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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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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中宵空佇立

第三十五章 中宵空佇立

慶禧的臉上忽然綻出一個奇異的微笑,他不藏不避地直視著我,一字字說:「娘娘可知,為何當年昭明太子會待娘娘如此特別,對娘娘格外地好,甚至,不怕瓜田李下,引發流言,損了自己名譽?」
我腦海里忽然浮現很久以前,淺兒在紙上抄下那首蕭繹為王菡蕊所作的詩。「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那時,我冷冷地祝福她,能在這府里,求取她所要的東西。
而如今,她卻死了。當年纖腰束素、葉嫩花初,淺笑盈盈、菱長繞釧的採蓮女,就這樣在這座充滿了陰謀和陷阱的府邸里,無聲無息地結束了一生。只是呵,當她到了這一生的盡頭,所想起的,是當年那蕩舟心許的妖童,還是如今這高高在上的湘東王呢?
我忽然記起有一夜我前往蕭繹書房,卻看到慶禧在書房外逡巡。當時他說是因為李桃兒也在書房裡,怕我吃了暗虧。然而今日想起,我卻不由心驚肉跳。他當時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又和他真正效忠的那兩個主子報告了些什麼?
他身後,是一片恭順應著「是」的聲音。我慢慢站起身來,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拂去上面的塵灰。我甚至以指為梳,理順了自己身後披散的長發。然後,我忽然發現在我與蕭繹之間的地面上,靜靜躺著一個亮晶晶的東西。
蕭繹聞言,峻顏稍緩,親自俯身去扶蘭裳,溫言說道:「這是自然。你快快起來罷,你姐姐身後一應事宜,少不得還要你多分擔一些哩。」
我頷首,看看地上惶恐不安的慶禧,忽然微笑了一下。
「你且原原本本,全部老實說來!再這樣吞吞吐吐,我便沒有耐心同你耗下去!」
我將手中那枝金步搖往衣袖裡一掖,拉緊身上披的那件外衣,下階走向蕭繹面前,說:「現在不是細細敘話的時候,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我詫異地盯著撲到我面前來,跪倒就磕頭如搗蒜的慶禧。
慶禧詭秘一笑,緩緩言道:「奴才自然知道,否則怎敢妄言,欺瞞娘娘?」他倒也並不賣關子,單刀直入說:「都是因為當年陛下因著娘娘身上那些所謂的惡兆,想逼迫王爺休棄娘娘、冷落娘娘。而當時,昭明太子也在場!並且,在王爺為了娘娘向陛下求情,懇求陛下收回成命的時候,昭明太子為了平息陛下的怒氣,不至於累及王爺自身受到懲罰,不但不幫著王爺和娘娘說話,還阻止王爺的辯解,和陛下一道,迫王爺接受陛下的意旨!」
「湘荷,你把你所做過的事、受何人指使,都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向王爺招認!如字字是實,只怕王爺宅心仁厚,念你只是受人裹挾,尚可饒你一命;倘有一字虛假,或瞻前顧後,吞吞吐吐,那便是大羅金仙降世,也難救你了!」穆鳳棲正色肅聲說道。
我不耐,冷冷打斷他。「秘密?關於什麼的秘密?」
蘭裳憂慮之色溢於言表,搖了搖頭說:「……還是不好。說是氣寒體弱,虛不受補……」
思想之間,門外已衝進來兩個侍衛。慶禧被侍衛反剪了雙手,按跪在地上。
恍惚中,蕭繹冷凝的聲音彷彿在我身旁響起:「是么?你可有證據?」
我一愕,下意識就反問道:「你深受昭明太子大恩?那你為何要來告訴我,昭明太子待我再好,也不過是出於贖罪心理?你就是如此報答你的恩人?」
這湘荷平日也算得上我面前得力的大丫頭了,只是素日光鮮外表此刻早已不見,頭髮蓬亂,衣衫甚不齊整,還有一片片蹭上的灰塵臟污。她腳步蹣跚地走到我們面前,身後的內監推了她一把,她隨即「噗通」一聲跪倒。與我交了一眼后,她倉皇地低低垂下了頭。
蕭繹面上微微有些詫異,直起身來,問道:「你這是怎麼了?還有何事?」
暨季江還要說什麼,被我一揮手遣走了。我已不耐煩與他纏夾不清,我所關心的是王僧辯有無平定湘州,拿下蕭譽,為方等報仇。
我向那兩名侍衛問道:「誰派你們來捉拿他的?」

「何況,不拆穿他,對我也很有利。我不想再費心思去懷疑府中每一個人,在幾百人里尋找出新的眼線。留著他,迷惑了河東、岳陽兩人,故作庸碌示弱,消弭他們對我的防備之心,使自己有機會乘虛而動,不是很好?」他的聲音冷了下來,初和-圖-書時眼中閃爍的那一抹若有若無的期待之情淡去無蹤。
我們還沒走到王菡蕊所居住的院落門口,就聽見院中隱隱傳來哭泣之聲!我心一沉,側頭去看蕭繹,見他面色鐵青,雙眉緊蹙,額上青筋暴綻,神情極其陰鬱。
府中小吏暨季江有時會大搖大擺地登堂入室。他丰神楚楚、玉樹臨風,雖只是粗通文墨,毫無那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雅氣質,但五官精緻、身形挺拔。最重要的是,他目的明確,只是為了討好身為王妃的我,進而博取榮華富貴、晉身之階。
蕭繹靜靜頷首。而我卻突然莫名地忿怒起來。
我冷睨著他,唇角卻帶著一絲笑意道:「喜愛?這個字眼太沉重,我從來不認得。你向來聰明,好東西怎麼可以一次拿完呢?也留一點下回等我賞你罷!」
然而,我的耳朵也不會欺騙我。慶禧清清楚楚地告訴我,蕭統對我再好,也不過出於一種彌補的心理!
我任由他鬧。這種小奸小惡,我渾然不放在心上。他那種膽量,還沒到敢做無法無天的出格事情。有時候,看著他自以為得計地暗暗得意,但其實那些小動作都已被人不動聲色地看在眼裡,我就覺得有絲滑稽好笑。隨後又想:隨他去罷,這世上,為了生存和奢望而不擇手段的人,便有資格獲得實現的機會。如我一樣槁木死灰般活著,或如方等一樣淡然求死,若非命運弄人,又怎會至此?
穆鳳棲的眼神在暗夜中閃了閃,並不回答,而是對身旁的仆婢下令道:「你們都先退下去候著吩咐。禹祥,進屋去和蘭夫人一道,為你家夫人找一身好衣飾罷。」
兩人互看一眼,其中一人回道:「稟娘娘,乃是王爺親口命令,此人乃亂黨同謀,必得捉拿了去治罪!」
「長安美少年,金絡鐵連錢。宛轉青絲鞚,照耀珊瑚鞭……」我低低吟道,向著蕭繹盈盈一拜。
我如行屍走肉一般麻木而無知覺地活著。每日,照樣做自己的事。只是我長久地倚在窗下竹榻上,望著窗外發獃或自斟自飲的情形,愈來愈多。
我跌坐在地上,喘息未定。蕭繹和穆鳳棲等人從後面趕了過來,停在我身前不遠之處。短暫的靜默之後,我聽到蕭繹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地冷冷說著:「把她拖下去,軟禁于居所,嚴加看管!眼下外患重重,待我底定大勢之後,定要詳細追究,為王夫人主持公道!」
我大駭,無法置信地呆站在原地,直直盯著指控我的蘭裳,無法移動分毫。
「好漂亮的金步搖!做工如此精緻,只怕也是世所罕見……」他喃喃著,露出垂涎的目光,轉過臉來,掛起獻媚的表情。「娘娘……」
我走過去,俯身將那東西撿起來,拿在手心。原來是那枝蕭繹贈予我的金步搖,想必是方才一番拉扯中不慎跌落地上的。
我說著,眼角餘光掃到院內一角的一口井。下定決心之後,一時間,我忽然覺得死其實也並沒什麼可怕;或許這樣,我就可以再見到我的兒子。於是,我把心一橫,朝著那口井便沖了過去!
我皺眉,不愛看他這哭哭啼啼、涕淚交流的狼狽模樣。「你自己不把話說清楚,教我從何救起?你也不用這麼呼天搶地尋死覓活,若我不知道事情的原委,豈能孟浪應承?」
好圓滿的一個滔天謊言!好縝密的一個狠毒陷阱!沒想到事隔多年,我失寵半生,還會受此構陷!然而這是誰要置我于死地?難道又是蕭繹的哪個兄弟子侄?還是……穆鳳棲、王蘭裳聯手?穆鳳棲倒也還罷了,雖然自我手中接過了掌理府中的大權,畢竟名不正言不順,何況我們之間關係極其冷淡,她有所忌憚,想要扳倒我,也是人之常情。可是,蘭裳!我一向多有照拂,和我感情極好的蘭裳,又為何要陷害於我?她能從中得到什麼好處?是蕭繹的寵愛么?或者,這就是一石二鳥之計,既剝奪了她姐姐得到的寵愛和地位,又可以使蕭繹移情於己?
我的心一瞬間涼徹。我陡然忿怒得無法抑制,指著蘭裳、穆鳳棲和湘荷喝道:「你們為何要如此構陷於我?難道是我的存在,妨礙了很多人?你們是受人指使,還是自己看不得我失寵多年,仍舊霸佔定了正室的位子?不錯,我是對王菡蕊沒什麼好感,但也不屑於用這種下作手段!若我只有一死,才能讓你們稱心如意,m.hetubook.com.com那好!自從我兒去后,我活著已沒有什麼意義了!我要死便死,有什麼可怕?」
距方等之死,已近一年。我身體的一部分,好像也隨著方等一道死去了。我想,我終於可以做到心如止水,無嗔無喜,無愛無恨,無憂無怖。
蕭繹低低嘆息,溫和說道:「昭佩,不必擔心。他聽去的,也大多是一些不重要的東西;報告給河東嶽陽兩人的,只怕也不是真相!所以,他並沒有對我們造成什麼了不得的傷害……」
禹祥拭著淚退下了。穆鳳棲方向我們走來,到得近前,才壓低了聲音,對我和蕭繹說道:「此事似有蹊蹺。看王夫人那樣子,分明是毒發……妾已擅作主張,命大夫細意查究了,大夫回的話也和妾的妄自揣測不謀而合……」
然後,我挺直身軀,神態從容,向著院外款款走去。
蕭繹漫應了一聲,彷彿有點不敢相信似的看著我,但他隨即省悟過來,默然一頷首,就轉身率先往外走去。
「好。謹遵王爺吩咐。」
「這樣也好。」我點頭道,接過蘭裳遞來的茶。「若我還有兒子可以這樣不顧一切地維護,我也會如此。看在他母親的份上,王爺的確不該計較那些。他哀子之殤,可手下那些人又不曾身歷其境,怎能苛求他們也感同身受?」
我一怔,「這樣氣促體虛的,莫非是產後失於調理?」王菡蕊剛剛生下一個兒子,但畢竟年紀已長,不如昔時年輕康健,容易複原。可我也沒想到她已病成這個樣子。天家威嚴,動輒得咎;因此太醫也好、外邊另請的民間名醫也好,大都不會據實相告病情,而多以一些吉祥安慰之詞輕描淡寫過去。現在竟然說到了這種程度,可見病勢已很沉重了。
穆鳳棲顯得十分為難似的,看看蕭繹又看看我,低聲說:「這個自然。事關重大,妾不敢擅專……王爺是否此時要將那人證帶出來,和娘娘當面對質?」
「不……我只是不忍心看到你發現自己被信任的人欺騙而已……」他深深地注視著我,也許是看見我臉上懷疑不信的表情,他的神色里浮現了一絲慘痛。
我哂然一笑,輕聲說:「我為何要感到開心?蕭譽為自己的罪過償了命,然而方等再也不能活轉過來了……還有慶禧,我每次一想到他居然是蕭譽兄弟的眼線,就渾身發冷,想著不知道他窺去我們多少秘密,可笑我還一直這樣相信他……」
「啊,是嗎?我答應過你嗎?」我微微一笑,「或許有罷。那麼,就是我欺騙了你了。不過這也無妨,因為你這些年來已欺騙了我這樣久;我們現在不過是扯平了而已。」
蘭裳瞠目,半晌方說:「娘娘似乎變得……冷靜多了。」
「原來你早就知道?那你為何不拆穿他?為何不告訴我?你每次看著我很輕易地聽信他那些花言巧語,覺得我很傻吧?覺得我沒有識人之明吧?你看著我落入他的圈套,卻不曾哪怕提醒我一聲呢!你是怕我不懂偽裝,在他面前露出破綻么?」
我的面容無法抑制地冷了下來,盯著慶禧問道:「那麼,你做了什麼大逆不道之事,非要到我面前,來用這樣一樁驚人的秘密來換取自己的平安?」
「出了什麼事?莫非誰要殺你不成?」
湘荷不敢抬頭,只是唬得連連叩了幾個頭,抽噎著說:「奴婢曉得!啟稟王爺,奴婢、奴婢確實是……是受了娘娘指使,因娘娘嫉妒王夫人多年得寵,不忿自己以正妃之尊,遭受王爺冷落……眼下王夫人又誕下一子,地位更為穩固;而娘娘只生忠壯世子一人,又、又不幸喪于叛賊之手……娘娘氣急,故此下此狠手,命奴婢在王夫人飯食中逐日下毒,想掩人耳目,造成王夫人久病體虛,因而不治的假相——」
我也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一看之下,竟是驚心動魄!原來,他拿出來的,竟然是當年蕭繹親自畫圖設計、命人製作,贈予我作為生辰禮物的那枝金步搖!
所以他愛來便來,愛走便走,我從不加干涉。這樣骨子裡勢利無情的人,反而更容易相處。他沒有姦猾的心計,最多不過是耍些上不得檯面的小聰明,藉著我的名義在外面狐假虎威一下下,或者變著拙劣的法兒來與我討賞賜、討好處。
蕭繹的面容綳得緊緊的,沉聲問道:「病因為何?」
蕭繹眼中流露出一絲驚異之色,對於我的指控,他似和*圖*書乎想說些什麼,但最後只是黯然地搖了搖頭。
這下,暨季江的臉驟然漲成紫紅,惱羞成怒地鬆開我,踱到一旁,賭氣道:「娘娘不肯給季江,就直說嘛!何必挖苦季江?季江雖有千般不是,但唯有一顆心是坦率明白面對娘娘的,卻還這樣討個沒趣,難道……娘娘不喜愛季江了么?」
蘭裳倉皇地看了我一眼,怯生生地低頭說:「妾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妾如今還是很敬畏王爺身上與生俱來的天家威嚴,並無改變。妾反而不明白,即使姐姐奪了娘娘的寵,有一千一萬個對不住娘娘的地方;然而這麼多年以來,妾與娘娘之間卻是極為親厚,娘娘難道就不曾看在妾孤單無依的份上,稍微動過一點點惻隱之心么?」
「夜已深了……王爺還未安寢么?」我問道,跨出房門,走到蕭繹面前。
我立起身來,走到門旁。張眼望去,院中梨花滿庭盛開,月光自天際如瀑瀉下,雪色光輝映著梨花滿院,繽紛雪璨。忽然起了一陣風,卷落無數花瓣,鋪滿一地。
我氣極反笑,正要反唇相譏,院外就慌慌張張跑進來一個內監。我定睛一看,認出原來是跟在王菡蕊身邊服侍的禹祥。
蘭裳卻執拗地伏在地上,並不順勢起身,只是痛哭不止,向蕭繹重重叩了幾個頭。
我的頭腦里轟轟作響。我的雙頰不正常地發熱發燙,太陽穴突突跳著;我的心卻如墜冰窟。
「也許,你的毫不設防,就是最好的偽裝哩。要迷惑他們,我還真應該感謝你。」
慶禧不可置信地猛然抬頭,哭喊道:「娘娘!您答應過奴才,要幫奴才說情,替奴才脫去死罪的!」
我掌心攤開,平托著那枝金步搖,定定凝視了許久。然後,我慢慢抬起頭來,視線與蕭繹的眼神相遇。那雙依舊漆黑如夜的眸子呵!我將自己的手微微舉高,看到了那雙眸子里驀然竄過的一抹不忍和黯然。
慶禧卻完全拋開了昔日那一套察言觀色的本事,繼續平板地說著:「王爺本想為娘娘申訴,奈何人微言輕、勢單力孤,萬般無奈,只得接受!況且昭明太子當時並未見過娘娘,故此只為王爺打算,只是一心想維護自己弟弟的利益,不讓陛下和王爺之間鬧僵了父子情份,也是人之常情。但昭明太子事後畢竟於心不忍,並且見了娘娘在宮中受這許多苦難艱辛,覺得自己也難辭其咎;這才對娘娘格外關懷照拂,多少,也有些贖罪的成分在……」
「求娘娘看在奴才這些年來忠心一片的份上,不管是誰要治奴才的罪,都幫奴才美言幾句,留得奴才一條賤命,好繼續侍候娘娘……」
我一怔!是呵,這個問題的答案,我也想知道。然而蕭統謝世日久,我本以為再無機會得知這背後的真正原因。我不由得有絲迫切地向前微微傾身,追問道:「難道……你知道?」
蕭繹神情凜冽,沉吟不語。就在此時,王蘭裳痛哭著從房裡奔了出來,一眼看見院中的我們,就直撲到蕭繹腳下,大放悲聲。「王爺!我姐姐……姐姐她死得好慘啊!姐姐一輩子跟隨王爺,對王爺一片真心,天地可表!不料到頭來,卻只落得這樣結局!求王爺一定捉拿真兇,為我姐姐和方諸、方略兩個可憐的孩子主持公道呵!」
慶禧抖瑟,看在我眼裡,面目卻顯得那麼畏縮可憎。「娘娘,奴才……奴才昔時,曾……曾深受昭明太子大恩!」
「妾但願王爺此心如初,大展鴻鵠之志。在此預祝王爺成就偉業,臣妾就此拜別。」
「稟、稟王爺、娘娘……」禹祥跑得氣喘吁吁,還未到我們面前就撲跪在地上,面色慘淡,聲音極其悲傷。「王夫人……病勢遽而沉重起來,此刻只怕、只怕……請王爺快快過去看看罷!」
雖然歷經十數年光陰,這枝金步搖依舊燦亮如新。然而我的人生,至今已是一片廢墟蒼涼。那年少時微微低了頭,要蕭繹為我親手簪上的那種爛漫情致,已是流光如電,逝不復返。
蕭繹未及開口,我已搶在他前面。「當然!我倒要看看,你們還聯合了誰,來構陷於我!」
慶禧一窒,囁嚅半晌,又回頭倉皇地張望了外邊幾眼,最後彷彿終於下定決心一般,咽了口口水,顫聲道:「王爺派遣鮑將軍攻打湘州,奈何河東王退保長沙,鮑將軍卻是久攻不下;王爺為世子復讎心切,已派王將軍率領大軍前往長沙增援……」
「蘭裳,和圖書我只問你一句話。你不是一直很怕王爺威嚴的么?怎麼如今性子變了,竟然不惜犧牲了你親姐姐的性命,也要跟我們來爭這個寵?」
「娘娘要河東王頸上人頭,也是人之常情……奴才只望娘娘開恩,看在這些年奴才盡心侍奉的份上,留奴才一條賤命……」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我屋裡的一個丫鬟,湘荷。
我聞言,不由得撇唇,無聲冷笑了一聲。「一片真心,百依百順?季江,你倒是很會形容呵。」我的聲音倏然冷了下來。「只是我很奇怪,為何你在說謊的時候,都不會心虛臉紅?」
蕭繹搖了搖頭。「只是得知一個消息……我想,也許你願意第一個聽說。」他頓了一下,似是在措辭。「王將軍已攻下長沙,河東王束手就擒;王將軍已遵我令,將他斬首,為方等報仇!」
「關於……昭明太子。」
我大為吃驚。中毒?那麼,這府中這麼多人,是誰下的毒手?為何要謀害王菡蕊?難道就是因為她是蕭繹眼下最寵愛之人么?
我不耐地打斷了他。「這些我自然有所耳聞。我不在乎是誰挂帥,我只要蕭譽為我兒陪葬!」最後一句,我說得咬牙切齒,憤恨至極。
我重新轉向那兩個侍衛,清晰說道:「把他拖下去。」
蘭裳忽然飛快地抬起臉來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中蘊涵了無限複雜的情緒,是我從來不曾想過會在單純爛漫的蘭裳眼中發現的。但我未及思想,蘭裳就重新伏下身,重重地再叩了一頭,直起上身,突然伸手直直指向我。
我恍然驚覺,望著慶禧那張又驚又懼、涕淚交流的臉,想起他以前的種種花言巧語,眉心倏緊,繼而展顏冷笑。

我心中一緊,蕭統?慶禧會有什麼樣的關於蕭統的秘密,而且,還要告訴我?我飛快地瞟了一眼身旁一臉震愕迷茫之色的蘭裳,瞇起雙眼,對慶禧果決說道:「好罷,我答應你。」
我「哦」了一聲,右手不自覺地揪住胸口衣服,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千滋百味一瞬間都湧上心頭,複雜難解。

我走了過去,手緩緩蜿蜒撫過暨季江的手臂,最後握住他的手,輕輕自他手中拿過那枝金步搖,手掌攤開在燭光下,凝神看了許久。
蕭統……原來,你也是厭惡我的么?你也是反對我的么?原來,是我會錯了意,你並不把我當作你的家人之一么?
蘭裳嘆了一口氣,還沒有說話,就有一個人從外面沖了進來,還未到我面前,已嘶聲呼道:「娘娘救我!」
慶禧連連搖頭擺手,惶恐分辯道:「奴才、奴才只是將王爺、娘娘日常起居的一些瑣事,秘報與他們知道而已……並沒有什麼重要事告訴他們……」

蘭裳啞然,好似想要說些什麼,卻沒有說出口。我抿一口清茶,轉開話題。「你姐姐近來可好?聽說她已好一陣子身上不爽利,延醫調治了這麼久,總該大安了罷?」
慶禧不答,只是一直拚命叩頭。他的前額上被叩出血來。
趕走了暨季江之後,我手中握著那枝金步搖,卻遲遲沒有放下。
「把她拉住!」蕭繹的聲音在我身後陡然拔高,在我幾乎要摸到井沿的一刻,幾個內監從後面趕了上來,七手八腳地拉住我的雙臂,將我用力拖了下來。
話音剛落,穆鳳棲已向遠遠候著的一個內監打了個手勢。那人很快退走,又很快將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帶了上來。
我漫不經心地揮一揮手,示意他收起來。暨季江歡天喜地地仔細用帕子包了,放進懷裡。正要合上匣子之時,他卻愣了一愣,伸手進去,慢慢拿出一樣物事,擎在半空,迎著燭光,細細端詳。
突然,院門口彷彿有個俊挺高大的身影慢慢走近。待得他穿過月洞門,緩緩從如雪飄落的梨花下走向我,停在院中最大的一株梨樹之下時,我才看出,來人竟是蕭繹!
蕭統,蕭統……原來,這麼多年,我所相信的那些情分,只是一場笑話?可是,我不能忘記他曾經在我絕望時,所給予我的那些鼓勵、那些理解、那些關懷、那些扶助;也不能忘記每當他凝視我的時候,湛深雙眸中的清澈眼神。他的眼神不像虛偽、不會作假,那麼清澈、殷切而坦然的眼神,在我記憶中,絕不像宮中其它人的那種陰鬱、勢利和冷酷,也絕不像一個偽君子能夠做得出來的!
我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氣。
慶禧一抖,驀然和圖書抬起頭來,聲音抖得更是厲害,顯得極為懼怕不安。
入夜,我毫無睡意。
聽說,王僧辯之母聽聞兒子觸怒湘東王被下獄,步行至府門前,代子流涕謝罪,自陳無訓,哀懇求免。蕭繹過後終是賜良藥予王僧辯,赦免了他,並封為江陵都督。
想清楚了這其中曲折根由,我卻意外地冷靜下來。
蕭繹見我沉默以對,不由帶點疑惑地開口問道:「昭佩,難道你並不開心?不願意聽到這個消息么?」
蘭裳道:「自然有十足的證據,否則妾怎敢指認娘娘?」她仰首對著穆鳳棲道:「穆姐姐,我捉住的那個賤婢,可好生看管著?」
暨季江一愣,很快反應過來,立刻從我身後攬著我的腰,環抱著我,一邊細碎地吻著我的長發,一邊撒嬌似的說道:「娘娘,臣和此物甚合眼緣,一見便心中喜愛,求娘娘看在臣待娘娘一片真心,百依百順的份上,就成全了臣罷!」
他靜靜佇立在樹下,月影清光穿過茂密的樹冠,灑了他一身。夜風帶起他衣袍的下擺,落去無聲的花瓣在他腳邊的塵土裡匯聚成一片光璨流麗的雲。樹冠的影兒遮去他半邊臉容,只露出他完好的右眼;眼中彷彿有某種不可解的波瀾洶湧起伏。
暨季江剛來糾纏了一番,使盡渾身解數,百般討好我,原來是看中了我首飾匣里的幾件由建鄴宮中帶出來的珠寶。我掃過一眼,畢竟是宮中之物,就是先帝尋常按例賞賜的,也都價值不菲。只這幾件要了去,就足夠暨季江奢侈地活上大半輩子。
穆鳳棲代掌府內諸事已久,此時早已趕到,從屋裡出來,迎上我們。
慶禧似是豁出去一般不管不顧,彷彿在他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消失之前,搶著一口氣說道:「奴才只是說出事實而已!河東王譽、岳陽王詧,統是昭明太子遺胤,隱蓄異志,待亂圖功;都逼迫奴才在府中為他們通個消息,以報答昭明太子恩典……」
慶禧臉上掛著兩行淚,急速膝行至我腳邊,抱住我一條腿,仰首泣道:「娘娘!奴才不敢說!奴才自知罪重,不敢求娘娘無緣無故就開恩赦免;但只求娘娘宅心仁厚,看在奴才即將吐露的一樁天大秘密的份上,替奴才說情,讓奴才得免一死,繼續給娘娘做牛做馬……」
我忽然察覺了他話里隱約透露出的一點信息,心中大愕,打斷他道:「為何你會這麼說?難道……你早就知道他的身份?故意透露一些假話給他,迷惑蕭譽兄弟?」
那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心了。
我微笑,並不想讓穆鳳棲她們就此稱心如意。於是我緩緩舉起手,將那枝金步搖斜簪在自己髮髻上最引人注目之處。
我一時間竟然有點怔愣。
我和蕭繹皆是一愕,不由互望了一眼。蕭繹面色沉了下來,聲音嚴峻許多。「不是早上還說病勢雖重,卻已穩定,只要好生調養,必不會有兇險么?傳了大夫沒?」
我的雙眉漸漸蹙起,終於覺得有絲不對。我對蕭譽恨之入骨,恨不能將他挫骨揚灰,慶禧又是為何懼怕至此呢?
禹祥聲音抖顫,「是……是如此說的,但不知為何……入夜之後,夫人咳喘遽凶,嘔血不止……大夫已在診治了,可、可只怕……」
我笑笑,漫應道:「哦,是么?我只是沒有心了,自然也就沒有任何感情可言了。故此冷靜,那全然只是事不關己。」
「什麼?!」我既驚且怒,陡然拍桌站起。「你……你說,你其實是他們的眼線?你都窺探去了什麼?你都害了我們什麼?」
「是她!她下的毒!」蘭裳咬牙切齒,「是徐娘娘,嫉妒我姐姐得寵,對她下此毒手!」
「什麼?!」 我大驚失色,向後跌回椅中,半晌作聲不得。
「不行。這個不能給你。」我說,忽然手指蜷起握拳,將那枝金步搖緊緊握在掌心。
慶禧停止了痛泣,望著我的眼神里逐漸浮現一抹執拗的、求生的詭光。
我又忽然想起得知蕭統死訊的那一天。彼時,方等仍是襁褓中的孩童,我將他緊緊抱在懷中,咽回自己的悲泣,亟欲從方等的幼小身軀上,獲得一絲安慰和支持的力量。但是,那時候,我想不到,二十年後,正是蕭統的兒子,將我的方等送上了絕路!現在,又有人來對我說:娘娘,即使昭明太子待你再好,那也全都是假的!不過出於歉疚的補償心理,並非真心實意——
在慶禧的哭嚎聲中,我撇開了臉,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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