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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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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飄零君不見

第二十七章 飄零君不見

「拿去罷。我現在才明白,不是努力就能做到所有的事,倘若不是上天註定給你,那麼再多的苦苦追尋,也毫無意義。」看著李桃兒躊躇不敢接下的模樣,我微笑了起來。
蕭繹微訝,他低下頭沿著我的視線尋去,看了看紙上那朵墨猶未乾的桃花,他微喟了一聲。
蕭繹輕聲笑了,面容上流露的笑意竟是那樣凄涼,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在我還沒能看得更清楚的時候,他已經恢復了先前那種雲淡風輕,淡淡把頭撇過一邊,既不望我,也不望李桃兒,只是簡單地說道:「……很好,昭佩,很好——」
「慶禧……你也看到了,我曾經想要努力補救過的……當日為賀王妃生辰,那枝作為壽禮的金步搖,還是我畫了圖,命你去找人督造的。可是,我畢竟失敗了……」
慶禧也似為蕭繹的無可奈何、黯然神傷所動,在偷偷瞟了我一眼之後,遲疑片刻,忽然「噗通」一聲跪在蕭繹面前,抖著聲音說:「娘娘與王爺素來不睦,就是做奴才的,雖然感同身受,卻只能在心裏為主子們暗暗著急!奴才甘願粉身碎骨,只求主子們不要再嘔氣下去,只要王爺和娘娘之間琴瑟和諧,就是奴才們的最大福分了!」
「你真是神通廣大啊,連這個你都知道了。」
「哦,昭佩,原來是你。」
「放心罷,我再也不會對你做什麼的,因為縱使我能忍受漠視,卻不能忍受冤屈。所以,是誰讓我背負了冤屈的罪,我會窮究到底的。如果不能讓他也受到應得的報復,至少也要讓他承受和我一樣深重的痛苦……」


「……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
我忽然笑了一笑,慢慢地開口:「世誠,你寧可相信旁人,也不肯相信我,我還有什麼話說?你總以為我和太子殿下之間有某種背叛你的事,但你連我一生所求的東西是什麼都不知道,你又有何資格苛求於我?」

我冷冷笑了,居然無視蕭繹的神色,應道:「怎麼?聽不下去嗎?我真想知道,此刻在你心裏,是怎麼想我的,是不是已經絕望了呢,已經後悔了呢,已經……無所謂了呢?」
「我已傳方等的奶娘前來問過話,證實當日你的確曾收到太子殿下臨終絕筆!而當你拆信展閱時,也確曾念出『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這句詩!兩相對照,縱使我再想相信你,事實也容不得我無視……何況,還有那數粒紅豆樹種,可以為證!和_圖_書
我控制著自己不去注意他神色里細微的變化,繼續說道:「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對你說,我所做的一切,縱使不被你相信,卻問心無愧!即使我從前曾經同情或敬佩過他,即使我今日哀悼著他,那又何罪之有?難道許多人不是這樣嗎,同情他的處境,敬佩他的才學,哀悼他的早逝?」
我的坦白承認,卻彷彿大出蕭繹意料之外,他眼中灼燒著的一簇簇小火焰轟然炸開,匯聚為一束衝天怒焰。
「我懂了。」我平靜地說,繞開蕭繹,走上前幾步,從桌上將那張畫著桃花、我先前題字的紙拿了起來,直接遞向李桃兒的面前。
他斂眉而嘆,神色忽而變得落寞。
庭前的凄冷晚風吹醒了我的一絲神智,我驟然停下腳步,覺得四周寒意襲人。一陣驀然猛烈的冷風吹過庭院,吹落了樹上桃花的許多花瓣,紛紛揚揚墜落於地。四顧無人,我凝望著眼前紛飛的落花,飄零無根,隨風而逝,墜入我腳下的塵土之中,落去無聲。天下之大,此身卻飄零無寄。而我的依託,又在哪裡?
「忍心?不,我只是學會成長而已。」我諷刺似地一笑,走到他面前,信手將那張紙往上一拋。那張紙在我們之間輕飄飄地落下,當那張紙飄過蕭繹面前的那一刻,我看見他臉上浮現了一抹痛楚而不忍的神情;但那隻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他很快恢復了平靜,卻蹲下身去,在我們腳邊,將那張紙重又拾起。
蕭繹聞言一震,沉默了片刻,並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彷彿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平心而論,這真是一句情真意切的詩。當我思及時,我總不由自主會想,他要附上的,是怎樣一顆心?雖然他是我的大哥,我卻並不了解他。也許,我也並不了解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時至今日,在這樣的情境下,我自己真實的感覺,還重不重要……」
「不……慶禧,你還不明白么?不可能了……」他輕聲說著,但他悲哀的目光卻靜靜凝注在我身上。當我的眼神和他接觸的那一霎那,我的心裏忽然一片空蕩,徹骨冰涼。
「你……!」我忿怒至極,沒想到他居然是這麼看待我的!任性、輕率、躁進,而不知死活!十幾年的孜孜相求呵,那麼多的用心良苦!如今卻換來這樣的一句話!我感覺胸中那股逐漸消亡的熱情呵,不是自動熄滅,而是活生生被他扼在了咽喉,掐死在我心底!
慶禧冷www.hetubook.com•com不防被扯進這場爭執中來,唬得臉色發白,左右為難著不知該如何回話,半晌方結結巴巴道:「這個……王爺,這中間……可能有點誤會,太子殿下……為人光明磊落,應……應該不會和娘娘——」
「奴婢……奴婢……謹遵娘娘教誨,謝……謝過王爺……莫大的恩典。」她嚇得臉兒也白了,見蕭繹對我的話未置可否,似乎沒有立時為她出頭的意思,只得顫著聲音,遵照我的命令說道。
蕭繹沉默了一瞬,語氣也平淡下來,並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
當我寫完最後一個字之後,我放下毛筆,得意地抬起頭來看著蕭繹。在那一瞬間,我在他眼中忽然看到一抹混合了狼狽、憤怒與悲傷的情緒,一閃而過。
好熟悉的話!我的笑容倏地凝結在唇角,一句逼問脫口而出:「是誰?那個趕著來告訴你的人,是誰?!」
如今,我已為人母,該是成長的時候了。進一步懸崖峭壁,退一步海闊天空,我貴為王妃,且已誕下世子,何苦要在一時間執迷不悟,將自己逼到絕境?只要我肯等,有耐心等,當方等襲封王爵之日,便是我登峰造極之時。即使那也同樣意味著我和他的永訣,但在宮裡,生在皇家,只要能獲得無上的權力或地位,縱生離死別,又算得上是什麼巨大的代價呢?
我沒有說話,大步走到他桌前,一眼就看到他在紙上畫的那朵桃花。我擰緊了眉,狠狠地盯著那張繪著桃花的紙,許久許久。
「我很想不相信這一切的……我一點都不想相信這些都是真的!可是,你教我如何能夠不去相信?你給我一個還能不去相信的理由!更何況我一直知道,對於太子殿下——我的大哥,你愛戴他,你傾慕他,你同情他,你敬佩他……」
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
房中的兩人聽到門開的聲響,都吃了一驚,同時將視線轉向門口。當他們看到來人竟然是我時,李桃兒臉上的表情既驚且懼,帶著一絲畏怕的嬌怯不安;而蕭繹的神情,卻非常的複雜。當他往門口看過來的時候,有那麼短短的一瞬,他的眼裡彷彿有某種光亮閃了一閃。但那抹光亮很快消失,代之以一種不動聲色卻暗潮洶湧的風暴,襯得他的面容格外陰晦而慘切。
「不過,其實卻有兩句更臻佳妙,又豈是我這兩句所能相比?」他雙拳抵在桌面上,緩緩站起身來,對我微微傾身,視線緊鎖在我臉上,一字一句地和_圖_書繼續說道:
「夠了!」蕭繹發出一聲大喝,臉色煞白,眉心擰成了死結,氣得連手都微微顫抖了。他身後的李桃兒也許從沒有見過他這般怒形於色,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氣,驚恐的眸光在我和蕭繹身上來回逡巡數遍,又急忙把頭垂了下去。
他冷靜的表情終於崩潰,他凝望著我,神色是那樣的痛心,他逼近我的臉,忽而攫住我雙臂,熱熱的呼吸吹到我臉上來。
但是我打斷了他。
「你都知道了些什麼?」我反問,「你以為你聽到的那些,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憑著一句詩,你就可以判定我的罪過?」
「昭佩,你鬥不過他們。縱使你的心地比今日再惡毒一千倍一萬倍,你也無法想象他們的陰險于萬一……你以為輕視或冷漠,便是殺戮的全部?你以為受慣了這些,便有了足夠的資本反擊?」他愈說愈是激動,最後驀然背過身去,重重的一拳擂在桌子上!
也許我們今後終於可以休兵停戰而彼此相敬如冰。他可以去和那些文人墨客吟風弄月,而我或許可以終於有空抄抄那些並沒有救贖我出苦海的冗長佛經。他有穆鳳棲、李桃兒、王家姊妹,我也可以去找賀徽、暨季江或其它人。歲月依舊如常流逝,只是我們之間不再有交集。
他的話音忽而中斷,轉向了在書房一隅侍立的慶禧。
我選擇了最簡明直白的一種。
「我真的不想相信我的大哥,與我的王妃之間情誼非同一般;但大哥竟然在臨終絕筆中,遺留下那樣的詩……難道,那不像是一種表明心跡之言么?我也不明白,為何要讓我知道這一切!讓我安安靜靜地哀悼他,惋惜他,不可以嗎?就一定要把所有殘酷的現實,都鮮血淋漓地完全攤開在我面前,彷彿一個再也無法愈合的巨大傷口,讓我從此再也無法漠視——」
我沒有想到慶禧居然這樣說,一時間有些驚詫,也不由得有點動容。但我看向蕭繹時,卻發現他的臉色灰敗,苦笑著搖了搖頭。
但是,他的表情仍然很冷靜。「當然。我早就說過,身在皇家,是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的。片言隻字,鉅細靡遺,全都無所遁形!即使我不想知道,也自然會有人趕著來告訴我;即使我不想記得,也會一再發生相似的情景,不斷地提醒著我……」
夭桃色若綬,穠李光如練……嘆息春風起,飄零君不見。
「昭佩,這麼多年來,你學得好啊!居然也懂得了收買我的手下,藉以行自己的方便?看來這宮中歲www.hetubook.com.com月,的確可以徹底改變一個人——」
我語聲方落,就一甩衣袖,轉身大步走向房門。我知道蕭繹他仍舊在我身後,也許他此刻也在吃驚於我從未說出過的狠話,然而我是認真的。我已經在地獄里了,所以我何必再介意他的感受?他愈是吃驚,我便愈有一種傷害他人的快意,殘忍是一柄雙刃劍,刺得我們都遍體鱗傷。
他的聲音忽而在半空中戛然而止,他放在桌上的手突如其來地緊握成拳。他的薄唇蒼白,唇角繃緊,額角青筋微綻,似乎在抑制著心中某種莫大的忿怒。他再開口時,聲音也因為情緒的巨大|波動而有絲顫抖。
「但是昭佩,你畢竟還是那個率真無偽的性子,憑了一時意氣,拒絕給他事先許定的好處;所以,他便來我面前邀賞,你與太子殿下暗中書信往來,一切我已盡知!」
是的……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卻並不放過,緊接著說道:「唔,這張畫兒固然好,卻沒個好題目與之相配,豈不掃興?如今我倒有一個好建議:既是王爺所作的畫,何不就揀王爺所做的一句詩為題?雖然長了點,卻難得正巧襯得上今夜作畫這種意境!」我一邊說,一邊自蕭繹手中拿過那枝兔毫筆,動手在那張紙上飛快寫道:
蕭繹猛然轉身,不可置信地緊盯著我,許久許久,方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話:「昭佩!不要讓自己也變得那麼忍心——」
這番措辭雖然客氣,語調卻聲色俱厲,早嚇得李桃兒面露畏縮之意,在我強大的壓力之下,下意識點了點頭;卻立刻反應過來,偷眼看了看身邊的蕭繹,又不由得搖了搖頭。
這幾句話,讓蕭繹從方才的激切里冷靜了下來。他收起了面容上那許多的表情,只留一線黯然。
「昭佩,你……清醒一點,量力而為罷!」
爭了這麼多年,我倦了。也許這種方式對我們而言才是最好的。也許我本不應該嘗試打破那些宮裡經年形成的生活方式,只是人在年少的時候,總忍不住要幻想更多。
我忽然展顏一笑。
蕭繹似不意外我的爭辯,從書桌後轉了出來,走到我面前。
我挑眉,反而在他這般的聲色俱厲之下冷靜了下來。我靜靜凝視著他那張被激動、忿怒、怨責和一些傷痛所充滿了的臉,想著我們之間都已經走到了這樣不可挽回的地步,為何他的情緒還會這樣失控而真情流露?
「只不過是信手塗鴉,不值一提。」
不可能了。在經歷過了那麼多波折之後,我們已經無法破鏡重圓,https://www.hetubook.com.com心中毫無芥蒂地一起生活。即使他不再相信那些流言、或那些被惡意的陰謀所設計出來的事情,他也不可能會全然忘卻那一幕幕醜陋的爭執或傷害,那些因為軀體的完整或才華聲望的出眾而令他自慚形穢的人……
我尖刻而短促地笑了一聲。「哈!王爺,何必如此謙虛?」我轉向一旁的李桃兒,逼視著她美麗的臉,滿腔嫉妒和怨懟化為極度的憤怒,熊熊灼燒著我的全身。
我忽然想起賀徽那日書于白角枕上之詩。我曾以為蕭統臨終絕筆里所寫的那一句「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是我眼下處境的寫照,卻不意賀徽當日那一句詩,才真正是一語成讖。
「你……!」我滿臉得意之色登時化為無形,取而代之的則是一些氣憤、惱恨、驚詫、瞭然,還有許許多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我直視著蕭繹那張沒有表情、卻顯得格外蒼白的臉,腦海里一瞬間轉過了無數念頭。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那小吏在我那裡碰了釘子,腦子轉得居然如此之快,馬上跑到蕭繹面前來密報一切,邀功請賞了!蕭繹顯然已採信了那小吏的言辭,我縱然再多辯解,只怕也徒勞無功!
只是,我決不甘心受此冤屈呵。
「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他輕似無聲地低喃著,面容驀地一凜,右手握拳,將那張紙在掌心揉成一團。
「值此哀悼期內,難得王爺為了你,肯不顧禮儀和體面,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還不快快謝過王爺,收下這禮物?」
我終於明白,曾在溺水的黑暗恐懼中,緊緊拉住我的那隻溫暖而值得依靠的手,如今早已放開了我。可笑我以前從不曾發覺,還要一再追著去握。所以我抓不到什麼,我張開十指,落花便從我指縫間穿過。
而且,他居然搶先開口了,語氣還是那樣安安靜靜的。
「王爺好興緻啊。」我終於出聲。我不得不承認,當我看到那朵桃花的一霎那,我的心臟已被某種尖銳的東西撕扯得四分五裂。
「好,很好……」我點了點頭,目光冷厲地在他和李桃兒身上停留了片刻,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地說:「其實,我也很替你遺憾,縱然我有一千一萬個不是,你卻無法立刻擺脫我!蕭世誠,我但願將來有一天,你不會有必須求著我才能辦到的事情!因為我告訴你,即使要我和你一道下地獄,即使要我見死不救,我也絕不會再為你做一星半點的事!因為我……力量有限,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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