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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擺擺手：「我會早點兒去的。」

秦輕取來紫紅色宮裝為我穿上，聲音漸次低了下去：「娘娘，怎會這樣……」

不想再穿上內監的衣物，只好取過乾爽的軟綢緞子圍住身子，輕步行至榻前，蹲下來望著他寧靜的睡容。是的，他也是一個普通的男子，斂盡霸氣與凌厲，他沉睡的容顏一如睡蓮收攏花瓣，斂盡絕世風華，又如寶劍入鞘，隱藏冷酷殺氣。

「吵什麼？出去！小公公留下！」流澈凈沉怒叱喝，並不回身，須臾，慵懶喝道，「還不過來給朕寬衣？」

流澈凈朗聲低笑：「嗯，是個好主意！」

撩水潑在他身上，細細撫遍他全身，順滑、結實的觸感惹動心懷，只覺掌心下的身子綳得緊緊的，似乎極力壓制著。

看得痴了，劍眉，挺鼻，薄唇，剛毅的容顏引得我心潮湧動，微粉的唇色撩起心尖上的火……

是呵，世間有哪個男子撞見心愛的女子與別的男子的私情不會震怒？況且，那種親眼所見的震驚與盛怒該是何等心痛與絕望？是否如萬箭穿心一般令他痛徹心扉？

大紅並蒂蓮織金妝花喜服挑起頎長、窈窕身段，廣袖上紋綉並蒂蓮花瓣、柔美流暢；長長的裙裾逶迤曳地，形如孔雀開屏，腰間纓絡下垂，步行之間搖曳生輝，平添幾許皇家貴眷之氣。

兩個宮娥攙扶著凌萱，緩緩步出秋薏殿，及至殿門處，她徐徐回身，環視大殿，留戀不舍的目光淡淡掃了一圈，方才步下玉階。兩個內監扶她登上肩輿，垂下紅紗帷幄，一個合力，整齊的抬起，掉轉方向行去。

此話說來，柔婉而平靜，自信而明媚。

自那日起，便沒有回龍城，只有阿綢在府里陪我。即便足不出戶，朝堂上關於我的消息亦傳入我的耳中：西寧望秘密上奏，為兒子的荒唐舉動求娶端皇后，望陛下准許端皇後下嫁於西寧懷宇。然而，流澈凈以茲事體大，不予准奏。

流澈凈陡然握住我雙臂，轉過我身子，目光冷冽如巍峨高山的冰雪、終年不化：「你哭什麼？你告訴我，究竟是怎麼回事？告訴我……」

流澈凈的臉色倦怠幾許，黑眸清淡如水，浮著一種徹骨的深涼：「阿漫，我也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男人。」

是西寧懷詩的聲音。靜默無聲，四下里冰冷，仿似有一陣肅殺之氣呼呼嘯過。無端的，我悚然一驚，猛然睜開眼睛，卻見自己躺在往昔的閨房，頂上是我素日喜歡的淡紋蘭帳，卻已然換過嶄新的。西寧懷詩坐在床沿，擔憂的看著我，眉目微結，轉首看向別處，慌張無措的樣子。

怎會這樣？我喝醉了，定是西寧懷詩扶我回房歇息的，可是西寧懷宇怎會在這裏？而且我只喝了一杯，怎會醉？然而，我不能急，冷靜，冷靜，再冷靜……否則，將會愈加不可收拾。

流澈凈移至我斜后側，緊挨著我：「阿漫，告訴我，究竟有沒有？」

「娘娘，娘娘……陛下，娘娘尚未醒來，怎麼辦？」

天色晴好，晚霞紅艷、鋪就西天如鮮紅錦緞，灑下漫天金輝。晚風揚起，枝上繁密杏花淺紅輕透，花瓣揚灑，恍如舞姬瑤裙袂上的花紋翩躚飛舞。

竭力壓下心中糾結的念想與膽怯，不敢回身，只聞他沉穩的腳步聲，只聞阿綢躬身退出小園子的輕聲。

阿綢應道：「娘娘，任性與否，但求問心無愧，不過，陛下終究是男人，見到……陛下——」她驚呼一聲，慌忙跪了下去，悄悄拉了一下我的披風下擺，「陛下聖安！」

我的去留，他毫不在意嗎？任我待在府里一月，也不來看我、接我回宮，他竟能狠心至此！還說什麼不放我離開、只許站在他身旁，全是鬼話！全是謊言！

我笑睨著她：「你是不是想回到鄉下去呀？」

呵，西寧府大門，我也曾徘徊過，彷彿近在眼前，又似乎很遙遠的事了。心下愴然，我轉眸看她，但見她細腰楚楚，杏黃廣袖削腰裙裝，衣襟上紋出繁複淺紅杏花，清新襲人，整個人兒嫻雅而靈氣逼人，真真兒的侯門千金。我牽唇一笑：「秦姑娘磊落、疏朗，不同於一般閨閣女子。」

回到披香殿，梳妝更衣后，便前往葉將軍府，也就是以往的端木府。匾額上「將軍府」三個金漆亮字耀眼晃目，府內通道皆以大紅錦氈鋪就，檐上紅綢飄動，廊柱華幔緩垂，喜氣莊重。庭院內喜樂煊天，人流如織，熱鬧不凡，賓客錦衣華服、抱拳回禮、笑容可掬。

不覺間，我俯身吻住他的柔軟雙唇，雙臂伸入他的身下，刻意將他驚醒。

咯吱一聲，凌璇伸手掰斷梅枝，狠狠的摜在地上，一提裙擺，轉身快步而去。

轉過他的身子，取來小塊軟綢為他擦背，他亦隨性任我擺弄……右邊池璧雕以並蒂蓮連枝圖案、花瓣皎潔，左邊池壁雕有雲龍傲天圖案、氣勢磅礴。

躺在里側之人，眉宇俊逸，氣息均勻，臉容寧靜無塵，衾被邊緣依稀可見僅穿乳白內衣……正是西寧懷宇。

流澈凈直起身子，須臾起身將我抱至榻上，俯身而下，抹掉我臉上的淚水，手背輕輕摩娑著我的臉頰，眼眸幽暗：「哭什麼和_圖_書？傷心嗎？」

金光輕漾，頓時輝彩。旁邊宮娥贊道：「呀，真美！」

目光緩緩上移，他傲俊無邊的臉孔狠狠擰起，清冷如冰水，並不像雪原那般寒酷，而是心灰意冷的那種失望、乃至絕望。他死死的瞪著我，目光一如光寒十六州的精鋼軟劍，直刺我的心口。

「嗯，回來后我聽說了哥哥和嫂子的事情……咳，哥哥怎能如此？對了，娘娘知道秦將軍的妹妹秦輕吧！」

「此計甚妙！」流澈凈贊道，語聲冰冷如雪，彷彿從唇齒之間擠出。

「近來坊間傳言愈加可怕，甚為難聽，言說陛下遲遲不冊立皇后，是因為端皇后；還說端皇后乃一代妖后，妖后亂國，妖顏惑主……」凌璇悠閑道，語氣倒像是幸災樂禍。

「我說過，我要你陪我消受所有的一切。」流澈凈惡狠狠道，甩手放開我，靠在池沿冷嗤一聲，「莫非你忘了？此生此世，你哪裡也不能去，只能站在我身旁。接你入宮，只是要你面對一切風霜雨雪。」

默默承受，狠狠咬唇，我側臉看去，紅燭高燒，燭淚點點斷人心腸，映在粉璧上的道道光影漸趨暗淡，水波沉寂、瀲灧藍光失了原有的溫軟，漸趨冷卻……

主事內監瞪我一眼：「不行，這可是掉腦袋的事，你不怕死，我還怕呢！走吧！」

我緊緊攥著裙子，二月清寒中，掌心微微滲汗。那淡白花瓣貼在蒼勁的梗上、宛如小小雪團堆積，那粉紅嬌嫩依附於細枝、搖搖欲落，淺白粉紅，傲霜、欺雪的花瓣皆已衰敗，再過幾日便隨風飄落枝頭，一如長公主的傲氣，于新朝帝王面前，委落成泥。

「陛下息怒！」凌璇惶恐的低垂螓首，聲細如蚊、音色委屈得令人心憐，「並非璇兒胡言亂語，璇兒所說皆是從宮女口中聽來的，如今洛都確實傳言沸騰，陛下不可等閑視之呀！」

我知道，流澈敏一定借題發揮，多次進言將我斬殺，或者廢黜，或者移居行宮。然而，流澈凈遲遲不予表態，隻身頂住多方的巨大壓力，幫我扛住所有的一切，縱容我安逸的躲在葉將軍府，更是縱容我從未主動向他解釋與認錯。

我一愣，這嬌羞的女兒情態當真惹人心懷，卻像是一根刺兒細細的扎進指尖，十指連心，指尖的銳痛瞬間刺進心底……我強撐著行至石桌坐下來，端起酒杯，仰首飲盡，入喉清冽，滾下肺腑卻是灼燙，深埋心底的驚痛噴薄而出，翻江倒海……

凌萱摟住我，語音哽咽：「姐姐，往後不能經常見到你了……」

阿綢勸道：「娘娘，此時補救為時不晚，明兒一早奴婢陪娘娘回宮，好不？前兒阿緞說，流澈大人不再追究此事，想必陛下已和流澈大人談妥。」

西寧懷詩更深的垂首：「陛下……與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杏花開了，表哥大婚之日，已是一月之前的事了。

流澈凈捏緊我的下頜：「你與我在一起，就是這副勾人的樣子，你能勾引我為你沉淪，別的男子更不在話下。」

秦輕闖進來，不可置信的看著這一切，轉臉看流澈凈一眼：「陛下……娘娘……」

流澈凈一言不發的步上玉階，扯過軟綢擦拭身上的水珠。我不再看他，兀自沒入溫軟、舒心的水波，享受片刻寧靜，心下卻暗暗思量，他究竟意欲何為？

他說：假若累了，告訴我一聲，我不會強求你。此話的弦外之音便是：假如你想離開，我會放你走。

那高高在上的，正是絳紫龍袍便服的流澈凈，含笑祝福眼前一對新人。偶爾，他遞過來溫和的目光，幾許凝重，凝重的眸心深處，糾纏著縷縷的纏綿。

靜默。如死的沉寂。

良久，轉眸一看，他已然躺在平展的榻上，只著沐浴長袍，氣息均緩，彷彿沉沉睡去。那躺榻首部微抬，恰是他的身量那般長短，榻上鋪著柔軟的兔毛毯子，明黃錦綢覆面、淡淡織出吉祥龍紋。

「你做過什麼，你心裏清楚，朕也清楚；假若你再如此為所欲為，別怪朕不留絲毫情面！」流澈凈冷硬道，狠狠摔下她的手，徑直踏步而去。

我平靜望他，淚水愈加洶湧。正如我此時的傷心，黃昏之時他亦被我傷害。明明是念想，明明是思念，為何變成傷害？除卻帝王身份，他不過是一個男子，愛極深，責之切；而我呢？不也是如此嗎？

我嘴硬道：「可是，他不該放任我一月不睬我，不來看我……」

我望向天際的流雲，紅艷稍褪，暮色漸濃，晚風愈加沁涼。我斂盡淚水：「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回宮。」

我靜靜聆聽著……

他陡然伸手、硬扯過我，攬住我的腰，吻著我光裸的細肩，一點點的吻下去……我躬起身子，遍體酥麻，胸口處皆是他濕熱的氣息與懲罰一般的唇齒，夾帶著沉沉的怒氣。

流澈凈冷哼一聲：「是何傳言，無需你來告訴朕。」

西寧懷詩勸道：「別再喝了，你會醉的。」

是的，為何我沒想到這一層？看來真是氣糊塗了，他為我承受那麼多、擔當那麼多，我卻不體諒他，待他如此，他定是傷心、絕望了吧。

匆忙轉身www.hetubook.com.com離開，他伸手欲挽住我，卻只握住玉色錦綸披風的一角。我用力一拽，果毅的走出小園子，頭也不回，留下一園的繁盛花事與透涼凄傷。

我一愣，恍然回神，原來他要我一起沐浴。卻見他衣物盡褪，裸身步下玉階，沒入清澈泛光的溫水，古銅膚色與昏紅光影相互輝映；雖是極為熟悉他健壯的身子，然而光亮之下再無任何遮蔽，令我耳根緋紅。

西寧懷詩吩咐侍女端來一些精緻糕點與一壺清酒，支頤目不轉睛的盯著我，一雙靈氣逼人的眸子笑如柳葉彎彎：「娘娘，一年多未見，愈發嬌艷動人了。看看，紫紅色灑線織金鸞紋宮裝，廣袖素暗花紋，寬大裙擺逶迤身後，真真兒的皇后！我看吶，今兒的新娘子也比不上娘娘風華。」

走回披香殿，及至燦春殿附近的臘梅小徑，卻聽見凌璇嬌柔的聲音穿透幾株臘梅傳過來：「璇兒能否說幾句話？一會兒便好，望陛下聖聽！」

我拚命咽下奪眶而出的熱淚：「我沒事……我該回去了。」

我側首望過去，卻見流澈凈站在門扇處，絳紫龍袍靜靜肅立、堅硬如石，袍擺處龍爪尖利，似要撲將而出，朝我當胸抓來。

凌萱回首，急急道：「姐姐，早點兒來，我會等著你。」

流澈凈站立於浴池邊上寬衣解帶，動作輕緩，面朝內里，並不要內監上前伺候。

他仍是疑我、不相信我，仿似有一把利箭絞入五臟深處，痛徹心扉，溫熱的淚水立時模糊了眼睛，如鯁在喉，一句都說不出來，一句也不想說……

有腳步聲輕細傳來，無需回頭我亦知道是阿綢。她為我披上玉色錦綸披風，溫軟道：「起風了，娘娘，天色不早，還是回屋吧。」

心中無比雪亮，眼底漸趨模糊，沉重的似要闔上、不想再睜開，腦子裡迷霧重重，我望不到前方，白濛濛一片……我暈眩得渾身無力，軟軟的趴在石桌上，失去神志的最後一剎那，只聽見一聲清脆的聲響，大概是酒杯掉地而碎……

流澈凈猝然抓住她的手腕，高高握住。凌璇尖叫一聲，似要抽出手：「疼，放開我……陛下……」

我幽弱道：「我知道他走了，他清瘦了……」

主事內監將我拉到門扇處，眨眼示意我陛下龍顏不悅，壓低聲音道：「你怎麼還不出去？今兒陛下不要人伺候，走吧。」

「娘娘這是何苦呢？」阿綢的語色少有的語重心長，將我摁坐在桌前，盛滿一碗燕窩粥，清爽道，「陛下如何待娘娘的，娘娘比任何人都清楚，今兒來了，想必是要接娘娘回宮，可是娘娘……陛下顏面何存？方才奴婢見陛下與葉將軍談話都是心不在焉的，神思恍惚，娘娘，奴婢多嘴，此次確是娘娘不該。」

「娘娘，娘娘……」似乎有人著急的喚我，我恍然回神，凝眸看著眼前一張容色嫣紅的容顏；她擔憂道，「娘娘怎麼了？想得這麼入神……」

流澈凈抹著我臉上蜿蜒的淚水，輕緩而溫柔，眸光卻是炯炯逼人：「別哭，別哭了……不是我不相信你，而是……懷宇他要帶你走，元宵宮宴的那一夜，我看見了，也聽見了，他想要帶你走……」

我抱緊他，伏在他胸前，低聲道：「沒有，沒有……我沒有行舉不端，沒有對不起你……你要知道真相，是不是？這就是真相，你相信嗎？」

西寧懷詩拿下我手中的酒杯，在我身旁坐下，面色如常的臉上布滿擔憂：「端木姐姐，別喝得太急了。怎麼了？有何不開心的事兒嗎？我知道你心裏苦，跟我說說，可好？」

悄悄的解開軟綢，全身沒入池中，水波密密簇擁，熱氣襲遍全身，渾身立時酥軟。

我極力自持鎮靜，臉色冷淡：「今兒陛下為何前往將軍府？」

流澈凈睜開雙眼，清亮的看著我、毫無所動，眸色淡漠。後背心騰起一股涼意，心底有一種悲酸泅散開來，眉心一熱，滾滾的酸意充斥于眼眶，我閉眼含住所有的酸辛，慢慢抽出手臂，無力的滑下來，跌坐在光滑玉磚上，絲絲的冷意滲入肌膚，瞬間冷徹心扉。

我笑盈盈看著她，打趣道：「如何不一樣？莫非，你把陛下想象成殺人不眨眼的魔王？」

阿綢道輕呼一口氣，無奈道：「若奴婢身為男子，看見當日那種情形，奴婢也會生氣，也會懷疑。娘娘，陛下乃九五之尊，先前傳言陛下與娘娘私情，或許朝堂上下皆已知曉確有此事。那日娘娘與西寧將軍行舉不當，陛下聖顏大損、尊嚴受挫，難免震怒；而陛下也與世間男子一樣，會吃味，會耿耿於懷，更會心痛。」

西寧懷詩站於我旁側：「秦姑娘似乎……仰慕哥哥，兩次上府找哥哥，也是巧了，我正好出門，在大門處看見她在那兒徘徊呢。」

不意間，只聽他冷淡開口：「皇后還不寬衣？」

回到披香殿已是戌時三刻，換上內監服色，獨身匆匆趕往澄心殿——遠心殿毀於大火，雖已重建，流澈凈仍是喜歡澄心殿的典雅莊重與暖閣東側的暢心浴池。

從一個小內監中接過金盤，我捧著玄黑滾金龍袍進入浴池。此處相較和_圖_書唐王府的浴池闊氣輝煌，明黃帷幔一層又一層，深深漫漫；迎面兩根粗壯圓柱雕以蟠龍、金光耀耀；漢白玉通道及玉階鋪就朱紅地毯，落步之間綿密無聲。內監循序退出，僅余伺候暢心池的主事內監。

每日午後，都會在小園子里消磨春日辰光，什麼都不去想，只有香風細細，只有繁盛花事，或許還有點點滴滴的念想吧。

我決然拿下他雙臂，毅然抽身，緩緩退後，笑靨浸染了淚水、冷涼無比：「妾身淫|亂宮闈，乃不祥之人，陛下萬金之軀，不可近身，望陛下保重龍體。」

流澈凈冷硬道：「是，當時我是如此看你！」

他終究是主動來了。心口突突的跳起，我靜立不動，不想轉身，只因我不知以何顏面立於他眼前。可是，我很想看看他，看看他是否清減了，看看他是否因我而殫精竭慮而容顏消損，看看他……只是很純粹的想要看看他……

她笑意盎然的眸中滑過一絲兒落寞，我心底一驚，微感詫然與不解，卻只是輕責道：「別瞎說……懷詩，你何時回到洛都的？」

真相？呵，有何真相？真相就是——或許只是一面之緣而已，只是仰慕而已，只是少女情懷而已，便要我死無葬身之地，要我從他的身邊消失，要我再也構不成她的威脅……我知道是她，即便我極其不願相信是她。

原來，年少情誼都是假的，在心愛的男子面前，皆是塵土。

聲音很模糊、很遙遠，有人在喚我嗎？是誰？西寧懷詩嗎？我喝醉了嗎？可是頭好痛……

我和言道：「阿綢，我是否做錯了？是不是太過任性了？」

流澈凈頹然的垂手，冷肅的看著我，不明所以。

心口猛然揪緊，渾身劇痛，眼前的淺白粉紅連成一片、模糊不清，恍然發覺已是熱淚盈眶、悲傷難抑，只聽見——「陛下英明！」凌璇淡淡含笑。

流澈凈抬起我的臉，眸中輝映著瀲灧水光，深深望進我眼底：「我相信真相，也相信西寧懷宇沒有那個膽量。」

凌璇像是鼓足勇氣，抬眸仰望眼前傲岸的帝王：「陛下，璇兒有一應對方法，可讓坊間傳言漸趨消散。」

原來，他早已知道了，卻壓在心裏，那一夜，他一直問我會不會離開他，一直試探我，而我竟以為他是因為群臣反對而惶恐而憂心，擔心我們相見卻無法相守、相愛卻無法相守。

可是，我沒有錯，我該如何說？我的解釋，他會聽嗎？假若會聽，那日便不會拂袖而去。他當真疑我！

我驀然一震，冥冥中早已註定流澈凈是我的王，註定是御極龍城的開國帝王！

流澈凈睜眼，冷淡的看我一眼，朝我招手；我輕咬著唇走過去，面上輕鬆如常，心底卻是惴惴不安。

流澈凈也不說話，靜靜站立於我身後，只聞輕微的呼吸聲。良久，良久，他終於開口：「那日……」

「娘娘可是糊塗了？」阿綢凝重道，「雖說僅有少數幾人知曉此事，西寧大人與流澈大人給予陛下的壓力還不夠大嗎？陛下讓娘娘迴避于府中，是為娘娘著想呢，流澈大人便奈何娘娘不得。如在宮中，流澈大人貴為陛下祖父，如有所行動，陛下定會阻撓，如此，此事愈加不可收拾。」

流澈凈猝然轉身，拂袖而去，絳紅龍袍的明黃尾處從我的眼底掃蕩而過，重重的碾過，壓得我眼睛驚痛……我看向西寧懷詩，但見她略略眨眼，低垂著頭，眸光暗自流轉：「娘娘，陛下走了……」

是的，想來不覺經年。葒雪樓的那一晚，我遇見了一個今生註定有緣的男子，猶記得，我醉酒了，將他當作西寧懷宇，在他面前跳起漫搖媚舞——流妃說，漫搖媚舞是不能輕意跳的，你只能在你的王面前，跳給他看，讓他迷上你，再也無法將你忘懷。

透過灰褐色枝丫的縫隙，隱隱得見凌璇寶藍色宮裝，廣袖下垂，衣袂處織綉彩斑蝴蝶、展翅欲飛：「陛下可否想到皇后的最佳人選？」

凌璇沒有到場，同父異母的妹妹嫁人，她該是如何？開心，抑或不開心？皇家子孫，是否對待一切人或事，皆是如此冷漠？卻見到了一個許久未見的可人兒，西寧懷宇的妹妹西寧懷詩。

霧鬟高髻峨嵯，金玉鳳冠珠光搖曳，在我眼前的，是一位亭亭玉立、華貴金煌、即為人|妻的皇家公主。我握住她的手，婉聲輕笑：「公主很美，我都要嫉妒了。」她的手有些涼，我取來大紅喜服，親自為她披上，「穿上喜服，就功德圓滿了。」

葉思涵自小於端木府長大，與我親厚，年輕帝王有意培植端皇後背后勢力，令我不至於勢單力薄、任人欺負。

一滴淚，緩緩滑下眼角。

只見那廣袖黑袍冷肅的垂立，我的心口怦怦直跳，漸漸的，兩手發抖，兩腿顫得再也無力支撐……可是，我必須站著，不能倒下……

心火燎原，我推開他，站在他的腳背上，環上他的脖頸，迷亂的吻他……他的眼底皆是我，只有我，雖是疑我，他仍然愛我如初。

而我的身上，亦是僅剩內服。

若說女子的美麗容顏能夠撩動男子的情火，男子的堅毅容顏亦能撩撥女子ｈｔtｐs://ｗｗw.hｅtubook•ｃｏm•ｃｏｍ的幽情。

我奪過酒杯，斟滿一杯酒，西寧懷詩伸手勸阻，爭執間，酒水灑出，潑在我的衣襟上，酒氣宛如輕煙裊裊升騰，馥郁酒香盈滿口鼻，將我熏醉。

西寧懷詩伸手拈起一小個糕點：「有一個月了吧。離開洛都許久，還真是懷念呵！」她把糕點塞入口中，神色悵惘，「端木姐姐，自你離開洛都后，我爹爹將我送到鄉下……鄉下沒有什麼好玩的，也沒什麼人陪我一起玩，不過呢，那裡的溪流很清澈，清晨的鳥鳴清脆悅耳，黃昏的晚霞尤其美麗，那西天的雲彩，猶如紅色的海洋，讓人流連忘返呢……」

我懇切道：「小的留下來伺候吧，那，就站在門扇處，絕不會打擾到陛下。假若陛下需要遞送面巾和衣服的，就無需喚人了，是不？」

心內澹澹，我抬眸平視著她，問道：「你相信嗎？」

凌璇獃獃的站著，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黑袍肅立，袍袂明黃紋綉一盪一盪，行止之間，雲龍狀如騰躍。

既然如此，他為何還要問我呢？為何要我親口告訴他真相？

內里幽暗，外室的燭火流瀉幾許進來，于粉白玉璧打上道道昏光虹影。流澈凈仍是背對著我，我登上澄亮漢白玉台基，愣愣站住，思忖著或許他已然知道小公公乃我所扮、才將我留下，向來他的凌厲目光所及之處，他皆能看透所有，然而，那一日他為何看不透實乃陰謀與陷害？

女人的恨，無法消弭，或許死了，方可一切罷休！

我一笑，起身站于亭柱邊上：「沒什麼……陸姐姐不知身在何方，不知過得好不好？」

兩個宮娥正為凌萱梳妝，插上鑲珠寶鎏金金簪，戴上金環寶石耳環，寶光流轉，綺麗目眩。凌萱一掀眼眸，從菱花銅鏡前起身、朝我走來，水眸淺笑：「姐姐，你來了。」

「我看也是，改日邀她上府玩兒，她一定開心。」西寧懷詩笑聲如鈴清脆，倏然長嘆一聲，欲言又止，「端木姐姐，我……聽聞一些傳言，是關於你的……」

天色薄亮，秋薏殿春寒料峭，內監宮娥步履匆忙的來回跑動，卻是笑容滿面。甫一踏進大殿，高燭華燈明亮如水，鮮紅綢緞映人臉面，深紅綉金垂幔緩緩挽著、步步深入，將整個秋薏殿映襯得喜氣洋洋。

夜間的風沁涼刺人，窗外碧樹蕭蕭，月上樹梢，圓如銀盤，清冷玉輝流瀉寰宇，宛似清霜遍地。阿綢上前爽利的關了花窗，扶起我：「娘娘，別看了，陛下早已走了，用膳吧，多少吃點兒。」

這會兒，他該是在暢心浴池沐浴吧。

淚水滾下，我咬唇迎上他盛怒且寒冷的目光。

燕窩粥味同嚼蠟，我拉她坐下來，清苦的望著她：「他疑我，我無法忍受。那日，他一聲不吭的拂袖而去，也不問問究竟怎麼回事……如今想要知道當日情形，我已不想再說……」

眼前的一切皆是往昔的光景，卻已然物是人非、天下易主。我幽幽道：「有過一面之緣，怎麼了？」

他的黑眸掠起渺渺的戾氣，眸光森厲：「但是，你害怕什麼？你不敢回宮，不敢面對我，是不是？你一點兒也不緊張，」他的大手撫著我的臉龐，「我所看見的，這張尖俏的臉，疏懶、冷靜，」大手移至雙峰，狠狠握住，「這骨瘦如柴的身子，慵懶、柔軟，當時我在想什麼，你知道嗎？」

流澈凈極力彈壓，嚴令不得泄露半句，如有泄露，斬殺不赦。饒是如此，西寧望、流澈敏、五位將軍皆已知曉端皇后淫|亂之舉，流澈敏更是直斥妖后恬不知恥、不僅淫|亂宮闈、還與朝臣淫|亂將軍府，罪及當誅！

「才不是呢，還是洛都好！」西寧懷詩撅起雙唇，「可惜，嫂子不在了，不然，我們還一起出去玩，還記得哥哥剛剛成婚的那一晚嗎？我們去的葒雪樓，聽花媚兒彈奏……」

西寧懷詩略微局促，不知該如何回應，臉頰憋脹得愈加紅透，一如衣襟上的淺紅杏花，垂首斂眉：「我……不知道……」

「你說完了嗎？說完了就給朕閉嘴！」流澈凈驟然怒道，重重拂袖，黑袍衣袂上的明黃雲龍紋綉冷冷一盪，龍鬚利爪狀似撲騰。

「朕的皇后，無需你操心。」流澈凈語色漠漠。

我看著他，淚霧模糊中，他確實清減了，下巴上鬍渣青黑，眉宇間籠罩著無盡的寂寥與落寞……他深切的望著我，極欲從我的口中知曉那一日的真相。

淚雨簌簌而落，整個天地彷彿崩塌，地動山搖，灰飛煙滅。

心口大震，他為何如此表情？為何如此冰冷無情？我茫然的撐起身子，頭疼欲裂，渾身綿軟，手心裏滲出細汗，掌下溫暖，似乎是某人的手臂，我驚惶的轉眸——剎那間，腦子裡一轟，空白一片，隨之是天旋地轉的暈眩將我整個兒侵襲。

阿綢驚異的看著我，隨即應聲去了……

終於，她微微頷首，低首的瞬間，我看見她清澈的眸中急速閃過狡黠的絲光。

巳時，吉時已到，新人拜天地。凌萱羞斂華貴，葉思涵一身大紅喜服，斂出俊偉身量，飛拔濃眉稍蘊暖意，一雙俊眼和煦暖暖。

我故作開懷一笑，握住和圖書她的手：「逗你玩呢。方才看見陛下了吧……」

銅鏡中花容生色，嬌羞的笑了，眉目間顧盼生輝。

我站在碎石小徑上，屏息靜聽，那凹凸的碎石恪得腳底有些難受。

他輕撫我臉龐，眸光深沉而纏綿；我無言的抱住他，抬首輕咬他的唇：「我知道……對不起……」

擱下金盤，我獃獃的望著他，目光痴迷，想著他會不會轉身，只要轉身看我一眼就好，留下，抑或出去，是何旨意，我都會接受。

淺淺流連，深深纏綿，周身漸趨滾燙，心尖燃起熊熊烈火。

或許，凌萱並非表哥心目中的妻子，我卻相信，他會是一個好夫君。

流澈凈陡然抽掉軟綢，挑開我雙腿，覆壓上來，手掌抬高我腰部……喉間滾出一聲輕呼，我痛得擰起眉心，幽冷的瞪著他，掌心冰涼，背心冰涼，一切皆是冰涼……

我匆匆吃下燕窩粥，吩咐道：「阿綢，給我準備一身你的衣裳，立即進宮。」

「才不是呢！」西寧懷詩立即介面，俏皮的抬起臉龐，迎上我的目光，忽覺不妥，尷尬的低垂了眸光，頰邊的羞紅一路燒到耳根。

「公主，來了。」一個宮娥匆忙趕至內殿，稟報道：「公主，時辰到了，葉將軍的迎親隊伍已到午門。」

我凄然一笑，斂襟行禮：「妾身不適，先行告退。」

眼見他神色倦淡、不著喜怒，定是惱我黃昏待他的疏離。我輕嘆一聲，解開身上衣物，細細清寒襲身，圍以寬大軟綢，以細長絲紗高綰長發，坐于玉階邊緣，雙腳輕輕拍打溫熱滑水。一室寂靜，只聞水波輕柔晃動的聲響，他仰首輕靠于池沿軟綢上，闔目養神，面容寧和。

二月十五，雙喜臨門，葉思涵晉吏部尚書，與欣平公主大婚。

凌萱一雙清澈妙眸水光晃動，深紫色的眉心紋上一道細痕：「姐姐，謝謝你……萱兒能有今日，是姐姐為萱兒謀來的幸福……」

有沒有？有沒有？他竟是這般不了解我、不相信我，居然還要我親口告訴他沒有，他才肯相信我！漫天漫地的，皆是粉色的花苞與花瓣，漸趨流連成一片，汪洋成粉色綢紗，被風揚起，在我眼底晃動，晃動……已是淚落如雨、心如刀絞。

西寧懷詩重重的愣住，雙唇微張，一雙靈氣逼人的眸子盯著我，彷彿要從我寂然無波的眼中看出此話的言外之意，眸中靈光爍閃，眸心深處滾過一絲兒警戒…只是片刻，我卻知道，彼此的腦子裡已然轉過百轉千回的心念。

我勾唇一笑，淡淡道：「陛下教誨，妾身謹記，那此番由妾身伺候陛下吧。」

我輕輕推開她，笑道：「別把臉弄花了。」將她摁坐在小杌子上，以中指抹了些許金箔，輕輕映在她的額間，「自己看看。」

我笑著輕責：「好了，看你，這大喜日子，說這些做什麼？」

西寧懷詩深深垂首，好似皆是她的錯一般：「方才娘娘喝醉了，我扶她回房歇息，接著我到前院去了，後來……後來，陛下說找娘娘有事兒，我便引著陛下到這裏，無料……」

唐容嘯天已經死了，她仍是恨我入骨，我所有的一切，她都要橫刀搶奪！

流澈凈伸臂攬我入懷，語聲凄痛如傷：「阿漫，別這樣……跟我好好說……」

淚光搖曳，我笑了，笑靨浸染了淚水，卻是開心與感動的笑——他終究拒絕了她，即便萬般艱難、荊棘叢生。而凌璇——早已猜到是凌璇散布謠言，卻仍是這般心如刀割，我一直不明白，她為何處處與我針對，甚至置我于死地，僅僅是因為當初唐容嘯天拒絕她而選擇我么？

我獨自住在北苑，屋子的西面是一個小園子，遍植杏樹、海棠、桂樹與梅樹，陽春三月，遒枝抽芽吐綠、欣欣向榮，杏樹與海棠迎風吐香，綻開輕薄如綃的花朵兒，密密匝匝的堆積于遒幹上，似白雪，如輕紗。

主事內監抖索著躬身退出浴池，警告我小心伺候。我深深吸氣，朝著霧氣繚繞的內里走去。外室四周八座蟠龍燭台燃燒著碩大紅燭，照得滿室光色旖旎，殷紅燭淚兀自低垂，青煙裊裊如霧。

我抓住她的手，銳利的盯著她：「懷詩，你有意中人嗎？」

流澈凈僵住，吻著我唇角，嗓音暗啞：「還痛嗎……別這樣……你可知道，你的疏離、冷淡令我多麼傷心……」

我冷冷勾起唇角：「懷詩，扶我起來。」

「娘娘，醒醒……娘娘……娘娘……」

「前朝滅亡，新朝帝王納前朝公主為妃，再平常不過，而冊立為後，更可展現新朝的胸襟與氣度，讓天下人明白敬朝皇帝仁慈、偉大的心胸。此乃一舉兩得之計，陛下覺得如何？」凌璇笑意深深。

遠離了喧囂的筵席，攜手來到一處僻靜的小亭子，四周草地仍是貧瘠，旁側花木枝丫遒勁，愈顯早春蕭瑟。微風細細，冷涼拂面，驅散掩埋心底的黯然情緒，或許，是眼前杏黃女子的明媚笑聲勾起我的年少輕狂。

凌璇的宮髻上斜插鑲金寶簪，珠玉濯濯：「只要陛下立樂平長公主為後，自可消滅那些無稽傳言。」

「哦？說來聽聽。」流澈凈好整以暇道，狀似饒有興趣。

我冷凄的笑了：「你如此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