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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闕絕歌之兩朝皇后

作者:端木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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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霸天闕 第二章 定風波

下部 霸天闕

第二章 定風波

許久許久,我送陸舒意出宮,一路徐徐走向西門,行至精巧光滑如鏡的蔚茗湖,迎面走來一個石青色王袍男子。我微微頷首,算是見禮,陸舒意隨我躬身施禮,待要錯身而過,他突然開口道:「慢著!」
我笑笑,壓低了聲音:「姐姐沒聽聞,秦王、英王、成王的三萬人馬駐紮在京郊嗎?」
陸舒意扳著我的身子,珠淚暗垂,細聲哽咽:「阿漫,夠了!你還要封閉自己多久?在揚州,你整日茶飯不思、不言不語、東遊西晃,也不見你哭,這會兒倒曉得哭了。你看你,才半年光景,你就憔悴成這樣,你還要折磨自己到何時啊?」
冷一笑原是宮中一名尋常侍衛,卻嗜酒如命,前幾日,他擅離職守、躲在僻靜處喝酒,既而醉酒調戲宮娥,侍衛統領命人將他下獄,他醉酒未醒、神智模糊、頑強抵抗,赤手空拳撂倒所有的侍衛,侍衛統領也奈何他不得。恰時我經過,見冷一笑身手不凡,便命令侍衛統領不可聲張,等他清醒了再處置。
五月二十六日一早,晉陽王下令攻城,攻勢猛烈。然而,秦王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東郊、北郊八萬駐軍為雷霆舊部,多是農民起義軍,眼見凌朝諸王互相屠戮,對秦王多有敷衍,真到攻城的危急時刻,便作壁上觀。
呵,海棠開得極好,滿樹繁花嫣紅,滿目閃爍灼痛。她該是想起西寧懷宇了吧,想去歲,名動洛都的西寧公子大婚,凄風霜雨之中,一對璧人攜手靜望海棠花開,片刻辰光靜好,令人懷念。
長劍相擊,激撞出無形劍氣血腥。片刻之後,侍衛就死在地,黑影衝到我跟前,躬身握劍,焦急道:「屬下來遲,娘娘受驚了。」
我轉身坐下來,細細撫摸著玉簫,只見玉簫通體碧綠、瑩然剔透,一如清澈見底的溪水照見人影;仔細一看,玉簫中竟有花影嫣然、樹影搖曳,極淡極淡的影子,卻是世所罕見。
我搖搖頭,恍然明白,那日他讓我再吹一遍,原來是為了記住這支曲兒。
「我從未見過唐公子如此失控的神色。」
莫非他是流澈敏?流澈瀟的爺爺,難怪眉眼有幾分熟悉,想不到他也在洛都,竟然能夠衝破重重禁衛、進宮見姑奶奶一面。
花媚兒垂首奔跑,該是要擺脫凌雲的追逐而出宮去。待她跑至跟前,我站在中央,大聲喚著:「花媚兒。」
我靜坐玉石上,掃了一眼光滑石案上的瓜果與清酒,溫聲道:「你們都退下吧。」
我徐徐起身,蓮白色素錦長裙逶迤曳地,軟軟地拂過滑磚,綿綿無聲。今夜,我便要無聲無息地死於香露宮,相信永壽宮與香露宮一樣,也有一個侍衛兩個內監毒酒一杯送姑奶奶上路。
姑奶奶恍然一笑:「他果然報仇來了……」
回京后一直住在香露宮,姑姑居住過的寢殿,一物一什皆是熟悉的,卻已是物是人非了。已是四月,流澈瀟再沒出現過,不知他是否安然無恙?
「沒這麼簡單。」我望著庭前三五棵海棠綠意悠然,翠葉瑩瑩生光,簇簇花朵累累壓枝,緋紅、嬌紅、嫩紅,層次鋪展開來,一如落霞織錦,又如淌過天青色宮磚的鮮紅血腥。
我湊在姑奶奶的嘴邊,她蠕動著雙唇,熱氣漸無,氣息越來越弱,語聲低低、卻是無比清晰,一字一句地映入我耳鼓。我甚為驚訝,卻只能保持平靜的臉色……
翌日醒來,方才驚覺昨晚又喝醉了,都不曉得流澈瀟何時離開的。
我默默看她、佯裝傷感,輕嘆一聲,隨意道:「五月里流澈將軍來過行宮一次,這陣子又消失無蹤了,也不知道在不在京里。」
宮娥推門進來,卻不是熟悉的嗓音:「娘娘,該梳洗了。」
她搖搖頭,臉上皆是歉意,眼底的明澈水波粼粼晃動:「沒有一點兒消息。」她握住我的涼手,「阿漫,我知道你心裏苦,一直自責、不肯原諒自己,可是,並不是你的錯,假如他們知道你這樣不愛惜自己,懷宇和唐公子也不會安心的。」
香露宮的春風頓然冷瑟,我堅忍心底的痛,眼眸不由得濕潤:「姐姐,可有消息?」
阿緞淡淡道:「娘娘不知,奴婢更不知了。」
窗畔長案上微有薄紙的輕響,但見一方硯台壓著一幅薄綿白紙,清晰深墨勾勒出一鉤清月、數枝海棠、一個脈脈而立的清婉女子,那女子,一如他昨夜所說的:貌若瓊雪,衣帶當風,暗香盈袖。
我把玩著玉簫,昏黃燈火之下,泛出些許冷淡的碧光,冷漠道:「接下來,不知道會是哪個粉墨登場。」
我瞥了一眼玉簫,蹙眉道:「既是你隨身之物,我怎能收下?你的心意,我領了……」
陸舒意m.hetubook•com.com恍然大悟,凝眉道:「不至於吧……」
逃離?如果可以,我當然願意離開洛都,離開這個生生死死的地獄。可是,守在紅牆邊沿的侍衛何其多,只可進,不可出!
我頷首:「好,我一定會告訴你!」
這詞兒,分明是他情絲暗結,卻憂我當面婉拒,以詞表白。
我望著滿目繁花似錦,猝然轉身望著阿緞,語氣從未有過的鄭重:「阿緞,我不知你們姐妹倆為何來到我身邊侍候我,不知道你們究竟是誰、有何目的,然而,我看得出來,你們盡心儘力地侍候我、保護我,從不多說一句,為了我,你們情願犧牲自己。我很感動……」
對於我的戒心,阿綢毫不在意,平靜道:「是行宮的掌事公公。」
一場屠戮,就此作歇!
我頓足,緩緩轉身,只見他微眯雙眼,淡淡掃過陸舒意,不意間、眼中掠起一抹驚艷之色,朝我閑適道:「請教皇後娘娘,這位是……」
二十八日午後,晉陽王攻入龍城,兩個時辰后,斬殺秦王于午門。
今夜,只覺明殿朱牆、亭台樓閣潑上濃墨似的黑,波雲詭譎。
流澈瀟溫和俊美的臉龐倏然凝重:「不管是誰,你終究是危險的,你有何打算?」
侍衛直闖內殿,陰冷道:「秦王有旨,特賜皇後娘娘金酒一杯,即刻飲下。」
冷一笑臉色凝重,仍是歉疚:「假如娘娘有何不測,屬下萬死也不足以謝罪。」
她平和道:「你下落不明,我們兵分幾路滿城找你,卻始終沒有你的蹤跡。直到半夜,你還是沒有回來,唐公子讓我們先去歇息,一個人徹夜地找你,他說,一個活生生的人不會平白無故消失的。他刻意保持著平靜,好讓我們放心,其實,他自己比我們還憂心如焚,阿漫,你知道嗎?你出事之時,他的眼睛不是尋常時候的似笑非笑,而是慌亂得不知所措。」
流澈瀟定定地看著我,俊眸中疑惑深深,若有所思的神色猶如午夜深沉:「假如你想離開這裏,告訴我,我會幫你。」
我靜默無聲,淚水滴落下頜,濺入忽寒忽暖的春風。
心下明白,姑奶奶能在臨死之際清醒過來,怕是迴光返照了。我哽咽道:「姑奶奶,發生了很多事……」
陸舒意感慨道:「想不到京中發生了這麼事,阿漫,難為你了。不過呢,日後睿王果真御極,你便可以過幾日清靜日子了……」
我坐在床榻上,衣裳齊整,望向內監雙手拖著一方金盤,金盤上一杯高足琉璃玉杯,碧色毒酒香馥襲人。我神色冷漠:「真是秦王旨意?」
秦王毒殺太皇太后,罪不可恕,天地不容。為挽回人心,為不至於落下宗室誅戮的千古罪名,接納臣工勸諫,廢端木氏「皇后」封號,賜居紫鏞城,特賜錦平、錦暘公主燦春殿與秋薏殿。
是呵,何去何從?義無反顧地離開洛都,相信他會幫我;留在行宮,或許仍將繼續輾轉于龍城與紫鏞城,或許終將如黃葉飄零……前路無法預料!
我眉眼盈盈笑著,執起高足琉璃玉杯,碧綠毒酒輕輕晃動,映照著宮燈明亮,璀璨生光,彷彿照見如煙往事,一幕幕地從眼底掠過,唐抒陽,西寧懷宇,唐容嘯天,陸舒意,凌璇……唐大哥,你在哪裡?我來了,無論如何,我都會找到你……
陸舒意臉色蒼白,下眼瞼隱隱浮出絲密的青色,一雙清眸卻仍是流慧如波:「阿漫,我聽聞,前幾日你才回到京中的……那些傳言,都是真的嗎?」
匆忙趕往永壽宮,卻已是來不及了,姑奶奶被內監強逼灌下毒酒,和衣靠在床榻上,瑟瑟發抖。青髻散亂,銀髮夾雜的亂髮披在肩上,臉色驚惶,面白如紙,下顎兩邊有淡淡的掐痕,顯然是內監所為。
夜,深沉如鉛,蒼穹浩瀚,無一絲琉璃星光。連綿起伏的殿宇盡頭,一彎清冷的弦月遙遙掛于宮牆之上,靜謐如死。
春風拂上臉龐,涼絲絲的刺膚,我心下黯然:「誰知道呢?生生死死,禍福相依,這一時辰,風光無限,下一時辰,血濺金殿,葬身龍城,化為一縷陰魂。」
「娘娘,天色暗了!」阿緞跟在我身後,寸步不離。
陸舒意在前疾步走著,前方是漢白玉曲廊靜卧一汪碧水之上,湖畔林木蔥籠,翠華綠韻,花事繁盛,春光美景中淡藍的影姿漸漸消失於遙遙佇立的男子的眼底。軟風輕拂,掠起她裙裾飄舉,翻捲成最初的驚鴻一瞥。
我微微頷首,冷涼的笑了。睿王睿王代替雷霆,獨攬朝政,定於五月登基;親自前往紫鏞城迎回太皇太后、皇后,廢除雷霆「廢太皇太后、廢后」的昭告。而睿和_圖_書王所作的一切,無非是要繼承凌朝皇統,嘉元帝亡國,睿王復國,最能表其心志與復國抱負的便是尊奉太皇太后與白痴皇帝的皇后。
「娘娘,西寧夫人求見。」宮娥行至跟前稟報道。
好個伶俐丫頭!顯然已準備好一番言辭。我兀自擦臉,平聲問道:「哦?誰安排你們來侍候我的?」
我澀澀一笑:「其實,在哪裡不都是一樣?洛都,只是比揚州兇險一些罷了,真到了那一日,就是真正的解脫了,你說是不是?」
五月二十五日,晉陽王大軍抵達永定門外,修書一封送予秦王:秦王如自行退出龍城,便放他一條生路,如若不答應,便下令攻城。
姑奶奶略略轉首,獃滯半年的眼睛似乎轉回一絲生機,一潭死水微瀾:「阿漫,是你啊……」她轉眸望向四處,蒼老的眉心輕輕蹙著,「哀家不是在龍躍行宮嗎?怎麼又回到這裏了?」
卻有一抹煙嵐色的影子切入紅綠耀眼的暮色,步履匆匆,垂落的裙裾一盪一盪的,極欲衝破束縛似的。身後伴隨著一聲聲焦急的呼喚:「媚兒——媚兒——等等我——」
所有人都離我遠去,我被遺棄了。原來,心底是那麼恐懼!
阿緞直視著我,迎上我犀利的目光,不卑不亢道:「娘娘,這是奴婢應該做的,娘娘無需感動。」
我輕輕笑了:「只怕不是我吧,是你幻想中的女子。」
我擺手示意阿綢噤聲,緩緩道:「我早就知道這粥里有毒,你可知道為什麼?」宮娥看我一眼,搖搖頭,咬唇低首。我莞爾一笑:「以往,不管是何種膳食,你從來不會多說一句,今兒,你的話很多,而且特別殷勤!」
什錦蓮粥,青花荷塘鴛鴦紋碗中白粥如細雪,什錦紅的鮮艷、青的嬌嫩、黃的澄亮,色澤誘人,香氣裊娜薰人。正舉勺就口——「慢著!」阿綢嬌聲輕喝,「娘娘勿食。」
六月的蔚茗湖畔,彤色夕陽終於沒入宮牆之外,天際處的那抹朱紅與明黃,漸次暗淡。暮色四籠,晚風拂去漸起的熱意,一汪碧綠的湖水,通透如一枚瑩潤純凈的碧玉,漣漪粼粼散開,恍如玉簫上搖曳的花木疏影。
並不是我不哭,是哭不出來!痛,撕扯著每一處皮肉,啃咬著每一處細骨,那是一種撕裂般的疼痛,痛得全身麻痹,痛得感覺不到心口的跳動——沒有心,怎麼會哭呢?
想來,我睡下之後,他臨時揮毫作就畫像與詞作,不知待到何時才從容離去。心念數轉之間,後背微微滲汗,頰上已是滾熱,恐是妍紅如案上硃砂。
一首熟悉的簫音悠揚傳來,漸漸近了,一抹乳白色人影沐著一身冷霜似的月華緩步朝著風亭走來。夜風拂起他的黑髮,袍擺翻飛,衣袂當風,縷縷簫音飛掠而出,綿長而清婉。
陸舒意澀然一笑:「我一直想要跟你說的,見你那樣,就一直壓在心底了。阿漫,我看得出來,唐公子是真心喜歡你的,那日夜裡,他送我們回府,小韻說你還未回府,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阿緞的瓜子臉仍是毫無所動,纖秀的身子扶了下去,「娘娘言重了。一切皆是奴婢自願的,娘娘待奴婢好,是奴婢的福氣。」
紫鏞城明漪殿前的垂絲海棠開花了。
阿綢搶步上前,從髮髻上取下一根銀簪,往粥中一插,立時,銀簪通體烏黑。阿綢面不改色,皺眉道:「娘娘,粥里有毒。」
陸舒意一怔,嬌羞地低垂螓首,頰上立時緋紅,一路燒到脖子里去。我恍然明白,溫笑道:「王爺,這位是西寧氏媳婦兒西寧夫人。姐姐,這位便是文採風流、一手精妙書法冠絕洛都的英王。」
二十六日午時,晉陽王親自前來紫鏞城,復立端木氏為「皇后」,名正言順地「自封」攝政王,為宮闕屠殺正名。
姑奶奶揪扯著眉眼與臉頰,顯然是毒酒發作、腹中劇痛,而她的眸心異常清晰、明澈,輕聲吐出兩個字:「是誰……」
三日後,皇後端木氏再次入京,仍是居於香露宮。
「阿漫……」陸舒意語重心長地勸解道,「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對不起所有人,更對不起我,可是我不怪你,一點兒也不怪。我相信,如果唐公子見你這樣為他憔悴,一定很不開心的。」
我起身讓開,他坐在床頭,將姑奶奶摟在胸前,緊緊握住她蒼白的枯手,哽咽道:「老臣來遲了……」
我頷首聽她說下去,轉身面向嫣紅海棠花影搖曳,只覺眉眼灼痛異常。
因為我,陸舒意變成一個未亡人,此次北上洛都,便在西寧府終老了吧。花媚兒與她一同北上,接掌葒雪樓,定於四月十五重新開張。
我再次搖首,目不轉https://m•hetubook.com•com睛地看著他,目眩神迷地看著他——眼底的是他,心底的是唐抒陽,看著他,彷彿是唐抒陽就站在我眼前。如果他是唐抒陽,該有多好啊!
睿王、秦王、英王、成王,皆是嘉元帝親封的皇室親王。當年,秦王母妃貴妃娘娘與姑奶奶爭寵,明爭暗鬥多年,最終,貴妃娘娘陷害姑奶奶陰謀事敗,聖上震怒之下將其打入冷宮。姑奶奶憂心她東山再起,毅然設計陷她于萬劫不復之地,逼得聖上不得不賜她白綾一條。
宮娥約略十六七的年歲,一襲素羅青衣,越顯羸弱、孤憐,尖細的瓜子臉,大而靈活的眸子,卻是一臉冰霜。她神色漠漠,嗓音不顯喜惡:「娘娘,奴婢是新來的,奴婢叫做阿綢,奴婢還有一個雙胞妹妹阿緞,往後奴婢姐妹倆侍候娘娘。」
連續三日,四面八方皆是巨木轟打城門的巨響,夜間、午時、黃昏,不下八次,轟響響徹雲霄,彷彿直要將天庭震落下凡。
我一愣,轉首看去,一個蒼蒼老朽立於清黃錦幔之間,花白鬍鬚,矍鑠容顏,皺紋橫陳的眉眼淚光閃動。他靜靜望著床上垂死掙扎的老婦人,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淚光,健步搶到床前。
陸舒意眸子輕顫,驚訝道:「怎麼?」
香露宮庭苑靜寂無聲,胭脂海棠妖嬈開放,朵朵有情,枝枝搖情。
流澈瀟輕嘆一聲:「如果有紙筆就好了。」他握住我的手,將一管玉簫放在我的掌心,「這管玉簫,音色不輸於你的那管玉簫,我攜帶多年。我想你是極愛簫的,放在我身上也沒多大用處,就送給你,閑時把玩把玩。」
至高皇權,錦繡江山,誰不想要?金碧大殿,輝煌朝堂,威赫龍椅,昔日惺惺相惜、清心寡欲的宗室親王,面對皇家權杖,面對權力頂峰,再也不顧兄弟情義、天下蒼生,刀戈相向,槍戟橫立,不惜舉兵殺戮、血濺宮闕。
凌雲衝上來,一把拉住花媚兒的手腕,氣喘吁吁道:「媚兒——你別再跑了……」見我淡淡笑著,凌雲笑道,「皇後娘娘也在這裏,幸好你攔住媚兒。」
夜風寒涼,愈顯凜冽,盪起腕間的綾紗輕軟拂動,涼意絲絲,背上不由得澀然。花木搖曳,一樹海棠搖落片片粉紅嫣然,綽約的飛旋舞姿,迷人心神,徐徐浮來幽幽暗香。
生死僅隔一瞬,死,徹底的冰冷,毫無所懼,如今,重回世間,手足仍是冰冷,一心赴死的念頭已如星火熄滅。眉眼湧上一股生的渴望與熱意,我洒脫一笑:「是你呀,真沒想到會是你,冷一笑,謝謝你。」
「流澈將軍,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截斷他的話,凄冷一笑,疏離道,「往事如煙,我會慢慢的忘記,讓自己開心一些。謝謝將軍掛心。」
姑奶奶一陣難過,嘔出一口鮮血,赤紅的血滴落在衾被上,剜人心骨:「敏……能見你最後一面,我願足以,可以安心地去了……」
花媚兒愈顯尷尬,縴手絞著素白娟子,連忙行了一禮:「見過皇後娘娘。」
相處一月多,容貌酷似的雙生姐妹阿綢阿緞對我極是忠誠,寡言少語,終日肅顏冷臉,語聲近乎冷淡無情,從不刻意討好或是諂媚。
流澈瀟合上我的手,堅決望我:「我音律很是粗略,你留著。」
掀開衾被,披上淺紅羽緞披風,走到雕花長窗下,清新的晨風拂面清涼,激醒昏脹的腦額。晴艷陽光下,胭脂海棠俏麗枝頭,宛如麗人婷婷。昨夜一亭酒香與花香,一方暖光、一席淺語,似乎再無蹤跡可尋。
侍衛緊眯陰眼:「沒錯,皇後娘娘儘快服下,好讓卑職回稟秦王。」
腦中靈光一閃,我渾身一震:「莫非,這是疏影碧光簫?」
紫鏞城槍戟林立、海棠紛飛,洛都再一次血雨腥風,護城河深紅淺碧、一河浮屍,大街小巷血水橫流、腥臭漫天,京中深院小戶躲在家中,一家子抱作一團。
我輕輕咬牙,將玉杯送往唇邊,閉了眼睛……
「阿漫……過來……哀家跟你說幾句話。」姑奶奶微弱的喚我,眼睫微抬,眉眼素凈。
流澈瀟俊美臉龐如玉雕成:「這陣子,我離開洛都了……幸好你沒事,否則,這輩子我都不會原諒自己。」他一縮烏瞳,眼神似有迷醉,「方才我看見了什麼,你想知道嗎?」
唇靨輕拉出一抹淡不可聞的笑紋,冰冷的目光掃向發抖的宮娥。她深低著頭,臉白如紙,瘦弱身子劇烈顫抖。
我的疑心,她倒是無所謂,真是奇了!我越加迷惑不解,轉眸一笑:「保護我也好,取得我的信任、再行殺我也罷,總之,我已經無所謂了,深陷洛都,還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不必多禮!」英王www.hetubook.com.com雙頰浮起燦然笑靨,仿若蔚茗湖畔璀璨的春光。
我撲在她的肩窩,哭道:「他再也看不到了……」
我徐徐起身,輕靠朱漆圓柱上,流白色綾紗長裙隨風飄動,拂在身上、腕骨,若有似無的清涼侵入火熱的心底。
「是秦王。」我低聲道。
四月二十日,晉陽王于浙州譴責秦王毒殺太后,聯合端慶王高舉「誅奸王」義旗,集合六萬兵馬,趾高氣揚地揮師北上。消息傳來,朝野震動,秦王悠坐龍椅,不顯喜怒,只等著晉陽王殺入洛都。因為,秦王手中可調動的,只有龍城禁衛軍一萬和守衛九城城門的兩萬守軍。
午夜的煌煌龍城,彷彿一座墳墓,散發出死亡的氣息。宮門早已封鎖,禁衛軍早已被人操控,那些疾速行走的影子,那些尖銳的長矛,那些明光晃晃的刀劍,無不是朝著遠心殿圍攏而去。
流澈瀟無聲而笑,眸子暗了幾分,蒙上濃濃的心傷:「端木小姐……你似乎滿腹心事,如果不介意……」
醒來后,冷一笑誠摯地懇求侍衛統領原諒他這一次過錯,我不忍心浪費了他這一身好武藝,為他說了幾句好話,並且嚴令他不可再醉酒。
卻有人碰著我高高揚起的手臂,碧酒灑溢出來,我猛然睜眼,但見兩個內監軟軟地倒在地上,一抹黑影迅捷搶上來,舉劍與侍衛廝殺起來。
陸舒意再次躬身行禮,語聲冷淡:「參見王爺。」
流澈敏緊緊地擁著姑奶奶,輕輕摸著她的臉頰,手指劇烈顫抖,老淚縱橫:「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我如果再堅持幾日,你也不會答應你父親入宮,是我害你一生……」
媚兒?花媚兒?我凝眸望去,可不是,就是花媚兒,而跟在她後面追著的,是晉陽王的兒子凌雲。心底疑惑更大,花媚兒為何會在龍城?為何會與凌雲在一起?兩人之間,不會有什麼……
流澈瀟含笑頷首:「端木小姐果然見識深廣。這確是天下三大奇簫之一的疏影碧光簫,幾年前,偶遇的一個老者送給我的。」
落款是:瀟。落款旁邊,寥寥數語,筆力峻挺自有一段風流、行雲流水幽含別樣情愫。仔細瞧著,卻是一首詞:昨夜濃香分外宜,天將妍暖護雙棲。樺燭影微紅玉軟,燕釵垂。幾為愁多翻自笑,那逢歡極卻含啼。央及蓮花清漏滴,莫相催
夜色寂然無聲,廣漠的天幕上濃稠墨水搖搖欲墜,弦月勾在孤瘦的枝丫上,似黃似白似昏,清淡的月輝清逸灑落,籠在搖曳的樹影上,朦朦朧朧如煙似霧。
我轉身凝眸,眉心微蹙:「你是新來的?」
陸舒意撫手在我肩上,清逸的嘆息沁入風中,轉瞬消失。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虛白的臉頰倏然亮了,怔怔地望著庭中碧樹繁花:「貼梗海棠開花了,很漂亮,紅如霞蔚,翠如碧玉,府里也有兩棵海棠,卻還沒開花……」
當年血雨腥風,秦王不過十歲,念念不忘母妃的慘死,今日賜姑奶奶一杯毒酒,在他心中,怕已是仁慈之舉。
亂世歲月,龍城飄搖,真正能夠主宰九重宮闕的一世雄主,或許尚未出現。
我微微一笑,腦中異常清晰,眼前卻是茫然一片。所有人都不在了,揚州再也沒有端木府,洛都血光劍影,誰也不認識誰了。姑奶奶終於去了,解脫了,最後一個親人走了,惟剩我孑然一身。孑然一身!是的,孤零零的一個人,任人隨意擺布,生死不由自己。前方,等待的將是什麼?死亡?血腥?刀劍?
「我很想把你畫下來,嗯,畫中人是這樣的:樹影婆娑,一個白衣勝雪的女子,斜倚在紅柱上,綾紗長裙宛若一波水紋逶迤在地,青絲繚繞,娥眉輕愁,廣袖飄飛,衣帶當風。這個女子,就在我的眼前。」
陽春三月,薰風和暖,萬物蘇萌。
靜立的兩個宮娥應了一聲,輕輕退下,轉瞬消失於朱闌紅閣。
我徐徐轉開身,暝暝暮色中,湖畔不遠處一行石榴正是濃艷,碧綠光亮的葉子,繁密綠雲中托出殷紅如血的花朵,紅艷宛如朝陽蓬勃,明麗恍如晚霞醉人。
遠遠的,傳來宮娥、內監驚慌的尖叫聲,傳來激烈的金戈之聲、刀劍激撞的鏗鏘聲,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湧來,嘈雜,混亂,大約持續了半個時辰。
阿緞俏臉緊繃,面色卻是如常:「娘娘不可輕生,奴婢姐妹一定保護娘娘周全。除非奴婢死了,否則,不會離開娘娘半步。」
我淡淡「嗯」了一聲:「待會兒便回去。」
天下三大奇簫,其中兩個為我擁有,呵,真真奇妙和*圖*書
「敏……」姑奶奶輕輕吐出一聲呼喚。
除了保護我的安全,姐妹們對旁的一切皆是冷漠得近乎無情,無懈可擊,我幾次三番試探,均不得要領。罷了,只要她們不至於加害於我,她們是何人、是何人派來保護我,又有何關係?況且,時日一長,總有蛛絲馬跡可循的。
「沒什麼,有些不舒服。」我迷濛地看著她,輕蹙著眉。
不是我不想離開,是不想連累他。我身旁的男子,再也不想他們因我而死。
「如今是秦王攝政,也是六月登基,只是不知道,秦王能否活到六月。」流澈瀟冷嗤一笑,笑靨冰涼,「龍城來來去去的,無非就是凌朝的諸位親王,皇室親王互相屠戮,就是為了立政殿那把龍椅。」
我明白他感恩於我,然而,對於他的「萬死也不足以謝罪」一說,仍是微感訝異。
流澈瀟站定在青階上,清冷月輝之下,眉眼燦然:「可怪我消失多日?」
陸舒意?我一愣,旋即徐徐道:「快請。」
秦王當然不會心甘情願地退出龍城,早已秘密部署好一切,就等著晉陽王攻城。一旦攻城,洛都東郊、北郊八萬駐軍,便會急速繞到晉陽王大軍背後,控制洛都四方,請君入甕,瓮中捉鱉。
從未見過花媚兒如此慌急、俏媚的神色,以往所見,她一向淡定如菊、從容如雲,今兒個怎麼如此無措的慌亂模樣?但見凌雲親昵握著她手腕、眉宇含情的切切面容,再見花媚兒嬌羞、氣惱、卻又無奈的容光,我恍然大悟——敢情兩人郎情妾意、私定終身?
我握住她的手,鎖定她果毅的眼神,誠摯道:「阿緞,難得你們如此忠心耿耿,不管你們是為了我,還是為了某個人,我都很感激。說實話,如今我身不由己,某一刻便可能身首異處,然而,但凡我活著一日,便不會委屈你們,假若日後我能為自己做主,你們想要什麼,我一定儘力為你們實現。」
我摟住她的肩,喚了一聲:「姑奶奶……」
姑奶奶氣弱遊絲,一字一字地從唇齒中艱難擠出:「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我先走一步,我會等你……」
我低垂了螓首,默默不語。如今的洛都,只有陸舒意可以信任,眼前的男子流澈瀟,可以信任嗎?他為何一再來找我呢?
後來,再也沒有見過他。無料,今夜生死之際,竟是他救了我。
早已料到她會這麼說,罷了,不管誰安插的,小心就是了,日後慢慢觀察。另一個宮娥捧著托盤進來,輕盈的步子比平常略微慢了一些:「娘娘,早膳來了,今兒是什錦蓮粥。」
宮娥跪到我面前,阿綢叱喝道:「你竟敢毒害娘娘,說,誰指使你的?」
陸舒意輕拍我的背:「對了,那日在酒樓、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先回去了?」
是的,他喜歡我的,並不是不要我,只是他的心裏不會只有一個——我。然而,此時再也無用了……
兩宮六殿九樓閣,偌大的行宮,只有我一個能夠住在金煌殿閣中,其餘的皆是宮娥、內監。已是第二次以「庶民」身份來到行宮,輕車簡從,熟悉的幾個面目微微驚訝,瞬間冷漠而去。
宮娥慌步朝外奔去,阿綢迅捷追上,羸弱身子如驚風如急雨,三步即抓住逃跑的宮娥。阿綢扣住宮娥的臂膀,宮娥疼得額首冒汗,想來阿綢的手勁不小,輕輕一捏,有如男子氣力。
我坐下來,宮娥盛了一碗,殷勤地端放在我眼前。她一雙縴手微微發顫,我心生疑惑,隱隱覺得哪裡不對,抬眸淡淡掃她一眼,恰時,宮娥怯懦地朝我投來目光,眸心一如被石頭擊中的湖心、粼粼漣漪蕩漾開來。我冰冷一笑,執起光潔鑒人的瓷勺撥弄著什錦蓮粥,緩緩吹氣。
片刻之後,一抹淡藍影姿飄袂而來,青髻上斜飛著一勾海棠銀簪,晴燦春光下宛然生光。她低低地喚我一聲,朝我飛奔過來,挽住我的胳膊,盈盈笑著,烏黑的眼底閃閃爍爍的,瑩然有光。
花媚兒驟然頓住,抬首看我,震驚得不住所措,本已粉紅的臉頰更是紅霞鋪陳、嫣然逼人。她稍稍氣定,尷尬地語無倫次:「端木小姐……你……我……」
流澈瀟微有尷尬,旋即爽朗一笑:「端木小姐能這麼想,我也放心了。來,我們繼續喝酒。」
淚水簌簌而落,如雨如雪,彷彿滿天滿地皆是寒冬臘月的冰寒。
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響至殿口,扇門重重地被推開,進來一個腰掛寶劍的侍衛和兩個內監,氣勢千鈞,如風如火。
宮燈灑出一團昏黃的暖光,光影搖曳,照亮風亭一方天地。流澈瀟黑白分明的雙眼搖曳出些許的傷意:「太皇太後去了,端木小姐節哀,不要太過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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