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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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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夜長無歲月

第二十五章 夜長無歲月

我一驚,疾趨到他面前,厲聲道:「何事如此驚慌失措?太子殿下……他怎麼了?!」
我只望了他一眼,厭惡之情頓起,不願再多問他半句京中的情形——問了又能如何?蕭統既逝,又有多少親人,是真心實意要為他的早夭而悲痛的?難道我對於那些互相傾軋的黑暗,了解得還不夠多?於是我把臉撇向一邊,簡單地說:「我知道了。你此番多有盡心,我日後自有重謝。現在,你先下去罷。」

「『昭明』?」我低聲重複,心下酸澀。

這次雖已有了心理準備,我還是不由得刷白了臉,血陡然衝上了頭頂,手足卻變得冰涼。
奶娘唬得面色發白,也不敢違抗我的命令,跪在地上尚未起身,就唱道:「鹿子開城門,城門鹿子開。當開復未開,使我心徘徊……」
鹿子開?鹿子開?這三個字反過來念,諧音不就是「來子哭」么?據聞太子死後,皇上親幸東宮,臨哭盡哀,涕泣不止;可不正應了這幾個字?
那小吏卻不知我的意思。「太子……仁德素著,及薨,自是朝野惋愕!京師男女,奔走宮門,號泣滿路……四方氓庶,及疆徼之民,聞喪皆慟哭——」
我久久凝視著那片愈變愈小,最終化為虛無的日影,再慢慢抬起頭來,望著窗外初上的夜色。今夜沒有月亮,應該是一個漫長而黑暗的夜。
他終於只能以這樣的身份,去黃泉路上。據說每走過奈何橋一步,前世的記憶就會忘卻一分;那麼當他終於邁過那座橋時,他的面容是不是依然年輕,而他滿腔的雄心壯志、文采翩翩是不是就會化為烏有?他前世的悲歡離合,他愛過的人恨過的事,是不是都會在那一步步中零落成塵,逝去無蹤?呵,到了那前塵往事皆化虛無的一刻,當他看到他身上所穿的袞冕,會不會疑惑頓生,想要知道自己曾經是怎樣一個人,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才能獲得這般身後哀榮;想要知道自己曾經想要得到什麼,如何在這般的盛年就被怎樣的冷酷險惡斷送?
逐歡……那麼,「城中諸少年」想必指的就是眾皇子了。按禮法規定,太子早逝,應立嫡長孫為皇太孫,以備嗣位。但據此童謠所唱,「當開復未開,使我心徘徊」兩句,分明說的是皇上態度曖昧不明,因而諸子群起而競逐儲君嗣位!
「這……自然是嘆息不絕,哀惋甚劇……」那小吏唬得結結巴巴,從沒見過我這般咄咄逼人。「陛下已下旨,令加袞冕,以隆重葬儀擇日大殮,謚曰『昭明』——」
我正這樣想著,就聽得奶娘的聲音愈來愈近了。
我往往會被他逗得笑出來。他是那麼的令人憐愛,讓人不由自主就想要把自己的一顆心捧到他面前,想要將自己所能給予的一切都毫不吝嗇地送給他。
「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我喃喃念道,打開手中那個綢袋,果然是三五粒當日我捎去的紅豆樹種。我一把緊緊握住,用力得那數粒樹種幾要嵌入我的掌心。但我掌心的疼痛,卻無法比擬我心中的哀慟。
詩作只有兩首。題目分別標著《飲馬長城窟行》及《長相思》,均是樂府故調。
我冷冷瞟他一眼,「怎麼?難道是沒立時討著賞和*圖*書賜,很失望?」
她還沒有唱完,先前曾受我所託、為我給蕭統帶去密信和紅豆樹種的那個小吏就慌慌張張地一頭沖了進來。我還沒有開口斥責他的膽大無禮,他就「噗通」一聲跪在地上,顫聲說道:「啟稟娘娘,不得了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
「鹿子開城門,城門鹿子開。當開復未開,使我心徘徊。城中諸少年,逐歡歸去來。」
「相思無終極,長夜起嘆息。徒見貌嬋娟,寧知心有憶。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
我勉強按捺下心頭種種猜測,繼續往下看去。下一首乃是《長相思》。
「你住口!」我怒極,想到不知蕭統當初如何厚禮請託於他,他才肯帶信給我;蕭統以堂堂太子之尊,竟然被一個跑腿的奴才欺到如此地步!我順手從腕間拔下一隻玉鐲,照著他身前的地面用力摜去。「很好。不知你從太子那裡訛到了什麼,回來又來和我討賞?這個拿去,你可得拿穩著點,別太過驚喜,一時滑了手跌了!」
我慌忙拭了拭自己濕潤的眼睛。方等一向很乖,怎麼今日卻要哭呢?想是我今日起身得早,他還未睡醒,便被奶娘和仆婢抱了過來,一路上顛簸得不能安生,很不舒服罷?
「夠了,誰問你這個?」我陡然打斷他,心下一陣黯然。那些不相干的旁人,沒有血緣關係的外人,都這般哀痛逾恆;偏偏是父子、手足,反而對他落井下石,冷酷無情!「我問的是陛下,是那些王爺們!他們作何反應?」
那奶娘不防我上來便有此一問,唬得慌忙要跪下回話。我一手攔住,從她懷裡把方等接過來,這才任她跪下。
我的雙眉蹙得更緊,沉吟許久。這隻不過是一首沒什麼實質內容的歌謠罷了,為何我會如此介懷在心?我一邊輕輕搖動著懷中半睡半醒的方等,一邊不由自主地就在嘴裏反覆念著:「鹿子開城門,城門鹿子開……」
我等了一會,漸覺無趣,遂拿起案上一本前幾日才得了的詩集,信手翻閱。
蕭統……他死了?那個方才還透過我掌中書卷上的墨字,對我溫文而笑,輕聲說著「前言節所愛,後言別離久」的太子蕭統,居然這刻就有人來對我說,當我看到他詩的那一瞬,其實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也許是我一時氣急攻心,沒有注意到手上的勁道,我懷中的方等忽然微微掙扎了一下,就張開嘴哇哇大哭起來。

當日,我並沒有想到自己最後竟會發現,這些只不過是他善意的謊言。或者他並沒有騙我,只是我們彼時都太一廂情願。倘若他知道了今日在荊州,我和蕭繹之間已經變成如此醜陋不堪,那他還會不會認為我仍是他最親近的家人,仍是那個當年在「顏園」里爛漫微笑的小姑娘?還會不會認為只要我經歷了很多痛苦,便能了解蕭繹,便能進駐蕭繹的心裏?
「……你,再說一遍。」我冷靜地吩咐那小吏。
我看著他的樣子不似欺瞞,遂吩咐方等的奶娘起身,將方等交給她抱了,自己接下那信和綢袋。
我一怔,勉強斂淚抬頭,看向他,滿腹狐疑。
此信必是當時已目不能視的蕭統,命人代筆寫成。在他生命將盡的一刻,他hetubook.com.com仍然想到了我。我心中所有想要問他的問題,雖然他已不再能親口回答,我卻已在這封書簡中得到了答案。
我吃了一驚,低頭去看他。方等的小臉漲得通紅,平素乖巧安靜的他,此刻居然哭得好象很傷心似的,任我再如何搖晃、誘哄,百般安撫,就是不管用。
我一旦想明這此中緣故,心裏又氣又恨。沒想到皇上竟然狠心至此,對太子之薨,居然毫無一點歉疚之心,而且竟要無視禮法,棄太子的長子蕭歡于不顧,改立他人!
「有朋西南來,投我用木李。並有一札書,行止風雲起。扣封披書札,書札竟何有?前言節所愛,後言別離久。」
我展開那封鄭重其事以火漆密封的書簡,觸目所及,並不是蕭統那風骨清逸的字跡,卻使我不由得大吃一驚!
「昭佩,這也許是我能向你說的最後幾句話。是我自己無能,致使漸不為父皇所喜;宮中耳目眾多,我無法表示什麼,但我仍想感謝你在千里之外為我苦尋而來的紅豆樹種。
昭明太子。
那小吏顯然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沒能立刻在我這裏撈到半點好處,遲疑著道「這……」,一邊磨磨蹭蹭,不肯就此退下。
——鹿子開城門,城門鹿子開。當開復未開,使我心徘徊。城中諸少年,逐歡歸去來。
我的心忽然猛烈地跳了一下。
只有長夜。
再也不是我的幻聽。縱使我再問一百次一千次,也是枉然。他真的死了!
我張了張嘴,卻沒能發出聲音來。
「娘娘,那小人的一片忠心——」那小吏湊上前來,臉上滿是邀功請賞的志得意滿,表情諂媚而貪婪。
「方等,方等……你聽到了么?你的大伯不在了……在這世上,原本也只有他和你,肯從內心裡接納我,承認我是你們的家人……但是現在,卻只有你一人了;天下之大,但我的家人,只有你一人了——」
我愣愣地聽著,愣愣地抱緊了懷中的方等,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呵,雙目失明?我想要狂哭,又想要大笑。
我心頭湧起一種無法抑制的厭惡和忿怒,厲聲道:「你這倒是在跟我滿天要價了?就沒有見過奴才還敢跟主子討要封賞的!許了你的,我總不會變卦;只是眼下這般情景,難道你還要我把大事放在一旁,先拿厚重大禮來恭恭敬敬拜謝了你才是正經?」
「我很抱歉,我已經儘力了,可是卻仍然種不活它們……所以我留下了幾顆種子,現在我把它們留給你。我想也許你能夠不重蹈我的覆轍,也許你終有一天能夠把它們種活……可惜,我卻已經看不到它們開花結果的那一刻了。但是,你的這片真誠之心,無論如何是我所珍惜的。
那小吏的面色變了又變,最後拾起那兩段玉鐲,假笑道:「娘娘果然慷慨,這樣珍貴物事,都下得了狠手。小的謝過娘娘賞賜!」語畢也不等我吩咐,就站起身來,徑自下去了。
那人忙道:「小的不敢!只是小的此番……也算冒死從京中為娘娘帶來太子臨終絕筆,若被陛下或其它王爺知道了,小的哪還有命在?娘娘也看不到太子最後的書信了!小的為娘娘辦事,還瞞著王爺,可謂忠心耿耿,若現下在娘娘這裏竟還討了個和-圖-書沒臉,往後——」
我還有好多好多問題想要問他,還想有朝一日可以回報他曾對我付出的關懷……奈何當日御花園一別,竟成永訣!
我忽然感覺周圍的一切全都消失。原先暖意融融的春日,忽爾化為一片虛無,在我身側形成洶湧的暗潮,狂哮著卷擁著翻攪上來,將我的意識、我的軀體統統吞噬。我感覺自己的意識彷彿輕得沒有重量,如羽毛一般在半空中漂浮;而我的心卻驟然化為千鈞岩石,要拉扯著我的身體一道往深不見底的懸崖下墜落。
我腦海中忽然如遭雷殛。
在那一瞬間,時間彷彿驀然靜止。
我有時將他抱于膝上,在桌上鋪開一張紙,自己提筆在紙上寫字,半似頑樂般地教著他認,他卻很認真地睜大雙眼,彷彿正在努力辨認那些墨字。有時他不耐煩了,卻也不掙扎,只是在我膝蓋上把自己的小手伸長了,去夠我手中的毛筆。我笑一笑,便會另取一枝幹凈的毛筆過來給他玩,他便會有模有樣地握了筆,也在那張紙上塗塗畫畫,煞有介事。
我的心一沉。那麼,這首童謠的其它那幾句話,都代表什麼意思?城中諸少年,逐歡歸去來……我忽然想起,太子蕭統的長子,雖只有十幾歲,卻已在徐州刺史任上;他的名字,可不就叫蕭歡么?
雙目失明。我一想到這個詞,便不由得心中一陣抽痛。蕭統,他原是那樣清雅俊逸的人物,才比陳思,仁德可風!他編纂完成了那樣一部曠世鉅作,卻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即使他活下來,他也不可能再讀書屬文;即使有朝一日他終於能夠君臨天下,他枉然才高八斗,卻連一本奏章也看不了了!他從前因著蕭繹天生眇一目的殘缺而對他多有呵護,可是當他雙目失明的時候,誰來幫助他,誰來關懷他?
「書簡?是誰給我的書簡?」我看著他從懷中抖抖索索摸出一封書信和一個極小的綢袋,珍而重之地捧上來給我,我心中疑雲更盛。
我的鼻端一酸,淚意就衝進了眼底。蕭統呵蕭統,他畢竟有著怎樣的才華!雖然這首小詩在他而言並不需花費太多時間便能作出,但那詩中所描摹的語氣、情境,卻與我的處境何其巧合!或許他言者無意,但我看來,卻是聽者有心;我心底深藏的悲楚被他寥寥數語便已道出,我想起當日他溫和地安撫著我的傷痛,坦率而誠懇地在我面前替他的弟弟蕭繹辯解,說蕭繹是在意我的,在這世上是寧願只要我一人的——
「回娘娘,此歌乃是京中民間新近流傳的童謠,傳唱甚廣……」
但是,如今問這些問題,都已經沒有用了。甚至責怪皇上狠心,或手足冷漠,也都沒有任何意義了。逝者已矣!無論苛責、追憶、悲哭、還是哀痛,都已喚不回他的生命。我現在才發現,即使想要為他做的事情再多,如今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為他慟哭一場了——
我正在出神之際,就聽到窗外長廊上,彷彿是方等奶娘輕聲哄著他的聲音,在說著:「乖喔,小世子,莫哭莫哭。待奶娘給你唱個如今京中最時興的歌兒來。」
腳旁一直恭謹跪著的小吏,忽然諂媚地出聲。
那本詩集乃是近來京中最流行的一些新作。我隨意翻著,滿眼看過去不過m•hetubook•com•com是鶯鶯燕燕,花嬌葉嫩的艷詩。我愈發覺得索然無味,漫不經心地瀏覽著那些俗艷文字。
我看到這裏,不由得微微嘆了口氣。還是那樣小心翼翼的語調,卻透著某種無法壓抑的悲凄之意,使我心下惻然。
那人抖著聲音說道:「太子殿下……薨逝了!」
那人詭秘一笑,笑容里又是諂媚、又是邀功。
我想起許久許久以前,自己的新婚之夜。那夜也是這般暗沉而漫長,然而我半夢半醒中,彷彿身旁的蕭繹一直醒著,在黑暗裡凝視著我,使我在陌生的暗夜裡,不再那麼害怕無依。
我坐在窗下的竹椅上,微笑地望著窗外。午後,我小憩方起,遂吩咐仆婢去把方等抱來。
那人連連在我腳旁叩頭,稟道:「自從上次娘娘付託小人以重任之後,小人便格外用心,替娘娘留心這些事情……其實早在《文選》編纂完成之時,太子殿下因為勞累過度,身心交瘁,又兼雙目失明,已是痼疾纏身,疾篤難治了!何況從前『厭禳之禍』雖已平息,但太子殿下深自慚恨,悶悶不樂,繼而寒心驚懼,竟生就了一種絕症,病不能興。但太子殿下仁孝,深恐陛下擔憂,尚且力疾書啟,不假人手。及待病重,還阻止左右人等入稟陛下,說:『奈何使至尊知我如此惡!』——」
我遲鈍地轉了轉眼珠,模糊的視力開始恢復。我看到室內熟悉的陳設,腳旁跪伏的仆佣,窗外綠柳垂枝,春意襲人,而花正嬌艷——
「太子殿下……薨逝,眾人作何反應?」我勉強從喉間擠出一絲聲音來,我想要知道那些親情泯滅的人們是否還是那樣鐵石心腸,無動於衷!
那人叩了個頭,也不辯解,只是冷笑道:「娘娘好不曉事!容小的冒死進一言:以娘娘如今在府里的地位,還有幾個敢隱瞞著王爺,私下為娘娘與太子殿下去傳遞密信?小的也只不過是念在娘娘畢竟身份高貴,出身世家,想著只要自己忠心辦事,娘娘定然不會虧待我們這些下人;倒沒想著娘娘還和小的們計較這點禮數,看來還是太子殿下知道分寸,不待小的開口,就——」
奶娘連連叩首稱是,抱著已停止哭泣的方等也退了下去。空寂的房中,重又只余我一人。
方等的奶娘嚇得半天不能作聲。我看了一眼她懷中的方等,草草吩咐道:「近日府中定然事務繁多,無暇顧及小世子,我就將小世子暫交由你照料了,你須得盡心儘力,好生服侍!」
「最後,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而失掉了你的方向。也許我沒有立場這樣說,但我一直相信當日我所親眼見到的事。唯願當紅豆樹種開花結果之日,你終不用再慨嘆『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
「亭亭山上柏,悠悠遠行客。行客行路遙,故鄉日迢迢。迢迢不可見,長望涕如霰。如霰獨留連,長路邈綿綿。胡馬愛北風,越燕見日喜。蘊此望鄉情,沉憂不能止……」
那人似是有些疑惑,卻不敢質疑我的言語,垂首道:「……娘娘請節哀。太子殿下……已於四月乙巳,薨逝了!」
忽然,我眼帘中跳入「太子」兩字。我不由一凜,細細端詳著列于這兩字之下的詩作。
我眉心一皺,說不出是哪裡使我覺得不對。正巧此時奶娘已抱著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等進了屋,我便問道:「這歌兒是從哪裡學來的?」
《飲馬長城窟行》列在第一。我凝神細讀。
還是不對。我的心裏突突地猛跳起來。一種對於未知的恐懼使我的面容冷了下來,我對奶娘下令道:「你再細細給我把這首童謠清清楚楚唱一遍!」
然而靜靜離開的,卻只有一些我們捨不得的人。
方等才兩歲多,是個漂亮可愛的孩子。他的五官較為像我,但眉眼間那種神氣卻肖似乃父。他素來沉靜而乖巧,閑暇時也只是安安靜靜地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四下看看,卻並不哭鬧。
「娘娘請節哀。小人這裏……尚有一封書簡,還請娘娘過目。」
窗外日影已斜,我靜靜佇立在空曠室內,一線殘陽透過半敞的窗子,斜斜射進房中,落在我腳旁的地面上。
我又氣又急,無計可施,眼中的淚就猛然漲了上來。我腳邊還跪著那小吏和方等的奶娘,倘若我此刻表現得過於悲痛,是要被他們看了去,和旁人說閑話的!可是我無法控制我自己,我驟然緊緊抱住了方等,將自己的臉深深埋在了他幼小的懷中。
我無法置信地搖著頭,聲色俱厲地追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他竟然死了!在三十一歲的盛年,他甚至沒能等到繼登大寶、一展鴻圖之日!那麼多居心險惡、窺視皇位的人都還活著,那麼多無視手足之情、一心構陷親人于萬劫不復的人都還活著,那麼多庸碌之輩、奸惡之徒都還活著!而他卻已不在了——
那鐲子狠狠砸到了地上,應聲斷為兩截。

「娘娘請親自拆看書簡,自有分曉。」
可是今夜,又有誰能在我身邊?他枕邊的人,早已不是我了。而我的枕邊人,曾幾何時也悄悄變成了其它人。世間人事,總在無奈的怨懟中流轉往複,直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唯有這長夜,這唯一不變的漫長而黑暗的夜,卻始終準時出現,準時離去。倘若我們的哀痛、我們所不願見到的事情,都能這樣突然地降臨,而後靜靜地離開,該有多好?
陛下呵陛下!枉你念經無數,數次捨身于同泰寺出家,向佛之心如此堅定不移,但你卻沒能學會佛的慈悲為懷、與人為善之心!你猜忌多疑,竟然將自己的兒子逼上了絕路!蕭統極力推崇陶潛的詩文,也不過想要向你示好,以隱遁表示他的赤誠,以謙退表示他的至孝之心!可是你卻對他做了什麼?三番兩次的為難,對其他皇子的不時暗示……甚至他對亡母的一點孝心,你也要曲解成怪力亂神,繼而責罰他、打壓他,放出風來要將無辜的他廢掉!你,難道巴不得他死嗎?!
他在說什麼?說他收到了一封遠方的書信,信里還附有其它東西?但他為何隻字不提他不曾給予半點迴音的理由?是擔心朝中有心人士會藉此再度大作文章,還是擔心會有人在背後再度陰險陷害,抑或……只是擔心風聲走漏,被皇上知道,產生疑心或猜忌?
從此我再也沒機會知道,我送去的樹種他曾為何用,我現下的名聲荒唐若此,他又作何感想!我也再不可能當面問他,即使世事多變,在他心目里,我還是他重視的家人嗎?還值得他關懷,值得他的弟弟當年孜孜相求嗎?
蕭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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