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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唐王對他的信任，他確實可以大有作為，不過他如今僅僅是侍衛統領，遠遠不如位高權重的五大將軍。靜默片刻，我緩下口氣：「如此說來，本宮更不明白了……」

皇太后霍然站起，瞪向衝進來的侍衛，叱喝道：「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們進來的？」

原本我就不想隨他來到立政殿，他說，我要你看見我在朝堂上的樣子，要你看見我任何時刻的樣子，不好嗎？

阿綢阿緞悄聲後退，掩上大殿門扇，偌大宮殿只余兩人與數盞宮燈暖光微轉。冷一笑身子一滯：「卑職來遲，娘娘恕罪。」

一載以來，龍城爭霸，宮闈權斗，宮中的內監與宮娥歷盡生死離亂，大為減少，留存下來的，早已為我掌控，否則，我早已無聲無息的死於六王之亂的紛亂與兇險之中。

唐王與諸位將軍舉杯一飲而盡，風清揚擱下酒杯，笑道：「陛下聰慧、勇敢，日後定是一代明君，太后莫擔心，臣等對陛下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冷一笑穩聲回稟：「稟太后，卑職聽聞太后在永壽宮宴請唐王和五位將軍，擔心有人趁此行逆反之事，謀害朝廷功臣，卑職憂心有負皇恩浩蕩，便迅速前來、護送唐王及五位將軍回府。」

流澈凈攬過我，擁我入懷，溫柔的撫慰著：「只是做夢，不是真的……」

他是因我而死的，究竟是何人要殺他？是誰？

我握緊雙拳，硬聲道：「阿緞，叫冷一笑來見我。」

我霍的站起：「他是唐王同父異母的弟弟！」

冷一笑肅然道：「卑職靜候娘娘消息。」

姑姑，你輸了，為何還要支撐下去呢？我靜靜的看著姑姑，她一動不動的坐著，彷彿千年塑像，然而我知道，她坐立不安、恨不得手刃流澈凈和這幫見風使舵的文武大臣。

冷一笑猝然抬首，眼中似有寒星閃爍：「娘娘認為卑職是那種權欲熏心之徒嗎？」

風清揚微微出列，謹聲道：「流澈大人與西寧大人聲言年邁多病，應由太后輔政陛下，待陛下年長，再行還政于陛下。」

流澈凈抹掉我臉上的淚水，面帶輕笑，目光幽邃，深不可測的深淵、舞動著絲絲殺氣。

我邁步來到她們身後，兩人聞聲霍然轉身，見是我，微微一驚，垂首低聲喚了一聲：「娘娘……」

那截如蓮藕般的細膩手臂，青痕斑斑，淤血不散，新舊交加，令人不忍卒讀。阿綢一見之下，捋起小韻的袖子，驚呼道：「天啊，太殘忍了，太后經常毒打你嗎？」

冷一笑抬首，目光深湛：「娘娘所說，絲毫不差。王爺擔心娘娘孤身在龍城多有兇險，早於去歲平凌王挾持娘娘北上之時便命我前來洛都暗中保護娘娘，卑職在唐王面前發誓：若娘娘有任何閃失，卑職以死謝罪。」

眾人皆是一驚，抽氣聲此起彼伏。皇太後身軀重重的一晃，險些摔倒，幸而我及時扶住。我命令道：「冷統領，立即傳令下去，全力營救陛下，懈怠者，斬！」

兩個侍衛抬出一具燒焦的屍體，全身烏黑如炭，身量與凌楓一般無二，身上服色與佩戴皆是凌楓之物，面目卻是燒得再也無法辨認，只依稀看得清是鼻子嘴巴。

我深深一怔，沒料到他會有此一舉。他應該知道，小韻是我在端木府的貼身丫鬟，與我感情深厚，對我忠貞不二；他要娶她為妻，便是要尊我為主、對我忠心，成為我的心腹——流澈凈是他明裡的主，我是他暗裡的主。

姑姑走至我跟前，捏住我的下頜，黛眉微挑，尖利的眼風直直逼著我：「翅膀硬了，就想飛了？你還嫩了點兒。有一句俗語你應該聽過：姜還是老的辣，聽清楚了么？」

阿綢回宮拿傘，阿緞陪著我坐在亭子里等候。

「卑職求娶小韻姑娘為妻，懇請娘娘恩准。」冷一笑重複一遍，並無絲毫不耐與急躁。

身後是忠貞不二的唐王侍衛，前面是邁步穩健的唐王，一身絳紅色織金蟒袍，袍袂無風自拂，威儀赫赫。

「本宮當然會好好選擇，飛蛾撲火的蠢事，本宮絕對不會選擇的，太后也要仔細思量才是。自己撲火事小，殃及池魚可不大好了，那小小魚兒，可是太后所珍視的，也是往後的依靠。太后覺得呢？」我徐徐道。

話音方落，殿外再次傳來鏗鏘聲響，卻是冷一笑帶著大批侍衛衝進來，眨眼之間制住副統領所有人等，錚錚然的劍聲此消彼長，刺眼的劍光驟然大盛，刺破重重帷幔。

「陛下受困於大火中……」

姑姑瞪我一眼，烏瞳緊緊眯起：「如此看來，皇后是要撕破臉皮了？哀家也很想看看，皇后的臉皮究竟有多厚。就勞煩皇後代哀家好好教訓那個賤人，若讓哀家再見到她，絕不會心慈手軟。」

我抬起臉，直勾勾的望著他：「姑姑和楓兒會不會死？會不會……我害死他們的，是不是？」

我深深垂首，輕輕搖頭，復又抬眸朝他嫵然一笑：「王爺政事繁忙，我不會令你擔心的，我會好好照顧自己。」

說到底，我還是存了私心：即便是忠於我的內監與宮娥，我仍是不放心wｗｗ.hｅtｕｂｏok.com•cｏｍ，唯有知根知底的小韻，令我稍稍安心。

冷一笑！竟然是冷一笑？！

有一官員出列：「微臣啟奏，太后輔政陛下理所當然，不過，唐王乃三軍主帥，為我朝鞠躬盡瘁，如今他已經痊癒，理應繼續由唐王輔政，輔佐陛下開創新局，造福萬民。」

「放肆！」皇太后一掌拍向玉案，震怒吼出，「哀家何時下旨了？都滾出去！」

阿緞亦是垂首，晶亮的眸光滴溜溜的轉動。

我咯咯輕笑：「早先，唐王命你潛入龍城，以微不足道的身份完成唐王所交代的任務；或許你也沒想到會在那種情況下與本宮相識，此後你一直暗中保護我、培植宮中勢力，只待唐王攻打洛都、入主龍城，就來個裡應外合，順利接手九重宮闕的皇家權柄，是也不是？」

皇太后怒喝：「冷統領，這是幹嗎？你最好給哀家說明白了。」

冷一笑垂首道：「姻緣好壞與否，只有卑職心裏清楚。」

殿前已是一片人仰馬翻的繁亂景象。整個遠心殿陷於磅礴大火之中，火舌肆無忌憚的騰竄，嘶啦叫囂，吞噬殿內所有的一切。濃煙從四面八方冒出來，嗆鼻得緊。內監與宮娥一趟趟的提水滅火，侍衛一個個的闖進殿內，又一個個的退出來，皆無所獲。

入夜了，內殿冷寂，只有一盞綾紗宮燈淡淡照著，一個人影也無，流澈凈不知何時離開的，阿綢阿緞也不知在哪裡……腦子暈暈脹脹的，於是披上大氅、提著一盞燈籠步出宮殿，在御花園中閑庭信步。

茶杯的擲聲，盛怒的喝聲，冷一笑絲毫不懼，身板仍是挺直：「流澈將軍必須死。」

雙唇緩緩的舒展開來，一絲兒冷笑自雙頰滑溜出來；我望向旁側的流澈凈，正巧他也望向我，眉心似蹙非蹙，眸光深邃，似一把利劍狠狠將我刺穿。我一陣哆嗦，回眸看著大火蔓延，耳中是皇太后凄厲的慘叫聲。

是的，他說的沒錯，那一晚，我是流澈瀟的妻子，他去哪裡，我便去哪裡。

永壽宮大殿之上，宮燈高照，火塘燃起，攏起一片溫暖如春的閑情。玉案上佳肴鮮嫩如初，黃釉划花雲龍紋酒杯內琥珀酒馥郁襲人，五大將軍輕聲低語，甚為拘謹。

「微臣不敢，太後言重了。」流澈凈微轉身子，掃向群臣，目光如炬，眼梢帶笑，「方才議到哪兒？繼續，繼續……」

阿綢仍是不解：「不過，撤換陛下御前伺候的，不就是太后一句話的事兒嗎？何須毒打小韻？」

阿綢扶我坐下，迷惑道：「太后不是來要人的嗎？怎麼……」

此為皇太后宴請唐王及麾下五大將軍，意欲何為，不得而知。為何邀我前來，更是無從猜測。

可不是，五位將軍頭額冒汗，手臂顫抖，唇色發白，流澈凈也是如此，定是美酒佳肴的藥物效力發作，以致體虛氣弱、全身盜汗。

我隨手抓住一個內監，應是清寧宮御前伺候的，嚴厲問道：「為何走水？給本宮仔細報來。」

阿緞應聲去了，阿綢扶著我回宮，掌燈，幫我更衣，坐在外殿等候冷一笑。

「小姐，小姐，救我……」一聲凄厲的喊叫自殿外庭院傳來。

我看著她滿臉驚痛、淚落如傾，不由得惻然，安慰道：「姑姑莫擔心，陛下一定沒事的。他們正在救，一定沒事的……」

我揮退阿綢阿緞，似笑非笑：「冷統領，今晚不是你當值？」

此後，流澈凈獨攬朝政，滿朝文武莫不以他為馬首是瞻。而皇太后，權柄爭奪中落敗的一方，幽居深宮，伺機再起。然而我知道，流澈凈絕對不會再給予姑姑東山再起的機會。

我粲然笑著，因為我試探過了，從他的話語中，從那幽深的俊眸中，我已然知曉，他已經動了殺機。

不錯，流澈凈不會反對，只因他相信，我會死心塌地的留在他身邊，會站在他這邊，如此，他的心腹娶我的貼身丫鬟為妻，不正是天意嗎？他怎會反對？而冷一笑求娶小韻，究竟是不想與我徹底斷絕，或是想要攫取高官厚祿、權勢名利……我不明白。

流澈凈幽幽一嘆：「怎麼了？在想什麼？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姑姑緊緊抓住扶手，臉上卻是面不改色，冷眼旁觀一般。

內監驚惶道：「遠心殿走水，陛下，陛下……」

這場雪，午時開始、直至入夜了仍未停歇。

遠遠的、就看見遠心殿火勢衝天，映紅清寧宮濃墨般的上空，濃煙滾滾、彷彿一條渾身烏黑的大龍騰躍於半空中。

「娘娘保重……」阿綢搶上來扶住我，語聲輕柔，「冷統領對娘娘忠心不二，奴婢也不知他為何要殺流澈將軍。」

我牽起唇角，冷冷的起身站在朱紅欄椅前，望著湖對岸一行樹木任憑雪雨吹打、凄迷蒼蒼，於他的行禮不置一詞。

「呀，飛起來了，姐姐，快撿撿。」

「唐王到——」立政殿殿口的內監高聲稟報。

深幕高曠，冰輪如鏡，清晰到極致，漸成模糊……鏡花水月，鏡花水月，滿天的水，滿天的碎月。

我輕輕搖頭，不言不語。

httｐs://ｍ•ｈeｔuｂooｋ•cｏｍ•ｃｏｍ……將皇太后安頓好，我站在永壽宮殿門處，背對著阿緞，冷冷道：「阿緞，好好伺候太后，如有差錯，唯你是問。」

「娘娘，卑職斗膽，求娶小韻姑娘為妻，懇請娘娘恩准。」冷一笑的音色似乎極為誠懇。

靜默須臾，冷一笑頷首：「卑職並非有意窺視娘娘。」

「如此，哀家就放心了，來，再敬諸位。」皇太后舉杯，清素的笑著，眼梢的紋痕略略加深了。

唐王位次皇太后右側，斂容不語，神色淡淡。我位次皇太后左側，為五大將軍、為自己斟酒。

又有一位大臣嚴厲道：「古有遺訓：後宮不得干政。請太后頒下懿旨，唐王輔政。」

我曲起雙腿，揪住錦被，埋首哽咽道：「我好害怕，我看到好多血……我夢見楓兒，身上都是血，還有姑姑，我親手殺了她，一刀刺進去……」

姑姑高貴的笑著：「哀家突感不適，爾等繼續共商國事。」

姑姑眉目凌厲，冷笑道：「小韻神思恍惚，將陛下燙傷，罪該萬死。聽說昨兒夜裡她躲到毓和宮，今兒皇后就把她交出來吧，免得傷了皇后與哀家的和氣。」

我握住小韻冰涼的手，深深蹙眉：「誰打你了？快告訴我。」

「不是犯錯，」我輕嘆一聲，閉了閉眼，「小韻，委屈你了，今兒好好歇下，明兒開始你無需到遠心殿伺候了。」

冷一笑緩緩站起，盯著我，目光深深：「他也是王爺最大的障礙，他不死，娘娘就會跟他走。」

滿朝文武俱是大大震驚，回身觀望。在眾臣驚異的目光中，唐王流澈凈昂首跨入大殿，目不斜視的看著寶座上的年少帝王與一臉驚愕的皇太后，臉容冷硬，目中薄寒，唇邊似笑非笑。

我淡淡的笑：「相信冷統領所忠誠的唐王，會給你一門更好的姻緣。」

姑姑容光富麗，鮮紅色長裾鳳袍，霞帔掛于胸前，美如彩霞；廣袖上綉有織金龍鳳紋，栩栩如生。頭戴龍鳳珠翠冠，點翠鳳凰展翅欲飛，珠玉流蘇顆顆飽滿、映射璀璨暖光。

「起來吧。」我悠然道，端起茶杯飲了一口，須臾，我倏然冷冷譏諷，「冷統領，你對唐王可真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鑒。」

乍見之下，皇太后一如五雷轟頂，立即暈厥過去……

冷一笑紋絲不動，篤定道：「王爺不會反對。」

立政殿上那一瞥，之後，姑姑再未踏進毓和宮半步，往昔親和的皇太后與端皇后，再無來往，彷彿熟悉的陌路人。偶爾在御花園或者龍城某一隅無意邂逅，姑姑當即轉身，不復看我一眼。

風清揚轉首看向流澈凈，四目相對，目光如電如芒，面色瞬時冷凝。其餘皆是面面相覷，隨之臉色凝重。而皇太后，我敬愛的姑姑，亦察覺到當前諸位的瞬息變化，美眸擰起，不明所以的左右觀望：「怎麼？有何情況？怎麼都停了？」

我悠悠道：「冷統領，唐王與五位將軍已經力有不支，還不快護送他們回府？」

姑姑的臉色須臾之間數次轉換，雪白，發青，回暖……眸色亦是轉了幾圈，遠遠的投來目光，凝睇我一眼，幽寒的目光些許失望、些許凌厲，旋而回眸微微一笑：「唐王不必多禮，平身。」

我摔下書，匆忙趕往外殿，只見小韻跌跌撞撞的走進來，鼻青臉腫，鬟髻散亂，衣衫單薄、些許鮮紅的血跡觸目驚心。

皇太后厲聲打斷內監：「什麼不好了？慌慌張張的，也不看清前面何人就橫衝直撞。說，究竟什麼事？」

皇太后已經暈厥過一次，幽幽轉醒，抓著我的手，哭著乞求道：「楓兒……楓兒還在裏面，阿漫，救救楓兒……」

侍衛副統領不理皇太后嚴厲的臉色，朝唐王與五將命令道：「奉太后懿旨，唐王與五位將軍意圖謀反，全部押下大牢。」

上官楚猶自氣憤道：「我早說過了，肯定是鴻門宴。」

姑姑功敗垂成，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定要清理兒子身邊的異己，小韻便成為姑姑下手的目標，也是給予我明確的暗示：皇太后與端皇后勢不兩立。

我揮手讓他退下，望著熊熊燃燒的大火——火勢竟然這麼大，今兒下了大半天的雪，到處都是濕漉漉的，還能燒成這樣，定然是早有預謀。

我徐徐後退，轉身步出立政殿，回眸的剎那，我掃了一眼流澈凈，只見他恰好遙看著我，蹙起眉峰，目光鋒銳如刃，一下子就將我貫穿。

我吹熄燈籠，輕手輕腳的往前走去，悄悄隱身，目光掃去，但見宮牆邊的梨花樹下，阿綢阿緞正麻利的撿著黃色冥紙。撿完后，兩人跪下來，虔誠的叩拜三下。阿綢上身挺直，仰首望向宮外的天幕，恭敬道：「將軍請放心，阿綢阿緞一定會保護娘娘周全，不讓娘娘陷於危險之中。」

兩人俱是一震，許是從未見過我發怒的樣子。阿綢咬唇低首，堅持著不語；阿緞深深吸氣，鼓足勇氣道：「娘娘，是冷統領。」

我搖頭凄笑：「太后並非真的要帶走小韻，做做樣子罷了。她毒打小韻，就是要趕走小韻。」

淺紫羅幕重和*圖*書重的低垂著，輕拂宮磚，映出道道黑影，更覺殿內陰森森的有些恐怖。第一次，我覺得深宮如此陰森、恐怖，彷彿陰魂環繞，有一種窒息般的恐懼，朝我侵襲而來，潮水一般將我淹沒……

冷一笑徑直步入亭子，步履從容，臉色淡定，下跪行禮：「卑職參見娘娘。」

「既然知道了，又何必問我？」甫一出口，方才驚覺語聲中濃濃的怨氣。

流澈凈默默的抱起我，將我放在床上，拉過錦被裹住我的身子：「你渾身冰涼，這樣坐著會著涼的。阿漫，不要讓我擔心……」

我婉轉笑道：「太后與本宮的和氣，豈會因為一個小小奴婢而有所損傷？龍城上下誰人不知，皇太后與本宮同是端木氏女兒，素來親厚，怎麼可能因為一件小事而撕破臉皮呢？姑姑，你說是不是？」

冷一笑復又低首，鏗鏘道：「娘娘無需明白。娘娘放心，卑職定會真心相待小韻姑娘，讓她一生衣食無憂。從此往後，娘娘但凡有何吩咐，卑職無不盡心辦成。」

秦重支撐著站起來，額上冷汗涔涔，卻是頹然的跌坐下來，無力再行站起。

小韻抬手抹淚，嗓音輕細：「謝謝小姐，小韻一輩子跟著小姐，哪裡也不去……」

侍衛們揚起長劍，銀色的劍光晃晃雪亮，直刺人眼，驚散宮燈里射出的暖光。

幾個侍衛上前架起六人，五位將軍不約而同的出聲：「臣等告退。」

皇太后若有所思的望著絳紅色宮錦帷幔，目光幽深，片刻之後，沉然命令道：「唐王和五位將軍不勝酒力，副統領，勞煩你護送他們回府，如有任何差錯，人頭落地，明白沒有？」

一雙溫厚的大手握住我的手，發覺那暖意甚是驚人，我驀然回眸，見是流澈凈蹲在軟塌旁，仍是愣愣發獃。

內監躬身道：「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奴才聽一個公公說，今兒陛下很早就歇下了，只有張公公伺候著。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燒起來了，奴才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啊……」

我徐然轉身，垂眸看著他，仍是沉默不語。冷一笑雙膝跪地，身板挺直，冷硬的臉孔不見英俊之色，倒顯孔武男子的粗豪與磊落；他的眉目寂然無波，雙眼下垂，盯著地面，淡淡的、如水過無聲。

「是！」冷一笑抬眸看我，眼色堅定而決然。

流澈凈使勁撐開眼皮，迷離而虛弱的看著我，深眸中似有笑意流散開來，如濛濛煙雨，令人迷惑叢生……

大雪紛飛，細密如扯絮，隨著北風的呼聲簌簌地飄著，琉璃宮瓦上覆上一層泛光的雪白，青磚上也漸漸蓋上一層薄薄的雪屑，雪水蜿蜒成細流，花白斑斕。

我冷嗤道：「若你想要平步青雲，唐王並不吝嗇。」

冷一笑領命迅速而去，侍衛們風火一般消失於夜色之中。流澈凈與五位將軍自是不能值此之際出宮，分別由六個侍衛架著來到清寧宮遠心殿，我則攙扶著皇太后，一步步的走向那個令姑姑心驚膽顫的宮殿。

我疲倦的邁步離開，不多時回到毓和宮，殿閣昏暗，廊上琉璃宮燈灑出淡淡輝彩、寒風中瑟瑟搖曳。殿內一個人影也無，阿綢也不知跑哪裡去了，一盞燈火也不點燃，冷嗖嗖的冰涼入骨。

我笑了，眸中笑意盎然：「你有意娶小韻為妻，然而小韻願不願意嫁給你，本宮並不知道。本宮從不強求別人，你這事兒，本宮還得徵求小韻之意。」

剎那間，我頓住身子，獃獃的站著，眼前彷彿有一抹黑影朝我走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我尖叫一聲，癱軟下來……

我躺在軟塌上，腦子裡昏昏然一片，什麼都不願想起，什麼都不願思索，望著殿頂發獃……

流澈凈意味深長的看著我，目光深深。葉思涵與西寧懷宇亦投來目光，皆是不解。

阿綢扶著小韻坐下，柔聲安慰：「慢慢說來。」

阿綢阻止道：「阿緞，別說了……將軍會不開心的……」

「你們在別處做什麼？那晚那麼混亂，你們居然跑到別處去？」我陡然怒喝一聲，冷風襲來，冥紙隨風揚起，掠過宮牆，飄向更廣闊的天際。我冷冷道，「還不如實說來？」

我不慌不忙的問道：「此話當真？本宮吩咐你的任何事，你都會盡心儘力的完成？」

冷一笑沉寂的笑著，面目平靜，轉身離去。

翌日午時，姑姑煞有介事的來到毓和宮，揚言要抓回伺候不力的奴婢。此為十日來姑姑與我第一次面對面站著。

卻有一男子冒著雪雨走過來，侍衛統領的服色落滿雪珠，瑩瑩泛光。

小韻看我一眼，用勁的哽咽著，雙眸閃過一絲驚慌，零落的眉睫暗暗下垂，含著的熱淚滾下來，滑下尖細的下頜。

玉階下文武要臣紛紛出列：「臣等叩請唐王輔政。」

猝然，我抓起茶杯，狠狠擲出去：「走！不要讓本宮再看到你……本宮與你、從此互不相欠！」

突然，一個內監匆匆的跑過來，慌不擇路的焦急勁兒接連撞了幾個侍衛，高聲喊著：「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流澈凈漠然道：「回太后，微臣命不該絕，有貴人相助，得以躲過一和_圖_書劫。」

呵，早已猜到阿綢阿緞是流澈瀟暗中安排在我身邊保護我的，只是姐妹倆一直謹言慎行，找不到絲毫破綻，自流澈凈回到我身邊，我便疏於觀察姐妹倆。如今證實了猜測，竟是開心不起來。人已不在了，如何酬還他的情義？

皇太后高漲的怒氣正欲發作，卻不得不極力壓下，倏然轉身看我，鳳眸犀利：「哀家倒是想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窗外陽光慘淡，內殿悄悄，只見窗紙上枝影搖曳，風吹過，呼呼有聲。

寒冷的氣流呼呼的湧進來，直撲臉面，刺刺的疼。

我冷笑一聲：「那麼，本宮的一舉一動，你都一一彙報于唐王了？」

殿外夜色濃重，北風呼嘯，震得雕花長窗咯咯直響。

群臣竊竊私語，滿臉見風使舵的神色。流澈凈止步于玉階，稍稍躬身，倨傲的長身而立，冷冷道：「微臣參見陛下，叩請皇太后金安。」

皇太后一身青素宮裝，猶顯氣韻冷然、簡約高華，不停的招呼在座諸位用膳飲酒。她舉起雲龍紋酒杯，淡唇開啟：「去歲伊始，龍城動蕩，凌氏天祚危傾，陛下流落江南，幸得唐王及諸位將軍照拂與擁戴，得以回京御極，延續凌氏皇統。哀家感激不盡，薄酒一杯，敬唐王與諸位將軍。」

「遵命！」冷一笑朝副統領命令道，「還不快扶起唐王和五位將軍？」

冷一笑反問道：「卑職斗膽，敢問太后，為何唐王和五位將軍身中迷|葯，為何副統領會在這裏？」

小韻忍淚頷首。

話畢，立政殿寂然如死，金磚上暖光空轉，映照出每個朝臣驚懼與閃躲的眸光。

秦重笑道：「太后，這又是哪一齣戲？」

驀然，皇太后臉色如雪慘白，走上前顫聲問道：「陛下怎麼了？」

「哦？逆反之事？」皇太后冷笑道，眼角紋痕愈加深刻，「那麼冷統領看到有人行逆反之事了嗎？」

我以為，我會痛恨冷一笑，至少短時期內不會原諒他，可是，如果他可恨，我便是可惡——說到底，流澈瀟是因我而死的。無端端的，我又害死一個與我有過淺緣的男子。我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為何我身旁的男子都不得善終？最後……最後，流澈凈會不會也是如此下場？

心痛難忍，我唯有沉默以對。這是我選擇的，理當承受姑姑對我的凌遲。

冷一笑指揮著眾人滅火、搶救陛下，慌亂之中井然有序。

阿綢問道：「太後為何打你？你沒有好好伺候陛下嗎？犯錯了？」

我淡淡的看著她們，狀似隨意問起：「宮傾那晚，你們在哪裡？可看到追殺將軍的那些黑衣人了？」

冷一笑眉眼緊鎖，看著我，冷硬的雙眼悄然改變了眸色，似乎纏繞著某些異樣的流緒。轉瞬之間，他眼中的綿綿之意隱去不見，跪地垂首：「王爺時刻憂心娘娘的安全，卻分身乏術，不能庇護娘娘左右。而流澈將軍待娘娘……極好，卑職擔心娘娘真的相信王爺不在人世，跟著流澈將軍離開，因此，卑職擅自主張，派人刺殺流澈將軍。一切都是卑職所為，任憑娘娘處置。」

我站起身，往內殿走去，緩緩道：「不這麼做，唐王一定會有所干涉。你先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靜。」

今冬第一場雪，只是雪珠子，比雨點晶瑩亮麗，打在地上簌簌的雪聲，打在蔚茗湖面上，勻勻無聲。

阿緞回道：「娘娘放心，奴婢會寸步不離的伺候太后。」

在揚州端木府，凌楓的日常起居一直是小韻打理的，兩人甚為投緣、親善，不像主僕，倒像是姐弟倆。加之我在洛都的一年都是小韻照顧他的，此番凌楓御極為帝，理應由小韻伴他左右。也曾想過小韻該有自己的幸福，不過伺候御前乃她自願，我也隨她去了。

姑姑和煦的臉色乍然冷凝，尖利的眼風向我掃來：「貴人相助？唐王也是哀家的貴人，如不是唐王，哀家娘兒倆也不會坐在這裏……」

侍衛魚貫而出，我踱步至殿外，深濃夜色中雪光清灧，將深宮的冬夜照得虛白、慘淡。流澈凈掛在侍衛身上，步履輕浮，彷彿踩在濕漉漉的棉花堆里。我知道，皇太后正站在身後，探究似的盯著我，彷彿要將我看穿。

姑姑鳳眸微轉，笑道：「此次逆賊行刺，唐王安然無恙，哀家甚感安慰。只是哀家有些不明白，當值侍衛稟報唐王不慎落入陽澄湖，後來也撈到……唐王是如何躲過逆賊刺殺的？」

我滿目慍怒：「阿綢，扶她下去歇息，幫我好好照顧她，搽些膏藥。」

雪夜攙扶，彷彿姑姑與我仍是相濡以沫的親人，可我清楚，姑姑早已把我當作敵人。我能將姑姑當作敵人嗎？

「本宮倒要謝謝你一載以來對唐王的忠誠與對本宮的保護，」我的目光一如冰刀，刻在他的臉上，狠狠摜下茶杯，「那你為何要殺流澈將軍？」

流澈凈眉目平靜，一雙俊眸幽如古潭，兀自斟酒飲下。

唐王之謀，風清揚豈會不知？說起空話大話來卻是面不改色、有如清風拂面。我悠然為秦重斟酒，沉靜道：「諸位將軍的忠心，天地可鑒。」

小韻淚雨如瓢潑https://www.hetubook.com.com，深深垂首。

驟聞之下，冷一笑剛要起身，立馬跪下去，沉著應答：「娘娘何出此言？」

我一愣，好熟悉的聲音，好像是阿緞。姐妹倆在這裏做什麼？

流澈凈與姑姑，呵，一個心機深沉、深諳權謀鬥爭的權臣，一個心思奇巧、擅於宮闈陰謀的宮妃，為了皇家權柄，不惜掀起腥風血雨、滔天巨浪。而我，根本無從選擇。

他是擔心我知道后感動於他的一片情義，因為感動而酬他以情，這種「情」，他不要，他要的是我的真心真意。

經過一道道宮門，漢白玉雕欄遙遙在目，冬日微薄的陽光下，紅牆黃瓦熠熠發光，鎏金寶頂峨嵯入雲，映射出萬丈光芒。

往事如煙，世事難料，想當初陸舒意與西寧懷宇乃翩翩才俊佳人，宛然天作之合，如今卻是天各一方，陸舒意杳無音訊，西寧懷宇日夜消沉，再多悔恨也無用。

姑姑高髻上珠翠琳琅、錚錚輕響，鳳眸冷冷挑起：「撕破臉皮與否，得要看皇后的選擇。」

我死死的盯著他，方才他的異樣情緒很是奇怪，究竟為何？可是，他殺了流澈瀟，他為了流澈凈殺了流澈瀟，我該為流澈瀟報仇嗎？呵，報仇！報仇……

御花園中花木蕭瑟，如洗月華之下，一片清亮。不知不覺的、走到了北面的梨園，梨樹凋敝，蒼遒向天，冷風中晃動，凄清索然。

難得她們一片忠心，對流澈瀟，對我。我緩緩道：「謝謝你們一直保護我，如不是你們，我不知死了多少次。你們從小就在流澈府嗎？」

阿綢一身黑衣，斂容回道：「不是的娘娘。奴婢兩人乃建陵人氏，從小跟隨師傅隱居山中，三年前，仇人殺了師傅，幸而流澈將軍路過，救了奴婢，安排奴婢在府里住下，做些下人的事兒。將軍投入平凌王麾下，奴婢擔心將軍……有危險，就悄悄的北上洛都，後來，將軍讓奴婢兩人到行宮服侍娘娘，聽從娘娘的差遣。」

皇太后掙脫我，瘋狂的朝前奔去，驚慌之餘，我趕緊衝上前將她死死抱住，卻無料她使出蠻力掙開，一個勁兒的往大火中衝去，幸而前方兩個侍衛拽著她退到後面。饒是被侍衛緊緊制住，皇太后仍是瘋婆子一般的叫嚷著：「放開我，哀家要進去，哀家要把楓兒救出來……」

半個時辰后，冷一笑徐步走進大殿，素淡青袍，從容不迫。及至跟前，他略略看我一眼，掀袍單膝跪地，語聲輕淡：「卑職參見娘娘。」

「你如何知道本宮會……你知道本宮如何想的？本宮如何想的，你倒是一清二楚，是不是？」我怒極，厲聲而語。

話畢，姑姑徐徐起身，重重的拂袖，袖上織金龍鳳紋尾垂而落；她的身姿高高的挺直，孤傲如秋菊，拖拽著鳳袍長長的袍裾，消失於金碧輝煌的立政殿。

侍衛凝定不動，副統領冷硬道：「太后，唐王與五位將軍皆已無力反抗，此時正是一網打盡的大好時機啊。」

殿外風雪似乎停了，卻傳來一陣急促的踏步聲，彷彿夜半行軍，驚徹靜謐冬夜。

姑姑一語不發，冷冷的看著滿朝文武。我看見，她擱在金漆鳳座扶手上的手、微微發抖。

我堅決轉身離去，他的睥睨眼神與傲然神色，終成我眼底的一抹鮮亮回憶。

「你不擔心唐王會反對嗎？」我緩緩道。

侍衛們全都停下來，莫名其妙的轉身回望。

心中一涼，我輕聲問道：「是不是太后打你？」

姑姑擺下宴席，是否一場鴻門宴？不管為何，我都不允許發生任何差錯。

轉瞬之間，嘭的一聲，殿門被來人闖開，一隊侍衛持劍闖進來，將我們團團包圍。

阿緞的語氣似乎無奈：「將軍，您一直暗中保護娘娘，娘娘卻……您在天有靈的話，務必保佑娘娘安然無虞。將軍，您一定很想知道娘娘的意中人是誰，阿緞告訴您吧，是您同父異母的哥哥，阿緞看得出來，娘娘很喜歡唐王，只可惜將軍您認識晚了……」

流澈凈俯唇吻著我的手背，嗓音溫然而略有堅硬：「太后找過你了？」

流澈凈躬身退至旁側，凌楓看看母后，看看唐王，接著看向殿口處的我，不安的眼神似有乞求。

我微微一笑：「你們對流澈將軍忠心耿耿，令人可敬。不過，為何你們不早跟我說？將軍……不在了，你們也不想跟我說？」

「你沒有害死他們……」流澈凈以拇指和食指撐住我的下顎，雙眸中纏繞著絲絲心痛，「你好好歇息，不要胡思亂想……這樣吧，今晚我陪你，好不好？」

阿緞搶先道：「將軍說過，未免娘娘多心，還是不要告訴娘娘。將軍一直為娘娘著想的……」

流澈凈掌控龍城，冷一笑即被重用、平步青雲，不是說明了一切？

流澈凈拱手笑道：「承蒙各位厚愛，此次並非太后干政，是微臣傷病在身，太後為大局著想，甘願為人非議也要穩定我朝萬世基業。」

阿綢瞥我一眼，垂眸應道：「沒……那會兒，奴婢兩人正好在別處。」

姑姑拍拍我的臉蛋，陰冷而雍容的眼風緩緩掃過我，轉身拂袖而去，曳地的袍裾拖過冰冷宮磚，錚然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