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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闕絕歌之兩朝皇后

作者:端木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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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霸天闕 第十一章 天凈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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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天凈沙

凌楓抱住我,聲音濁重:「姐姐保重,我走了。姐姐不要哭……」
我擁緊他,淚流滿面:「楓兒,告訴姐姐,你恨姐姐嗎?」
「老奴願意!」張德子低首應道,蒼老的臉上現出些微的無奈。
小韻或許猜到我的意圖了,面容粉紅而堅定:「小韻但憑小姐做主,無論未來如何,小韻都不會辜負小姐的期望。」
內監高聲稟報:「宣、端皇后覲見!」
明日入葬皇陵,葬于嘉元帝陵墓之旁,今夜,我會陪著姑姑。我沒有掉下一滴淚,朝臣與命婦只以為我悲傷過度、欲哭無淚,而流澈凈作何感想,我無需理會。
我越說越大聲,幾乎歇斯底里。
我抹了抹淚水,肅然開口:「方才你也聽見了,楓兒並不喜歡當皇帝,若我不搶先下手,很有可能你一心盡忠的主子已經魂歸黃泉。也許,你覺得姑姑會是勝利的一方,但是,你想過嗎?滿朝文武皆是見風使舵、趨炎附勢、明哲保身的官吏,只要姑姑一步踏錯,他們就會紛紛倒戈,根本不會顧及姑姑與楓兒的生死。」
內監肅然取過金盤中的遺詔,恭敬的呈給西寧大人。
凌楓點點頭,英朗的眉目稍顯稚氣,此時布滿了離別的傷感:「我知道了。姐姐,以後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我緩緩步入大殿,雙手捧著鮮亮的金盤,盤中是皇太后遺詔。一道道的目光齊齊向我射來,或者嗤之以鼻,或者隱隱興奮,或者冷眼旁觀,或者橫眉冷對,不一而足。
我順勢摟住他的脖頸,明媚笑著,語聲肅然:「唐王也有茅塞不開的時候?」
姑姑的記憶時斷時續,有時記得一年多前的事,有時記得近來的風波,有時誰也不認識,自她看到陛下焦炭似的屍體開始,她便是如此。其實,暗中下迷|葯的同時,我命人在姑姑的酒杯上抹上無色無味的失心散,當夜即會發作,只是輕度而已。
遍體生寒,寒到了麻木,再無知覺……良久,似乎有一雙手臂將我抱起,我抬眸一看,一張熟悉的臉孔赫然出現在眼前……我猛然抱住他,發狠的抱住他,雙眸濕潤:「不要丟下我……我找不到你,以為你走了……」
「竊國梟雄……竊國梟雄……」流澈敏顫抖了聲音,蒼老的嗓音令人憂心。
「歇下了,我讓阿緞伺候姑姑。」我抬起臉龐,深深凝望他,「這麼晚了,你不回府嗎?對了,你不是也中迷|葯了?藥力散了?」
白雪綿綿的飄飛,眼前皆是白,一如潔白的雪簾幕帷,一幕幕的向前垂掛,漾漾雪光,將整個洛都照得寒氣迫人。
我緩緩走入內殿,姑姑躺在窗檯下的龍鳳雲紋軟塌上,身上蓋著織金鳳舞九霄金紋的毯子,午後稀薄的陽光自雕花長窗灑照而下,姑姑美麗而蒼蒼的面容恍若透明,紋路之間的膚色若白瓷均勻。
「你——」流澈敏蹦出一個字,餘音錚錚。
我笑靨泛光,淚光瑩然有笑,緩緩道:「一半,已是足夠!」
流澈凈語聲淡淡:「既然你已認定是我所為,何須再來問我?無論我有沒有做過,你都認定是我做的,不是嗎?」
走出密道,來到御花園,深濃的夜色撲面而來,清冷的月色極其淡渺,灑地成霜。
從一開始,流澈凈並沒有不關心我、並沒有讓我孤身一人,只是他分身乏術,因此讓冷一笑秘密保護我。洛都一載的血雨腥風,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與流澈瀟的淺緣,他更是清楚,而那一夜,他知道嗎?
我儘力的笑著:「或許還會見到的,楓兒要快快長大,保護母親不讓別人欺負,好不好?」
阿綢娓娓道:「娘娘認為對的,便是對的,不必深究是對是錯。」
流澈凈目不轉睛的盯著我,從窗紙透進來的雪光掃在他的眼底,幻化成犀利的審視目光:「那種迷|葯對我無用……阿漫,今晚發生了很多事,不累嗎?」
是的,嘉元帝能文能武,英毅果斷,勵精圖治,勤于朝政,不應是個亡國之君。然而,力挽狂瀾于既倒的勇氣,只能讓人感喟與敬佩,並不能改變什麼。雖勇氣可嘉,卻註定落得一個亡國的下場。
半個時辰后,阿綢將姑姑背到地下密道,阿緞將棺木合上,彷彿從未動過。密道入口在鳳凰台二樓一間再尋常不過的房裡,不多時,來到石室,凌楓衝上來,一臉焦急:「姐姐,母后呢?」
那是一個氣定神揚的一世霸主,一個霸氣凜凜的英明帝王,我能給予他的,只有名正言順,即便這個「名正言順」有些牽強、令人疑竇叢生。
流澈凈撫過我的背:「嗯……以後再也不嚇你了。太后如何?歇下了么?」
「放眼幽幽青史,陛下是我的夫、我的君、我的天!」姑姑目視前方,深邃的目光落在粉壁下矮木几上的青花海水穿花雲龍紋貼獅首方觚,「陛下御極十有五年,不邇聲色,僅有一后三妃,子嗣單薄;平素恭敬儉僕,龍城上下,皆是節儉之風。雖無耀古鑠今的彪炳業績,陛下已經憂勤惕厲,殫心治理,甚至寢食難安,夙夜焦勞……」
流澈凈一本正經道:「你用膳我就陪你。」
「流澈大人若擔心我這個遺臭萬年的竊國梟雄給流澈氏抹上污點,很好辦,本王自當與流澈氏斷絕關係!」流澈凈冷硬道。
流澈凈擁緊我,輕輕道:「楓兒,真的死了……」
「是!我是竊國梟雄!歷史上的竊國梟雄還少嗎?哪一個開國帝王不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哪一個萬世頌揚的朝代和-圖-書不是累累白骨?這個天下已經不是凌氏的,大凌王朝已經民心向背,黎民百姓需要安定,大片荒地需要農耕,市井百業需要復興,這一切,誰可以做到?」流澈凈語音鏗鏘。
小韻靜默須臾,抬眸直視我:「會。」
流澈凈抬起我的臉,幽邃的目光逡巡在我的臉上,片刻,他望進我的眼底:「別人或許看不出來,我卻很清楚,太后宴請我們,根本不是什麼鴻門宴,兩個統領演了一場好戲,還有迷|葯,太后根本不知。」
少帝駕崩,朝野震蕩,天下舉哀。滿朝文武的目光都指向唐王流澈凈,可是誰也不敢質疑、吭聲——唐王十多萬大軍駐在郊外,原先的北郊、西郊八萬駐軍僅剩一半,也歸順唐王麾下。
我看著凌楓乖巧的臉龐,伸手撫著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如此可愛、英朗的男孩,再也見不到了,往後,他的命運屬於更廣闊的天地,或許他的成長會很艱辛,或許他的一生會很平淡,或許他的成就會很庸常,但是,他不會無辜喪命于龍城。
姑姑的臉色驟然慘白,步步後退,瞪大的雙眼閃動著驚懼的芒色:「你……阿漫你想做什麼?」
我哽咽道:「姐姐不讓你當皇帝,讓你離開從小長大的宮城,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和母親一起,和張伯一起……你怨恨姐姐讓你離開這裏嗎?」
我頷首一笑,拿下他的手,驀然捧住他的臉,吻上他溫熱的雙唇。他將我攬緊,越吻越深,越深越是糾纏……我抽身離開,決然轉身,頭也不回的步入永壽宮。
他要成就一番霸業,必須攫取至高軍權。歷來皇圖霸業的最後勝者,很多都是經年鐵血沙場、統兵作戰數年的將帥之王,一將功成萬骨枯,而他卻不是,投機取巧獲得的軍心和軍權看似風光旖旎,實則空中樓閣、鏡花水月,很可能一夜之間傾覆如舟。
阿綢為我披上湘雲色閃金雪裡香大氅,戴上風帽,輕聲勸道:「娘娘,過會兒雪小了再去吧。」
我仰臉望向西天的深黑天幕,一輪玉鉤淡淡遙掛;望姑姑與凌楓平安的離開洛都、一生安寧、一世平凡。淚水再次模糊,心下無限悲愴,我輕嘆道:「阿綢,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輕咬下唇,狠狠道:「好,現在就走!出了密道,就是西郊,有一輛馬車等著你們,車夫姓劉,我已經打點過,信得過。」
我柔柔的笑著,一發狠,舉刀刺進她的身子……姑姑凄厲的驚叫一聲,驀然撐大雙眼,定在我臉上的眸光漸趨渙散……
他的身上很溫暖,一點一滴的暖和我發冷的身子,令我慌亂的心神漸趨安定。我喃喃道:「是么?我真的很怕黑……你不相信么?你如何知道我膽大?」
「小姐,我剪了幾支山茶,好看嗎?」小韻笑盈盈走進內殿,嬌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紅色棉襖里,白皙的臉龐凍得粉紅,整個兒便如她手中的山茶,嬌憨而清新。
我凝眸細細看她,小韻雖無閉月羞花之貌,卻也明眸皓齒、芳靚怡人:「這幾日見著冷統領了嗎?」
果不其然,一份份的奏摺如雪片般源源不斷的遞到流澈凈的手中,洛都群臣聯名上表,懇請唐王登基稱帝,以正社稷,安撫民心,造福蒼生。流澈凈卻不置一詞,攝政于清寧宮別殿澄心殿,面容冷肅,目光平靜。
溫暖得後背微微滲出薄汗,我擱下食盒,解下大氅,站在他跟前,伸手撫平他深蹙的劍眉,拉拉他的外袍,柔聲安慰:「成大事者向來不拘小節,唐王當如是。」
我迅速的抓住姑姑,毫不費力的將她丟進軟塌,雙手按住她掙扎的身子,柔聲撫慰:「姑姑別怕,阿漫為姑姑梳發,好不好?」
黑影將我攔腰抱起,徑直走入內殿,輕嘆道:「沒想到你這麼膽小,差點被我嚇到了吧。」
因此,他不得不步步為營的培植自身勢力、如履薄冰的應對凌氏舊臣,不得不除掉對凌氏舊臣最有號召力的皇太后,假若我不搶先下手,姑姑與凌楓就會成為九重宮闕兩縷陰魂。
唐王流澈凈起身行至書案前,與我並肩而站,織金蟒袍玉帶,五爪龍紋激越,眼色睥睨,氣度傲挺;他悄然投來目光,深然而疑惑,隱約迫視著我。我回之一笑,看向西寧望。
我摸出一把精巧匕首,冰冷的銀光一閃,晃在姑姑的臉上,切入姑姑的眼底,冷冷重複道:「姑姑不能走。」
「不是只有你才可以做到!」流澈敏憤怒的譏諷道。
阿綢將姑姑放下來,讓她靠在牆上。凌楓握住姑姑的手,低聲喚著:「母后,母后……」他轉臉看我一看,復又看著眉目安寧的姑姑,「母后是不是睡著了?」
北風呼嘯而過,震得窗扇咯吱咯吱響,鵝毛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小韻的傷勢漸漸好了,只余淡淡的疤痕。
我抬手插好姑姑髮髻上的累絲嵌寶石葉形金簪,暖暖的陽光下、紅藍珠玉泛出冷寒的利光,金黃的石葉微光晃動,散出刺目的芒色。我輕笑:「我也沒有選擇……姑姑,這支金簪很漂亮,就讓它一直陪著姑姑,好么?」
我不知道凌楓小小的腦子裡究竟明白多少,是故作糊塗,抑或尚未明白世間的險惡與殘酷,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勉強一笑:「再過三日你母親就會醒來,你告訴她,姐姐對不起她,姐姐沒有選擇……」
皇太后悲傷過度乃至神志不清、發狂自戕,薨于永壽宮。
另一武臣道:「為何m.hetubook.com.com昨日才發現?」
心口一窒,我幾乎停止了氣息,須臾,淡淡問道:「什麼?什麼未必……」
眾臣齊齊俯身下跪,齊聲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他能坦誠告我,夫復何求?我又怎忍心他背負竊國梟雄的污名?
他卻溫暖的看著我,睥睨的眼睛帶著溫暖的笑著。那遺詔乃我親手所寫——模仿姑姑的筆跡,於我不費吹灰之力,輕鬆揮就,筆鋒惟妙惟肖,筆法絲毫不差,連姑姑自己都無法辨別。
我鬆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很好,我知道你略有些拳腳功夫,足以保護他們。不過我會另行安排幾個高手暗中保護,直到你們安全行出關州。」
我輕聲問道:「姑姑,你知道楓兒喜歡當皇帝么?」
我看著她緊緊交握的十指,那纖纖指尖因用力過大而充血:「好,現在,我給你一份你可能喜歡的姻緣,短期內你會幸福,往後,我無法猜測。你願意嗎?」
五大將軍亦是茫然不解,卻也樂見其成。
「楓兒登基為帝,我好開心,阿漫,你知道嗎?楓兒當了皇帝,可是,楓兒只有十歲,什麼都不懂……」姑姑抓住我的手腕,一根根的手指捏得緊緊的,忽然激動道,「可恨唐王豺狼之心,他是梟雄,是梟雄!我要幫楓兒,我不能讓別人欺負楓兒……」
我連忙閃躲,不料他轉身將我壓向床榻,解開我身上繁重的衣物……
小韻轉身將山茶花插在矮木几上的青花雲鳳紋梅瓶里,一眼望去,白瓷青花光可鑒人,綠葉紅花暗香瀅瀅,而旁邊的火紅人兒,是否春心微動?
流澈凈眸色幽暗如迷:「我要你與我並肩而站,看著我開創皇圖偉業,看著我穩坐乾坤、君臨天下!」
我端來一杯溫水,讓姑姑喝下,姑姑舒眉一笑,笑靨明麗。我盯著姑姑悲傷的眉眼:「姑姑為何回來呢?在鄉下平平淡淡的過日子,不是很好么?回來了,也是物是人非,這天下、不再是凌氏的天下了。」
「進來吧。」暖閣里傳來懶懶的聲音。
大殿上空寂一片,有些冷,寶藍帷幔鬆鬆挽著,紫檀木書案上奏摺如山,前方火塘星火幽幽、行將熄滅。正思忖著人跑哪裡去了,卻聽見西邊暖閣那邊隱約有聲,仔細聽來,似是兩人在爭吵。
阿綢將一個包袱遞給張德子,我繼續道:「包袱裏面有些銀兩和銀票,還有一些世間罕見的宮廷珍寶,夠你們三人安穩過一生了。」
「你要看不明白,你就不是英明神武的唐王了。」我揶揄道。
小韻撥弄了幾下火塘,依言在軟榻旁坐下,垂首盯著自己的腳尖,一雙清澈的眸子暗暗流轉:「小姐要跟小韻說什麼?」
凌楓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三步一回頭,兩行淚水流下來,矮小的身影漸行漸遠,隱於密道的黑暗之中。淚水奪眶而出,昏光模糊中,我喊道:「記住,不要回頭。」
「這麼久了,楓兒怎麼還不回來?阿漫,一起去御花園看看。」姑姑固執的起身,純白的棉衣圍出她單薄的身子,腰身空空落落的,不勝一握。
我再問:「假如我給你一份你喜歡的姻緣,但我無法保證你的夫君能夠一生真心待你,也無法保證你可以得到幸福,你會答應嗎?」
凌楓尋思片刻,開心道:「我不喜歡當皇帝,我要當一個英雄。」他抹著我臉上的淚水,「姐姐別哭,等我長大了,會回來看姐姐的,到時我又可以見到姐姐了。」
流澈凈笑了,傲然面向俯身叩首的文武大臣,臨朝稱帝,傲挺如山。
穩定心神,我身姿挺立,面向眾臣,語聲輕柔,柔中帶著鏗鏘之色:「昨日永壽宮宮女整理皇太后遺物之時,無意中於發現書案上書本壓著一道懿旨,乃皇太后薨逝前兩日親筆所寫,現本宮將這道懿旨呈于輔政大臣流澈大人、西寧大人。」
「他那麼忙,我怎會見到他……」小韻輕聲嘰咕著,卻不曾想這話聽來有如閨中怨婦一般。她抬眼看我,見我意味深長的笑著,驚覺方才的話極為不妥,雙頰羞紅如眾綠襯托而出的山茶,「小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冷統領……我沒有……」
我尚未與小韻提起婚事,冷一笑已然對她多有照拂,於她養傷期間多次探望,想必小韻心中微有所覺,卻是猜不出他為何如此殷勤與沉默——前來看望,卻是一聲不吭的站著,往往一站便是半個時辰。
跑過長長的迴廊,跑過深深的庭苑,跑過冷冷的寒風……我駐足觀望、尋找,沒有,沒有他的影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剎那間,全身所有的氣力彷彿被抽幹了一樣,我無力的滑到地上,坐在冰涼的玉階上,抱緊雙膝,深深埋首……
他恭敬的站著,垂首不語,臉上卻是不卑不亢的神色。
我急忙閃身隱在牆邊,只聽見流澈敏嚴厲的質問道:「你說,陛下是不是你害死的?皇太后是不是你逼死的?」
說到此,姑姑的玉頰上緩緩流下兩行清淚,那是為自己夫君的不平與悲憤:「饒是如此,大凌王朝亡于陛下之手,教陛下如何面見先祖先皇?」
「未必是鴻門宴,未必走水……」流澈凈淡淡道。
三日後,少帝入葬皇陵,號武靖帝。我代皇太后頒下懿旨,所有當日護駕不力的清寧宮內監、宮娥、侍衛,全部賜死。從此,武靖帝死於大火的真相只有我與冷一笑知道——冷一笑想要成為我的心腹,我何不欣然接受m.hetubook.com.com
流澈凈輕觸我的唇:「竟敢取笑我!」
「我不餓,」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會如此脆弱的想要他在我身邊,我貪戀著他身上的溫暖,「你陪著我就好,晚點回府,好不好?」
我徐徐轉身,不防他將我攬入懷中,用力攬緊,大手揉著我的後背與後頸,彷彿我是他唯一的溫存與撫慰……我靜靜伏在他胸口上,漸漸的有些憋悶……我輕輕推著他,他無言的放開我,坐在地炕上,愣愣的盯著金磚,彷彿要在金磚上瞪出幾個小洞,眼神卻極為飄渺,聚攏不到一處。
他是在等待,等待一個好時機!
「是又如何?既然你也知道我也是凌氏子孫,為何我不可以坐擁江山?」流澈凈冷冷道,微有嘲諷。
姑姑乾脆道:「阿漫喜歡的話,就拿去好了。」
姑姑迷惘的呢喃著:「楓兒,楓兒真在那裡嗎?」她朝我擺手,驚駭的搖首乞求著我,「別過來,別過來……」
張德子長嘆一聲:「娘娘所說,絲毫不差。唐王手握重兵,挾天子以令諸侯,取而代之是早晚的事。」
「你——」流澈敏怒極,倏然緩下口氣,「凈兒,我知道你恨我,恨流澈氏一家,你恨我讓你流落江南、嘗盡人間疾苦,可是你該知道,我也很後悔當時把你關在柴房裡,你逃出去后、我派人出去找你,後來幾年,我一直派人找你……」
我轉首看向流澈凈,他亦瞧著我,眸中的隱約笑影只有我能看見、漸趨深濃而熾,皆是懂得的神色。
流澈凈驚異的看著我,雙眸灼亮,眸心深處漸漸回蕩起莫測的笑影。
凌楓鄭重的點頭:「好,我要儘快長大,長大后和流澈哥哥一樣,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夜風揚起衣袂,冷從袖底生,寒氣逼人。宮燈慘淡的搖晃著,燈影晃了一身,甚為凄迷。
我徐徐抬首,人潮散盡,大殿上只有我一人,突然間,一種冷寂鋪天蓋地的襲來,幾乎將我湮沒……我猝然起身,發狂似的跑出大殿,尋找一個人的身影。
我望進他的眼中,眼眸漸漸模糊,淚水幾乎奪眶而出,心底湧起陣陣的甜蜜……我想用力抱著他,他卻仍然捏著我的下頜,令我動彈不得。
兩日後,澄心殿朝會議事,滿朝文武齊聚,明冠朝服,陣仗威赫。
我轉身步入暖閣,暖氣撲上臉來,發涼的手足皆是暖洋洋的。流澈凈面窗而立,淡定從容,似乎方才激烈爭吵的並不是他。
昏暗中,流澈凈燦爛的笑著,笑影和煦:「難得你這麼了解我,接下來,你只管等著做我的皇后,什麼事兒都不要操心,像今晚這種煙霧繚繞的鴻門宴,你也無需費心了。」
一文臣道:「蓋有皇太後印璽,應該不假。」
石破天驚的一句話,當真決絕!
張德子再次深深鞠躬,站起身,背起姑姑,往前走去。
「二十年前的往事,無需再提。流澈大人,若你不介意流澈氏成為天家皇族,我會將你奉養宮中,若你執意阻撓,別怪本王罔顧親情。」流澈凈傲然錚錚。
姑姑猶自驚恐的瞪著我,雙唇如死灰一般,手足生寒,渾身發顫。
流澈凈牽唇一笑:「也沒人要害我,永壽宮的宴席和兩隊侍衛,只是某人故意安排的一場好戲,以此迷惑眾人罷了。」
刺殺姑姑之前,我讓她喝下一杯溫水,溫水中加入一味溶心散,喝下便如真的死去一般,毫無氣息。只要每晚子時服下一顆解藥,連續服下五顆,便會醒來。然後,我刺進姑姑的腹部,只是很淺很淺的傷口,皮外傷而已。
我蹲下來,握住姑姑乾枯的手,五指纖長,手背白膩,絲毫不見老。姑姑,仍是一個氣韻華貴、明澈的皇家宮眷。
還好,他沒有懷疑凌楓的死。我靜默的看著他:「王爺已經沒有任何障礙,龍城上下,唯你獨尊,明年,將會是改朝換代的開始。」
這個瞬間,心口突突的跳動,好似被我自己的手狠狠揪住,揪得很疼……那種極大的驚駭令我渾身無力,再也支撐不住……
林大人仔細盯著遺詔:「是皇太后親手所寫,老臣識得皇太后的筆跡。」
她作勢欲起,我連忙按住,笑道:「是啊,楓兒在等姑姑呢,姑姑要快點趕上楓兒,不然就見不到楓兒了。」
「楓兒在哪裡?」姑姑茫然四顧,蒼然雙眸含著熱淚,「楓兒被太後送走了,跟阿漫一起走了,到揚州去了,我再也見不到楓兒了……」
我被他意味深長的目光迫得雙頰微紅,不自在的移開身子,卻被他攬坐在大腿上,單臂摟住,頰邊浮起燦燦笑紋:「皇后寥寥數語,令本王茅塞頓開。」
凌楓點頭答應,走過去蹲在姑姑身邊。
我步步進逼:「姑姑別怕,阿漫送姑姑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楓兒會在那裡等著姑姑。」
他緩緩俯下臉,吻住我……隆冬時節,窗外北風陣陣,暖閣內有若三春暖陽,旖旎如夢。
我小心翼翼的問道:「不是太后,那是誰?誰要害你?」
靜默須臾,只聞呼呼的喘氣聲,隨之流澈敏哼了一聲,重步走出來。我慌忙側身閃避,只見他從我身旁走過,裹挾起一陣怒氣沉沉的冷風,掃了我一臉。忽而,流澈敏轉過身,皺紋橫亘的眼睛銳利的盯著我,似乎要將我刺透,片刻之後,方才走出澄心殿。
瞬間,雙眸濕潤了,我垂下眸光:「姑姑對阿漫真好。」
處處試探,處處小心,好累!與他在一起,從未有過的累!我伏在他寬厚的肩上,語www.hetubook.com.com音哽咽:「是啊,鴻門宴,遠心殿走水,陛下薨了,不知姑姑能否承受得住……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小韻不假思索的答道:「會。」
嘭的一聲,青花海水穿花雲龍紋貼獅首方觚被姑姑碰倒觸地,瞬間碎裂,清脆的碎聲尖銳而過癮。姑姑尖叫一聲,凄惶地拔足向外奔去。
流澈凈或許發現了蛛絲馬跡,或許隱隱覺得是我一手布局——永壽宮的煙霧確實是煙霧,暫時遮蔽清寧宮大火蔓延的盛況;即便知道是我,那時,也已經晚了。
我一身白衣,親手為姑姑換上一身潔凈、清素的宮裝,為她綰起髮髻,為她淡淡勻妝……姑姑任憑我擺布,臉容宛然如生,彷彿只是昏睡過去而已。
原來,他早已知曉事實真相,那麼,他知道多少?我死死凝著眉,硬擠出一絲痛楚的神色:「可是,遠心殿為何會走水?楓兒真的死了……成為一具焦炭……姑姑一定無法承受,姑姑一定發瘋的……」
翌日,皇太后順利入葬皇陵,無人發現棺木已被動過手腳。一切塵埃落定,龍城大殤,越發冷清了,凌氏王朝餘下的真正的後人,只有兩個公主了。還有兩個與凌氏有所關聯的人,一個是晉揚帝的皇后,一個是永陽公主的兒子唐王流澈凈。
我愕然,後背竄起一陣冰冷的絲線,不由得結巴道:「你都……知道了?」
我猝然抓住姑姑,「姑姑你不能走。」
凌璇幽居深宮,對於近來發生的一切不聞不問,彷彿一個被遺棄的人,不過我相信她比誰都清楚。凌萱隔三差五的前來毓和宮,隱秘的希望葉思涵碰巧來看我。
姑姑抓住我的手腕,五指森白,微泛青光:「阿漫,你聽,楓兒在叫我呢,我要去找楓兒。」
我站定於紫檀木書案之前,抬眸直視穩坐于書案后的唐王,他背後的紫檀木雕龍玉璧屏風繪升龍騰雲、描萬里江山,龍首昂揚怒吼,龍睛精光熠熠,龍爪尖利如撲。
「我的心,忠於你!」流澈凈眼梢掠起深淺不一的笑意,眼中烏瞳清亮有光,黑白分明,照出我的倒影。
或許,有人私下揣測武靖帝死於大火是唐王的陰謀,有人暗中非議唐王豺狼野心、弒君竊國,更有人私議唐王逼死皇太后、接下來便是樂平長公主與欣平公主……我這麼做,讓唐王百口莫辯,讓他開創新朝的一世偉業蒙上污點,讓他的鐵血江山言不正名不順,給他扣上一頂弒君竊國的梟雄帽子,然而,我沒有選擇,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姑姑與凌楓命喪皇城。
流澈凈雙手握住我的脖子,兩隻拇指摩娑我的雙頰,眼底布滿了疼惜:「送到這裏就好,阿漫,你兩日沒闔眼了,今晚好好歇息。明日太后入葬皇陵,此後我會好好陪你。」
眼睫微動,姑姑幽幽轉醒,朝我一笑:「是阿漫啊,」她舉目四望,直起身子,蹙眉道,「楓兒呢?又跑去玩了?來人,來人……」
遺詔一一傳過,群臣皆已看過,最後落於凌氏舊臣、吏部尚書林大人手中。文武眾臣竊竊私語,既而議論紛紛,聲勢漸大。
我倚躺在軟榻上,將書本擱在旁邊的几上,聞著小韻遞過來的嫣紅山茶花,笑道:「嗯,清香襲人,插上吧。」
我凝起眉心,面色堅決:「我不知道你是為了誰,或者是由於其他什麼原因,走到這一步,已無法回頭,亦不能回頭。竊國梟雄也好,開國明主也罷,只不過是後人對你簡而化之的評價。而你應該擔當的是天下蒼生,你要贏得的是民心,天下太平,四海皆富,民心自然而然的歸附於你和你的皇朝,而你的霸業與功績,自有民心評述,史官所能記述的,只是事實,或者是部分事實。」
心中有底,我媚眼輕笑:「小韻,我問你兩個問題,你只要回答:會,或者,不會。」她驚異的看我一眼,有所覺悟的頷首,我沉然問道,「假如我給你一份你不喜歡的姻緣,你可以得到一生的幸福,你會答應嗎?」
張德子驀然跪下,深深的叩拜,挺直身子,堅定道:「老奴代太后謝謝娘娘大恩,娘娘放心,老奴一定遵照娘娘的吩咐,讓太后與陛下安然無虞。」
黑影迅捷如電的上前、伸臂攬住我,穩穩的將我撈到他的懷中;瞬時,一股熟悉的男子氣息沁入口鼻,我心口驟松,綿軟的往地上滑去……
我走到張德子跟前,將解藥交給他,告訴他如何服用。這個精瘦的老人對姑姑忠心耿耿,由他帶姑姑與凌楓離開是最合適的。姑姑宴請唐王與五將前幾日,我與他深談過,如不是他配合,遠心殿走水未必能瞞天過海。
流澈凈抬眸望我,俊眸中似有清寒、似有熱氣,冷熱交替之下的目光嚴嚴迫人:「你不認為我是竊國梟雄嗎?」
澄心殿門口侍衛見我前來,欲出聲稟報,我抬手制止。撣撣身上的雪花,接過食盒,示意阿綢在門口背風處等候,側身閃過掩著的門扇。
我深深逼視著他:「你明白便好。多年來你一直侍奉于御前、效忠於姑姑,假若姑姑受難於宮中,相信你也脫不了干係。今日我將姑姑與楓兒託付於你,你將他們帶往西南山水明秀的地方,望你繼續照拂他們,將他們視為自己的女兒、孫子。你可願意?」
我走向毓和宮,希望今晚能沉沉睡去……
籠著地炕,火塘里嗶啵有聲,將暖閣烘得溫暖如三春。好一會兒,我輕嘆一聲,轉身正要離開,流澈凈忽然道:「先別走。」
山呼萬歲之聲響m.hetubook.com.com徹澄心殿,盪向龍城綿延的殿宇廊閣,久久回蕩。
我徑直步出大殿,走進紛紛揚揚的白雪天地。阿綢無奈,幫我提上食盒,在我身旁撐著傘。天上積著厚厚的雲層,壓抑得緊,北風呼嘯如吼,盪起大氅邊角翻卷如雪,凍得兩手發顫。我兩手交叉縮進袖子里,仍是覺得冷瑟。
我靜靜站著,一言不發。他亦豪無所覺,就那麼站著,獃獃的看著窗外,透過厚厚的窗紙,只見外面白濛濛的一片,光景慘淡。負在背後的手掌,輕輕的彎著。
我輕聲走去,穿過兩道門扇,聲音驟大,只見一人面向雕窗負手而立,玄色錦衣,灰黑外袍微敞,凝定不動的背部略略僵硬。身旁站著一個尋常青緞袍服的老者,兩鬢霜白,鬍鬚微抖,卻是流澈敏,胸口大大的起伏,可見正是氣頭上。
我輕輕的「嗯」了一聲……用膳后,他陪我到臨近子時方才出宮。我牽著他溫暖的手,步出永壽宮,站定於冷風回蕩的長廊。
流澈凈的目光無比明澈:「生逢亂世,往往身不由己。你是晉揚帝的皇后,我是流澈氏長子,各有各的羈絆。我完全可以帶你走,放遠江湖,隱居世外孤島,可是你不會安心,我亦不會全然拋下。那麼,要握住你的手,只有站得比你高、肩負更多的責任。因此,我成為如今的我。」
流澈凈擁緊我,揉著我的頸發:「我怎會不管你呢?你渾身冰冷,我陪你用膳吧,別凍著了。」
姑姑轉身望我,眉目微凝:「不能走?你想要做什麼?」
「小韻,搬個小杌子過來坐。」
流澈凈切切望我,眸中冷寒如雪:「或許,是我一半的凌氏血統在作怪,一旦我思及皇圖霸業,萬里江山、皇家權柄便對我具有無盡的誘惑。阿漫,我會在這裏,僅有一半是因為你。」
「凈兒,聽爺爺一言,不要江山,不要遺臭萬年,後世的史官、文人、野史都會罵你竊國梟雄啊!」流澈敏語重心長。
石室里點著兩盞燈火,透出松油的氣味。我拉過凌楓,蹲下來,一字一字緩緩道:「楓兒,從今往後,你不能叫『母后』,叫『母親』,知道嗎?」
姑姑的臉上怒色乍然而起:「喜歡么?不喜歡也要喜歡,楓兒沒有選擇。」
凌楓不解道:「我為何要恨姐姐呢?姐姐你怎麼哭了?」
更漏聲聲,夜色籠罩下來,各個宮殿陸續掌燈。
「我要回去,我不能讓陛下耗盡一生的皇朝基業落入梟雄之手。」姑姑身子一僵,眉目倏然擰起,眸色已然改變,冷冷的尖利。
「逆子!」流澈敏怒吼出聲,嗓音顫抖,「你母親是永陽公主,你身上流著一半的凌氏血統,你怎能殺害陛下?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立政殿的寶座,你是不是很想坐上去?那玉璽,你是不是很想收入懷中?」
大雪越下越緊,黃瓦紅牆籠在雪白銀亮之中,天地間一片寧謐的澄凈。
姑姑真的瘋了,整日赤足散發,白衣單薄,有如厲鬼轉世,令人驚怕。所有內監與宮娥皆遠離永壽宮,只有阿緞伺候左右。
我不能看著他手刃我的親人而無動於衷,更不願看著他與姑姑兩敗俱傷,因此,我必須搶先下手,不管他能猜出多少。
流澈凈朗聲一笑:「對別人來說,你的伎倆很是高明,對我來說,甚為拙劣。我要看不明白……」
我摟住他的脖頸,膩坐在他身上,渾身發軟的偎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肩窩裡:「還差點?真的被你嚇死了,我從小就很膽小、很怕黑的。」
三日來,宮中流言紛紛,皇太后瘋了。陛下死於大火,皇太后禁受不住致命的打擊,神志不清,瘋言瘋語,甚至舉刀亂砍。前日夜裡,砍死一名宮娥,一刀劃過背部,鮮紅的血從大殿一直流到永壽宮外;昨日午後,舉劍追殺兩名宮娥,從永壽宮一直追到御花園,最後刺進一名宮娥的腹部,宮娥落入陽澄湖,腥赤的血染紅一潭寒水。
「是!很多人都可以……流澈大人,本王與你已無話可說,請便!」流澈凈怒道。
若是知道,他仍然要我,是不在乎;若是不知道——他怎麼可能不知道呢?作為一個男子,能夠容忍心愛的女子不貞,已是最極端的忍耐。他深愛我至此,我怎能不感動?
西寧大人展開一看,沉沉念出遺詔中所述內容……他的神色淡定中有些詫然,極力維持嗓音的穩妥。而流澈敏卻是震驚,蒼白鬍鬚簌簌抖動,猛然,他上前搶過遺詔,細細看去,越看越是震動,雙眼睜大……
少帝的葬儀,由唐王主持。內監宮娥隨駕前往皇陵,宮中冷寂無人。我駐足永壽宮廣闊的大殿,只覺荒涼磣人。
我將手掌覆在他的胸口,只覺掌心下沉穩有力的心跳異常清晰,這顆心,有一部分,是屬於我的。我一字一字咬牙道:「你只忠於自己的心!」
唐王流澈凈已經沒有任何阻礙,只待群臣上表,擁戴唐王登基為帝,為其黃袍加身,君臨天下。屆時,萬里江山匍匐腳下,黎民百姓仰望天闕,屬於他的鐵血皇朝真正開始。
流澈凈捏住我的下頜,深深看我:「你真不知我為何投入上官錦麾下?」
流澈凈在床沿上挪正身子,抱緊我,想來他見我第一次像小貓兒一樣溫順的膩著他,感覺有些奇怪、有些窩心吧。他笑嘻嘻的柔和道:「你會膽小?我看你比任何一個女子都要膽大。」
「楓兒正在誦讀呢,姑姑別吵他。」我柔聲安慰。
不要走……不要走……你在哪裡……別丟下我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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