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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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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欲表同心句

第十七章 欲表同心句

「最近……你在詩酒之會上,可曾做得什麼得意之作嗎?」我放柔了聲音,切切呢喃,如同耳語。「我聽說你們最近的題目是《春別》,那些詩朋酒友,現在就急著要為你餞行么?也罷,就說來與我聽聽,好不好?」
他愣了一愣,輕輕地頷首,低聲說:「……好看,真好看。」
他半隱在暗影里的神情上,一霎那彷彿有點動容。然而他把那絲神情的變化掩飾得很好,只是忽然微微一笑。
我驚呼一聲,完全沒想到今夜他不僅來了,而且……居然還為我帶了禮物!那枝金步搖做工極其細緻精美,美麗的花紋繁複而精巧。以金子打造而成的一朵桂花之上,居然輕輕棲著一隻栩栩如生的蝴蝶!那蝴蝶足下還墜著幾串圓潤華美的珍珠,光潔得沒有一絲瑕疵。蝶兒隨著他掌心的輕顫而微微晃動,彷彿就要振翅欲飛。
「昭佩!」
「我是這樣地貧瘠呵……昭佩,昭佩,我什麼都給不起你,可是為何……你仍願意一直一直……等待我呢?這樣的煎熬,這樣的執著……就連我自己,都不明白呵——」
他無聲地笑了笑,喃喃道:「……是么?昭佩……」他低低喚著我的名字,掌心摩挲著我的容顏,滑過我的發間,修長的手指與我的長發糾結纏綿。他忽然輕嘆了,嘆息聲綿軟而悠長。
這是蕭繹的聲音,語調里含著那樣一種驚忡不安,是如此焦躁惶恐、又充滿了關懷與擔憂。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他以這樣的語氣呼喚我的名字,不禁詫然地抬起頭來。
我看向蕭繹,竟然發現他的臉色似乎微微地紅了,顯然是不適應我這樣長久而專註的凝視。他輕咳一聲,溫言說道:「昭佩,看見了禮物,不趕快拿去試戴一戴嗎?」
忽然,蕭繹的面容一凜。不知是什麼事情擊中了他的神經,他眼中光芒一閃,隨即變為冷寂。
他的模樣嚇著了我,他的神情彷彿像是個胸前被狠狠捅了一刀的無辜孩童,那種傷心、怨懟和悲憤,深刻得幾乎可以稱得上凄厲。他直勾勾地緊盯著我手臂上的傷口,眼中交織著的情緒複雜而深濃,有痛苦、有怨恨、有恐懼、也有瞭然;他的面容忽然灰敗得像一片煙霧氤氳的廢墟。
我的手往旁邊一伸,暗自慶幸自己憑窗而立,而窗下就有一張桌案,案上除了筆架、硯台、書本紙張,居然還有我方才打算自斟自飲的酒壺!我一手撈起筆架硯台,就胡亂向面前那刺客臉上丟去。趁那人以手遮擋之時,抓起酒壺,掀開壺蓋,將裏面滿滿的一壺桂花酒,兜頭蓋臉地向那人面上一潑!
我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雷轟頂,剛才那霎時間片刻的溫柔,陡然轉變為漠然的冷寂,如狂風驟雨來臨之前的陰晦天空。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在轉瞬之間改變了,然而我清楚地感覺到他靜寂的表面之下身軀的緊繃,他面容里一抹難解的愁苦,但他的神情是那樣陰晦寂寥,有如深秋里沒有星光的夜空。
終於,當所有人都退下的時候,文思殿中重又剩下我孤獨一人了。
「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昭佩!」蕭繹大吼道,聲音里早已失掉了一貫的平淡漠然,滿是憂心如焚的暴躁與焦慮。然而我顧不得這些。我知道因為他自幼眇一目的缺陷,他甚至連那些形式上的練武強身都被愛子心切的皇上免除了。所以他雖然不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卻也不通武藝,兼且視力不好,如何在這麼陰暗的黑夜裡與有備而來、身懷兇器的刺客周旋?
「這不是很巧嗎?昭佩,那賊人竟然割斷了你的衣袖……想必,他也一定很懂得……何謂『割袍斷義』吧?」
我一邊對著銅鏡細細描著兩眉,聽到慶禧這番解釋,雖然明明知道這些都不是真的,但心底仍然浮起了一種莫名的歡喜,彷彿自己的一顆心忽然暖暖地浮在白雲上,又柔軟得沒有一絲力量。
我的聲音未落之間,忽然有一個黑影,自我們身後敞開的殿門躍入,一揚手打滅殿中燭火。在我們陡然驚詫之際,他已身形如電,霎時間直取蕭繹的面門。
「罷了,罷了!慶禧,再說下去,你就要祝我『壽比南山』了么?那是四十年後我才用得到的字眼,你今天就給我省省吧!」我笑謔,佯作惱怒地瞪了慶禧一眼。
我輕輕一笑,心房霎那間也變得雲水般溫柔。我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居然並不動手對鏡試戴那支金步搖,而是走到他面前,微微地垂下了頭。
我大吃一驚,眼見那人自袖中滑出一柄匕首,寒光乍閃,直刺蕭繹右眼——他那唯一完好的眼睛!我想也沒想,下意識地長袖一甩,雙手就拚命向那柄匕首擋去,想要格開那隻狠毒的手;一邊放聲大叫:「來人!快來人!有刺客!」
室內繚繞著方才亂中潑灑的桂花酒香,有人在我們身後掌起燈來。我擔心他的樣子會被旁人看去,連忙伸手將他發抖的手緊握在自己掌心,輕聲道:「這傷並不妨事,雖然長,卻不深,只是一點皮肉小傷。想不到我喜歡自斟自飲,這桂花酒有一天也可為我抵禦外敵;m.hetubook.com.com以後看你還要不要下令禁止我飲酒?」
一大早,我剛起身梳洗畢,面前就黑壓壓跪了一片宮人,由小黃門慶禧說著祝詞。
「……我會一直等他,直到他來。」
但是蕭繹卻沒有立刻回答我的話。他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怔怔地盯著我與他交握的手。他不自覺地反握住我的手,以拇指輕輕摩挲著我的手背。輕紗製成的衣袖被方才那行刺之人割裂,搖曳的燭光下,我手臂上的傷口已不再流血,凝結成一道冷冷的艷色傷痕。
「奴才等恭賀娘娘芳辰,謹祝娘娘福如東海……」
然而我已無心顧及那人的去向。手臂上的傷口熱辣辣地疼痛著,我下意識以沒受傷的右手護住左手臂上的傷處。知道危險已經解除之後,我心頭一陣釋然,才發覺原先胸口緊繃得幾乎疼痛;一時間忽然覺得雙腿發軟,不由自主就跌坐在地。
虛掩的殿門忽然輕輕向兩邊敞開,帶起一陣微風,吹得殿內半昏的紅燭火光搖曳,半明半滅。我吃了一驚,從窗前回首時,目光正巧與此時跨進殿內的蕭繹相遇。
「哦!」他倉促地應了一聲,下意識地慌忙以左手捧著我臉頰,固定我的頭;右手撫過我豐盈的長發,將那枝金步搖簪在我的發間。
我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同泰寺庭院中,智遠對我說過的話。雖然他是受人指使、要來毀滅我的魔鬼,然而我卻當真被那短短几句偈語所蠱惑了,經常不由自主地一再想起,不由自主地要反覆在心中默誦,想著我的一生,難道就要如他所說的一般,因為勘不破情關,而從此萬劫不復?
「罷了,你就去回稟王爺,說……今日不管多晚,昭佩這裏的一杯佳釀,總是會為王爺溫著,等他來喝。」我沒有回頭,對著銅鏡里眉目如畫的倒影,輕輕說著。
「我覺得……這真是一首好詩,我喜歡,好喜歡——」
她本不情願走,我猜她是擔心萬一蕭繹來了,她若不在這裏,就不會知道蕭繹會和我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雖然現在宮中都傳說穆鳳棲比正妃徐昭佩更加得寵,但她還是對我不甚放心,畢竟我身為蕭繹明媒正娶的正妻,即使失勢,名義上還是高她一等。如果我再得了什麼機會,挽回蕭繹對我的心,她就更無勝算。
然而,他並沒有立刻放開自己的手。
我又驚又喜,一時間居然忘記了該如何應對,只是怔怔地站在那裡,怔怔地望著他頎長的身影,一步步走向我的面前。
「不。」我輕聲說,「我說過,今夜不管多晚,我會一直等著你,直到你來。」
蕭繹大驚hetubook.com.com失色,一下握住我的肩膀,想要阻止我魯莽的行動。然而刀劍無眼,那柄匕首又很鋒利,早已劃過我的寬袍大袖,割斷我一截衣袖,在我手臂上劃出一道血痕。鮮血湧出,鑽心刺骨的疼痛瞬間席捲我的神經,我不由得脫口痛叫了一聲:「啊!」
我忽爾凜然,心底的迷茫,在那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變得透徹。
「你幫我戴。」
我的心忽然跳得快了。我不敢看他的臉,生怕這太過美好的一切都是我在做夢,風一吹,夢境就消散了。我偷偷將手環上他的腰間,不敢太過坦率而急進,再將他從自己身旁無因地推離。
我笑出來。看到慶禧居然也在其中,我心底忽然沒來由地有點歡喜。
我心底一震。他低沉的聲音在我耳畔,這樣過分地接近呵,如同親密的呢喃。他的聲音與他的雙手,都在微微地發抖,唯有他的體溫,還是這樣熟悉而溫暖,暖得幾乎有些熾熱,燙痛了我的眼,熨炙著我的心。
燈火闌珊的深夜,文思殿中,壽筵已撤下,前來道賀的宮中諸人早已告辭。就連湘東王側妃穆鳳棲,我也讓她離開了。
我走到窗前,燭台上的紅燭已經燃得只余短短一寸,燭台上滴滿艷紅的燭淚。窗子不知何時敞開了細細一道縫,清冷的夜風自那道縫隙里鑽入室內,也同時鑽入我的心底,讓我那顆本來溫暖得幾乎有些熾熱的心,一點一滴地變涼。
「臣妾手拙,要勞駕王爺幫臣妾這個忙。」我忍笑,故意說得一本正經,以減低他尷尬緊張的程度。
蕭繹停在距我數寸之遙,深深地凝視著我。
我眼前一花,微弱的燭光映照下,蕭繹背光而立的身影,被光線影影綽綽地拉長許多,與我近在咫尺,籠罩住我全身。他在我面前蹲下身來,一手抓過我的手臂,以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摸索過我的肌膚,指尖碰觸到微熱的鮮血,全身劇震了一下。
我抿著唇,眼波流轉。殿內除了我與他之外,並無其他人影;我早已將那些宮人們早早遣散,並吩咐他們如無召喚,不得擅入。在這樣深的夜色靜謐里,月光如水,映照在我們身上。我忽然想起太子蕭統曾漫聲輕吟的詩句: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
此時門外聞聲而來的宮人、侍衛們也已趕到,那人眼見此番行刺竟然無機可乘,便不再與我們糾纏,冷哼一聲,飛身出殿,身形快得詭異,來去如風。
「這麼狠毒……難道,一定要這樣爭奪嗎……太過分了,太過分了……」他喃喃道,臉色變得雪白雪白,一絲血色都沒有。
m•hetubook.com.com忽然看見他的臉色驀地煞白,眉心緊緊攢起,臉上浮現了一抹不可解的悲傷。他額頭青筋迸現,下巴緊繃出幾乎有些嚴厲的線條。他撫在我傷處的手指尖冰涼,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
他一直垂在身側的右手終於平伸向我面前,在我眼下緩緩攤開。在他的掌心,一枝金步搖靜靜躺在那裡。
我的心緊緊地一抽,驀然緊縮而疼痛;又被他的嘆息拂得軟弱,軟弱得忽然沒有一絲氣力。我忽然衝動得無法抑制自己心底,那種想要接近他內心深處的巨大渴望;我衝口而出:「世誠,難道……你不知道么?因為我……」
自從蕭繹娶了穆鳳棲之後,他就有了借口搬出文思殿正殿,卻也並不搬去穆鳳棲所住的偏殿,而是另擇一處偏殿作為他日常起居之處。他將慶禧也一併帶了過去服侍,但今日是我的生日,慶禧卻一清早就來為我祝壽,不由得使我猜測,他難道不用服侍蕭繹嗎?還是……蕭繹默許他來恭賀我的生辰的呢?
「好。我也說過,我今晚,一定會來。你沒有食言,昭佩,我也沒有——」
誰知慶禧果然頭腦伶俐,順口就接道:「奴才豈敢說那些已經教旁人用老了的詞?那豈不是不能體現得出娘娘平日對奴才們的好教導?奴才當然是要說,恭祝娘娘福如東海,芳齡永繼!」
——我會一直等他,直到他來。
「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我忽然停下了念誦的聲音,機伶伶打了個冷顫。今天陽光明媚的清晨,我在銅鏡前梳妝時的輕語,忽然在我心底響起。
「昭佩,我來祝賀你的生辰了。抱歉,我來晚了——」
「你……你說什麼?!」我無法置信地反問他,聲音都發抖了。「割袍斷義?世誠,你到底在說些什麼?」這樣地反問著他的同時,忽而有一絲莫名浮現的模糊體悟,閃電般劃過我的心底,使我無法控制,衝口而出:「你究竟在……害怕什麼?」
慶禧連忙伏在地上,叩了幾個頭說:「王爺雖不曾教,但自然是奴才察言觀色,體會了王爺心意,這才敢來回娘娘的呀!何況今日是娘娘芳辰,奴才哄得娘娘高興,除了娘娘這邊的賞賜之外,只怕王爺也喜歡奴才會辦事,少不得也要另有獎賞的!」
「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我喃喃說道,感覺那陣透窗而入的冷冷夜風,幾乎要吹徹我的衣衫,穿透我的身體。
慶禧見我開心,自然早在底下故意做五體投地的跪拜大禮謝恩了,還在眾人都退下去領賞時,上來對我俯耳暗道:「娘娘和*圖*書芳辰,可惜王爺今日有事在身,不及一早就來祝賀;但奴才臨來時,王爺說了,晚上的壽宴,他是一定要來的!只怕娘娘惱王爺姍姍來遲,不肯讓王爺來討杯壽酒——」
他仍舊雙手捧著我的臉,手勁溫柔,彷彿有某種珍惜的情緒在內,使我驟然鼻酸,淚光盈睫。我梗著喉嚨,輕聲問道:「世誠,我戴著它……好看嗎?」
我暗自冷笑。且不說蕭繹對我究竟存的是怎樣一番心思,單說穆鳳棲這番計較,就可以算得上是機關算盡。倘若我當初聰明到能為自己這樣機巧百出地籌劃盤算,我又何至於落到今天這個地步?
慶禧吐了吐舌頭,縮頭縮腦小聲道:「真是什麼事都瞞不過娘娘這雙睿智的眼睛呀!」我聽了這句奉承得太過火的話,又好氣又好笑,啐他一口道:「呸,這種話你都說得出來?我可從沒教過你甜言蜜語呀!王爺自然就更不會這一套了;你倒是說說,這本事是你從哪裡學來的?」
那人猝不及防,酒液潑入他的眼睛,他大聲詛咒,一邊慌忙拿手去揉。蕭繹乘勢一手抄下牆上懸挂裝飾的寶劍,飛快拔劍出鞘,憑著直覺向那人的方向刺去。只聽那人一聲悶哼,蕭繹居然湊巧刺中了他肩頭!
我不要無憂無怖,我只要某個人的一顆心。即使他現在不曾如此付與,我也會一直等他,直到他愛上我。
「什……什麼?」他錯愕地反問,我看到他右手的顫抖有一點明顯了。那……是因為緊張么?我心底忽然湧上一種甜蜜的感覺,在我心中無邊無際地漫開。
我想不到他居然轉得這樣快,不禁仰頭大笑,揮了揮手道:「瞧你這張伶牙利齒的嘴,我算是怕了你了!好罷,既然今日聽了這麼兩句新鮮話,我也不能不好好重賞你們一番。淺兒,準備好的那些賞銀呢?再每人多加一疋布,別教人說我過生日的好日子里,還刻薄了你們!」
我心裏一喜,陡然站起身問:「你……此話當真?」見慶禧點頭如搗蒜,我才真正相信了他。我不由得心裏一顫,就似驀地一陣暖洋洋的春風拂過那般,心底忽然開出一片繁花似錦。為了掩飾自己心底那種驚喜不已之情,我瞟慶禧一眼,說:「即便如此,後面那句怕我惱他的話,只怕也是你杜撰的吧?」
他張了張嘴,欲言又止。片刻的沉默之後,他開口了,聲音微微顫抖。
他聞言身軀猛然一震,瞠大了雙眼,死死盯著我的臉。他彷彿想要說些什麼,又彷彿只是想要反駁我;但最後他卻一個字也沒有說出來,只是狠狠撇開了頭,咬了咬牙,就大步掠過我的身邊,幾乎像是逃離一般飛快邁出了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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