著要出去，可是，興兵的長矛死死地攔著，「不能燒，不許燒——」
端木龍尖叫一聲滾在地上，身上立時綻開一道血痕，兩個興兵再次甩鞭抽在他瘦弱的身上。
六月二十一日，隆慶王大軍佔領徐州，二十五日，泗州守將降興，二十六日，隆慶王大軍渡淮。
興軍破城而入，將會如何對待城內百姓？唐抒陽說，洛都興朝推行鐵血政策，大肆屠殺平民百姓，那麼，揚州城將不可避免地遭受這一劫難？無論與否，隆慶王絕不會放過龍躍行宮，以及殘存的凌朝餘孽。
驟然，他將我摟在懷中，兩隻手臂緊緊地摟著我的身子，深切的嗓音響在耳畔：「我怎能不管你呢？」緊緻的擁抱將我窒息，情深款款的話語讓我心驚；他的身上都是汗味，嗆鼻得緊，卻並不難聞，「你知道嗎？離開揚州的這幾日，我多麼想你……我想要忘記你，可是我忘不了你……我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內監輪番來報，興軍攻勢越發猛烈。
太皇太后豁然站起身，站在外殿中央，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暴怒道：「都給哀家安靜——再哭再叫，推出去斬了——」
唐容嘯天扳離我的身子，黑暗中眼眸閃現著堅定的光芒：「這會兒興軍巡視嚴謹，怕是到不了陸府，要不先找個地方歇息，午夜時分再去？」
興軍破城而入，守軍與之展開殊死之巷戰。內監稱，興軍擅長於廣袤地域的騎兵作戰，對於攻城、短兵巷戰，甚為陌生，因此，今夜未必能破城。
我想鬆開馬鞭、急忙後退，卻怎麼也邁不動腳步，彷彿被人扯住身子一般。
「啊——」爹爹凄厲地慘叫，憤而抽出興兵腰間的刀，眼神散亂，朝著興兵亂砍亂伐，形如喪失神智的瘋子。「爹——」我失聲尖叫，不明白爹爹的瘋狂舉動，他明明說過，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可強求，如今，卻又為何？
午後，晴燦的陽光漸漸的萎謝，一碧如洗的藍空不再澄澈，疊磊著沉厚的鉛雲；漸至酉時，薄霧稍起，暮色降臨。突然，一陣陣的烏雲急速地滾動而來，彷彿千軍萬馬，氣焰囂張，瞬間籠罩整個天空，天色隨即低沉下來，壓抑得緊。
忽然，他離我而去，以迅捷之勢飛奔上前，抽出腰間配劍，一瞬耀亮的銀色光芒急速閃過，緊接著突兀地響起兩聲慘叫，兩個興軍立時萎癱在地。
「阿漫……」死寂中，一聲輕微的叫聲綿延而來，彷彿死水微瀾，驚悚之餘，是莫大的激動與欣喜。
他英武的臉孔就在我的眼前，目光閃亮，飽含切切的熱意，彷彿要給予我堅定的意志：「我們到處找找ｈｔｔｐs://ｍ.hｅｔｕboｏｋ•cｏｍ•ｃom，也許……他們只是躲起來了……」
然而，行宮守衛森嚴，我能順利走出這個牢籠一般的行宮嗎？此時，爹爹、哥哥們情況如何？作何打算？呵，無論如何，他們是我至親至愛的家人，即便是死，也要與他們死在一起。
唐容嘯天的前額上布滿了顆顆飽滿的汗珠，濃眉挺立：「我沒有受傷，守不住了，揚州城已經陷落了，他媽的隆慶王已經下令屠城十日，快，跟我走，興軍即刻殺到行宮。」
臨近亥時，是時候了。正想起身更換衣裳，未料唐容嘯天突然闖進玲瓏殿，風一般地奔進內殿，不由分說地將我拉起來，一臉焦急的表情：「端木小姐，快，跟我走……」
爹爹終於清醒了！我歡喜地看著爹爹，迎上他那雙蒼老卻犀利的眼睛，歉然地低首，口中發澀：「是唐容大哥將我帶出行宮的，太皇太后他們……我並不清楚，後來，聽說興軍火燒行宮……」
「天要亡我！天要亡我大凌王朝……」太皇太後仰天喊叫，容顏悲凄，扭曲在一起，嗓音凄厲，彷彿拼盡了全身力氣。
揚州周邊駐軍不入揚州守城，反而紛紛投降，揚州已成為一座四面楚歌的孤城。唐容一峰早就無聲無息地溜出揚州，一眾官員也是紛紛逃奔，揚州凌朝，僅剩一個可悲可嘆的空殼子。馬赫連臨危受命，擔負起守城的重任，扼守西門險要，揚州總兵扼守北門。
一股冷氣從雙腳升騰而上，一個念頭絕望地扼住我的喉嚨，掐得我喘不過氣。爹爹、哥哥在哪裡？他們……遭遇不測了嗎？一路走來，血水橫流，發出一陣陣的腥臭，薰懵了我的腦子。一陣眩暈襲來，手腳漸漸發軟……
人心潰散如此，夫復何言？
或許，凌政是幸福的，相較凌璇與凌萱，他一直是快樂無憂的，他的世界，清風徐徐，暖陽薰人。
唐容嘯天按住我的細肩，安慰道：「只是噩夢而已，別擔心……」
許是真的累了，一靠在他的身上，我便模糊睡去，半夢半醒之間，眼前好似浮現著鮮血淋淋的斷手殘肢、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的眼睛、提著刀兇惡的興軍，還有爹爹、哥哥們驚慌懼怕的臉龐……突然，一把尖銳的長矛刺進爹爹的腹部，鮮血噴濺而出，噴在我的臉上，滾燙滾燙的……
「皇嫂……姐姐……你們為何……我……」凌萱踉蹌著走過來，臉色慘白的嚇人。
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喊聲：「行宮燒起來了，燒起來了——」
城內糧食供給緊急，守城將士便以草根、野菜充饑。
驚愣的民眾看了一會兒，隨即紛擁而出，以免刀劍無眼。
我掙扎著起身，卻拼不過他的氣力，揚起拳頭捶著他：「我要立刻回去，你別管我——」
午時，隆慶王下令神機營用紅夷大炮轟擊揚州城。交戰之初，馬賊以沿城牆之重炮反擊，興兵死傷數千人。然而，城面狹窄，很難安置大炮，且容納數量有限，而興軍的攻城大軍處於城外，地域開闊，可集中眾多大炮攻擊城頭的某一目標。
七月初二，揚州城愈加混亂。興軍瘋狂屠殺城中百姓，男子一律鞭打、殺害，如興軍偶爾心血來潮，給予一些銀兩，可暫時保得一命；容貌端莊之女子，肆意凌|辱，光天化日之下施行他們的淫惡與殘暴。
自唐容嘯天離開揚州之後，她便自閉于熙春殿，與世隔絕，與我彷彿是兩個從未相識的陌路之人。
而凌萱，仍然是驚懼的，臉色慘白，如小貓咪瑟瑟發抖。
哥哥們的妻兒就地坐在地上沉沉睡去，我靠在爹爹的肩膀上，只覺全身疲乏，昏昏欲睡；爹爹嘆道：「太皇太后他們呢？沒跟你一起逃出來嗎？」
一聲聲的炮響，從四面八方隱隱傳來，聲響雖是低悶，卻聲聲在耳，錘擊在心，懾人心魄。
興軍將領的眼中慢慢升騰起狂烈的怒氣，刷的一聲抽出腰間寶刀，寒芒驟然一閃，照亮了他眼中的酷烈殺氣。他大吼一聲，朝唐容嘯天狂奔而來……
我點頭答應。此處乃揚州城東，聚集著鹽商的深宅大院，煙水勝如山，私家園林多達十多處，尤其是我們行步的這一片區，花園綿亘不絕。而如今，興軍來勢洶洶、大肆屠殺，曾經的翰墨園林、亭台樓閣、水木清湛，焉能留存？
「龍兒——」爹爹慘叫一聲，欲撲上前——唐容嘯天迅捷地閃身而出，抽出興兵腰間的刀，身影來回晃蕩之際，刷刷地揮舞出數道耀眼的白光，身手之快捷，讓人驚嘆。幾聲慘叫，三個興兵頹然倒地，鮮血橫流。
凌璇，端秀地坐在桃心木雕花圓凳上，手肘擱在暗紅絲綢覆蓋的桃心木圓桌上，眼睫輕翹，神色淡漠，彷彿，這揚州城正發生的一切，皆與她無關。一襲水綠色裊裊輕煙薄紗宮裙，襯得她猶如清晨的枝頭綠葉一般青翠欲滴，華姿清貴。
爹爹背後的那個興兵，獰笑著看著我，眼光一閃，突然轉身跑去……唐容嘯天提劍追擊，不費力氣地送他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