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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人，莫非你相信坊間傳言？還是你不相信陛下聖德？」我驀然輕柔道，聽來綿軟酥然，底子里卻隱有凌厲之氣。

群臣一齊看向年輕帝王，皆等帝王會如何應對。

明朗女子端著酒杯，淺笑著躬身行禮：「娘娘，此乃秦輕初次入宮，行止粗鄙，勞煩娘娘日後多加指點。今日有幸得見娘娘鳳姿華彩，秦輕敬娘娘一杯。」

流澈凈任憑我抱著，手臂下垂：「阿漫，你累了么？假若累了，告訴我一聲，我不會強求你。」

宮宴設於鳳凰台。鳳凰台臨水而立，西臨碧波漾漾的陽澄湖，南靠毓和宮主殿，東依御花園，台前空地深闊，漢白玉雕欄龍騰九霄。

我溫柔道：「陛下怎麼來了？還沒安寢？」

「你先冷靜點！」

「你——你——」林大人兩道白眉深深擰結，渾濁雙眼怒瞪著我，渾身劇顫，怎麼也說不出下面的話。

帝王神色凝淡，冷冷道：「林大人，今夜良辰美景，不談政事，勿要壞了此刻良宵！」

宴桌從頭排到尾，紅綢覆面，微風輕揚，蔚為壯觀。宴桌外圍每隔十步站立一位粉緞紅斗篷的宮娥，手中擎著一盞蓮紅色流紗宮燈，將整個宮宴映得瑩光明澈。

瞬間，筵席死寂如一潭死水，群臣內眷的灼熱目光齊齊向我掃來。或許他們沒有料到我會開口與林大人針鋒相對。

帝王生母永陽公主追封為「聖皇太后」。晉陽帝端皇后賜居披香殿，樂平長公主賜居燦春殿，欣平公主賜居秋薏殿。

「阿漫，假若有一日，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麼好，你會不會離開我？」

林大人在眾臣眼前被帶下去，步履沉重，蒼涼的背影令人愴然。他揚聲叫著：「妖后！妖后亂國！妖后亂國……」

熱淚盈眶，我嘶啞道：「是，我是三心兩意，可是，我從未對他三心兩意……」

「你教我如何冷靜？」西寧懷宇低吼道，手足無措的蹲下來，跌坐在地上，「萬一，萬一她不跟我回來呢？舒意一定恨死我了，不，她的心死了，她叫我不要去找她，找也是找不到的……她躲起來了，此生此世不再與我相見……」

只是，端皇后的清譽便毀了！妖后亂國！呵，有何畏懼？只要流澈凈的帝位愈加牢固，無論是何千古罪名，我都可以一力背負。

西寧懷宇呵呵一笑，臉上浮現出凄愴的冷笑：「你陪我？我喝不過你……是啊，我是一個廢人，連喝酒也喝不過一個女子……我沒用，我是廢物……」

掌聲乍響，鼓樂響徹夜空。眾多目光匯聚于葉思涵與欣平公主。凌萱深深垂首，雙頰紅透。葉思涵抱拳還禮，笑容燦爛。

我解下斗篷，掛于衣架上，不意間低首，卻見宮磚上映出一抹淡淡的影子，長身而立，凝定不動。雕窗前，他長身而立，玄灰素袍愈顯他的沉斂霸氣。

「不，不是的……你不是……」秦輕著急道，扯住他的胳膊。

我迎上帝王的目光，此時此刻，他的目光屬於流澈凈，不再是帝王的目光：俊眸幽深，眸心深處糾纏著纏綿與警告，只有我看得見，只有我懂得。

「情何以堪？」西寧懷宇冷嗤一聲，銳利的盯著我，「你跟我說情何以堪？是，該是我情何以堪……起初，我負了你……你們都那麼好，我三心兩意，舒意從未責怪過我，我竟然疑她……我該死……我真的該死……」

至少凌萱會感受些許幸福，這就夠了。

林大人驚愕的愣住，獃獃的看著眼前的年輕帝王，冷風掠起他花白的頭髮，飄蕩如老柳。內監上前取走他的冠飾，他仍是驚愣的神色，直至兩個侍衛攙扶起他，帶他離開筵席。

「陛下……」流澈敏一驚，霜白鬢髮顫抖如拂，「陛下孝德，老臣感佩在心……」

「林大人都說了關乎千秋萬代的基業，還不是政事？」帝王驟然打斷他，語氣森嚴，俊眸中暖色漸漸消散。

我蹲在他旁邊，柔聲安慰：「不是的，陸姐姐只是氣話而已，她是愛你的！別人不知道她的心，你還不知道嗎？」

「舒意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西寧懷宇悲愴道，嗓音嘶啞如蒼蒼老者，指縫間流溢出淚水，落入地面。

帝王稍斂眼中倨傲鋒芒，笑影深濃：「上官姑娘請！」

我疲倦的擺手：「你下去歇息吧，不用伺候了。」

帝王笑容溫潤：「風將軍所言甚是。林大人苦心，朕會慎重考慮。」

方才流澈凈望我的那一眼，分明是在警告我，如再意氣用事，他便……他會如何，我並不曉得，只知他不會輕易放手。

秦輕將酒壺塞給他，皎潔月華下，裙裝落落疏朗，體態英氣：「這種酒喝不醉，你要大醉一場，我陪你一醉方休！」

心口抽疼，我站定於他跟前，抬眸直視他：「我知道你恨我，我無話可說。可是你不能恨陸姐姐，她沒有背叛你。」

流澈凈凄然一笑：「你不回答，是不是……有一日，終究會離開我？」

凌萱一臉燦笑，卻倏然冷凝下來，垂首道：「姐姐，那件事……如何？」

我笑了，我聞不到往昔的沉香氣息，只和-圖-書有縈繞不散的酒氣，熏得我氣息滯澀。我狠狠咬牙，一字一頓緩緩道：「我不容許自己再次三心二意。」

風清揚起身道：「陛下初登帝位，政務繁盛，若急於立后選妃，有損我朝國體與清譽，天下人會如何看待陛下？恥笑陛下縱情聲色？還是非議陛下荒于政事？林大人，立后一事需從長計議。」

雲鳳帷幔輕挽，鳴鸞羅幕緩垂，映下道道黑影。宮燈流轉，拉出一室昏然光色，火盆中暗火幽明，暖暖的氣息直撲而來，熏然欲醉。

帝王精眸一掃，冷硬道：「兵部尚書之職暫由秦重接任，來人，祖父不勝酒力，先行護送回府。」

驀然覺得寒氣逼人，手足冰涼，雙膝僵直。夜色低垂，虛淡幾無，深廣的墨藍天幕上皎月遙掛，彷彿近在眼前、觸手可及。湖畔枯樹蒼遒，枝丫輕顫，湖波暗沉，月華如洗，流曳水面，恍如碎銀般、光澤溫潤。

林大人肅然道：「宮中、坊間多有傳言，言稱陛下與端皇后……陛下，天下悠悠之口難杜，為陛下聖德計，老臣奏請陛下，下旨端皇后移居行宮。」

林大人不依不饒：「陛下，立后並非政事……」

秦輕擔憂的看他一眼，微紅的臉頰笑容朗朗：「秦輕謝過娘娘，還是勞煩阿綢姑娘帶秦輕出宮吧。」

大赦天下，加封群臣，保留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官制；組建內閣，設三大學士，風清揚，秦重，葉思涵，輔助帝王處理國家政事。

西寧懷宇獃獃的看著她，一時無法回神。

我長長嘆氣，步出亭子往披香殿走去。阿綢欲言又止，終於道：「娘娘，奴婢不解，陛下待娘娘……娘娘為何這麼做？」

秦輕一見是我，連忙斂襟行禮，臉容上閃現出慌張之色：「參見娘娘，西寧將軍喝醉了……秦輕……」

流澈凈長嘆一聲，揉著我頸間的髮絲：「鬼丫頭，我服了你。好，朕伺候皇后就寢，可以了吧。」

「姐姐，今兒璇姐姐美如洛神，是不是？」凌萱朝我低聲道，眼睫微眨，「姐姐你不知道璇姐姐多麻煩，挑三揀四的，不能太素又不能太紅，最後還是我指了這身藕色的宮裝。姐姐說，是不是很合璇姐姐的膚色？」

唐王流澈凈順應天命，于正月初三御極稱帝，國號為「敬」，改元神康。

心下恍然明白，我上前扶起秦輕，笑靨純和：「秦姑娘無需多禮。夜深了，要不秦姑娘歇在宮中吧，阿綢，帶秦姑娘到殿中歇息。」

我斜眼笑道：「是呀，妹妹眼光獨到。」

流澈敏深深叩首，蒼老的嗓音猶顯凄惶：「陛下開恩……陛下……」

凌璇倩然起身，搖鬟飛髻上步搖斜插，細步行之峨嵯搖曳，藕色華美宮裝上飄有纖長雙絛，行止間飄舉如雲。瑩瑩立於御座前，她玉指輕拈酒杯，輕啟粉唇：「陛下神武，睿智臨朝，群臣俱服，四海承平，實乃黎民之福、蒼生之幸。凌璇不勝酒力，望與陛下共飲一杯。」

忽有一抹華亮身影從秦輕身後掠過，直往御前走去。我凝眸細細望去，娉婷女子內穿粉紫宮緞，外披蘭紫色羽緞斗篷，身段纖細高挑，行止之間爽然生風。

林大人不敢相信帝王如此堅決，抬臉盯向御座，目光直直。

阿綢迎上來，擔憂道：「娘娘您怎麼了？」

眾臣看著林大人離開筵席，片刻之間高官侯門變成鄉間老夫，或許心有戚戚然，或許心驚膽顫，或許心中雪亮、明白了一些隱秘之事……他們肯定在想：前朝皇后僭越皇統、禮制，令吏部尚書當眾受辱，帝王尚且不治其罪責，卻逼得林大人辭官，如此看來，那些傳言並非子虛烏有……

我心痛難忍，眉心一熱，雙眸含淚：「會回來的，陸姐姐想明白了就會回來了，你要相信她……」

帝王口諭，宮宴上君臣開懷暢飲。酒過三巡，筵席始熏然融融，漸趨熱鬧。

宮宴靜如荒野，冷風吹盪，流澈敏漸行漸遠，喊聲壯烈：「妖后！妖后！妖后……」

「陛下統帥大軍攻打洛都，一打進龍城，就立即衝到香露宮找你，你呢？你在哪裡？是不是決定與流澈瀟一起走？你似乎不甚開心，你不希望他還活著么？你真把他忘了嗎？」西寧懷宇聲聲詰問，聲聲凌遲，仿似一把匕首，直直的挺進我的身子。

我極力的否認，然而，我無法抹殺那一夜……如果，如果流澈凈早來一步，什麼事都沒了……為何會是這樣？為何天意弄人？

帝王犀利的目光迫視著跪在眼前的老臣：「若林大人擔心自己年邁、心有餘而力不足，朕自當體恤，也不會強人所難。」

我轉首望著帝王，目光清冽：「陛下，林大人相信坊間傳言，有負陛下厚望；質疑陛下聖德，實乃大不敬之罪。妾身奏請陛下，林大人年邁昏庸，于朝堂政事力不從心，應免去林大人吏部尚書之職，令其歸隱還鄉，享受天倫之樂。」

這個剎那，滿朝文武皆是驚愕的盯著我，不敢置信我方才之言。錚的一聲，酒杯掉落在地的脆響清晰可聞。冷風拂動宴桌紅綢，一hｔｔｐs://ｗｗｗ.ｈｅtubｏｏk.cｏm•ｃｏｍ眼望去，只見一片紅色飄動，如碧波蕩漾，如海潮翻湧。何處傳來玲玲叮叮的輕響，驚動此刻死寂。

恰時，帝王抬臂揮退樂舞，歡聲笑語驟然停歇，整個筵席一片冷寂，所有的目光齊聚御座。

樂聲悠揚，如雲舞袖凌空飛旋，裙裾低低迴繞，暗香流散。

「誰要你陪我回去？你為何這麼關心我？你是我何人？」西寧懷宇甩開她，仰頭倒酒，酒水順著他的下巴滲進他的衣襟，「我不需要人關心……不需要……你做什麼？走……」

帝王擱在御座金漆雕龍扶手上的大手一下一下的按著，狀似悠閑，語聲平潤而冷：「流澈大人無需多言，下去吧。」

四下里鴉雀無聲。

自陛下登基，坊間便開始流傳著陛下與端皇后淫|亂宮闈的傳言，沸沸揚揚，甚囂塵上。有說早於陛下登基前就與端皇後有私情，有說端皇后狐媚轉世、妖顏惑主，有說端皇后紅顏禍水，敬朝必不久矣。

流澈凈熟稔的解開我的寢衣，嗓音低啞：「你說有一日算一日，從今往後，披香殿便是朕的安寢之處，皇后介意嗎？」

登基當日，流澈凈沒有前來披香殿，諸多不便，相信他比誰都清楚。連日來禮儀繁盛，繁文縟節擾得流澈凈叫苦不迭，一晃元宵佳節即到眼前。年輕帝王命我著手準備元宵宮宴，我亦是無暇理會內心隱秘的心思。

流澈凈徐徐轉身，平靜的看著我，俊眸中斂盡鋒芒與玩味，寂然無波的望著我，彷彿我是他的風景。

吏部尚書林大人顫巍巍的起身，于御座前俯身下跪，雙鬢霜白：「老臣啟稟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御極，澤被天下，造福蒼生。為我朝千秋萬代的基業，老臣奏請陛下及早立后，充裕六宮。」

我笑著說：是的，我沒有忘，因為那段情並非假的，只是不夠深入骨血，然而那個「西寧懷宇」只能停留於過去的那段情，偶爾懷念的，也只是記憶中的那一個，而不是眼前活生生的西寧懷宇。

話音一落，上官蓉兒舉杯而盡，朝帝王淡淡一笑，看也不看凌璇，徑直朝我這裏走來。凌璇黛眉微結，看著她離去，輕咬下唇，唇邊浮起一絲慍怒。

我的猖狂，我的僭越，是故意為之，給予他一個拔除眼中釘的絕佳時機——三大老臣自恃德高望重，對新朝國政多有阻擾，前朝官員亦多數附和，流澈凈推行新令阻礙甚大。我如此一個膽大包天的僭越，反倒柳暗花明，他藉機行事，給予前朝官員一個當頭棒喝，往後朝堂形勢必定風向大轉。

「你為何不相信陸姐姐呢？她那麼好……一直包容你，可是你卻疑她，你讓她情何以堪？」或許我沒有資格訓斥他，可是我不得不如此。

一時之間，筵席上眾臣皆是驚呆的神色，內眷們更是驚愕得合不攏雙唇，或許，於她們來說，夫便是天，只有仰望，只有三從四德，何來這般猖狂、狷介？

流澈凈移過我的身子，將我壓在身下，手指輕撫我的臉，嗓音越發溫柔：「你哭了？」他的挺鼻輕觸我的鼻，些微的涼意，雙唇落在我的唇瓣上，吐出堅決的熱氣，「你放心，我一定要你當我的皇后！」

西寧懷宇倏然靜靜的站著，靜靜的望著眼前的女子：「你是誰？你為何關心我？哦，你是秦將軍的妹妹秦輕姑娘……我告訴你，我沒醉，沒醉……」

西寧懷宇僵硬的擁抱著我，彷彿停止了氣息，慢慢的，手臂鬆開，他緩緩後退……

我一動不動，刻意于盈滿口鼻的酒氣中尋找著他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沉香：「西寧哥哥，我知道你不會，你不是這種人。」

手足溫暖，昏昏然直要墮入那沉沉的睡夢。

我這番話，足以當得妖顏惑主、紅顏禍水，後宮不得干政，況且我根本不是新朝帝王的後宮。然而，我偏偏就要說出這番話——林大人自詡三大老臣之一、德高望重，對於帝王的諸多國政、旨意大有微詞，尤其是鼓勵工商之政令，直斥龍顏，絲毫不留情面。

秦輕燦笑，唇齒生光，將我上下打量，毫不避諱，可見其心胸坦蕩：「娘娘體態輕盈、身子嬌弱，若要練得拳腳功夫，必須先行強身數日。」

凌璇粉頸微側，笑道：「上官姑娘，早聞你出身將門，才貌久負盛名，本公主甚是欽慕。想必上官姑娘對陛下英名欽慕久矣，來，我這個當陛下表妹的，敬上官姑娘一杯。」

我急急道：「可是……」

兩個侍衛上前架起流澈敏離開宮宴。流澈敏面如死灰，向我瞟來一眼，怒火燃燒的雙眼赤紅無比。

還有一絲隱秘的希望，希望他就此放手！不知何時，傳言紛擾，勢不可擋，他措手不及，我亦是深深無奈。雖是猜測過，但已是於事無補。因此，他一如猛虎假寐，我淡淡如菊，毫不理會。

告退離席，在眾人或驚異或淡然的目光中離開宮宴。阿綢追上來，為我披上香黃色錦緞斗篷，急促道：「娘娘走慢點……」

西寧懷宇一言不發，靜靜的看著我，淚水滑下俊逸的和圖書臉龐，滑入他乾澀的雙唇……他握住我雙手，可是我決然抽出，咬著牙、毅然轉身，跑回披香殿。

西寧懷宇倏然望我，目光尖利：「她的心？你的心呢？給了誰？流澈瀟還是流澈凈？嘯天待你那麼好，你卻三心兩意；去歲我與陛下差點兒命喪揚州，你卻與流澈瀟在洛都詩詞唱和、幾度風月；如今陛下袒護你，你真要仗著他的痴心讓他難做嗎？」

「可見你還是相信那些傳言，」我冷冷打斷他，雙頰笑影深深，「你侍奉兩朝，均為朝中重臣，如今官至吏部尚書，理應目光雪亮、心中明澈，無需求證也應明白傳言乃有人蓄意散布。如此無稽之事，林大人竟然在宮宴上提出，在群臣面前奏請，你讓陛下顏面何存？威信何在？林大人，你讓陛下龍顏蒙塵、聖德有損，本宮看你年老昏聵，實在有負陛下聖恩。」

帝王厚實的大手緊扣扶手，眉目間不動聲色，眼梢處浮現一絲冷笑：「眾卿家都知道，流澈大人乃朕之祖父，年逾古稀，身骨硬朗，卻是小病小痛纏身。多年來朕未能侍奉老人家左右，有違孝道，明兒起，祖父就搬進奉天殿頤養天年，孫兒也能時常陪您老人家下下棋。」

秦輕朗笑道：「公主說的是，她是上官將軍之妹上官蓉兒，年紀與我相仿。一年前上官將軍母親過世，將妹妹接到軍中，那時我也在軍中，便與她成為姐妹。蓉兒妹妹與母親隱居在寧州海濱，乃寧州第一美人，嫻雅秀婉，工書善畫，人物、山水、花木，無一不精，尤其是墨竹，人稱寧州一絕。還有呢，蓉兒出身將門，脾性不像尋常的閨門小姐，隱有落朗之氣。」

淚水滑下來，我哽咽道：「假如我知道，我一定會告訴你。」

他雙掌捂住臉龐，語聲悲切，我於心不忍：「你是該死，可是陸姐姐並不想你如此頹喪……」

一語驚醒。我緊緻了氣息，尋思著他此話的弦外之音。他擔心我會離開他嗎？他要我當他的皇后，滿朝文武定然強烈反對。好不容易在一起了，相守卻是那麼艱難，他給不起我任何名分，連一個嬪妃的名分都足以危損他的帝業。然而，嬪妃的名分於我毫無意義，倒不如此生無名無分；即便是皇后，也僅僅是後宮三千粉黛的其中一個，於我更是極大的考驗。

流澈敏語重心長的懇求道：「陛下開恩，陛下……」

西寧懷宇輕巧的拋出酒壺，咚的一聲，沉悶的落入草叢間；他轉身離開，腔調散漫：「微臣告退……」

我牽唇一笑，掃她一眼，冷冷不語。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良宵當有喜事，朕要宣布一件喜事，一月後，葉將軍迎娶欣平公主。」

「你呀……如此著急嗎？敢情你不想在宮中陪我了？」我正欲繼續說，一抹影子投在宴桌上，渺渺若若。一抬眸，卻見一位明朗女子立在眼前，約略十六七年紀，粉橙色裙裝，面容姣好，眉目之間依稀蘊著英朗之氣。

思及流澈凈方才眼底的笑影，心底微酸，我不由得語聲淡淡：「無需多禮，今兒一見，上官姑娘真乃天人之姿，席上眾多內眷，也比不上上官姑娘一笑一顰呢。」

林大人轉首憤恨的瞪著我，蒼蒼容顏揪結，怒哼一聲：「一介女流如此猖狂！陛下，理應將她廢黜行宮……」

「陛下英明！老臣還有一事啟奏。」林大人叩首，見帝王應允，不卑不亢道，「前朝晉揚帝端皇后暫居披香殿，與禮不合，應移居東郊行宮。」

「放開我！」西寧懷宇不耐地喊道，抽出手臂，「別理我，別再跟著我……」他搖晃著身子邁步，微抬臉孔，一瞬間，驟然呆住，半闔半張的俊眸迷離的看著我……

申初時分，中和韶樂奏響，帝王御座升宴。皇家內眷入座，公卿內眷落座，筵席開始。熱膳端上，美酒斟滿，果品飄香，甜品誘人，琳琅滿目。

西寧望驚得無法回神。流澈敏白須劇顫，霍然離席于御座前下跪，震怒道：「陛下開恩，林大人年事已高，一時無狀。端皇后乃女流之輩，于朝政之事妄加非議，應貶黜行宮。」

帝王一身明黃龍袍，臉儀如削，淡淡環視：「今夜乃元宵佳節，朕蒙皇天庇佑，得眾卿家輔佐，與眾卿家共慶佳節，乃朕之幸也。今後，朕與各位卿家同心協力，為天下蒼生恪盡職守。」

他握住我的手，與我十指交纏：「假若有一日，我傷害了你，你會不會離開我？」

表哥沒有回答，我亦知道他一生都無法忘懷陸姐姐。而陸姐姐早已與我一樣，放下青澀的少女情懷。有時我在想，是不是女子的柔弱只是給男子看的，內心的堅強、果斷與勇敢才是她們的真實面目？

呵，他自然會對付他們，可是，由新朝帝王下手，終究落人話柄；既然傳言已開，又何懼再來一次糟蹋？

「你與我一樣，三心二意……情兒，我們一起走吧，離開這裏，去一個寧靜的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田野風光，有大片的梨花……跟我離開洛都，好不好？」

我蹙眉看她一眼，眼風hetｕboｏｋ•cｏｍ.cｏm冷淡。凌萱微吐舌尖，輕輕垂首，復又轉首看向葉思涵，一汪碧水含情脈脈。

上官蓉兒仰臉飲下，猶顯豪爽。側臉尖俏，秀鼻直挺，一雙星眸含春波、橫秋水，僅是如此，已然卓越出塵。

帝王淡淡含笑：「長公主慢飲。」

西寧懷宇頹然放開我，恍惚道：「明兒我就去找她，江南塞北，南疆北國，我一定會找到她的……或者，她回揚州了……一定是的，我去揚州找她。」

我猝然轉身，抬手整整他的衣襟，淚珠滴落在香黃色錦緞斗篷上：「西寧哥哥，這是我最後一次這樣叫你，你不能再三心二意了。振作起來，去找陸姐姐，或者，忘記陸姐姐，當一個不負聖恩的西寧將軍。或許，你身邊的某個姑娘，值得你去關心，因為，她很關心你。」

筵席樂舞之聲漸漸遠了，不覺間行至蔚茗湖，便走進亭子，獃獃的坐著，什麼也不想，腦子裡空無一物……

金玉流光的冕冠，十二團龍十二章紋袞服，明黃織金妝花緞冕服，廣袖上升龍騰躍丹霄九天，尖利龍爪如撲，直要躍出一般，氣勢逼人，揮就一世英明神武。

金盤銀盞，金樽玉杯，白瓷鬥彩，滿目繁花似錦，觸鼻沉香幽繞，入耳鼓樂絲竹；放眼望去，公卿名臣冠服錦繡，美眷名嬡環佩旖旎，好一副盛世繁華畫卷！

我婉聲笑道：「早聞秦姑娘英姿颯爽，本宮心嚮往之，日後可否邀你入宮教本宮幾下拳腳功夫？」

兩個年輕女子攜手退下。凌萱笑道：「姐姐，上官姑娘生得好美。不過呢，還是沒有姐姐美……」

四下里一片靜寂，冷風漸起，滑過臉頰頓生冰涼。林大人挺直蒼老的身軀：「陛下，並非老臣倚老賣老，繁衍皇家子嗣關乎我朝基業，理應儘快裁度。」

禮樂長鳴，響徹丹霄九天。龍城一片喜洋洋的景象，明黃帷幔光鮮懸系，各式盆景花團錦簇，紅羅緞影錦繡華章，無處不是萬象更新。立政殿上，赤金雲龍華幔高高挽起，六根瀝粉金漆的蟠龍柱圍繞著御座，肅穆威嚴。神色淡淡的年輕帝王傲視群臣，在內監宣讀開國詔書的高聲中，他堅毅的唇角揚起一縷幾不可聞的笑意。

流澈凈吻住我，吸掉我全部的氣息，直至我滿目迷亂、渾身發軟：「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可是我警告你，以後不許再糟蹋自己，那幫老傢伙，我自會對付他們。」

他驀然開口：「你去哪裡了？」

秦輕架住他一臂：「好好，你沒醉，我陪你回去，好不好？」

凌璇徐徐落座，嬌笑而語：「娘娘不去敬陛下一杯嗎？侯門淑女珠釵叮噹、幽香如縷，我們的陛下可要眼花繚亂了，娘娘一點兒也不著急嗎？」

因此，他惶恐，他憂心。這便是此時的流澈凈。他這麼說，是否已經準備妥協？

入夜，鳳凰台上琉璃宮燈大放異彩，各色燈光迷離微轉，陽澄湖畔一溜兒排開花木盆景，青枝碧葉纏繞花紙綵綢，水面倒映紅黃橙綠燈影，幽幽蕩漾，灧灧流光，恍若九天之上的瑤台仙苑。

阿綢恍然大悟，輕咬著唇，尋思道：「如此一來，陛下與娘娘更加艱難了。」

他一言不發的望著我，眉心微蹙。我抬手輕輕撫平，伸臂環住他，偎進他的肩窩，只想這樣永遠的擁著：「等了很久么？對不起……」

我溫柔道：「看來秦姑娘對上官姑娘甚是了解，也很是敬服呢。」

帝王絲毫不看我，神色冷肅，一雙精眸掃向眾臣，目光深邃：「林大人德高望重、耿直忠誠，不愧為我朝臣工典範。不過，林大人質疑朕之私德，朕實在傷心……朕理當體恤老臣老邁，一時無察，這樣吧，朕罰你免朝兩月，在府中思過。」

我呵呵低笑：「怎敢勞煩陛下？還是我來伺候陛下吧！」

宮宴上我冒然僭越禮制，流澈凈有所袒護，便坐實了傳言。此時，我亦不知他為何袒護於我，或許，他可以更合理的化解那場驚動。扣上「妖后亂國」的帽子，留我下來，更是絕無可能。

心中一陣咯噔，我朝他走去，不動聲色道：「一直在蔚茗湖，筵席何時結束的？」

我淡淡笑著，不自覺的斜著望向御座。上官蓉兒纖長蔥指端然舉杯，雪腮迎光：「蓉兒斗膽，望與陛下共飲一杯。」

我站起身，卻虛軟得無法支撐：「不，我沒有……別再說了，別再說了……」

「站住！」我重重喝道，他生硬的頓住身子，背對著我打著酒嗝，輕浮一笑：「皇後娘娘有何指教？」

御座金龍大宴桌前絡繹不絕，恭賀祝酒之臣一波又一波。御座左側為金鳳宴桌，座上空缺，乃為皇后所設；依次乃凌氏三大舊臣，皆面東。凌氏余孤三人設宴桌于御座右側面西，端皇後為首，依次乃五大將軍。

上官蓉兒纖腰款款，蘭紫色羽緞斗篷磊落如風：「原來秦姐姐也在這裏。」她盈盈行禮，「蓉兒拜見皇後娘娘。」

踱著沉重的步子，滿身疲累，只想合身躺下，沉沉睡去，再也不願醒來。

我看到了一些年輕女子的目光，凌璇，驚異而冰冷；凌萱，驚駭而懵懂；秦hｅtｕbｏｏk•com•ｃｏｍ輕，溫煦而敬佩；上官蓉兒，淡然而略略欽慕。

我淡笑飲下。

表哥願意迎娶欣平公主，一來，該是成家立室的時候了，二來，假如他的姻緣能讓天下人看到新朝的胸襟氣度，他願意迎娶一個並不討厭的前朝公主。

我轉眸看著她，微微一笑：「正因為如此，我更不能讓陛下有所牽絆。」

我收緊雙臂，闔上雙眼，慵然一笑：「嗯，很累，想要這樣抱著你睡過去，可惜站著還是沒有躺著舒服。」

群臣俱震，垂首不語。年輕帝王，實在深不可測！所謂聖意難測即是如此！

我徐徐一笑，往前走去，卻聽到前方隱隱有聲：「別喝了，西寧將軍，你醉了……」

阿綢溫然道：「娘娘，已經半個時辰了，此處冰寒，會凍著的，還是回宮吧。」

凌萱看得雙眼發直：「姐姐，這女子是誰？生得娟美如畫，卻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韻，跟璇姐姐一點兒也不一樣。」

西寧懷宇拿著酒壺，一把推開秦輕，拖長了腔調：「走，我沒醉……不要理我……走……」話落，他步履輕浮的往前跌去，幸而秦輕及時上前拉住他，她勸道：「不要喝了，我先送你回府吧！」

上官蓉兒微微一笑，笑如春風，絲絲微寒：「蓉兒也對長公主欽慕久矣，只怕長公主欽慕的不是蓉兒，應是有擔當、有魄力、有天地雄心的一世偉人。」

眼見她前來敬酒、並無半分欽羡之色、也無謙卑之態、更無奉承於我，唯有朗朗英氣浮動于秀眉雙頰之間。我心生好感，與她多喝了兩杯。

我與表哥深談過，我問他：是否一生無法忘懷陸姐姐？表哥沒有直接回答我，反問我：你真的已經忘懷西寧懷宇了么？

秦輕臉紅的笑了，雙頰暈紅：「娘娘見笑了，其實，秦輕一直敬仰娘娘呢，只是無緣識得娘娘……」

西寧懷宇不看我，酒意微醺的英眸越過我的肩膀，凝視著某一處。

流澈敏橫來怒氣騰騰的一眼，目光嚴熾，語聲悲壯：「陛下，前朝皇后不可留，妖后亂國啊，老車奏請陛下，將妖后斬首示眾。」

林大人轉首看我一眼，恨恨道：「老臣相信陛下聖德！但是坊間傳言不可任其……」

不，不是這樣的，我以為他死了，可是我從未背叛過他……可是，那一夜，還有，我曾經決定跟流澈瀟雙宿雙飛，我背叛他了么？……

上官蓉兒星眸垂斂，雪腮妍妍紅光，惹人慾醉：「娘娘過譽。蓉兒素仰娘娘龍鳳華章，特來敬上薄酒一杯。」

我頷首微笑，目送秦輕轉身離去，她粉橙的背影漸趨沒入乳白月華，花木暗影中，身姿輕盈而英朗，一如秋菊傲視寒霜。

我寧和道：「我已是妖后，我們註定不可能……有一日算一日吧，不要想那麼多。」淚水模糊了眼底，我轉身躺下來，匆匆道，「夜深了，我先歇了。」

西寧將軍？我一怔，舉步往前，凝眸望去，卻見石徑上一男一女狀似親密的拉扯著，深藍官袍東倒西歪的踉蹌著，粉橙裙裝低低的迴旋。

秦輕搶過他手中的酒壺，嗓音硬朗：「你要喝，我陪你喝！」一仰脖子，呼呼的灌下酒壺中剩下的酒水，自有一股令人眩目的豪爽之氣。

我驀然震住，驚覺西寧懷宇從身後擁著我，雙臂緊緊環著我的身子，渾身酒氣噴我一襟，灼熱的氣息鑽過斗篷的衣領，拂在頸間，瞬間將我炙燙。

多年兵連禍結，政苛稅重，田園荒蕪，下詔勸課農桑，積極招撫務農者，妥善安置背井離鄉的流民。按丁授田，免三年租稅。另，振興文教，開設學府學堂；鼓勵工商，州郡之間加強貨品流通。

原來是秦重之妹。素聞秦輕略有武藝，不喜女紅刺繡，不聞琴棋書畫，略通書史而已，明朗有餘，婉約不足，卻是時常面帶笑靨，令人不自覺的受其感染。

阿綢驚道：「是西寧將軍和秦姑娘，西寧將軍好像醉了。」

我舉步向前，西寧懷宇一瞬不瞬的望著我，臉上平靜無波，雙眸冷凝，毫無醉酒之態，只是和煦的望著我，溫潤如初，一如三年前梨花樹下澹澹白衫、眉目如玉的青年才俊。

林大人摘下頂上冠飾，蒼容堅決：「陛下，若陛下不準老臣奏請，就請陛下准許老臣告老還鄉。」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還沒做好準備接受作為帝王的流澈凈。

「不，我會，我會的……只要你願意，這一次，我不會再放手！」西寧懷宇的聲音無比堅決。

流澈凈拉著我徑直往床榻走去……燭火吹熄，水乳般的月華透過窗紙流瀉進來，內殿清冽而白，依稀看得見眼前的堅毅面容。淺藍色垂幔半掩，床榻上雙影互疊，他靠在背枕上，摟住我。此時靜默如斯，夜涼如水，只因有他，便是良宵，僅僅一刻也足矣。

我淡淡笑了，凝眸看向年輕的帝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林大人，眉宇間不辨喜怒：「與禮不合？如何與禮不合？」

西寧懷宇驀然握住我雙臂：「我去找她好不好？好不好？告訴我，她在哪裡？你一定知道的……告訴我……」

我燦然一笑，勾住他的脖頸，吻上他的雙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