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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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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回光持向空

第三十三章 回光持向空

我睜大了雙眼,簡直不敢相信他所說的!雖然我們長年以來相敬如冰,情分疏離,但總還維持著表面上的最後一點體面,他也從未對我說過這麼重的話。但現在……當真如他所說的那般,我們之間,一切都已成為了某種奢求么?
蕭繹被我諷刺,也不著惱,一邊走進亭中,一邊回頭對我溫和笑道:「自然是關於方等。我原本還道他年紀尚輕,思慮不周;未料他自從台城歸來之後,收集士馬,甚得眾和;還向我進言修築城柵,以備不虞。我命他負責此事,他竟是做得又快又好,今日完工,樓雉相望,周回七十余里,確是才能非凡,看來已漸能獨當一面了!若更有一子如此,吾復何憂!」
我自嘲地笑笑,想:這個「湘東王妃」的頭銜還真是管用呵!拿來壓人可一點也不差,更不受我眼下是否失寵的影響。這個沉重的頭銜,雖然如同枷鎖,將我的自由、我的一生都拘押其中,但在旁人面前,也是一道不容逾越的高牆。
在這一瞬,我忽然得出某種體悟。原來,我只要他們平安地在我面前,這樣我便沒有別的所求了。縱使我們曾經怎樣失望、受傷、灰心、痛苦,那一切的一切,在看到他們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的一刻起,就已不再重要。
「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容子行行終不歸。」
蕭繹,他要怎樣才會正視我們?難道當真要到了我和方等其中的一個,終於因為他的冷淡而死去,他才懂得後悔?他這樣待我,我可以全不在意;然而他這樣對待我們的兒子,教我如何忍耐?可是我現在才明白自己的渺小與無力,我自以為可以任性妄為,但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什麼都不能為方等做,竟然無力為方等改變這不公平的一切!
他拿的正是他自己作的《盪|婦秋思賦》。我見他一瞬間臉上也變了顏色,不由冷笑起來。「讓臣妾來為王爺解惑罷。那紙上,寫的乃是『相思相望,路遠如何?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容子行行終不歸!』」
「盪予之別十年,倡婦之居自憐。登樓一望惟見,遠樹含煙。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幾千?天與水兮相逼,山與雲兮共色。山則蒼蒼入漢,水則涓涓不測。誰復堪見鳥飛,悲鳴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況乃倡樓盪|婦,對此傷情。於時露萎庭蕙,霜封階砌,坐視帶長,轉看腰細。重以秋水文波,秋雲似羅。日黯黯而將暮,風騷騷而渡河。姜怨迴文之錦,君悲出塞之歌。相思相望,路遠如何?鬢飄蓬而漸亂,心懷愁而轉嘆。愁索翠眉斂,啼多紅粉漫。已矣哉!秋風起兮秋葉飛,春花落兮春日暉。春日遲遲猶可至,容子行行終不歸。」
「為什麼……為什麼父王要寫這樣的文章……」他喃喃道,臉色蒼白。「為什麼他竟能狠得下心……難道,他當真已不將我母子放在心上了么?可笑這麼多年來我勤奮謹慎,如履薄冰,謙厚上進,在戰場上亦是奮不顧身……一切的努力,在他眼裡,全無意義么?要這樣嘲諷我的母親?」
「這是……怎麼一回事?出了何事?」
方等看了我一眼,那注視里含著無限複雜的情緒,有憐憫、有悲哀、有傷感、更有一絲怨懟。他只是簡單地、乾巴巴地說道:「刀劍無眼,只怕……賀大人已凶多吉少!」
忽然,我看到一個觸目驚心的標題:《盪|婦秋思賦》。
我說著,終於遲鈍地省悟,那個空了的角落,是屬於賀徽的。那個地方破了一個大洞,而賀徽,就從那個大洞里漏了出去,墜入黃泉,無聲無息,甚至不曾跟我道一聲別。
我本以為www.hetubook.com.com自己是一點也不曾對他動心的。但此刻,當淚水滑過我的雙頰,我才發現原來自己在過去的許多年裡,曾是那樣地在不知不覺中倚賴著他;他雖然有著與蕭繹肖似的聲音,卻與蕭繹待我的方式截然不同。他容忍我的任性,關懷我和我的兒女;當我在蕭繹那裡受了挫折、滿心氣惱委屈的時候,也是他安慰著我,寬容著我!現下,他更是為了救我的兒子,而回不來了!
嘆息春風起,飄零君不見呵!
今日竟是大題目,似是人人都要作賦一篇。我看了幾篇,都是臣僚所做,大多是一些歌功頌德的陳腔濫調。我漸感厭倦,便只看賦的題目和作者姓名,想看看其中是否有一些府里文采較為出眾之人也在今日作賦之列。
我驀然濕了雙眼。在我能夠掩飾之前,我已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
我亦沒有喚住他,只是灰心地對慶禧揮了揮手道:「把這些都收起來罷。該放哪裡就拿去哪裡,我不想再看到這些了。」
我執起方等的手,和他一道回房,並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歷經生離死別、種種擔憂之後的重逢,於我而言,何等珍貴!我當初,的確是不敢想像,有一天方等能這樣完好無損地重新站在我面前,一如既往地對我和悅微笑。
慶禧不防我在此突然出聲,倒唬了一跳,呆了一呆才慌忙請安,回道:「原是今日王爺和眾位大人們所做詩賦的謄本。奴才正要把這些都放到書房去,以備王爺晚上查看。」
我愈是想,愈是覺得傷心,不由自言自語道:「賀徽,賀徽,你這又是何苦?你對我的好,這一輩子,我一絲一毫也不能回報你……」
我一把將那張紙緊握在手中,用力揉成一團!我的手因為用力而泛白,指尖變得冰涼。
恍然間,蕭繹那從來都是溫柔而沉靜的聲音逐漸蓋過了我的,在我面前輕聲說著:「啼鳥弄花疏,游蜂飲香遍。嘆息春風起,飄零君不見。」
我一愕,才發現不知何時方等已經走到我的身後。此刻,他俊秀的眉緊皺在一起,臉色陰晦而沉重,顯然已經看到了那紙卷上的句子!他年輕的面容上清晰地出現了震驚和受傷的表情,看向我的眼神裡帶著不解和困擾。
蕭繹很驚訝地望著我,彷彿在奇怪我為何還不知趣地停止對他無窮無盡的要求?然而他並沒有責備我,只是簡單地應道:「可以。」
慶禧大愕,一時局促著不知該不該依言而行。我本無多少耐心,索性沉下了臉來。「怎麼?你還怕我一把火把這些都燒了不成?放心,我只是看看,等一會就原封不動地把這些王爺的寶貝全都送回書房裡去!」
我今日也有幾分無聊,遂信口吩咐道:「既是如此,你可先將這些詩賦留在這裏,待我看過之後,自會給王爺送去。」
我心裏一驚,發覺自己在方等面前失態地與蕭繹爭執,不由有些懊惱。雖然我與蕭繹之間的冷淡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我還是極力在方等面前掩飾的,不願方等因而掛心焦慮,也不願讓方等看到這些現實的醜陋。但我終究是讓他清清楚楚親眼見到了這一切!方等一向是個敏感而心細如髮的孩子,他心中對此會作何感想?
遠遠地,已經人聲鼎沸。府中仆婢圍做一團,就是各房姬妾及蕭繹那些庶齣子女,也紛紛向府門趕過去,迎接也罷,看熱鬧也罷,門口幾乎要圍得水泄不通,極之擁擠。

慶禧跪在地上,此刻忽然介面道:「奴才追隨王爺和娘娘多年,一直念著娘娘當初提攜之情,本以為娘娘得了世子,今後就有了依靠;可未承想王爺竟然如此不念父子情分,更罔顧與娘娘和-圖-書結髮一場的夫妻恩情,教人如何不替娘娘和世子不值?世子這些年來的努力和用心,有目共睹!眼下王爺似乎更偏心給王夫人和二公子,娘娘和世子,不可不早作打算呵!」
我只得停下腳步,冷淡地說:「是么?這倒是稀罕事兒。王爺已經很久沒話與我說了。卻不知今天是什麼好消息,把王爺帶來我這兒?」
大家均無異議。蕭繹也只是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拿過幾卷宣紙,展開一一誦讀。
「娘,孩兒尚有一事,思之再三,必得據實相告……」方等竟然吞吞吐吐起來,躊躇了半晌,背著雙手,有絲煩躁地在房裡走來走去。
原來,這一生,我終究也負了一個人。
我微笑起來,點了點頭。「多謝王爺。現在,王爺可否為臣妾吟誦一首詩?」
我無視他的倉皇神情,繼續笑道:「依臣妾拙見,這和王爺昔日那首『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這字裡行間,再沒了往日溫柔情致,餘下的只有刻薄冷淡而已!」
蕭繹一怔,似乎覺得這樣的我太不尋常;然而他沒有過多的詢問什麼,猶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蕭繹好像很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來。他注視著我,神色逐漸變得愕然。直到我驚覺了,以手掩面,指腹在臉頰上碰觸到冰冷的水痕,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莫要哭了。在方等面前,像個什麼樣子呢?」蕭繹忽然開了口,語氣反而十分平靜。
我有些詫異。「方等,你怎麼了?有什麼難言之隱么?不能告訴娘么?若當真是這樣為難,也不急於一時……」
「我並沒有忘記。對我好的人,我一輩子都會記在心裏。只是呵,王爺,事到如今,我也不免感嘆,你我畢竟夫妻一場,如何能夠讓我念念不忘的,都是他人寫給我的詩句?王爺長於文采,辭情兼美,與我結髮三十載,卻從無片紙隻字贈與,反而作『西歸內人』之詩予李桃兒;眼下,卻徒然在此記恨他人與我以詩詞酬對?王爺,這樣……難道不可笑么?」
我的腦海中「嗡」地一聲,忽然一陣頭暈目眩。我的雙膝驀然失去了全部支撐我身軀的氣力,我跌坐在椅子上,茫然道:「你……你說什麼?!賀徽他……怎麼了?」
我想了想,然後開了口:「請王爺為臣妾吟誦這首《芳樹》:何地早芳菲,宛在長門殿。夭桃色若綬,穠李光如練……」
「你!」怒意如同火焰,驟然在我心頭燃起。我忿怒得想要摔他一個耳光,打醒他這麼多年以來那所有莫名其妙的執念和疏離。他為了一些奇怪而複雜的緣由,拒絕靠近我;他明明知道我的心,卻執意要編排那些本不存在的故事!再多的憐惜或同情,再深重的愛呵,又怎能經受得起這般長久的一再質疑和冷淡?
這座湘東苑是蕭繹數年前建造的,極是富麗堂皇。其中亭台樓閣,均見巧思,我倒是十分喜歡。蕭繹常與臣下宴飲于苑中的明月樓上,詩賦為娛。我則喜愛在花園中消磨時間。園中有一百花亭,雖然名字有些俗艷,但也算應景:園中植滿各色花草芳樹,爭奇鬥豔。兼且不知是蕭繹有意而為還是無心巧合,亭外便種有幾株桂樹。我素來甚愛桂花清香,這樣一來,我在園中逗留的時間就更久了。
慶禧說,他已經偏心王菡蕊和她的兒子蕭方諸了。那麼,他將我與方等置於何地?結髮正妃,嫡長世子,我們所有的,不過一個「名正言順」的名份罷了;縱使我們再如何努力,也敵不過他不肯用心呵!
淺兒跟在我身後,此時大聲喊道:「讓開,娘娘到了!」眾人聞聲,一壁和-圖-書回頭看過來,一壁就慢慢給我讓出了一條通道。
初時聽他讚美方等,我心裏不是不高興的。但一看到桌上攤開的紙卷,我就想起剛才方等傷心失望、忿然而去的模樣,心中不免又一陣刺痛,沉默下來,並沒有回答蕭繹。
我顧不得淺兒追在我身後大呼小叫,提起裙裾衝出房門,一路小跑,奔向府邸大門。
蕭繹聞言,臉色一瞬間先是發青,又迅速轉為蒼白。他並沒有對我的挑釁當場發作,只是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說:「詩賦酬對,理應有感而發,以情入詩。你我之間,又何必奢求?」
「世誠,你來了……」我從椅中撐起身子,走到蕭繹面前,凝視著他陰晦的容顏,輕聲問道:「你可以幫我一個忙么?」
蕭繹彷彿很不情願似的頓了頓,終於還是低沉地開口:「我可憐的昭佩——」
我忽然緩下眉眼,對他好似心無城府地爛漫一笑。
我皺起了眉。及待我看到作者居然是蕭繹的時候,我心頭就更升起了一絲異樣。我勉強屏息靜神,向下看去。
「陛下眼下正被侯景逆賊圍困在台城裡,陡起變故,安危堪慮;也未曾見你如此悲痛過。在這樣的亂世里,這種生離死別,不是很平常么?這是根本無法避免之事!你……」他哽了哽,長嘆了一聲,道:「徒然牽挂,傷悲無益!」
方等的眉皺得更緊,神色嚴峻而痛心。他抿著唇,對慶禧的話不置可否,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轉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一句話也沒有再說。
慶禧嚇得慌忙跪了下去,抖著聲音道:「娘娘息怒!奴才……給世子請安!」
原來,我和蕭繹其實骨子裡都是一樣的人,難以被打動,如此涼薄而無情!
「不!娘,過了今日,我、我恐怕就再也沒有勇氣說出來……」方等陡然截住了我的話,語氣急促。他頓了一下,彷彿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咬著牙一字一句說道:「賀大人……在激戰中失去下落,不知所終!孩兒事後雖已加派人手日夜尋找,卻一無所獲!孩兒斗膽揣測,只怕……只怕……」
「娘……」方等遲疑地叫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出下面的話,房門就「砰」一聲敞開,蕭繹的聲音隨之揚起:「方等,快隨我去前廳,事態緊急!太子舍人蕭韶大人自京中來了,說是陛下三月十五授以密詔,要他設法脫出京城,前來江陵,著我們兩人速去接旨——」他的聲音愕然地停頓在半空,也許是因為他看到了室內的這一幕。他的臉色忽然沉了下來。
我猛然抬起頭來看著他,看了很久,才緩過一口氣來似的說道:「果真跟我想的一樣……我們都早已不復當年的善良,世誠,這一點上,我們居然很像……哈哈,多麼可笑!可我畢竟是女流之輩,有些事情,做不到你那樣狠心……所以我仍舊會傷心,會愧疚,會自責,會悲慟……世誠,我但願老天能夠結束這混亂而荒謬的一切,好教我或方等,不會有一天必須要變得這般無情!」
然而那個微笑,在淺兒關上房門退下之後,忽然全部消失了。
呵,人潮的彼端,那是我的夫君,我的兒子呵!他們身形都一樣俊挺,蕭繹的面容持重沉靜,隱隱透出一絲抑制不住的喜悅之色;而方等年輕的面容神采飛揚,英氣勃勃。
方等回頭,我們的視線相遇,我才看到他滿面征塵滄桑,比數月前成熟了許多,也消瘦了一些。他右頰上有一道不甚明顯的傷痕,當他發覺我的視線落在那道傷痕上之後,立刻把臉往右側了側,下意識地躲避著我的目光。
大約我這種駭人的樣子嚇著了方等,他撲過來,一下跪在我面前,扶著我的膝頭,不安地抬頭看著我,哀懇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說道:「娘,你不要這個樣子……娘,孩兒知道你其實很傷心,你想哭就哭出來罷,不要這樣嚇人……」
「方等,你這又是何苦?不顧性命地隻身犯難,就為了——」我咽回下面大逆不道的話,不想在眾目睽睽之下令方等難堪。然而我心裏是這麼想的,方等若是為了那個一直處心積慮要分開他的父母、一直想要將他的母親逐出宮去,讓我們骨肉生離的皇上,而就此枉送了性命,多麼不值得!
我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再度平靜地重複了一遍。「王爺,請你對我說『我可憐的昭佩』。」
「我?我不想哭啊……」我惘然地慢慢移過眼神去看著方等,輕聲說道,「我並不想哭,我好像也沒有感覺到如何的悲傷……只是,很奇怪呵,我的心裏,似乎有那麼一個角落,霎時間空了,破了一個大洞,而且好像再也補不起來了——」
蕭繹如遭電殛!他的眉目之間忽爾黯淡下來,眉心擰成死結,口氣也變得有絲僵硬。
方等慌忙站起身來,回過頭去,似是欲稟告蕭繹前因後果;卻被我截住。
呵,我倔強的、執拗的昭佩。我無計可施的昭佩。我可憐的昭佩。我軟弱的昭佩呵!
慶禧猶豫了一下,見我面色不豫,也就不敢多分辯,遲疑地說:「是,可奴才萬萬不敢偏勞娘娘芳駕……」一邊戰戰兢兢地把懷裡那些紙卷都擺到亭子里的石桌上,退到一旁侍立。
我的意識忽爾一片空白。很意外地,我在那一瞬間並沒有哭泣,也沒有別的反應,只是一動不動,茫然地注視著自己腳前那片地面。

「娘娘,世子……世子平安回來了!」
慶禧唯唯喏喏,動手捲起那些展開的字紙。正整理到一半時,蕭繹的身影卻忽爾在亭前的小徑上出現。
方等似乎也明白我未說出口的話,淡不可覺地低嘆了一聲,就婉言說道:「兒子不孝,讓母親擔心了。這裏也不是細細說話的地方,不如各自都散去,容兒子先向母親當面細稟別後種種,再行前往各處請安,何如?」

「方等……我的孩子,你終是回來了,好好兒的回來了……」我輕聲道,伸出手去摸他臉上那一道傷痕。方等似是想要一偏臉躲開,又躊躇著沒有移動。我的指腹碰觸到了那道傷痕,感覺四周的肌膚有些粗礪,不禁又是一陣心酸。
我頷首,清清楚楚地說:「請你對我說『我可憐的昭佩』。」
我「哦」了一聲,知道這是蕭繹的習慣。他喜好收藏各類書籍善本,銳意訪求名作,而自己也潛心著述,更雅擅丹青,著錄碑碣石刻書畫等已有數百卷之巨,也可謂多才多藝了。故此他十分注意自己平日詩文的保管,總要著人恭楷謄抄畢,送入書房留存,以備日後集結成冊。慶禧抱著的那些書籍,想必也是那些臣下們四處細意訪求得來,呈給蕭繹以作收藏的。
方等忽然插|進來打斷了我們之間的爭執,他語氣急切地說:「父王方才不是說,蕭韶大人自京中奉了陛下的密旨前來,要見我們父子么?那我們就快快前去罷!眼下如何整軍備戰,計議勤王之道,才是頭等大事呵!」
我坐在亭中,望見慶禧抱了滿懷的紙卷書籍之類,匆匆地從園中小徑上走過。我張望了一眼,彷彿他是從明月樓的方向過來的,遂出聲喚住慶禧:「你懷中抱著的是什麼呀?怎麼王爺也沒另派個人來與你分擔一些?」
我一拳捶在了石桌上,將手中已揉皺的紙憤憤撕成了碎片。
蕭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方等,長嘆一聲,道:「是呵,本應如此……」就轉身往外走去。方等不放心似的看了我一眼,也匆匆跟了上去。
我掩面垂泣,這個和-圖-書體認徹底擊垮了我的自尊。我沒有再說一個字,就轉身離去!
「呵,是么?但是依我看,你倒是永遠不必擔心自己會變得怎樣無情。賀徽不在了,不是還有別人么?在他之前,不是也有別人令你仰慕,令你牽挂?何必念念不忘著『啼鳥弄花疏,游蜂飲香遍』?難道你已然忘記了,『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
我一看到他,就站起身來想走。不料蕭繹早已發覺,在亭前截住我的去路,彷彿很高興地對我說道:「急著去哪裡?來,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方等,我兒,這沒什麼,不過是幾句賭氣的刻薄話罷了……也說不定這隻是一個巧合呢?也許他們今日詩酒之會的題目就是如此……你莫要放在心上!你的努力、你的成就,大家都看在眼裡,你父王是個聰明人,又怎會視而不見?」
我倏然停下了腳步,喘息稍定,才放眼望去。人群分站兩旁,那條通道的盡頭,蕭繹與方等並肩而立。今日天清日朗,府門之前是一片空地,並無任何遮蔽;陽光就無遮無攔地落在他們身上,彷彿在他們身上也披了一層極亮的白色光暈。那亮光灼痛了我的眼,我的視線忽然模糊了。
「什麼?!」蕭繹顯得是那樣震驚,好像無法置信地反問我。
又一日,我在府中的花園裡等著方等前來給我請安。
「蕭世誠!難道這就是你要贈予我的東西?你可真是有情有義呵!」
我原本甚為憤怒,但見到方等這樣又急又怒又傷心的模樣,心裏忽然十分憐憫。或許因為我長久以來的任性,帶累了我的兒子今日也遭此侮辱,我含著歉意站起來走向方等,想要安慰他。

我陡然站起,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我的方等,他竟然毫髮無傷地平安歸來了?在這血光閃閃、刀兵相見的亂世里,他終於完好無缺地回來見我了?
賀徽!那擁有一把與蕭繹極其相似的低柔聲音的賀徽,那在我孤立無助時一再關懷著我、想要幫助我、撫慰我的賀徽……那個年少時佇立在一株開花的桂樹之下,對我微微笑著,風神秀雅的俊朗男子,就這樣,消失了?消失在人世間,從此,再也找不到,見不著了?
我不由加快了腳步,急急穿過人群,走向蕭繹和方等。
蕭繹!你竟然寫了這樣一篇混帳文章來譏刺於我!我還以為自己早已修鍊完全,可以面對他的一切而平心靜氣毫不動怒;然而,我想我是大錯特錯了。
我的腦中轟轟亂響,許許多多雜亂無章的句子都在腦海里交錯浮現,恍惚中彷彿是太子蕭統的聲音,在縹緲無定的遠方輕聲說著「寸心無以因,願附歸飛翼」。然後又是賀徽那與蕭繹極其相似的聲音,彷彿當日訣別時一般,輕聲對我說道「嘆息春風起,飄零君不見」。隨後又是蕭繹的聲音,淡淡地說「誰復堪見鳥飛,悲鳴只翼?相思相望,路遠如何?」。一時間又是他年輕時的聲音,彷彿低低地對我俯耳說道「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最後,那種種聲音都如百川匯流,終究成為一個最冷淡的聲音,那是屬於一個我無比熟悉的、和我命運糾纏了三十年的人,所能夠發出來的最無情的聲音。
我的心裏有些酸楚,又有些好笑。這彆扭的孩子呵!是怕我擔憂?還是怕我責備?他難道不明白么?只要他此刻好好地回來見我,我歡喜都還來不及,又怎捨得責怪他隻字片語?
慶禧又要給蕭繹請安,又怕他發覺了那些紙乃是今日所作詩文,一時間不免手忙腳亂,終究教蕭繹疑惑起來:「慶禧,何事如此驚慌?這些紙上所寫何字?」一邊走過去拿起一張來看。
蕭繹臉色發白,驀然放下那張紙,抬起頭來盯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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