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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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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蘭生未可握

第三十二章 蘭生未可握

蕭繹臉上的笑容驟然凝結。他盯了我片刻,忽然冷靜下來,臉上最後一絲殘存的笑意也倏忽消失。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平聲說道:「你說得不錯。我是笑,天道循環,終究報應不爽!無論是誰枉死在他手裡,只要他做過了,就必將為此付出代價!」
蕭繹還未言語,他身旁那男人卻忽然搶出來說道:「回稟娘娘,是廬陵王……已在荊州刺史任上,一病而薨了!」
「方等會回來的。他一定會。」 蕭繹終於低聲說,「你要相信他,他不會失敗。因為他是我們的兒子,是我們的驕傲呵……」
「是的,是我。」我雙手揪緊了前襟,一字一句道:「世誠,讓方等回來。馬上,把他追回來!」
可是蕭繹沒有給我更深地想下去的機會。他抬起一隻手指著房門,冷冷地簡單說道:「你已說得夠多了,賀大人。現在,你可以下去了。」
荊州。看來,我註定這一輩子要與這個地方糾纏不清了。
蕭繹並沒有立刻答話,沉默了一瞬。
他最後一句話雖然說得很緩慢,但聽在我耳里,竟是驚心動魄!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注視著他的面容,恍然發覺他眼角和眉心不知何時已浮現了一絲絲細細的紋路,總是顯得那般壓抑而忍耐的湛深眼眸更加深不見底;他眼下出現了憔悴的黑暈,終年緊抿的薄唇形成了滄桑而嚴峻的線條。呵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變成了這個樣子。我終於開口,輕輕地問:「你……是誰?」
賀徽先前的聲音還很低,聲調竟是愈說愈高,到了最後,直是正大光明、鏗鏘有力。他說完之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轉過身子,大步邁出了房門。
蕭繹一震,脫口問道:「那麼,你因此而感動了么?你因此而……動心了么?」
蕭繹似乎有點不解似地看著我,「這……有何差別?我先後派去數人,也給他們都下了命令,要他們一定保證追到方等……」
我疑惑地擰眉,直覺他話里大有深意,可一時間又抓不住任何線索。然而在我能夠想出來之前,蕭繹已大步走到我的身邊,沉聲對賀徽道:「賀大人,軍情緊急,明日一早便要出發;如果沒有別的事的話,先下去休息罷!」
房中還有一個人,我看著卻頗為面生。那人雖低眉順目地侍立一旁,但此時卻飛快地抬起頭來瞟了我一眼。我這才看清那人的長相,五官雖平常無奇,但一雙眼中的陰沉卻很是醒目。我不禁皺起了眉,愈加不悅。
我震詫,心底微微一動,猛地回身,望著他的背影。他沒有等我,一直走出了房門,在門外轉過了長廊,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這侯景也是一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他原在東魏為將,以自據的河南之地降我大樑。皇上昏聵,以為是自己虔心禮佛,大慈大悲,產生了召人向善的效果,因此大喜過望,立即將侯景仍封原職,令他駐軍于壽陽。沒想到侯景這麼快就起了貳臣之心!可是……此番陡起變故,算算時日和路程,方等就快到達京師了啊!
蕭繹本是背對著我,大約剛才太開心了,竟未聽到我推門和問話的聲音。此刻我的聲調因為過高而顯得有絲尖銳,才打斷了他的笑聲。他驚訝地猛然回頭,一瞬間,他來不及收回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這種倉皇的神情忽然使我的心微微一動。但我卻並沒有立即轉身奔回他的身邊。
我的方等。我唯一的希望呵!
含貞,含貞……皇上是在暗示我,應謹守本分,看重貞節么?我守著我的貞節,然後眼睜睜看著更多的穆鳳棲、李桃兒或王菡蕊出現在我的丈夫身邊,而我自己礙於那些噬人的禮法規條,卻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做?
我雙膝慢慢變軟,最後終於委頓于地。大顆的淚珠從我眼中沿著兩頰滑落下來,無聲無息地在我衣襟上洇濕了一片。窗外忽然電閃雷鳴,狂風驟起,暴雨倏忽間傾盆而下,砸在一庭芳樹上。繁密的枝葉被風捲起,再被雨無情敲透。大風卷水,林木為摧,蕭蕭落葉,漏雨蒼苔。天色突然間黑暗下來,挾帶著雨意的極濕冷的風湧入室內,半掩的房門被風卷過來再吹過去,砰砰作響。
我驀地抬頭,怎麼也想不到他竟然會說這樣的話!他說,方等是他的驕傲,那麼蕭方諸呢?他那個和其母王菡蕊一樣謹慎低調而小心翼翼,對他低眉順目百般服從,竭力投他所好的兒子呢?難道,在他心目里,亟欲逃離他這個父親、和湘東王府中混亂的一切的方等,居然能夠凌駕於他的其它兒子之上?
但是,這朝中種種,如今都已與我無關。
我心裏一驚,轉念再想,卻只覺得好笑且凄涼。
賀徽面色更加凝重,仍然對我徐徐言道:「唉,我也和圖書是剛剛才得到這個消息……昭佩,莫要著急。幸而時日尚早,舟行緩慢,世子不一定已進京城。我聽說,王爺已經著人快馬加鞭,連夜趕去召回世子了。想來不致有事。」
緊接著,又有數人先後急喘喘沖入,回稟的皆是和第一人相同的話:世子心意已決,大義無畏,王爺數次徵召,世子都拒絕回頭,只乞王爺加派人馬與他節制,好讓他有兵力去救援京城……
「你……?」我低聲脫口而出,蕭繹一根食指忽然點在我的唇上,止住了我下面的話。
「昔申生不愛其死,方等豈顧其生?」
方等,方等!為什麼你不回來?為什麼你竟然一力求死?即使是平叛,我大樑並非朝中無人,各地諸王各轄雄兵,多得是忠臣良將,何必由你一人去衝鋒陷陣,捨生忘死?
我也不禁好笑,嗔怪道:「瞧這丫頭,都快嫁人了,還是整天這麼毛毛躁躁的,沒個端莊文靜樣兒!」
「賀徽……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情不自禁地向著賀徽走了幾步,低低地說道,「而且……我待你並不好,不值得你如此……」
他眼中迅速掠過一抹那麼不可置信的情緒,張了張口,幾次想要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是狠狠一甩頭,撇開臉不再看向我,飛快地說:「既然如此,我也沒有什麼可辯解的了。你去罷,去追他罷!既然這是你想做的事情,你就去罷,去罷!」
賀徽雙眉緊鎖,長長嘆息了一聲,聲音低沉地說道:「侯景逆賊反叛,叛軍前鋒已接近京城!」
蕭繹的表情霎那間陰鷙下來,彷彿蒙上了一層灰暗的霧。可是他還沒有說話,一個人就飛快跑進來,納頭便拜:「回稟王爺!待奴才們在繇水追上世子時,將侯景作亂、王爺召回世子的命令一一稟上世子,可是……世子卻要奴才回啟王爺,說他決心已定,值此國難,必當身先士卒,親犯矢石,以死節自任!只修書一封,讓奴才帶回……」
「……你是我的王妃,于情于理,我自然應當在乎的。」 在我身後,蕭繹聲音低低地說了一句,帶著某種躊躇不決。
然而當我一回過頭,看清了賀徽的神情時,我的笑容不知不覺凝結在唇角。
賀徽就站在門旁。他的衣衫肩頭處被雨打濕了,發梢也沾上了雨水。他的神情里藏著一抹極力掩飾的愕然,當看到我掙脫蕭繹的擁抱、回過頭來的時候,他的眼中彷彿跳躍著一簇小小的火花,一閃而逝,爆出一星亮光,隨即歸為沉寂。

蕭繹在大同六年被封作江州刺史,權傾一方。在江州的幾年中,日子尚算平靜,一轉眼就過去了五六年。這幾年中,無論牆外是如何驚濤駭浪陰風酷雨,我只關在府中,與蕭繹互相不聞不問。他自去籌謀那些與我不相干的朝政,我也自去與賀徽或其它俊秀男子放縱尋樂。生活如同一潭死水般靜得可怕,水面上不起一絲波紋,而水下所掩藏的,是內里的腐敗衰朽,暗暗瀰漫著陰鬱死寂的氣息。
太清元年,蕭繹又重新回到了荊州,受封為荊州刺史、都督荊雍湘司郢寧梁南北秦九州諸軍事、鎮西將軍。他手中的權柄隨著蕭續的死變得益加強大,他早已不比當年那個只能忍受嘲諷惡意的沉默少年。如今,他似乎已獲得皇上的重視,頻頻對他委以大任,他所要做的只是錦上添花。縱然當年的晉安王蕭綱已成為今日的太子,只要蕭繹能夠善自利用自己所得到的權勢,也難保不會有登峰造極的一天——畢竟,蕭綱這個太子之位,即是皇上從蕭統的長子蕭歡手中硬奪了來,再封給蕭綱的。在皇上心裏,似乎從來都只得一個佛字,也似乎從來沒有過禮法義理的真正規範。那個佛字,不過是他粉飾自己殘忍的一種方式。
我一手支撐在地上,另一隻手慢慢地環過自己胸前,想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因為我無法克制地在發著抖。我的心原本是寒涼的,但現在已然沒有了知覺,彷彿胸口那最後一絲熱氣,也在這樣的凄風苦雨中消失了。世界之大,我卻是孤獨一人的,從來都是。我以為我抓住了什麼,我擁有了什麼,然而到頭來,那些都不過是虛妄幻影,如霧如電。
這一年,我已三十八歲,青春韶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流逝了大半。當年的那些熱情衝動、貪嗔愛怨,都在歲月里靜靜褪了顏色。
我焦急,脫口喝道:「快拿上來!」
這低低的一聲嘆息瞬間衝垮了我所有的堅持與意志。我額上他唇的觸覺無比清晰,竟然出奇的柔軟溫暖。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原本以為自己對他早已心死,無嗔無欲、無愛無求;然而在這最脆弱、最悲傷、最彷徨的一刻,我卻還是轉向了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尋求安慰。而更意外的是,他竟然沒有推開我,竟然如此用力地將我緊緊擁抱在懷裡,那種力度幾乎深入我的軀體骨髓。
我心中百感交集,注視著賀徽,從他面容上看出誠摯的神情,自己心底油然而生某種感激和柔情的成分;在那一刻,我甚至幾乎忘卻了身旁的蕭繹。只在那短短的一瞬間,我的眼中,確乎是只有賀徽一人;這個,願意為了我和我的兒子而不惜隻身犯險的男人,我其實一生也不曾真正愛過的男人,這世上或許唯一真心待我的男人。
「世誠,我對於你的苦衷,已再沒有興趣了。」我放柔了聲音,卻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賀徽直起身來,目光炯炯地迎視著蕭繹。「臣不自量力,願跟隨軍中,充一萬之數,前往繇水!」
我邁過門檻,幾步衝到他面前,隔著書桌,對他厲聲道:「馬上派人再去追,你要嚴令方等立即返回,不得有誤!難道你不明白嗎?不明白為何方等那麼乾脆就一口應承前去嗎?不明白當他登舟的一刻,露出的釋然笑意,是什麼意思嗎?」
我聞言一怔,再看賀徽,卻是一臉早已料到的表情。而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賀徽並沒有立即依言退下,而是盯著蕭繹,緩緩露出一個半是挑釁的微笑,慢聲說:「王爺何必如此心急?臣啟程前,尚有數言,未曾親口說與娘娘。現在就退下,臣未免心下有所不甘。若王爺不介意的話,臣斗膽,還想與王爺暫借娘娘片刻,私下與娘娘說兩句心裡話——」
我一愣,下意識地就追在他身後,想要問個明白;奔出幾步,又恍然記起身後的蕭繹,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回身望去。
蕭繹繞過書桌,疾步走到我身旁。我抖著手將那封書信拆開,一眼就看到方等那熟悉的秀頎筆跡。紙上只有一行字,且寫得極為凌亂,顯是倉促間揮筆而就。
正月里,湘東王府照例要舉行家宴。雖然我素來不甚喜歡這種虛偽場合,人人堆著各有心機的笑容粉飾太平;但這規矩由來已久,我也不便一概隨意取消。然而我坐在正位上,與眾人等了許久,仍不見蕭繹到來,不免有些不耐,遂親自起身去找。
賀徽聞言,轉頭對我展眉一笑,神情平和如常。
生在蓬蒿,死葬溝壑……吾之進退,恆存掌握……呵原來,他早已為自己的結局設想好了。若使吾終得與魚鳥同游,則去人間如脫屣耳。然而,他這般飄逸這般瀟洒,卻有沒有替我想過一丁點呵?難道他的母親,失去了一切,還不夠多,偏偏,要多承受他一個?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他居然向蕭繹提出這個請求!忍不住就從蕭繹身後邁上一大步,失聲問道:「賀徽!你為何……要這麼做?」
蕭繹沉默了短短一霎,靜靜答道:「當然,昭佩,一直都是。」
我傳慶禧來問,得到的回稟是蕭繹仍在書房,一早便有人前往稟事,還未結束。我一看天色,不悅道:「就是天大的事,難道就不要吃飯了么?教人等到什麼時候才夠?」遂大步往書房而去。
「你有何事?」雖然被賀徽撞破,蕭繹還是從容地站起身來,面上不見一絲局促尷尬之意,與當年那個內向靦腆的少年相比,有若雲泥之別。
「呵,昭佩,昭佩,我可憐的昭佩。」
蕭繹一震,緩緩從書桌後站起身,一手按著桌面,微微向我的方向傾身。陽光斜斜照在他有絲蒼白的面容上,使得他的神情在那一瞬間顯得有點飄忽而空茫。
我閉了閉雙眼。再睜開時,我已決然轉身,大步向書房外的長廊上奔去,將蕭繹和他孤零零的影子,都留在自己身後。
我還沒走到書房門口,就聽見房中傳來一陣朗朗大笑聲。那聲音我再熟悉不過,正是蕭繹!然而我不解的是,他何曾有過如此開心快活的時候?我從沒聽過他如此飛揚明亮的笑聲,那一瞬,我的心顫抖了一下。
「你難道忘記了么?我永不會強迫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我自嘲地搖搖頭,一轉身面對著他,直直注視著他的眼睛,那裡依然是一片平靜,如暴風雨來臨之前暗流涌動的大海,表面依舊水波不興,內里卻已是驚濤駭浪。
我的視線仍然望著地面,但我的手在他臂上開始緩慢地摸索滑行,最後碰到他的手。我的掌心慢慢地覆蓋上來,將他的整個手背都覆於我掌心之下。我的指尖冰冷,但掌心卻依然存有一絲溫熱。我在他懷中緩緩半轉過身子,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那麼安安靜靜地凝視著他。
我的腦海中一片混亂。我無法相信自己所聽到的,無法相信方等竟是這般狠心,寧願不顧我的擔憂與牽挂,執意不肯回頭。他忘卻了自己已是我這www.hetubook.com.com一生唯一所重視的人;忘卻了為我設想,倘若他有個萬一,我該如何活下去;忘卻了我這一生除去他之外已經沒有別的什麼可以期待;忘卻了如果沒有他,我這一生就已經是全然的失敗和徹頭徹尾的悲劇!
「娘,賀大人來了。」含貞從外面如彩蝶兒一般輕盈地飛進來,笑著對我叫道。
我愕然地看向他,他卻無聲地對我搖了搖頭。隨即,他更靠近我一些,凝望了我一眼,就無言地把我攬進了他的懷裡。他的唇熨貼在我前額之上,他溫熱的鼻息輕輕吹拂著我額前發梢,在我的肌膚上帶起一絲痕癢。
我仍然站在原地,一時間酸甜苦辣,百味上心頭,想著:呵,為何要讓我在全然絕望之後多年,才發現他這樣的神情?倘若在我依然年輕時,他能夠讓我看見這一切,甚至只是施捨給我一個溫柔的微笑,我們之間,也不至於蒼涼若此,生分若此!而現在,我看見了,我不是完全不感動的;然而,又有什麼用呢?我當年曾經不顧一切地奔向他一次,但我所獲得的,卻只是一再的疏離和最終絕望。今時今日,我已老去,年華不復;我再也沒有勇氣重新嘗試一次。
這一看之下,我卻大為吃驚!雖然蕭繹一如既往地沉默無言,但他的眼睛卻死死盯著我的背影,面色蒼白如死,臉上是彷彿很絕望的神情,還來不及掩飾;又因著我的猝然回頭而顯得有絲措手不及的慌亂。
我訝然,想了一想才答道:「大概是因為,我終於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願意為了實現我的心愿而不惜一切代價罷。」
一陣狂風挾帶著雨勢,猛然刮進屋內。我含在眼眶下的那一顆淚,也登時被拂過面頰的風吹得無影無蹤。幾乎與此同時,一隻手臂忽然環過我的肩頭,我驚訝抬頭,卻看到蕭繹雙眉深鎖、近在咫尺的面容;原來,那雙在我內心寒徹之時給予我溫暖的手,竟然,竟然是他的!
我驟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閉上了眼睛,淚落如雨,聲音哽咽。「世誠,世誠!我很害怕。我不要方等死,他死了,這世上我還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只有他,只有他——」
「好一個于情于理!蕭世誠,我再問你一遍,難道你……當真在乎?」我沒有回頭,將「當真」那兩字強調得又狠又重。
那人一驚,才發現我的存在,慌忙從懷中取出一封書簡,雙手呈給我。
「方等,方等……原來,你真是蕭世誠的好兒子。因為你和你父親,一般混帳……都不在意我的感受,都不在乎我也會受傷……都不覺得留我孤獨一人過了一生,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我喃喃自語,眼中逐漸朦朧,逐漸模糊一片。
然後我直起身,沒有再看蕭繹一眼。然而在眼角飛出的一線餘光里,仍然可以看到蕭繹背著雙手、當風而立的身影是那樣孤獨;風吹起他額前細碎的髮絲,拂動他的衣襟,夕陽西下的最後一線光輝,將他的影兒斜斜映于地上,拖得很長很長。
「方等,究竟是什麼緣故,讓你一心求死?我不相信,不相信你僅僅是因為什麼家國大義之類冠冕堂皇的理由,就會捨棄你的父母,你的生命……」我喃喃地說,「是因為我對你的期望太高,讓你背負的東西太沉重?還是……因為你的父母貌合神離、彼此怨懟,讓你覺得這樣四分五裂的冰冷家庭,也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昭佩!別逼我,我有我的苦衷……」身後,蕭繹忽然急聲叫道。我再度停頓。
賀徽斂起先前的意外表情,低眉有禮道:「臣斗膽,請問王爺:如今世子在繇水,處境危急,王爺是否計劃派軍馳援世子?」
賀徽彷彿有絲訝異,似是沒有想到蕭繹會如此反應。但他也沒有過多地爭辯,只是微微一笑,輕聲道:「王爺,何必如此動怒?是為了陛下被困台城,還是為了世子前途吉凶未卜?又或者,是為了……不容娘娘與臣多說一句話?呵,王爺,這又是何苦?也罷,那麼臣就當著王爺說罷:臣明日即將啟程,此去前路茫茫,臣也不敢說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全身而退;但臣惟願能夠讓世子平安歸來,能夠讓娘娘不再那麼失望傷心,即使要臣冒再大的風險,臣也是心甘情願的。這世間,本沒有完全公平的事情,只要自己甘心情願,就無所謂值不值得了。也許,臣這一生,終究是比王爺遜了一籌;然而臣已經努力過了,盡了自己全心全力,便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昭佩。是你。」
蕭繹的面容一凜,目光一瞬間忽然變得十分悲傷。但那隻不過是電光石火的一霎那,他的神情已迅速恢復了先前的冷然。他回頭對身旁那人低聲吩咐了幾句,便走向房門口。和_圖_書經過我身側的時候,他的腳步微一停頓,淡淡說道:「抱歉,讓你失望了。但也許,我從來都不是,那個你所認識的人。」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他慢慢地開了口,語氣還是那麼平靜。
「我還為什麼活著呢?活著,太痛苦了……」我茫然自言自語,目光空洞。
「不!那不夠!你要下令,命令方等無論如何,必須即刻返回荊州!」我飛快地打斷他。
「逼迫你?不,蕭世誠,我不逼迫你。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我輕聲笑了,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當皇上第一次封他作荊州刺史、都督六州軍事之時,我們在御花園梅林中的情景。

賀徽走進屋裡,對含貞微微一笑,頷首為禮。含貞的臉居然紅了一下,心無城府地笑著說:「蘭姨說得真對,賀大人還是如此風采翩翩呵。既如此,我先出去了。」未等我開口,就一陣風也似地又卷了出去。
我的心陡然落入深淵!
「何事如此快活?」我平靜地推開門,但聲音在看到蕭繹的那一刻起愕然消失。
蕭繹一怔,卻沒有責他僭越,只是簡單地說:「這是當然。照準世子所奏,配步騎一萬,增援京城!」
「怎麼?是什麼好事,竟還不能讓我知道了?」我說道,冷冷地盯著蕭繹那不甚自然的表情。「方才我可聽到『天不假年』這四字;是誰過世了罷?」
我陡然站起,失聲叫道:「什麼?!」
「……原來,你也喜愛他,重視他,是么?」
他果然在那裡。當我氣喘吁吁地一下推開房門的時候,一道初春暖陽的光影隨之射進陰暗的室內。我注視著那束強烈的陽光,看見空氣里激起的無數浮塵,在光線之下漫無目的地飛舞。我的鬢髮和外衣因為疾奔而顯得有絲凌亂,我一手扶在門框上,看著蕭繹從書桌之後慢慢地抬起頭來,直至正視著我的雙眼。他的面容很平靜,他的眼眸靜如深海,其下隱藏著無形的風暴,而表面上卻不見一絲波紋。
我恍然未覺,雙腿一軟,跌坐回椅子上,腦子裡轟轟作響。

「住口!夠了!」蕭繹驀地暴喝一聲,打斷了賀徽的話。引得我忍不住轉頭看向他,卻在他眼中看到一簇燃燒著的小火花。霎那間,我卻想起從前的事:他曾率眾臣僚登高望遠,賀徽出言譏諷他眇一目,然而彼時蕭繹卻並沒有動怒,只是一笑而過。那麼,今日他為何又會發火?難道賀徽與我私下說幾句話,比他自己的缺陷遭人譏諷,更加難以忍受么?
「原來……你也不願意方等死,是么?」我怔怔地說,緩緩地抬起自己垂在身側的手,直至指尖碰到了蕭繹環抱於我雙肩處的手臂。肌膚相觸,我們兩人同時一震。
我不禁愣住,看見他如此開心得竟至失態,我下意識沉下了面容,將聲音提高了一些。「是什麼高興事兒呀,大正月里的,何不說出來,讓我也同喜同喜?」
「可是方等不會回來!他只會去捨生取義,去討伐那個侯景,去拋卻家庭、不顧生死,去跟那些叛賊刀兵相見!」我脫口大吼出來,吼得自己眼中迸出了幾滴淚。
可是,我愈加惶恐了。我了解方等,他是一個敏感而心細如髮的孩子,此次皇上詔令諸王長子進京入侍,方等欣然同意前往,走得如此乾淨利落,也多少是因為我與蕭繹長期不和,彼此忌恨猜疑,方等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意不自安,索性藉著皇上召見之事一走了之。而且他因為「性|愛林泉,特好散逸」,對生死之事也一併看得淡了許多,平日讀書,每見有捨生取義之舉,便擊節讚歎,大加佩服。如今侯景叛亂,他得到消息,恐怕只會去捨生取義,領兵勤王罷!
「你不必擔心,我一定會把方等平安地帶回來給你。」
我們兩人驚覺,我倉促間一下推開蕭繹,挺直了身軀,轉過頭往門口看去。
「含貞」?哈!多好的名字!這個名字,還是出於御賜哩。當年我隨蕭繹回到京城,隨後誕下女兒。很快地,我就被迫起身,拖著產後虛弱的身子和蕭繹一起下跪接旨,拜謝皇上金口賜名。而天知道,我有多恨那個名字!
我突然陷入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蕭繹的兩隻手臂有力地環繞過我的背後,他的薄唇緊貼在我額上,他的聲音因而有一絲模糊不清。
思想及此,我全身一陣發冷,顧不得與賀徽多說,站起身來就衝出門外,奔向蕭繹的書房。
蕭繹大約是從我的神情里讀出了我的想法,臉上浮起一絲黯然,輕聲道:「你為何要去追他?是不是因為他所說的話,使你很感動?」
我如遭電殛,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概,即使他從來對我都是若即若離,但在我內心深處,一直不肯相信他會有一天將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推向另一個男人懷中。我怔忡半晌,方慢慢地屈膝,莊重地對他福了一福,輕輕說道:「那麼,王爺,我去了。請容臣妾告退。」
我一愣,「蕭續?!」想不到他正值壯年,竟遽而去世,也不知是不是做了太多虧心事,冤魂前來索命?心念電轉間,我胸中已瞭然,抿唇冷冷一笑道:「所以,王爺要高興成這個樣子?因為他終於死了?因為李桃兒的仇,還未等到你有機會,上天已搶先幫你報了?」
而這死水般的靜寂,到了中大同二年,終於被打破。

賀徽點了點頭,突然對蕭繹躬身一揖到底。「臣魯莽,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王爺成全!」
蕭繹真的在笑。很開懷的那一種大笑。而且,他竟是笑得眉目飛揚,在房中團團轉著圈,拊掌大樂,興緻高漲時,居然如少年一般跳起來,一拳擂在書案上,震得案上諸樣物品都晃了一晃。蕭繹卻毫無覺察到我的來臨,也渾然不覺自己的舉止有失穩重似的,朗聲笑道:「哈哈!他也有今天?什麼天不假年?我絕不會覺得有半點可惜的!」

含貞年方妙齡,面似芙蓉、腰如約素,已到了出閣的年紀。本來已經許定了人家,然而現下朝中風雨飄搖,變亂頻生,因此完婚之事就暫且拖延下來了。自從數月之前,皇上詔令諸王長子入京晉見,方等奉旨前往京城之後,就只有含貞常在我左右。
蕭繹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面上卻還是不動聲色。「請講。」
蕭繹一怔。我繼續自顧自地問道:「你……究竟是誰?還是蕭世誠嗎?還是……我所認識的那個人嗎?」
我在府中更加恣意縱情,與賀徽和暨季江來往,也更加不避人耳目。有什麼值得遮掩的?在荊州,天高皇帝遠;皇上即使聽到風聲,也管不了我。何況,蕭繹他自己也並不在乎。
茫然間,我彷彿聽到方等那年輕而清越的聲音,在我耳畔朗聲吟道:「……人生處世,如白駒過隙耳。一壺之酒,足以養性;一簞之食,足以怡形。生在蓬蒿,死葬溝壑,瓦棺石槨,何以異茲?吾嘗夢為魚,因化為鳥。當其夢也,何樂如之;及其覺也,何憂斯類;良由吾之不及魚鳥者,遠矣。故魚鳥飛浮,任其志性;吾之進退,恆存掌握。舉手懼觸,搖足恐墮。若使吾終得與魚鳥同游,則去人間如脫屣耳。」
窗外依舊是風聲蕭索,細雨淅瀝。我們就這樣靜靜地,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咳嗽。
方等才二十一歲,而且他如此年輕,便已名聲在外。人人皆說他「少聰敏,有俊才,善騎射,尤長巧思;性|愛林泉,特好散逸」,著述甚多,雅擅丹青,且弓馬嫻熟。他雖然文武雙全,卻並沒有爭權奪利、兄弟鬩牆的狠毒和野心。即使王菡蕊所誕下的次子方諸頗為擅長如何討得蕭繹的歡心,然而他只有紈絝子弟那些遊手好閒、飲酒鬥雞之類的本事,終日與臣下遊樂,與方等相比,高下立見。
我感覺得到他的體溫、他的擁抱,他的氣息籠罩住我整個人,我閉上了眼睛,在心底輕輕嘆息了一聲,放棄了所有的疏遠和防備,張開雙手,環繞過蕭繹的肩頭,將自己的臉埋進了他的肩窩裡。
我心下完全透徹,這沉默已足夠說明一切。我不再等待,大步走到門口,一步跨出了門檻。
我有絲意外,「動心?」我重複了一遍他的用詞,覺得有些好笑了。「世誠,何必問我這個?難道……你在乎?」我笑著反問他,一轉身,就要追趕賀徽而去。
我唯一在意的,只餘下我的兒子,已被立為湘東王世子的蕭方等;和我的女兒蕭含貞。
他沒有逃避我的注視,他定定地回望著我,深不見底的眸中隱約映著我的倒影。然後,我輕輕地眨了一眨眼睛,一滴水珠忽然墜落下來。
賀徽忽然微笑起來,眉眼間泛起一層如雲水般的溫柔。「你待每個人都很好,昭佩。是那種……沒心沒肺的好,好得彷彿從來不知道有人會狠心地算計你,無情地傷害你……」
我動容,想不到他竟然願意為了我隻身涉險!我從前一直以為,我與他之間,即使關係再親密,也只不過是男歡女愛,兩廂情願,各取所需,逢場作戲罷了;這其中再沒真心的。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原來……他與我來往,不是因為我身為湘東王妃,地位高貴;也不是因為我的金錢權勢,能為他帶來加官晉爵、升遷的階梯;他,不是因為與我往還於己有利,才對我一再細意迎合,百般體貼——而是因為,他喜歡我,他對我,才是真正懷有著某種感情!
聽到我對他的稱呼,他的眼睛奇異地瞇了一下。隨即,他搖了搖頭,輕聲說:「我已經派人去追他了,一定,能追到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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