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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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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為君半面妝

第三十一章 為君半面妝

「不,昭佩,你的確是自以為是,你真的什麼都不懂……」他開始說,一旦開了口,就好象無法停住一樣,像要把這些年來的怨忿一次說個清楚,竹筒倒豆子似的,愈說愈快。
「這可笑的愛呵……我們都曾經相信了這個字,然而這個字也沒有額外的法力,並不曾救贖我們于苦難之中……說清楚?很多事情,不是說個清楚就可以了結的。昭佩,你雖不復當年的微笑爛漫……」他拖長了聲音,視線飄過我的頭頂,漫望向窗外的遙遠夜空。
我的身軀猛然震動了一下,眉心乍跳,面容卻已恢復了平靜。我感覺不到這句話對我造成的傷害,也許是因為我的心中早已空了,再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活生生剜去,留下血肉模糊的殘燼。
這麼說著,我的眼裡居然湧上了茫然的淚霧。我的聲音愈來愈低,輕似耳語,幾乎沒有氣力,將自己早已想好的這一番話說完。然而,我撐到了最後。
——但是一送回荊州,豈不是落在廬陵王手裡?
我終於滿意,放下筆,站起來轉過身去面對著他,嫣然一笑。
「為什麼,為什麼……昭佩,你這是,為什麼?!」
我為之鼻酸,百感交集。短短半日間,我得到的是以前半生,從未明白過的體認。無論是某種他疏遠我的真正原因,或是,此刻站在我面前,一直以來掛著溫和而忍耐的面具,面對我的那個人——
我不容他有絲毫辯解,步步緊逼,迫向蕭繹面前,咄咄逼人道:「又或許,當年你在陛下面前說出我的名字之時,有沒有想到,我們會變成今日這樣一對怨偶,甚至因為我們之間的心結和鴻溝,終於,害死了一個人?」
「你說,我的一時妄念,將你從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變成了一個嗜酒酷妒的狠毒女人。然而,我又何嘗沒有變?昭佩,你不知道嗎?當年那個輕易為了你一句話而感動莫名,固執地要娶你的那個沉靜少年,已經死去了。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上了……」
而現在,我終於恍然大悟,全盤透徹。
我心中猛然一抽,大驚失色。但是蕭繹未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只是沉浸於自己激切的情緒中,一徑喃喃地說下去:「何況,雖然我自己不願意承認,但是,我已經身不由己地捲入這場爭奪里去了!而五哥早已視我為敵,只怕作此想之人,宮中、朝中也不在少數,也許和擁戴我的人一樣多……所以,他竟不肯放過李桃兒,下了多大的狠手呵,生生把她折磨死了!昭佩,我們雖沒有殺她,卻親手將她送上了絕路……我愧疚,我自責,我痛苦,我覺得我和五哥一樣,是害了李桃兒的劊子手!然而我卻不後悔,也許我也變得和五哥一般狠毒無情了罷;可是,老天明鑒!我心底居然有一絲絲不該有的慶幸,想著幸而沒有波及到你,幸而那個死去的人不是你,幸而他們以為我——」
我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的那個徹夜抄經的晚上,蕭繹靜靜佇立在我身後,注視著我正在抄寫著的《佛說園生樹經》:「……又復非久彼園生樹,滿樹開華,其華清凈,異香殊妙;微風吹動,其香馥郁……」
不料,蕭繹居然伸手緊緊把住我的雙肩,一個使力,就將我的身子完全轉向他面前!他的氣力大得出奇,幾欲握碎我的肩頭;他強拽著我迎向燭火,一眼就看到我臉上所化的妝容。登時間,他的身上起了一陣寒顫,握著我雙肩的手抖得幾乎抓不穩我,他的臉色慘白欲死,幾經努力,才勉強發出了一點點低微的聲音:
蕭繹大約沒有料到我居然這樣說,愣了一愣,方慢慢說:「怎麼忽然之間客氣起來?……有那份心就行了,想來陛下也並不苛求你有沒有做的。」
蕭繹緊閉的雙眼驀然大睜,他面色蒼白,嘴唇顫抖,脫口而出:「昭佩!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我也沒有想到,一切最後會被扭曲成這樣。這原本不是我們的錯,然而我們也參与其中,一道顛倒貪嗔,最後讓結局,成為我們最不願見到的模樣……」他低嘆,語氣黯然。

地上那裂為數片的銅鏡鏡面中,猶倒映出我此刻臉上的妝扮——左半邊臉描繪得精緻而美麗,頰上甚至和當年一般畫了一朵桃花;而右半邊臉,卻唇未點、眉未掃,不施脂粉,乾乾淨淨的半張素顏,什麼妝扮都沒有!
蕭繹面上似有不忍,張了張嘴,卻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來。
「昭佩,你這樣苦苦追問,甚至用這樣激烈的妝扮譏刺於我,無非,是想從我這裏得到一句半句溫柔的言語。」他平靜地說,眼眸深處,灼燒著小小的、壓抑的火焰。
電光石火間,蘭裳的話在我腦海中突然一閃而過!
「我原以為,www.hetubook•com•com在這宮裡,若想找仇家敵人,最是不缺。但若想找一個顧惜自己、愛念自己的人,卻難如登天。在你面前,我本想做這樣一個人。然而,你卻一再將我推離。蕭世誠,如果你只需要我做你的仇人,我盡可以滿足你;只要,你能夠忍耐,再無人待你以平等的真心。我只想告誡你,這世上,多一個仇人,並不算多;然而少一個愛自己的人,也許,就只餘一片虛無!」
但是,我們都忘記了,長久作戲,最後這出虛幻的戲便融入了真正的人生。在那些不見血光的手足相殘里,我仍是逃不過被心懷叵測的他人所構陷的厄運。雖然蕭繹理智上清楚地知道那是構陷,是一場場設計好的、環環相扣的圈套,他的感情,卻仍然忍不住去上了鉤,不由自主要懷疑我是不是折服於太子蕭統的風姿殊異、完美無瑕,要怨恨我縱情放任,嗜酒、酷妒、且與賀徽有私……即使他嘗試著不去注意,他也無法控制自己不在乎我給他帶來的難堪和傷害。他在太子蕭統面前太過自卑,自卑得不敢追問我是否真的移情別戀;他在賀徽面前又太過自大,自大得生怕我承認他竟然輸給了他的臣僚。
「昭佩,我倒不知,這些年來,你于佛經倒是愈發上心了。」
然而蕭繹的眉頭卻愈皺愈緊,最後,擰成一個解不開的死結。彷彿意識到室內瀰漫的這股不同尋常的寂靜,他忽然短促而乾澀地笑了一聲,眉目間的神情竟是頗為凄惻。
「呵,驚訝么?但,這就是我內心的寫照……當你稍微對我好一些些,我心中便會歡喜澄澈,繁華似錦。但當你冷淡我、疏遠我、躲避我的時候,我的心便是一片荒漠,寸草不生,風刀霜劍,嚴酷寒冷。有人說,女為悅己者容。所以,我只畫了一半的臉,因為你的眷顧和恩情,也僅僅只有稀少的一些片斷而已……那另一半素凈的臉,既然你看不到我的愛和祈望,我又為何要為了那個不愛我的你,而上妝呢?」
「好。你不肯回答我,是不是?那麼我自己來猜。」我的耐心終於用罄。「李桃兒是被蕭續折磨死的,蕭續之所以不肯放過李桃兒,是因為,他認為這樣可以傷害得了你,是不是?所以,你一直冷落我,這樣蕭續便終有一日會死心不來構陷我,因為你不愛我,所以傷害我,對你來說是沒有用的——」
那也是一個寧靜而清明的夜。我筆下寫著佛經里所描寫的芳樹,室內只有我偶爾移動紙張的沙沙聲響。身後,蕭繹站得離我如此之近,呼吸可聞。如此安謐,如此清透,我幾乎可以聞見庭中桂樹的幽幽香氣。
「夠了!昭佩!你……什麼都不懂!」
「收買?!」我終於捕捉到一個重要的字眼。腦海里種種前塵往事、千情萬緒都糾纏在一起,攪得我心中一片混亂,無法清醒思考。但我仍能夠從他的隻言片語中拼湊出一幅破碎的景象,那景象中,充滿了陰暗心機、兄弟鬩牆。
「原來,我們都是,有眼無珠!」
蕭繹驚悸震動,雖方才被我吐得一身臟污,但此刻他彷彿已忘了自己的狼狽模樣,只是一徑地沉默著,緊咬牙關,額邊微微浮現極忍耐而壓抑著的青筋。
「不……昭佩,我不是想責怪你。我當初懇求你幫忙,是因為我擔憂五哥狠毒,恐他下此狠手,才求你出面相救。然而你拒絕了,我也……無話可說。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我從一開始就錯了。犯了貪戀之念,渴求著不應屬於自己的珍物;所以上天要懲罰我……」
蕭繹聞言,眼中某種陰鷙之色微微一閃,隨即又消失,只是溫言笑道:「難為你還記著,看來抄寫畢竟有用。現下回到了京里,只怕這樣的旨意還會降下多次,不過你眼下有了身子,倒是可以藉此避開一些抄經的繁重事務了。」
蕭繹卻沒有回答我。他頎長的身軀,卻像個破敗的布偶一般,蒼白而無生命,隨著我的動作而被動地搖晃,他的眼睛甚至都沒有睜開。
「世誠,難得你這樣坦白。其實,你早該說出來的。可是你偏偏和我打啞謎,讓我徒勞地猜……你想要告訴我什麼?一切恩愛會,皆由因緣合;會合有別離,無常難得久……」

我等了他片刻,不見他應答。我苦笑了一聲,暗忖原來自己又自作多情了一回,還以為下此猛葯,或能換得他隻言片語,片刻動容哩。夜逐漸深了,月沉星稀,桌上的蠟燭也快燃盡,其中一枝驀然爆了個燈花,便乍然熄滅了。
我聽他這樣說,今日卻也不如何生氣,只是忽然抬起頭來仰望著他,展顏爛漫一笑。

我仍舊對鏡描畫上妝。今日我想出來的這個妝實和_圖_書在費時耗力,何況在我開始調色上妝之初,穆鳳棲與蘭裳並未立刻告辭,還是在我這裏盤桓了一陣子才各指了一事辭出來。我也不欲讓她們看到我今日的妝扮,所以故意將調色的時間又拖長了許久。
我嘔得絞心掏肺,用力得眼裡都迸出了兩行淚,一邊乾嘔,一邊那淚水就沿著兩頰慢慢流下來。蕭繹先前大驚失色,第一個下意識的反應就要推開我,但手伸了出來,卻並未當真用力,反而變成把著我雙肩,還騰出一隻手來輕輕在我背後拍撫,無可奈何地看著自己那一塌糊塗的前襟,口裡只說:「何必糟塌自己的身子?再如何想嘔氣,也不必和自己過不去!」
我聽到門上輕輕響了一聲,然後是放得極輕極輕的腳步,細碎靴聲橐橐,是蕭繹來了。
「其實,我也許早就應該這樣做,讓你徹底恨我、厭棄我,讓我自己絕望,讓我自己死心;這樣,也許我們兩個,便不再有彼此傷害、互相折磨,就還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蕭繹默默頷首。我心一沉,心下也油然生出一些惻隱憐憫來,對李桃兒一直以來的那種怨恨也淡去無蹤,十分嘆惋道:「數月前放回去時,不是還好好兒的?雖然你與蕭續一直相謗不和,可這畢竟是王爺們的事情,真想不到,他卻與小小一個宮人為難……」
我卻也不著急,又將頭更往右轉一點,視線望向遠處一扇沒有關緊的窗戶。那窗只虛掩了一半,此刻夜色濃重、月光清明,星星點點從隙縫間鑽入室內,灑滿一地。
我無法置信地聽著他一字一句清晰的言語,我想任著自己的性子當場開口反駁,但不知為何,我卻很好地維持了自己的鎮靜。雖然沒有放開他的衣襟,我卻沒有立時出聲和他爭執。
「我今晚來,本來是想告訴你一個消息。可是,看來我所有能做的事情、能說的話,都只是在一再地傷害你……」他哽住了,停頓了片刻,神情變得黯然。
我雖然語氣故作柔和,說到最後,卻已是咬牙切齒。蕭繹額角青筋微微跳動,表情中滿是山雨欲來的陰鬱,彷彿忍耐力也即將崩潰。當我提起李桃兒時,他俊秀的濃眉終於擰成了死結。
「雖然你又給了我這個孩子,可是,你也把同樣的東西,給了王菡蕊。將來,也許還會給其它女人。又或許,你也是想給李桃兒的,只不過她命中福薄,無緣承受……如果早知道你將要給予我的,是一種這樣漫長而無望的生活,我至少可以好好收藏起自己的一顆心,不讓你有在它上面劃開一道道傷口的機會……然而,現在說這一切,都已是枉然。我已經從當年那個在右頰上畫桃花,一心一意只想取悅於你的那個小姑娘,一步步走到了今天,變成了一個因為你長久以來的寡情與冷遇,而無情殘忍地作半面妝譏刺於你的刻薄狠心女人。當我在左頰上畫下第一筆之時,我已經知道,從今以後,我們之間,將如這面銅鏡,碎裂毀滅,再無補綴的機會——」

我本來也無意當真行禮,不過是在他面前做個樣子罷了。此刻見他扶得快,便順勢又站直身子,有意無意地將自己的臉向右微偏,口裡只說道:「王爺今夜親自前來看望,臣妾不敢當。」
「然而你還不明白嗎?在宮中,這種矯情的溫柔,是不必要的。」
他話音未落,我突覺身軀里那股酒液帶起的熱流猛然蒸騰,腹內翻江倒海,一陣噁心反胃,急忙以手捂唇,卻哪裡捂得住?早已一口嘔了出來,卻偏巧蕭繹就在我面前,統統都吐在了他衣衫上!
蕭繹勃然變色,暴躁狂怒的神情在他面容上迅速籠罩成一片山雨欲來的風暴。我反而有些驚訝了,因為他以前從沒有在我面前將自己的怒意如此外露過。不管外間是如何形容他,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冷靜自持而彬彬有禮,情緒極度內斂而淡漠如冰!現在忽然有了這麼激烈的反應,我一時間卻當真百感交集。
「……我明白了。原來,我們都是一意孤行,我們都是自以為是,我們都是執迷不悟……」我茫然地喃喃說著,視線空洞地投射在我們之間的地面上。
我笑容未變,心裏卻有絲震詫。這是他當年曾對我說的話,卻不料他一直記到現在!我心下驀地起了一陣惻然不忍,倉促把自己的臉背了過去,不欲讓他再看見。

再轉念一想,自己臉頰上繪的那一朵桃花圖形,經這一番折騰,想必也變成了美感全無、糊成一團的亂糟糟紅色,兼且我此刻定然是披頭散髮,狀若瘋婦。這副模樣卻居然沒嚇走蕭繹,看來經過這些年來明槍暗劍種種暗算交鋒的歷練,他的膽識卻是大進了。
當他口口聲聲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敬慕的長兄太子蕭統早逝之後,面對我發出的、是否要競逐太子之位的詰問,他居然緘默著不否認;那一刻其實我就應該猜到,年少時的純真早已消亡,無論是情非得已時勢所迫也好,還是旁人的一再鼓動勸進、皇上的一再恩寵暗示讓他終於相信自己的時運非凡也好……人間至高無上的權力,滋長了不該產生的野心,扼殺了當初的溫順純良,抹滅了初相遇時曾經滋生在心底的愛情。
而現在回想,那竟是我一生中,有限的一些快樂時光。從那之後,我眼前便只是滿目荒涼,指間所遺漏的,都是幸福光陰的碎影,自我心裏逐漸流失,最終成為寂靜黑暗的一片。
「夠了!」蕭繹驀然從喉間迫出一聲壓抑的低吼,打斷了我的話。他幾步走到我的面前,扳過我的身子,灼灼的眼光直視著我,面容里有著破碎的難堪與痛苦,彷彿正經受著某種搜腸刮肚翻江倒海的折磨。
「……蕭續!難道是他……?」
「你也知道的,我一向疏懶,從前就巴不得找許多借口逃開這種差事,反而還要偏勞你在陛下面前替我捱罵,今日一併都謝謝你啦!」
我咳了幾聲,一手倒拎著空空如也的酒壺,以另一手的手背胡亂揩了揩唇,感覺有些頭重腳輕。我想,也許是身懷六甲,讓我的酒量變小了。我竟有些醺然欲醉的感覺了。
「我不知道是誰到你面前去搬弄是非,告訴你那首詩。可是你只知道從字面上去理解意思。你想過當時的情景沒有?你有沒有想過你忽然有喜,別人會不會認為是我們言歸於好,一夕歡愉的結果?你有沒有想過在我面前的臣僚已被收買?你有沒有想過我是為什麼才作了那首詩的?……」
「世誠,這回,我可記得畫在這一邊了;好看嗎?」
「我明白了。」我輕聲低喃,如同耳語。
「臣妾給王爺請安。」我作勢要彎腰行禮。
蕭繹的身軀驟然劇震,他驀地睜開雙眼,驚疑不定的眼神在我臉上逡巡流連,他的表情里逐漸浮現了一抹我所無法了解的東西,那種複雜的神情,襯著他眼中的驚忌和猜疑,混合成我全然不曾在他臉上看見過的陌生。最後,他的面容冷了下來,但那種陌生並未消失,形成令我心悸、令我莫名恐懼的一種冷酷陰鷙,彷彿他已經下了最終的決定。
即使這些年來我的修養大有長進,也無法讓我再勉強維持虛情假意的笑容。我陡然變色,不顧自己的身子實是不宜動怒,頓足吼道:「哈!你是在說,我自作聰明?……沒錯!我還一直以來都自作多情哩!任憑你朝三暮四,到處留情,我還傻傻地認為,你的內心深處,仍舊是當年在顏園裡,為我摘下鬢邊殘花的那個溫柔少年……可是,我只能自欺欺人,只能自取其辱!」
我臉上笑容未改,卻柔聲反駁他道:「是么?我倒是覺得,陛下一向是不在意我有沒有那份心,只看我有沒有做的。」
蕭繹忽然猛一抬手,彷彿要止住我正欲說出的話。他眉頭緊鎖,似是在不動聲色地側耳聆聽著什麼。我也愕然靜默下來,卻只聽到窗外幽幽吹過的夜風,風聲凄凄,必定寂寥清冷。
我被他這一責問,雖然忿怒莫名,卻沒有像以前那般輕易暴跳如雷。我忽然輕笑起來,將上了妝的左半邊臉頰靠向他眼前,一字字柔聲道:「我自然不是你心心念念的那位『西歸內人』,想要從你這裏得到一個答案,除了苦苦相逼,還能做什麼呢?」
這樣想著,我忽然心痛如絞。我頹然放開了他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回身走向桌旁,一手抄起桌上半滿的酒壺,仰首一口氣將壺中剩餘的桂花酒喝了個涓滴不剩。酒液燒灼著我胸口腹內,燒得我一顆心幾乎要立時炸開。
我恍然回神,才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間,竟已喃喃說出了心裏所想著的那幾句經文。我將視線調回蕭繹臉上,淡淡一笑。「過獎了。其實我愈年長、愈是記憶欠佳了,統共只記著這麼幾句,還是那年被你逼迫著連抄了二十卷經文,才留下的印象。倒教你見笑了。」
他疏遠我的初衷,也許只是為了保護我不被蕭續以及其它懷有惡意的人,所利用、算計和傷害。我並不笨,我只是從前太盲目,一直沒有看透這一點。其實,李桃兒就是我眼前最血淋淋的例子。倘若蕭繹如我期望的那般一直愛我如初,此刻韶齡殞命之人,只怕會是我。
我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生死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居然對著蕭繹展顏一笑,語調無比平靜。「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我想,我終於明白了。倘若不再在意,也就無所謂得失,無所謂悲喜,無和-圖-書所謂虧欠或辜負,無所謂受傷或幸福……」
蕭繹臉上笑容一滯,許久不曾介面,只是將一雙眸子凝定在我臉上。室內燭火併不特別明亮,加之屋外晚風透窗而入,吹得燭火一陣搖曳不定,蕭繹定睛看了我好長一刻,忽然眼光一閃,彷彿一段蠟燭猛然爆了個燈花;臉上驀地蒼白起來。
蕭繹忽然短促地笑了一聲。
蕭繹的面容一瞬間痛苦地扭曲了,他的神色裡帶著那樣一種深重的沉痛,然而他沒有反駁我一個字。他的沉默,看在我眼中就像是一種傷人的應許,然而我從沒有如此刻一般清楚,我曾無數次在心中呼喚著的那個溫柔的夫君,那個眉眼間深藏著一抹脆弱敏感,頑強艱辛地忍受著種種嘲諷不公的冷遇,小心翼翼地怕傷害了任何人的溫雅少年,原來,早在許多年前,便已死去。我苦苦等待了二十多年的人,卻只是自己幻想里的虛影,從不曾真實存在過。
我大吃一驚!不由得失聲叫道:「你……說什麼?!這……怎麼可能?」
蕭繹張了張口,一時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他眼眸里逐漸升起一抹茫然的痛苦,慢慢開口:「我想,這一定是你特意為了我而畫上去的花……我……我看到了……」
「有、眼、無、珠……」蕭繹輕聲重複著這幾個字,驀地澀然失笑,聲音愈來愈大,最後竟笑聲凄涼,透窗而去。他臉上笑意忽而一斂,點點頭道:「不錯,正是如此!」便不再看我一眼,轉身大步流星走到門邊,略一停頓,竟然拂袖而去!
擾攘了半生才終於得出的體認,我一古腦全盤托出。原本以為說出來會讓自己心裏覺得好過一些,誰知話方出口,心裏卻更沉重,彷彿要與過去某樣自己曾經非常重視的東西告別;當那樣一寸寸自我心中割裂下去的東西,最終彷彿沉甸甸地墜于塵埃之後,我才恍然驚覺,那是往事,那是回憶,是我在茫然和驚怒中消磨過去了的漫長時光,是我曾經擁有的天真爛漫、單純年少。
「你走罷。我不再和你過不去了。」我向他胡亂揮了揮手,看到他臟污全毀的衣襟,心裏居然沒有湧起絲毫歉疚。
他劇烈地發著抖,彷彿全身的氣力突如其來消失殆盡似地一撒手。我因為身軀驟然失去支撐,往後連連倒退了數步,只聽「當」地一聲,撞上妝台,才算勉強站穩。而妝台上擺放的銅鏡乍然被我一撞,「砰」一聲歪倒下去,超出了妝台邊緣,又「啪」地掉在地上,鏡面頓時四分五裂!
在他混亂無序、語無倫次的訴說里,他忽然一凜,彷彿驚覺了什麼,陡然頓住。然後,他頹然垂下了頭,閉上了眼睛,不再言語。
蕭繹也許是有點吃驚,這時反而幾個大步跨過房間,直到我面前,劈手奪下酒壺,微慍道:「昭佩!你如今……可是有了身子的人,怎好任性嗜飲?須得把這飲酒的癮頭戒掉才是,不然,對自己身子總是不好——」
於是,他便只能逃避。去捕捉李桃兒的眼睛,或者,王菡蕊的嬌怯?而他也忘記了,他這樣做,會掀起我心中愈加猛烈的怒意。我們彼此角力,互相傷害,像兩個任性的孩子一樣在對方心上肆意亂刺亂戳,看到對方心上受更多的傷、流更多的血,心底就有種殘忍而同樣痛楚著的快意,彷彿暫時佔了上風,暫時報復了對方對自己的漠視——
蕭繹微微訝然地飛快看我一眼,面容上浮起一抹悲哀。
「卻還是一樣天真愚痴!」
我喃喃復誦起那首很多年以前,在一場陰險的構陷里,智遠曾講給我聽的佛偈。
「原來,我們都錯了。自以為是,相互猜疑……若能早些說個清楚明白,該有多好?拖到今日,雖然已經隱約了解那些難言之隱,可是又有何用?所有的傷害,不會因為心裏終於明白了一切而消失。世誠,枉我們白白做了這許多年的夫妻,竟然連對方心裏最看重的事情都不知道!但即使知道,只怕也要一意孤行著,為對方下決定,而不是讓對方依著心意自己選擇罷……」我喃喃地說。
「可是,我還是不得不告訴你。昭佩,李桃兒……死了!」
我的心跳得飛快,快得幾乎爆裂。我有一種奇特的直覺,彷彿我終於能稍微窺得一線蕭繹始終諱莫如深的內心深處,彷彿我幾乎就要碰觸到他如此頑固而痛苦地壓抑自己的真相。
「不……我從沒有想到,我們之間會變成如此!我從不敢想象這樣的可能,我總是一廂情願,以為你終會諒解一切,明白我做某些決定時的迫不得已……昭佩,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嗎?我稱讚李桃兒的眼睛,是因為,她的那一雙眼睛,最像當年的你,在顏園水畔的你——」
是呵,雖然他說得如此絕情而殘酷,然而他是對的。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竟然真的從未這樣想過。我從未想過他也會改變,那個善良得寧願忍受至親手足的嘲諷冷笑而不去還擊的溫厚少年,早已在我不知不覺間,消逝于這個世上。
我瞇起眼睛,將自己的臉半轉了過去,從銅鏡中端詳自己左頰的上妝是否完美無瑕。就在此時,銅鏡中出現了蕭繹的身影。他已來到我身後。
蕭繹漫應了一聲,並不多說話。室內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蕭繹卻不知我心中這番周折。聽到我的話,他只是緊緊皺起了眉,面容顯得前所未見的嚴厲和緊張。可是,他為什麼要緊張?
他乍然靜默下來,張口結舌,半晌只是瞪著我只作半面妝的面容,忽然垮下了雙肩,頹唐得彷彿完全失去氣力,向後靠著那雕花的床柱,閉上雙眼不再看我。
「以為什麼?」我無法忍耐他的沉默,衝到他的面前,用力搖撼著他。「世誠!你說話啊!幸而他們以為你怎樣?你剛才所說的這一番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你當初……以為五哥會顧及自己身份,不與李桃兒為難,因此覺得沒必要出手相幫?」
「誰收買了你身邊的人?誰想要陷害你?難道……你真的想要去爭奪太子之位嗎?」我緊揪著他衣衫前襟,一連串地問道。太多的疑問充塞在我胸中,然而,蕭繹仍然沉默。他的面容上有一抹隱忍的痛苦,這種頑固彷彿代表了某種排斥在外,使我幾欲瘋狂。
「蕭世誠!」我又氣又急,大吼一聲。「你仍是不肯告訴我么?難道你真要逼我再自戕一次,你才能誠實回答我么?!」
蕭繹怔怔地看著我,我可以從他的面容上清晰地讀出他的震驚和忿怒。他氣到極點,忽然笑了出來,語氣變得無比蒼涼。
這樣一來,屋子裡更覺昏暗。蠟燭有氣無力地幽幽燃著,火苗細小,彷彿命懸一線,就快歸於寂滅。幽暗的燭火將我們兩人的影兒在身前斜斜拉長,即使是我,也不再看得清蕭繹神情間的沉鬱。
蕭繹倒退了幾步,他的神情像是完全被我殘酷至極的言語擊倒,他無法置信的臉上逐漸浮現了某種難解的悲傷。他頑固沉默的面具,如同摔落地上的銅鏡一般,一寸寸碎裂,最後,轟然崩毀!
「……原來,我們早已回不去了。可笑我還一直執著追尋,如此痴愚……」
我低頭,撫著已略略突出的小腹。

「是啊,我現在才懂,原來這些年來貪嗔愛怒,反覆追尋,都不過是南柯一夢,只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罷了。」我一邊以袖胡亂拭面,一邊忽然很荒謬地想到:幸而今夜我只作半面妝,雖也狼狽不堪,倒不至於妝面盡毀。看來,我的絕妙創意畢竟非凡。
我情知他終於看清了我的臉。我慢慢向上彎起唇角,伸出右手食指,輕輕拂過左頰上那一朵鮮艷欲滴的桃花圖案。
蕭繹似乎被我的彬彬有禮嚇了一跳,愣了片刻才急忙伸手扶住我。「啊……你有了身子,不必多禮。」
我好不容易緩過氣來,頭腦里本因為這一番折騰而混混沌沌。但忽然聽得蕭繹這一句話,就如一道閃電直劈我的腦海,令我精神一凜,不由陡然直起了身子。正待反唇相譏,就看到他那被我糟塌得不成樣子、精采極了的衣襟,加之腦中猶有三分薄醉影響,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珍物?我被他的形容幾乎氣得暈眩。先前那些善良悲悼之心煙消雲散,我怒火中燒,脫口吼道:「沒錯!你本來就不應該去招惹那個李桃兒!是你的縱情和輕率,斷送了她的性命!你當初的一時妄念,已經把我變成一個『嗜酒、酷妒』的怨毒女人,可笑你終究學不了乖,還要為了一雙天真澄澈的眼睛,就寵幸上一個低賤宮人!最可笑的是,那個李桃兒,果真和她的一對眸子一樣天真,以為得了你的一時歡心,就能一世錦衣玉食受盡寵愛……結果,卻是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蕭續那個惡人手裡!枉費你還一片痴心,稱她為『西歸內人』!哈哈!蕭世誠,你送她上路回歸荊州之時,有沒有想到這個結局?你的下一個『內人』,又會是誰?王菡蕊?蕭世誠,你說,你五哥害死了李桃兒,此刻會不會心滿意足地笑著,籌劃著要怎樣算計王菡蕊?」
我愕然,聽出他語氣里那一抹薄責之意,氣不忿地直言不諱。「你要將罪名安到我的頭上?不錯,我是這麼想的。但更多的是出於我的怨懟,我恨李桃兒得寵,而我枉為王妃,卻獨守空房!你怎麼不想想,是你對我做了這一切,我才會出於嫉妒心作此舉動!何況你當初一意孤行要寵著她,就沒想過今日的結果?」
我望著腳下那碎裂作好幾片的銅鏡,重疊映出數張只作半面妝的容顏。然後,我慢慢抬起頭來凝視著蕭繹,彎起右邊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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