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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樹吟

作者:飛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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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曲 思君此無極

終曲 思君此無極

蕭繹跨前一步,向我伸出手來,似是想說些什麼,又只是好像想要挽留我。我微笑著向他搖了搖頭,摸摸頭上那枝金步搖,就毅然轉頭,縱身跳入井內!
「徐昭佩,你還在等待什麼?莫非你對那負心的良人還未死心?」那老婆婆面容一沉,手向橋下凌空虛虛一揮,橋下的一片河面就忽然翻騰起來,中間湧出一個大大的漩渦,逐漸向外擴張。最後,那漩渦佔滿了那片河面,漩渦中心的河水逐漸變得無比清澈起來,裏面居然映出一個人影!
我靜靜注視著他色厲內荏的樣子,並不上他的當。我搖了搖頭,淡淡笑道:「可我如今卻稀罕起這個位子了。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從當年顏園裡你選中我的那一刻起,便已容不得你後悔。這一生,下一生……你的結髮妻,總是我一人,只有我一人——」
我愕然,又氣惱,又有些感動。「傻子!我是叫你拋卻一切沒有錯;可是我可沒叫你毀卻一切!你怎麼這樣傻?」
高善寶臉上已被黑煙熏得一塊塊臟跡,帽子也歪倒了,只依稀可以從那些臟黑下面分辨出臉色青白,似是滿面恐懼。他見來人竟然是我,不由得更加吃驚,大張了嘴愣愣瞪著我。我一陣惱火,又厲聲吼道:「發什麼愣?!你這死奴才,難道不認得我了么?別以為我不管後宮諸事,就覺得只有穆鳳棲說的話才算數了!我告訴你,若陛下有個三長兩短,我頭一個教你陪葬!」
「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動春心,誰忍相思不相見?」
蕭繹正欲說些什麼,火光衝天的東閣竹殿里,忽然衝出來一個人。那人鬢髮蓬亂,衣衫不整,狀若瘋狂;到了近前我才看清,原來是王蘭裳。
朦朧迷茫之中,我渾渾噩噩一直向前,不知身之所至。
「昭佩!你為何還在這裏?你為何不走?快啊!快離開這裏!」
「昭佩!不可以!」蕭繹聲音未落,雙臂已箝住我的腰間,生生將我拖了下來。我們跌在地上,我回身,看到他滿面驚駭,餘悸未平。
我遠遠一眼就看到蕭繹的身影。他仍以金冠束髮,身著一襲素色衣袍,正從腰間拔出佩劍,狠命砍向一根柱子,仰天長嘆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文武之道,今夜盡矣!」
我驀然回身,心中百味叢生,不免聲音里也帶了一絲顫抖。「你……所說的,都是真的么?」
我看到他那一瞬間的真情流露,忽然心中安穩靜定。我微笑起來,面色平靜地反問他:「走?讓我走到哪裡去?想那魏軍來勢洶洶,豈容大樑皇後走脫?」
孟婆忽然冷著臉向遠處一指,「那不是么?他們不是來了么?」
我訝然,沒想到他居然這麼坦白。但當我看到他眼眸深處跳動的小小火焰之時,我的心微微一動,笑道:「蕭世誠,你說謊。」
我含淚微笑了。
他似是正在井旁,面沉如水。幾個內監手忙腳亂地在井中打撈著什麼,我看到自己那具無生命的軀體被撈上來,停放在井旁。
「回想先帝之崩,乃是用土囊壓之而殞身……」我緩緩說道,從蕭繹懷中退開,站起身來,走到井旁。
那漩渦此時歸為沉寂,河面恢復了先前的一片寧靜,波瀾不興。孟婆在我身後,冷冷說道:「徐昭佩,你可看清楚了?你那良人,無情無義,於你身後,猶念念不忘出妻,將你休棄!可憐你已身在黃泉,猶要遭此折辱,你尚執迷不悟么?」
蕭繹震動。我回望著他,見他眼中流下一行淚來,在他頰上閃著晶瑩的光芒。他衝動地往我面前跨了一步,黯然說:「昭佩,我真願當初在顏園裡,不曾驚嚇了你……我情願一輩子就像最初那刻一樣,我站在園中,遠遠望著你的身影,你開心笑著的容顏……這樣也許今天,你就不必落得如此結局,而我卻如此無能,不能解救你——」
我回眸淺笑,語氣無比平靜。
蕭繹身軀一僵,彷彿突然被雷電劈中一般,呆怔了片刻,才慢慢地轉過身來。當他看到我的一瞬,他臉上閃過震驚、懷疑、狂喜、擔憂、惶懼……無數種不同的情緒。他無法置信地搖著頭,丟開了劍,一把抓住我的雙臂,握得緊緊的。
蕭繹的聲音忽爾響起,無比清晰。「徐妃素行不端,任性無狀,自致殲滅,著即刻將其屍身送返徐家,謂之……出妻!從前恩怨種種,此時皆一道決絕,今後與朕,再無相關!」https://www.hetubook.com.com
蕭繹震懾地望著我,喃喃道:「昭佩……你終於願意了么?」他的面色忽爾一凝,甩開握著我的手,沉下臉來寒聲說道:「可是我卻再也給不起你這個位子了。你既然當初不肯,如今就休怪我無情!你只是一介普通妃嬪,還妄想做什麼皇后?你滾!馬上滾!這一生,我再不願看到你!」
蘭裳一凜,驀然抬起臉來,防備似的看著我。
我閉上了雙眼,在他懷中無聲微笑了。淚水沿著我雙頰滑落,我緊緊環抱著他的腰。
蕭繹冷不防聽到這種問題,神情震詫,張了張嘴,最後卻狠狠一撇頭,冷冷回答道:「……當我將愛放在心目中的第一位的時候,我卻沒有能力保護你;因此,我不得不將所有的感情都深深隱藏,假裝我並不在乎,以為這樣就可以將那些人的注意力引到旁人身上,不再對你不利……但當我終於君臨天下,可以毫無顧忌的時候,我卻已經偽裝得太久太深,以至於愛竟然再也不是心目中的第一位……」他慘淡地勉強扯起唇角笑了笑,抬起眼來直視著我,一字一句地說:「愛這個字眼,此刻於我們而言,都太奢侈了。」
孟婆嘆了口氣,點頭道:「痴兒!痴兒!」我急道:「所以我不能喝!我答應了他,要和方等一道,在奈何橋頭等著他的!我還沒有等到他,還沒有看見我的兒子,就這樣忘記了一切,我絕不甘心!」
我望著深不見底的井中,心一橫,便雙手在井沿上一撐,意欲一頭栽入井裡!
我有絲納罕,平心靜氣地對她一笑。
孟婆頷首。我心下激動,大聲道:「我不管他如何屈辱求生,我只知道他是我的夫君。縱然他有再多的不是,在我眼裡,他仍是當年顏園水畔,將我拉上岸的那個少年!」
我瞭然一笑,摸摸頭頂的金步搖,發現它仍在原處。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從容地向那橋頭走去。
蕭繹震撼動容,愣愣地望著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看著他這個樣子,心忽然柔軟起來,溫聲問道:「世誠,你愛我么?一直都愛我么?現在還愛著我么?」
「不,我卻情願遇見你。也許我們都有許多錯處,也許我們已耽誤了一生的時和-圖-書光……然而最終能夠得到你的一顆心,我就沒有什麼遺憾了。」
蘭裳氣喘咻咻,恨恨地瞪著我,不置可否。我向她招招手,她猶疑了一下,還是戒慎地慢慢走了過來,停在我面前。
「原來你也沒有離開。看來,我是要走在你前面了。」
「倘若你已不把愛放在心中第一,那麼,我便教你親眼看著我死在你面前!」
蕭繹怔忡,睜大了眼睛盯著我,喃喃地說:「原來你說的是真的。我肯把這一切都拋卻了,你就肯相信我的誠心……然而,我卻再也給不起你更多了……」
「有了你這首詩,我可以安心赴死了。」我感到他肩頭一僵,意欲推開我,和我說什麼;我拒不遵從,用力將他抱得更緊。
我怔了片刻,那根柱子已被他斫斷。他忽爾大笑起來,長嘯道:「蕭世誠一至此乎!」
蘭裳身軀陡震,面上神情極為複雜,似笑似哭,嘴唇抖顫了許久,突然雙膝一屈,跪在地上,仰起的臉上,竟是淚流滿面。
我沒看到蕭繹的蹤影,心裏一揪,大步走過去,抓起高善寶一隻手臂,喝道:「陛下呢?陛下在哪裡?!」
我失笑,溫聲道:「不過,你放心,我到了黃泉,倘若見到賀大人,我決不會告訴他一個字的。」
我大愕,遙遙望去,果然看見兩個同樣俊挺頎長的身影,一路向這邊緩緩行來。我大喜過望,擠過那群木無表情排著長隊的魂魄,向著他們飛奔過去。
我一腳踢開擋了我去路的他,穿過著火的殿閣,沖往後苑。
通天的火光里,我雲髻盛妝,攬衣下階,奔往東閣竹殿。
當我終於停下腳步,四周包圍我的霧氣稍稍散開一些時,我游目四望,赫然只見一條大河,河上濃霧籠罩,陰晦無光。河上只有一座橋,許多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橋頭排隊,僵立著如木雕泥塑般緩緩向前移動。
那幾名內監惶恐應著,抬了我前生軀殼,急急退下。
我看到院中角落裡,藤蘿架下,也有一口井。我走到井邊,以手輕輕撫過井沿。
我淚落如雨,哽咽著接下去:「倘若你當真肯為我這麼做了,那我就原諒你從前半生里委屈我的種種,也原諒你曾害我和方等傷心……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個要求,你願意答應我么?和*圖*書
「娘娘!我……謝娘娘為蘭裳保守秘密!」
我渾然不顧,沖入東閣竹殿,一眼看到宮中舍人高善寶,正抖著手,執著火把往四壁高至天花板的書架上點火。一部分書架已經著了火,加上東閣竹殿本就是竹子搭就,更為易燃;室內火苗亂吐,火舌四竄。
「倘若一定要死的話,為什麼用土?我倒寧願溺死在一池碧水中,與當初相遇時一樣,也算有始有終……其實這樣也好,我們這牽扯糾纏了一生的因緣,原本,就是始於顏園水畔的邂逅……現在亦在水中結束,我想,是最好的方式告別這一生……」
我見他又欲去砍另一根柱子,奔向他面前,一下拉住他的手臂。「住手!何苦如此?」
「世誠,我和方等,總是在奈何橋頭等你。你不必心急。」
我俯身一看,居然是蕭繹!
高善寶抖抖瑟瑟,顫聲回道:「陛下方才欲自投火中,奴才們好不容易才拚命攔下……此刻只怕是獨自一人在後苑中……」
「世誠,我也是個普通人。看著你的臉,我怕我會失去勇氣,再也沒法子把話說完……倘若你對我還有那麼一絲情分,真的什麼都願意為我做,那麼,我要你活下去。在這亂世里,苟且偷生,含悲忍辱地活下去。不管遇到怎樣的折辱和苦痛,甚至要犧牲了一世清譽……即使低賤如螻蟻,即使需要卑躬屈膝,我也要你活下去,直到,死亡不得不降臨在你身上,奪去你的性命——」
蕭繹深深地望著我,指腹留戀而溫柔地撫過我的面容。他的聲音輕似耳語。「昭佩,其實……我早就為你作過詩了。」他驀然將我攬進懷裡,他的氣息在我耳旁縈繞不去。
蘭裳臉上蹭了好幾處炭灰,也顧不得自己的儀容,就沖我聲嘶力竭地吼道:「很好!你快去死罷!只是不知到了黃泉,看見賀大人,你又如何向他交待?」

我一怔,「賀徽?」想起昔日蘭裳說起賀徽時的一臉神往之色,忽爾胸中透徹,瞭然地問蘭裳道:「原來,你和穆鳳棲構陷於我,她也許是為了正妃之位,你卻是為了賀徽而鳴不平?你傾慕他,喜歡他嗎?所以你覺得他為了我枉送了性命,故此想要懲罰我?」
「喝罷。喝下它,你就可以忘卻hetubook.com.com前世的一切痛苦。」那蒼老的聲音語氣平平地說著,卻隱約有一絲|誘哄似的。
我下意識往後倒退了一步。
我笑了笑,雲淡風輕地說道:「他大約是為了替我留個全屍罷?傻子,豈不聞人死如燈滅,再無知無覺么?何必替我保留那身後尊嚴?」
蕭繹吶吶地說不出話。看著他的模樣,我笑起來,和顏說道:「好罷。只要你為我作一首詩,我便不追究從前種種。」
我微笑,不再看向她,轉向蕭繹。耳畔,已能聽到魏軍遠遠傳來的喊殺聲。
我的心忽然軟得沒有一絲氣力。我雙手捧起他的臉,柔聲說道:「世誠,沒關係。我們兩個一道死,也沒什麼可怕。很快,我們就可以和我們的方等團圓了,還有含貞……我們一家人,再不分離。」
一雙皮膚乾枯起皺的手伸到我面前,手中捧著盛滿水的缽。我微微一驚,抬起頭來,看到一張布滿風霜滄桑的蒼老面容。
第一眼看到他們,我該對他們說什麼呢?

熾熱的空氣流蕩成風,撲往我的面頰。宮中一片混亂,我所經過的長廊上,許多地方的宮人早已不知去向。我發間簪著的金步搖,隨著我的奔跑,在我發頂輕輕搖曳;那朵金子打造成的桂花之上,那隻栩栩如生的蝴蝶,彷彿振翅欲飛。
孟婆緘默了一霎,忽爾又道:「你今已至黃泉,老身也不怕泄露些須天機:你那良人,被魏軍執去,受極欺辱。幽禁之中,雖求酒而不可得;低聲下氣,猶不免隕于土囊之下!讀書萬卷,天子之尊,只落得如此下場,豈不可笑?」
蕭繹起初沉默了一瞬。他的肩頭綳得僵硬,擁著我的雙手在微微地發著抖。最後,他沉沉地嘆息,似有骨鯁在喉,艱澀無比地說道:「如果……你想這樣,我、我……答應你!」
昆明夜月光如練,上林朝花色如霰……倘若我們一家團圓,從此再不分離,想必人間上林芳樹,終有一日,也當如同昔日顏園水畔一般,爛漫鮮艷,花開正盛。
我拿出一方絲帕給她。「你臉上髒了,擦一擦罷。」看著她往後一退,盯著我手上潔白如新的絲帕多時,終究遲疑地伸手接過,我輕笑,咳嗽一聲,正色對她道:「你背棄了我的信任,狠心構陷於我,我很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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