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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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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由愛故生怖

第十四章 由愛故生怖

我身軀巨震,暫時停下了掙扎,無法置信地緊盯著他近在咫尺的俊偉容顏。「你……你說什麼?!你怎麼知道……我是誰?」
「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他的眼光忽然變得更深沉,也更灼熱,炯炯逼視著我的面容,令我無從逃避。他更往前跨上了數步,直視著我說:「不知女施主可否讀過『佛說四十二章經』?裏面第三十二章『我空怖滅』有言:『佛言,人從愛欲生憂,從憂生怖。若離於愛,何憂何怖?』講的便是這樣情形。我們人從無始劫以來到現在,妄認這四大為自己的身相,妄認這六塵緣影為自己的心相;所以就執著貪戀,不願將它放下。因此衍生種種憂愁煩惱,心中也就生了種種的恐怖……」
「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王妃,難道你竟然不知道這樣的道理么?」
此言一出,我看見始終低眉不語的蕭繹驟然揚首,臉上掠過那麼驚痛的一絲情緒。他注視我的眼中有著無法置信,也有著某種心灰意冷的黯然。我心底一陣絞痛,想要反駁,想要分辯,卻有口難言。蕭續的話語的確是合情合理的推斷,而我被這樣地冤屈,卻苦無任何強而有力的理由證明自己的清白!
他聞言忽然笑容一斂,神情變得嚴肅而莊重,向我一揖道:「阿彌陀佛,貧僧的確是逾越了。女施主自有心事,本不是貧僧應該妄言之事。貧僧不過是不忍見女施主陷溺於虛妄的執著和猜疑之中不得抽身,才一時忘形擅言……」
他聞言,瞭然地點了點頭,一轉念,卻又道:「既然女施主不肯說,那便讓貧僧擅自猜斷一下好了。」不待我有任何反對意見,他就徑自往下說道:「依貧僧拙見,女施主方才所吟之詩,乃是當今湘東王妃的『芳樹』之作,最後兩句正是『容色朝朝落,思君君不知』。想必女施主此來敝寺,也是為了與賢夫婿琴瑟失和——」
我有點訝異,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才好。他的聲音太平和,他的語調裡帶著一絲溫暖的安撫,但是他的眼神卻太深邃迫人,使我局促不安。我沉吟了一會兒,見他微微笑著,卻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裡,那樣不屈不撓,又寧靜耐心;我只好勉強說道:「這……不和*圖*書過是一些女人家的小心事,認真計較起來,倒也不足為外人道……」
「我根本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我只不過來上香,不管你們是不是相信,可我絕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我的夫君的事情!」我脫口大吼,手指向一旁靜靜站立,冷眼看著我和蕭續爭執的智遠。「我如何能知道他為何出現在這裏?我如何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種唐突而無禮的事情?……」
我陡然一震,他話中的某樣東西擊中了我的神經,我的直覺忽然變得無比敏銳。我用力想從他掌握中抽離自己的手,然而他的氣力卻大得不尋常;我驚慌起來,色厲內荏對他吼道:「我才不管別人怎樣!你放開我!我就是想要他愛我,三道鬼神八部眾生一齊責罰於我,也不能泯滅我的決定!我不在意旁人如何,即使眾生皆恨我入骨,只要他肯愛我,我便不懼怕六道輪迴,萬劫不復——」
我這樣忿怒地狂吼的時候,智遠先前的耳語忽然浮現在我腦海里。那時,他冷冷笑著,對我說道:何必問呢?王妃,你以為我會告訴妳么?我告訴你的,已經太多了……
我鬆了口氣,回禮道:「原來是智遠師父。」
蕭續見狀,恥笑的神情更加明顯,絲毫不加掩飾。「瞧瞧,湘東王妃今日這般避人耳目地微服出宮,竟然是來做這等不可見人之事!難怪宮中上下,無人知曉王妃芳蹤,還要勞動堂堂湘東王爺這樣不辭辛勞地四處尋找。唉,倘若知道這般勞師動眾,竟會壞了王妃好事……」
我怔住了,喃喃道:「這首『芳樹』之詩,原來當真這麼有名么……?」
我哀懇地望著蕭繹,暗暗祈求他能夠明白我的清白無辜,我的有口難言。然而他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地面上,沒有望向我片刻,在這一片令人尷尬的情境里,頑強地保持著沉默。他沒有訓斥我、沒有追問我、沒有受傷或惱恨地望著我、更沒有信任地注視著我。他就這樣靜靜地佇立在那裡,彷彿一尊歲月流逝里已經結冰的雕像,面容上沒有一絲波動。
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的模樣,相當年輕。一襲僧袍整潔合身,雖然樸素無華,卻奇妙地襯托出他身軀的挺拔高大。而他注視我的眼神那樣專註,居然https://m.hetubook.com.com使得我臉上微微燒灼了起來,不由垂下了視線,避開了他的目光。
「大胆和尚!竟然和堂堂的湘東王妃這樣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成何體統?湘東王在此,還不趕快放手?!」
「女施主有何心事?可否說與貧僧知曉?」他笑容未歇,輕聲說道。
我吃驚不已,一回首,卻看見一個甚為年輕的僧人站在那裡。他面目偉哲,高大俊挺,一雙眼眸卻太灼人,不像是尋常僧人那般平靜如水、無欲無求的模樣。此刻,他雖然微微低首斂眉,但我卻突如其來地感到有些局促不安,不由得倒退了一步,驚問道:「你……是何人?」
我這下可有點吃驚,暗忖我此行輕車簡從,並未聲張;方才在大殿上香祈禱時也未發一言,他如何能夠知曉我的來意?當下我只好頷首承認,勉強笑道:「智遠師父真乃高僧也,信女一言未發,竟然能推知信女此行所為何事,由不得我不衷心欽服。」
茫然間,我腦海里彷彿迴響起了方才智遠似笑非笑的低語:在這世上,就已經有很多人,巴不得要讓你萬劫不復——
……蕭繹!居然是我的丈夫,湘東王蕭繹!
我一陣惶恐,大力掙扎,手上用力推拒著智遠的寬肩,腳下也用力踢向他的小腿。但我們之間力氣的差距實在太過巨大,智遠不動如山。正在我急得快要落淚的時候,另一個聲音響了起來,語調涼薄而嘲諷。
我震驚萬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智遠的高大身軀幾乎將我的整個視野都擋住,然而只聽聲音,我已經知道來人是誰。
絕望而脆弱的淚水湧上了我的眼中,我努力想要在蕭續惡意而嘲諷的注視之下,維持一點微薄而僅剩的尊嚴。但是我的努力最終失敗了,忿怒和委屈一波波湧上心頭,就像連綿不斷的潮水,終於衝垮了我心中的堤岸。
我在佛前上香叩首畢,看到寺院建築布局甚是宏偉壯麗,正值冬末春初,氣候溫和起來,庭院里種植許多樹木,已是一片鬱鬱蔥蔥。於是我吩咐淺兒等宮女不必隨行,自己一人在庭園中隨意漫步起來。
我終於決定要到郊外的同泰寺去上香。那同泰寺乃是皇上當年皈依佛教時,為參禪計,特在都下築成。和*圖*書其中供設蓮座,寶相巍峨,殿宇弘敞,香火盛極一時。
身後忽然有人低宣佛號,沉聲道:「阿彌陀佛。」
智遠沉靜地看著我的模樣,聽著我發狂的吼叫,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突然悲哀地嘆了一口氣,隨即大步跨到我面前,兩手分握住我捂著自己耳朵的手,用力拉開。我大驚失色,用力掙脫,卻徒勞無功。他沒有放開我的手腕,而是微微使力將我的兩手舉到胸前,俯身傾近我的面容,沉聲道:「女施主,你……何苦如此?!你難道不知道,即使陰曹地府無人定你的罪,在這世上,就已經有很多人,巴不得要讓你萬劫不復?你這樣執著于從不存在的東西,甚至不惜犧牲自己其它所擁有的,究竟是為什麼?紅塵無常,而人心扭曲,哪一樣事物是值得你這樣追求的呵?」
那僧人從容不迫地抬起頭來直視著我,那雙湛深的眼眸更是炯炯有神,直盯得我有些不自在。「貧僧法號智遠,乃是此寺中僧人。今日不意竟驚擾了女施主,實在抱歉。」
他揚起一眉,彷彿對我的奮力掙扎感到好笑,又彷彿只是對我虛無的執著感到疑惑不解。他無視我的怒顏,更加低頭俯向我的面容,氣息熱熱地吹到我臉上來,在我耳邊似笑非笑地低語。
聽我這樣坦承,那僧人居然微微笑了起來。此時我才發現他軒眉朗目,容顏俊偉;微笑的時候,笑容柔和了他的面部線條,溫和了他太過灼然的眼神,使他的神情變得煦暖可親。
智遠撇唇一笑,居然真的放開了我。乍然被他鬆開,我立足不穩,方才的一番掙扎用盡我全部氣力,我衣衫凌亂而鬢髮不整,喘息未定。
是的,萬劫不復。我想,不管這是不是一個事先設計好的、陰險毒辣的圈套,我都已經萬劫不復了。
「湘東王即將迎娶穆家小姐,王妃你遭受冷落,心有不甘,另尋慰藉,也是有情可原!」
他輕輕地笑著,鼻尖幾乎碰觸到我的。他熱熱的氣息吹拂在我臉上,卻變成無邊的冷意,使我恐懼而震怒。
——廬陵王蕭續!我勃然變色了,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在一剎那被抽空。這下……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了,從他們所站的那個角度看來,智遠的身軀擋住了我的身子,看不到我的www.hetubook.com.com掙扎,的確像是我和智遠擁抱在一起,情景曖昧!
我瞪大了雙眼,忽然覺得說什麼都已經沒有用了。的確,我從前對於皇上佞佛的不以為然是最明顯的。而今日我來寺中上香,祈求的也不過是在絕望中的一點心安;可是這樣的前因後果看似簡單,說來卻那樣單薄無力,能夠說服誰呢?
我在一株桂樹下停步,仰首望著空空蕩蕩的枝頭,不由得想起那日顏園賞桂的詩酒之會,蕭繹提議做「芳樹」之詩。我想得出神,不禁輕聲吟道:「芳樹本多奇,年華復在斯;結翠成新幄,開紅滿舊枝……」
我還沒有說完,就看見蕭續臉上冰冷而惡意的笑。他打斷我,「宮中誰不知道,湘東王妃素來對佛學最不狂熱,才使得陛下不得不經常下旨要王妃抄經,多積一點福德?怎麼,王妃竟突然想要到寺里進香了?這可是個大好消息,想必陛下一番苦心,忽然在王妃身上產生作用了罷?」
「你只需要知道一件事。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他唇角突如其來地掠過一痕冷諷的笑意,他更俯低自己的臉,將頭埋在我肩窩裡,微側著臉在我耳邊低語,薄唇幾乎擦過我的耳垂。
我只帶了數名宮女隨行,便找了一日乘馬車向同泰寺來。到了寺里,我也並不提起自己的真實身份,只說是京中某大戶人家的兒媳,到此來乃是為夫君祈福云云。因為以前數次皇上在此講經佈道、甚至捨身佛門等等盛事,我幾乎都不曾前往出席,因此方丈也並不識得我。
智遠微微一頓,眼神憐憫地凝視著我,續道:「女施主,你若能跳脫這一切愛恨貪嗔,心境清明,自然就能知道這身是四大和合而成,本來沒有一個『我』!這六塵緣影也是空的,這心是無常的;你若能把愛欲心搶先斷了,你心底的憂怖,自然也就都沒有了——」
話音未落,我就聽到智遠朗聲大笑起來,笑聲低沉而帶著某種磁性,惹得我忽然面紅過耳,吶吶道:「我、我說錯了什麼嗎?還是智遠師父你……根本好象什麼事情都知道……」
「……這是陰謀!」我心念電轉,氣勢驟然上揚了許多,大步迫向蕭續面前。「這是一個事先設計好的圈套!此事背後的主使之人,就是和-圖-書要造成我婦德有虧的錯覺,離間我和湘東王之間的關係,所以才叫這和尚強迫於我,製造成這樣的假象!」
「不!我不要!」我驟然爆發出一聲狂喊,連連向後倒退了幾步,雙手捂住耳朵,向他吼道:「我不在乎什麼虛妄或無常,我也不在乎要承受多少憂怖,即使我的心地都在這其中變得醜陋而枯竭,我也不要放開這種執著!我不在乎會遭天譴,即使到了陰曹地府,也沒有人可以因為我的追尋而定我的罪!」
我大吃一驚,怎樣也想不到他居然提起「四十二章經」。這部經文,我原是抄寫過的;但我潛意識中,一直有意無意地不願去回想起這一段經文。若離於愛,自然能無憂無怖——然而我不願意接受這一個無憂無怖的機會。我願意為了某個人而微笑或憂傷,我不怕變得恐懼或醜惡;我只擔心在這樣的等待之後,我將沒有另一個機會得來他的愛,因為我已在不知不覺中背離了那個當初的自己——
幾乎在他話音剛落的時候,一個無比震驚的聲音也同時揚起:「昭……佩?!你……到底在做什麼?!」
「何必問呢,王妃?你以為我會告訴你么?我告訴你的,已經太多了,多到了危險的程度……」他忽然低低一嘆。
蕭續臉上,霎那間閃過一抹猝不及防的錯愕和狼狽。然而那抹情緒很快消逝,他的冷笑卻更分明,反唇相譏道:「何必猶作困獸之鬥呢,王妃?教一個六根清凈的出家人強迫於你?你的謊言未免也扯得太離奇了罷?扳倒王妃你,誰人能得到什麼好處呢?何況……」他拖長了聲音,瞥視過來的眼神里竟然有絲幸災樂禍。
狂吼間,我忽爾在智遠眼中看到一抹憐憫而深湛的波光,彷彿冰天雪地中徹骨的寒意,凜冽刺入我的心底。我忽然那樣恐懼,我拼盡全力想要掙脫他的掌握。
我怒極,衝口而出地吼道:「你閉嘴!這全是誣陷,我根本不認識這個人!我只不過是來此上香,這人就忽然跳出來,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
智遠應了一聲,眼光卻沒有移開我的臉上,眼中逐漸浮起一個高深莫測的笑意,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徐徐說道:「女施主今日前來敝寺進香,想必是別有心事了。據貧僧推斷,倒還著落在賢夫婿身上,對也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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