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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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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但見新人笑

第十五章 但見新人笑

相思下只淚……那時,蕭續曾嘲諷他,說他為了我這個「悍婦」而害相思。我雖然憤怒於蕭續這樣刻薄的挖苦,卻也暗暗驚喜于蕭續的推斷,以為蕭繹當真會喜歡我,喜歡到了能夠害相思的地步——
自從那日之後,蕭繹絕跡文思殿,每日不知去了何處住下,卻始終未曾回來過。有時他會命殿中的小黃門慶禧為他打點衣冠朝服等物,送去他現下暫居之處;但我問及慶禧,他卻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個確切的地點。
「……夜深了,風寒露重,你還是回房去早些歇息吧。」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多作停留,轉身向偏殿大步走去。他走得那樣急,彷彿有什麼東西在他身後追趕一般。穆鳳棲連忙跟在他身後,人群重新活絡起來,將他們兩人包圍,簇擁入偏殿去了。
無論蕭綸和蕭續,在那首詩里影射了些什麼,如今都已不再重要了。這世上,兜兜轉轉,反覆追尋,最終不過只剩下我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弔。
「昭佩,你不要胡思亂想。事情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他終於勉強開口了,視線還是沒有望向我。他的眼神似乎投射在地面上,欲言又止。
蕭繹一直走到正殿的階前數步之遙,停了下來,一言未發,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我。他的面容很平靜,一點也沒有洞房花燭的喜色;他的眼眸幽深似海,深不見底,靜靜凝睇,卻彷彿對我臉上的淚痕也絲毫無動於衷,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
文思殿的正殿仍然大門深鎖,甚至當夜幕降臨時,殿內連掌燈都不曾。我從午後就一直坐在窗前,不時看向手邊放置的那個沙漏,想著這個時辰,蕭繹該做什麼,那個穆鳳棲又該身在何處。
我微微垂下了視線,這時才發覺自己手中原來還拎著那個精美的酒壺,壺中盛的桂花酒倒已被我喝去大半,只剩一個瓶底。我搖晃了一下那個酒壺,酒液在壺中發出空洞的聲響。
我悲痛地想著,原來他不僅不https://m.hetubook.com.com愛我,就連他對我的信任也是那麼的薄弱不堪一擊。即使這個圈套設計得那樣天衣無縫,但他難道不能想一想,我一直以來孜孜以求的,都是他的心而已,我要別人的心做什麼呢?我不需要那些呵!
蕭繹沉默不語,但月色映照著他臉側的線條,隱隱看得出他的整張臉都繃緊了,似乎有什麼情緒隱忍未發。
我想,我終於知道佛要教我的是什麼了。無非是做一具行屍走肉,麻木著沒有任何思想,也就談不上任何感覺了,任何傷痛了——
和穆鳳棲的客氣周到相比,我的回答則太輕描淡寫。我知道這文思殿中,形勢多少已逆轉向她那一邊;然而我不在乎,我已經都不在乎了。
而在這一片喧鬧擾攘中,我在文思殿內閉門不出,離群索居。
這樣想著,但場面上的客套卻仍要顧及。我嘗試回禮,卻怎樣也無法與她姊妹相稱。幾番猶疑,最後僅只是簡單回了一禮,淡淡道:「昭佩在這裏道聲恭喜了。昭佩不多打擾,這就告退,免得誤了良辰吉時。」
我彷彿沉潛在很深很深的海底,又彷彿我整個人已經沒有了任何活力,已經枯萎死去,埋在深深的地下,艱於思考或呼吸。就在這樣的絕望里,蕭繹迎娶穆鳳棲的日子終於來臨。
我望向窗外,庭院中張燈結綵,今夜「文思殿」的偏殿,將是蕭繹與穆鳳棲的新房。我一整天閉門不出,聽任宮人們在外張羅打點。而現在夜宴已到高潮,歡聲笑語直可透窗而入,窗外的一片繁華,襯著殿內的滿室冷寂。窗外燈火輝煌,殿內一燈如荳。
「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我的臉上爬滿了淚水也不自覺,仍舊笑著,哽咽輕語。「生死多畏懼,命危如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宮中畢竟不同於一般百姓人家,迎娶側妃的禮和_圖_書儀更隆重,卻並不需要我這個正室出席。尤其剛剛發生過那麼一件令人面上無光的事,大家更是盡量避免提起我的名字,以免在這個大喜之日里使人難堪不自在。
我一怔,沒有想到穆鳳棲居然這時就向我來見禮。我的視線投向她身後的人群,在許多人臉上看見讚許欽佩之色,知道她這一謙和有禮的舉動,已輕易將眾人之心收服。我忽然覺得有點荒謬,暗想以她獲得皇上聖諭欽點的身份,雖是側妃,我也不能將她視作一般侍妾任意貶斥;何苦現在就急著建立人脈傍身呢?但也許這正是當年的我所力不能及之處,倘若我能聰明得為自己早作打算,也不至於因為區區的一場暴風雪,落至如此地步——
呵!我今年不過十七歲,仍在韶華正盛之年,卻已變為了堂堂棄婦?那麼往後的數十年,要教我一個人怎樣度過呵?
淺兒在退下前為我房中點起明燭,我擎著玉杯,在微弱的燭光下凝神端詳杯中的酒液。那酒液清澈透亮,我仰首一口飲盡。口中醇和爽凈,余香悠長,然而卻不能平靜我激蕩的一顆心。
我太詫異了,以至於怔怔站在原地,忘了動作,也忘了自己臉上掩飾不住的淚跡。
「我恨不得那時就這樣死去,那隻不過是一瞬的痛苦而已,我就可以得到永恆的安寧……然而你出現了,你救了我,再把我埋進一個更深、更黑暗、更巨大的墳墓里去,讓我艱于呼吸,將對彼此的痛苦折磨無限拉長……世誠,世誠,我們這又是何苦呵?」我低低說著,苦澀地輕輕笑了。
我的笑聲,引來院中眾人的注目與驚慌。他們投過來的目光,有一點驚訝慌張、也有一點厭惡不屑。我聽到人群中甚至有人竊竊私語:「啊,怎麼王妃竟然出來了……她今日不是不應該露面的嗎?」「呿,看她手裡的酒壺,大概是藉酒澆愁,喝醉了吧……」
在眾人簇擁之下,一身大紅錦緞、鳳冠霞帔的新婦被喜娘挽扶和_圖_書著,緩緩向偏殿那方行去。我從椅中站起,走向「文思殿」正殿半敞的大門口,多半個身軀隱在門旁的陰影里,注視著那衣著華麗、步履輕盈的女子。雖然她的紅蓋頭仍然蒙在頭頂,使我無法看到她的面容,但由她優雅的舉止可以想見,她的確不負吉兆美名,大概,是一位皇上欣賞的大家閨秀吧?
恍惚間,我腦海里茫然地浮現了那日在同泰寺,智遠曾在我耳邊道出的幾句偈語。
我仍然笑著,走近蕭繹面前,以只容他一人聽見的聲音低語道:「世誠,你知道嗎?我真恨不得,那一日在『顏園』的荷花池畔,自己就這樣淹死在那一池碧水裡……」
我遣退了所有宮人,只命淺兒為我準備幾壺桂花酒。多經過一季的窖藏,桂花酒的酒味變得更加醇厚,清香變為沉香,更加低迴繞梁。
我緩緩步下台階,直到蕭繹面前數寸之遙。我腦海里又浮現了當年在早春的「顏園」里,那個俊秀而內向的少年,金冠玉帶,溫雅斯文;那時,他的笑容靦腆,他的聲音低回,他的眼中帶著一層憂鬱而柔和的情緒,輕易讓我的心一夕陷落。
我想起漢武帝陳皇后的「長門賦」,想起漢成帝班婕妤的「怨歌行」,想起古往今來那許許多多的怨婦詩……或者,我還可以迎合一下皇上的喜好,終日深居簡出,多多誦經禮佛?我愈想愈好笑,居然當真就忘記了隱藏自己的行蹤,縱聲大笑起來。
我聽得真切,卻也並沒有動怒的心情,只覺得這些人都當真好笑呵——他們這樣緊張,所為何來呢?難道還怕我藉酒裝瘋,大鬧婚禮,破壞蕭繹與那個穆鳳棲的洞房花燭夜么?我雖然失勢,卻並不是個不知禮儀進退的瘋婦;在我一無所有、只剩下一點點微薄的尊嚴之時,難道他們以為我會逞這一時意氣,將那僅有的一點自尊也輸得乾乾淨淨么?
而現在,我連他身旁的位置,也將不保了。我的人生,至此一敗塗地。這個想法,使https://m.hetubook•com•com我眼中迸出了更多的淚水。風吹過我的身軀,霎那間將我穿透,彷彿我的整個身體,不過是一具軀殼,內里已經空空蕩蕩了。
雖然方才那樣說著,我腳下卻反其道而行,邁出了正殿的門檻。室外吹來一陣蕭瑟的冷風,早春的寒意吹透我單薄的衣衫,侵入我的骨髓。但我選擇無視。
在這一片忽然降臨的寂靜里,眾人更是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出。而最終打破這片靜寂的,竟然是今日迎進的新婦,穆鳳棲。
忽然,前院那陣喧鬧聲,伴隨著鮮艷的大紅色彩和鼎沸的人聲,喜氣洋洋,一路向「文思殿」的庭院中來。
我的膝蓋發軟,我站立不穩,搖晃了一下,急忙伸手扶住門框,卻不慎將手中的酒壺掉落地面,發岀空洞的「噹啷」一聲。我下意識地想要彎身去撿,一回首,卻發現一身新郎倌裝束的蕭繹,不知何時出現在人群里。此刻,人們正側身給他讓出一條道來,於是他就慢慢穿過了人群,掠過了他今夜的新婦穆鳳棲身旁,直直向我的方向走來。
她忽然在蓋頭之下發出一聲輕笑,示意身旁的喜娘挽扶她走向我的面前,在蕭繹身後數步處停下,屈膝向我行了一個大禮。「鳳棲拜見王妃娘娘,願娘娘萬福吉祥。」
我再轉過視線望著門外新婦的那一種花團錦簇、春風得意,眾人的諂媚喜笑、趨炎奉承,不禁回首望了身後冷寂黑暗的空曠正殿一眼,自嘲地一笑,喃喃說:「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
我恍然驚覺,笑著搖了搖頭。
我不由自主坐直了身軀,上半身傾向窗口,張望著窗外那些喜容滿面的人們。
我轉身想往殿內走去,然而還沒來得及完全背過身去,洶湧的淚意化為潮水,澎湃地衝進了我的眼中,在我能夠控制之前,就在我的雙頰上流成兩條小河。淚水堵住了我的喉嚨,壅塞在我的胸口,將我最後的一點脆弱的驕傲,也撕得粉粉碎碎,零落成塵。
話音未落,我就看m.hetubook.com•com見他的身軀一震,往後退了一步,無法置信地緊緊盯著我。他的眼眸深處,忽然浮起了一抹難解的悲傷。夜風吹過我的面頰,將我腮畔的淚水凍結成冰,在月色下泛著微光。有那麼短短的一瞬,他看似彷彿要抬起手來,觸碰我頰上的淚滴;然而他的手腕動了動,最後卻在衣袖下驀然停頓。他猛地將臉撇向了一邊,再也不望向我。
我也幾乎在同時轉身,力持鎮定地一步步走回正殿。房檐上棲著一群烏鴉,被人聲驚動,尖聲長叫,振翅亂飛。我邁上石階,又忽爾停步。身後是眾人一片喧笑道喜的熱鬧歡笑,而我面前卻只有檐上寒鴉、階前春草,夜風侵衣,月光冷冷地照在我身前的地面上。
我仍然笑著,搖搖晃晃地舉起沒有拿著酒壺的那隻手,伸出食指豎在唇畔,笑道:「噓……我知道,這裏本沒有我的容身之地。好罷,你們儘管去喜氣洋洋吧,儘管去逢迎新人吧,我這個『舊人』,也該是時候告退了——」
於是,我不再追問了。我知道慶禧想必也很為難,兩邊都是主子,一個要他保密,另一個要他坦言,本來就是不能兩全其美的事情。何況蕭繹既然已經認定我與智遠有染,再多的辯解也都不過是徒然。
很快地,湘東王妃寺中私會情人的流言就傳遍了京城。尤其當時的情景還為湘東王所親見,就更添幾分巧合的趣味。一時間滿城風雨,又恰值湘東王迎娶穆家小姐為側妃之前,於是人們都紛紛揣測,經此一事,湘東王妃是否會因為有虧德行而地位不保,妃位被廢。
然而他已不是當年的那個他了。我也早已不是那個單純毫無心機的小女孩,可以為了插滿髮鬢的花而開心不已;但我又仍然是當年那個孜孜追求著他一個微笑、一個注視的小姑娘,總以為得到了他,就可以得到整個世界。然而締姻並不等於他的陪伴、他的承諾、或他終身的應許,我只是在名義上佔據了他身旁最光明正大的位置,卻沒有進佔他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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