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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鯉迢迢一紙書

作者: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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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近些,是院落楓樹,金燦燦、紅灧灧揮灑著清亮顏色。
一閃神的空兒,已讓小獅子沖了出去。
「如果沒來請二少助我,我才會後悔。」
你我之間,一如此匕,今日既斷,永絕天涯。
……縱一人白首不負,也不信此間真情。
一陣沉默。
這些,劉盈都知道。
青燈下,魚微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丘總管的身邊,褪去那些聒噪,他沉默得就像一條小魚,靈巧地端水,熬藥,協助丘總管救人。
沒有證據,就連官兵也不能隨意拿人。
丘老總管靜靜瞥了他一眼,也當從未聽見。
這樣的少年,不該有情有欲。
他面色越是平靜冷漠,胸腔中積攢的怒火就越是熊熊噴薄。
老人家現在甚至後悔,為什麼要說那些話激他。
就因這個,胡荼才會對自己這麼好吧?
劉盈沉聲道,「二少是什麼?不需要問我,在我眼裡,您是東家的兒子,我的弟子,也是……東夏王朝流落在外的小皇子。」
劉盈獃獃看著他,看他血腥的模樣,心中禁不住一瑟,昨日被魚微罵醒的那些歡喜,那些不舍,一時間竟不知飛到了哪裡。
丘總管退開之後,又覺懊惱。老人家剛要繼續上前,卻又被小獅子目光攔下。
普雲禪師不僅在天封頗具盛名,便是在東夏,也是人人敬重的大師。
簫聲頓了頓,似想要安慰他,卻不知從何安慰,於是院落就這麼靜了靜。
青階蹦出零星草葉,那兒之前,曾佇過一個少年男子的身影。
可對方走得又是那麼決絕。
小獅子卻安靜地推開她,退了兩步,他知道自己身子一直不好,這次病沒好全,卻動了真氣,恐怕傷了骨血。他眼中流露出一絲哀傷,輕聲笑笑,勉力撐起一絲神識,風輕雲淡道:「夫子管我做甚,就是死了,你也不會多看一眼吧。」
黑暗籠著他一身,只見得那挺秀的身影在一片駭人的濃墨色中,顯得越發的孤獨與清冷。劉盈看不清他此時的神色,卻能感覺到他身上那種一碰即碎的脆弱,讓她的心不知怎地,一下就痛了起來。
真正冷情陰霾的人,如他一般,只會看人死去,只想把人拉入地獄,根本分一點心。他見過那麼多的人,只有她,既不溫情得愚蠢,也不會冷情如冰塊。這麼矛盾的性子,讓相處十年的他,也看不透,摸不清。
胡荼似乎一瞬間退入逼人的黑暗中,最後那一句,是妥協,也是逐客令。
劉盈在汝陰遇上玲瓏,玲瓏正值喪親之痛。
魚微被她卸去一臂,痛得額角冒著冷汗,噝噝抽著冷氣,卻沒一點兒怯弱,啞著嗓音,厲聲道:「好一個何干?他為你三年奔波,為你做盡一切。如今他病了,病得快要死了,你說他與你何干?」
「夫子,倘若有人傷你親人,你會如何?」
「哦。」
小獅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按住胸腔。
丘總管和魚微,紛紛下去了。
西丘的識字簽早就通通丟入火盆,這些官兵生了狗鼻子嗎,怎麼會這麼快就聞著味道來了?
許久,在魚微利落為胡荼封脈的時候,才聽丘總管蒼老的嗓音,緩緩響起,「若是為二少好,縱使她是眼中一顆砂,能忍,且忍了罷。」
那清稚的嗓音繼續問道:「沒有親人,還會有值得珍惜的人。如果,有人傷了他、害了他,夫子又會怎樣呢?」
「不,我是說你錯了。」劉盈把瓷碗塞到玲瓏手中,雪亮的眸子在月光下,深邃清冷,「我根本不需要擔心,二少若真喜歡上顧小姐,也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心裏記得,沒有我,又何來忘記。」
恍惚中,小獅子似有一分清明,從渾身痙攣的疼痛中,抽出一分神識。他不看任何人,漆黑的眼眸安靜得似寒潭冰水。
一時間,屋裡的氣氛凝滯如死。
他彷彿要把所有的話,全在今天統統道完。
難道自己真的是錯怪了那個夜蓮一般清冷孤寂的少年。
這是官差辦事,村人們對官差有著骨子裡的懼怕,聽到喝問,大夥紛紛退後,讓出了對局的老頭兒和劉盈。領頭的官兵居高臨下掃視了一眼這一老一小,果決地指向老人,大聲命令,「押起來,帶走!」
見劉盈始終一幅漫不經心的態度,小丫鬟急了,「姑娘,奴婢絕非虛言。奴婢在廟會上,見過這位顧小姐,當真是驚才絕艷。她與普雲禪師論道佛經,雖然只是片語,卻讓禪師驚嘆不絕。」
可是,胡荼對她怎樣,卻清晰浮現腦海。

一個蒼老的嗓音透著濃濃陰霾,戾聲道:「二少,放手吧,你還沒看出嗎?她對你無情無義。」這樣的女人,有什麼好?
小丫鬟猶豫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問:「姑娘,您真的讓二少去向城主求親?」
只是沒人看見,和*圖*書在她斂袖底下,那纖白的手掌緩緩攥成了拳頭,一分分攥緊,尖尖指甲掐入掌心,她都恍然無覺。
「那又怎樣?」她怎麼能這麼平靜說出這樣的要求?她當他是什麼?胡荼面色一分分沉了下來,偏偏劉盈又是這麼副冷靜淡漠的模樣。著實刺傷了胡二少爺的自尊與骨子的戾氣,「我憑什麼幫你?劉盈,你到底當我是什麼?」
這丫鬟……是玲瓏。
這一見,駭得小獅子目睚盡裂,「夫子小心!」他渾忘了其他,不由分說,竟單掌迎上,生生擋在小夫子的身前,徒手握住了匕首。
小獅子沉默了一陣,不像以往那樣,強迫她必須接納自己,只默默道:「你沒事,就很好。」劉盈還想說些什麼,卻見胡荼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顧城主的女兒二八年華,正是如花的歲數。
她掐緊掌心,藉著疼痛,笑著告訴自己,這一切,不正是你曾經希望的事?
劉盈神色冷峻,淡淡陳述事實,「顧小姐生得絕色……」
源源不斷的內力從老者掌心匯入小獅子的后心,順任督二脈遊走,修復著幾乎盡損的經脈。然而,小獅子這次似乎是真的灰心,不想在理會一切事情,竟全然拒絕丘總管的調息,急得老人家滿身大汗。
門外,站著一身零落的劉盈。
她想問問他傷勢如何,可是那麼久,都沒有說過溫情的話語,她甚至已經忘記怎麼去關心一個人了。她眼中黯了黯,緩緩捏緊拳,抿緊了蒼白的唇。
那天,申嚜一把推開劉盈,天光從雲層漏下,透出血似的霞彩。
不遠處,傳來女子輕緩的腳步聲,窸窸窣窣,漸漸近了……
就算不看娘親留下的遺折,她也隱約猜到了父母是為何斷送的性命。
清新的晚風,從窗欞拂入。
這就像一隻吞人不吐骨頭魘魔。
胡荼不說話,這屋中便死一樣的寂靜。
胡荼有痼疾,經不得那樣的脆弱。
小獅子嘴角勾出一絲凜冽的笑,「最後一次。夫子,這一次,我雖願幫你去攀交顧城主。卻也僅僅是最後一次。從此往後,你的事,我再不會多管。你我之間,一如此匕,今日既斷,永絕天涯。」
好容易,讓他接受了這個小夫子,讓他忍不住對她好。
但見小獅子背影孤挺,一步未停地走遠。
——我的徒兒,這麼混賬的性子,到底隨的誰呢?
「嗯。」
晚風吹拂,那霧氣隱隱散了過來,城樓縈著飄拂白雲,而那些淺色,卻將街巷瓦檐輕緩浸入,宛如一紙潑墨淋漓的巨幅。深深淺淺,濃淡相宜。
終於,這位性情古怪的小夫子似想通了,她對著天,哈哈大笑起來。
更像魔神轉世,以血肉之軀為盾,以手為刃。
鮮血從掌間緩緩淌出,傷及手骨。但見徒手接匕的胡荼面目森冷,似不覺手掌銳痛,一雙眼宛如閻羅鬼火,陰戾透出一星厲笑。
劉盈的拳,緩緩攥緊,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抑住心中那絲尖銳的痛,淡淡的傷心。
「滾,否則,我連你也殺!」這句話,終是起了威懾作用,白衣女縱是本事天高,也不敢逆他。
「帝師王謀,劉盈葉紫!」這是流傳東夏的一則流言。
僅僅是這條,便是無法逾越的溝。
她回道:「除了自己,誰都不值得守護。」冷心冷情,這是她自小就有的性子。
「嗯?」
卻聽胡荼低聲道:「因為從不曾見過溫情,所以越發想知道溫情的滋味。便是不配擁有,卻也想分一杯羹。」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日頭從東邊移到了正中,又從正中向西移了去。
稍遠點的山,便完完全全被攏在霧中。
到底還是不習慣,不習慣去喜歡一個人。
許久以後,小獅子終於敗了,他澀然笑道:「夫子,你會悔的。」
他走了,你正應該高興呀。
院落中,傳來女子溫和的嗓音,卻尖銳撕開了那層薄膜,那女子總結道:「劉盈與我們是一種人,這樣的人,又豈會有溫情。二少,你所託非人。」
當劉盈的請求說出時,桌上的茶水被胡荼大幅度的拍桌震得一個晃蕩。
劉盈記不清自己是怎麼看著官兵捉走老人的,她渾身彷彿在極寒之地浸著,行屍走肉似任由官兵們將申家翻了個底朝天,最後將一張封條貼到草廬的門上。
「那很好呀。」
小獅子閉上眼,心中似掙扎了許久,低聲嘆道,「阿葉,我知你勸我的意思,可依然是不甘。我總以為,只要我一直對她好,她總能明白我的心意。我要的東西,從沒有得不到的,可偏偏最想要的,總也不得……」
只聽一個陰冷的聲音忽地響起,帶著涼颼颼的冷風,冷冷斥道:「誰是申嚜?」
胡荼住在天字房中,視野開闊。
魚微狠狠和*圖*書將手中素箋,擲在她掌心,啞聲道:「你自己看看。他三年來,只要想到你,就會寫你的名字。你自己都不曾寫過這麼多字吧。可是少爺,卻對你的名字寫了不下萬遍。每寫一張紙,就會燒一張。每燒一張,就越發想念……
人群散盡,一地狼籍,和著濃腥鮮血。
「二少……」
她果是個狠心的傢伙,不僅對他狠,對自己也一樣。
丘總管和魚微,就在那滿懷憂戚地看著,唯恐他真的把肺葉咳了出來。
胡荼寒眸如淬冰,齒間迸出一字,「讓!」
院落陡然一靜,彷彿連空氣,都凝住了,在期待小獅子的後文。
並不痛,心卻似被掏空了!
曾經不願相信,可如今一切的一切,卻逼得她不得不相信。
「我知你到底顧念什麼,你以為少爺是為了你這個名字,才對你這般好。帝師王謀,少爺縱是有那個心,也絕不捨得傷你,絕不會用感情做這個籌碼。說起來,你劉盈原就是個無情的人,少爺若是不歡喜,又豈會為你受盡苦楚……
葯香融融,蒸出了濃濃氤氳。
胡老夫人乃當朝幼皇的親姑姑,胡荼身上流著皇族的血。
雖然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心,可是徹底地接受,卻又是另一回事。
小夫子的手掌緩緩握緊,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只能怔怔看著他。
別人不歡喜,那樣很好。
風吹動著簾帳,層層疊疊,雪白中透出說不出的蒼白孤弱。
她心下陡地一痛,慌忙想扶住他。
這樣的人只能絕情,否則,情動越深,越是浮躁。那些情緒就會如吞人的魘獸,吞噬了支撐他生命的柱子,若沒了生的慾望,便是他胡荼,也只有和閻羅為伴。
「你知她根本不喜歡你,我認識的二少,從來不是為別人,連自己都不顧的。二少,你不要去呀……」白衣女憂他傷勢,不敢多攔,只能用言語激他,可胡荼根本不是一言半句就能激的人。
她從他九歲看他長大。
呵,原來她還記得那麼多的事。
笑著笑著,眼前一片模糊。
剛到門口,院落中的女子竟及時趕到,一把攔住他,疾聲道:「二少,你自己說的放手。」既是放手,劉盈的事,不管怎的,都不該再管!
「劉盈!」一字字從胡荼齒間迸出,宛如冰封百里,處處寒針。
她說來氣定神閑,連男童都被她蒙了過去。
魚微的話,一句句擲了過來,淚流滿面罵著劉盈。
她早就奇怪自己相貌平凡,胡荼怎麼會喜歡上自己。
一直到如今,每每夢醒,她都能嗅到濃烈的血腥氣,手心、眼皮粘著殷紅的鮮血,撲鼻而來,粘膩一身。連呼吸都在疼痛,帶動了肺葉,引起一陣迅猛的窒息。
她笑著搖頭。
還記得昨日,魚微罵她的話,還在耳邊,既是已經醒悟自己對他並非無情,為什麼不和他說清,為什麼還要不敢和他說清?
侍奉他這麼久,丘總管和魚微對胡荼的病,瞭若指掌。
一柄銳光凜冽的匕首,悄無聲息從后逼近,直刺劉盈后心。
良久,劉盈才又緩聲道:「皇子與庶民,從來雲泥之別。我從來都沒了解過您,你也不曾真正了解我。那些過去的事,我忘了,二少也忘了它吧。」
從不歡喜,到喜歡,他用了整整六年。
胡荼很少生氣,每一次生氣,幾乎都與劉盈有關。
說到底,她心平如水,縱是一朝心動,卻也水月鏡花。
那時候的劉盈,原是冷冷聽著,可越聽越是心驚。
「胡荼!」
似有人疾聲驚聲喚著自己的名,「二少,你怎麼了?氣守丹田,清心!」微閉的雙目中,映出丘總管手忙腳亂的身影。微光茸茸,他眼影一片漆黑,撐不住了,那麼多年沒有發病,他真的以為自己好了。
「憑你私下研習西丘文!」
雲胡府的靜苑裡,生長著大片密密麻麻,繁榮茂盛的野草。
不等人反應,大門忽然被狠狠踹開,大批的官兵忽然圍住了小小的草堂。
曾經的話,應做一個劫。
魚微忿忿而去,幸而離得早,不曾看見她淚流滿面的模樣。
只是研習西丘文,就會被捉拿嗎?
東夏禮佛,是信仰,更是一種風土文化。
胡荼按住茶沿飛濺出的茶水,眼角挑出的光,雪亮如冰霜,凜冽地直視著眼前雙拳緊握的女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玲瓏磨破了嘴皮,劉盈該怎樣,還是怎樣。
青燈在茶几上,搖曳著淡淡螢光。
胡荼正看著書,房門被大力撞開。
他想,剖開血肉,那裡必已是千瘡百孔,膿血腐敗。
聲音輕輕的,似自己,輕輕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那個含笑的女嗓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他眼前一黑,徹底昏了過去。
任誰都看出小獅子動怒了。
夜色深濃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見不到底,是誰在潑灑著淋漓墨汁?
岐州的野史算不得假,胡荼即便是沒落皇族,對著如狼似虎的官兵,好歹也有一絲威懾的作用。
「官兵拿人要什麼證據,滾開,否則連你一起拿下!」
房門外,所有僕侍紛紛避退,連帶著整個客棧的掌柜小二。
這句話,似一句詛咒,雷霆般擊下。
燈燭搖曳,淌下一滴滴燭淚,殷紅似血。
她抿緊唇,想說服自己那些都胡荼的偽裝,自己是師,他是徒。
而她,不過巧的叫「劉盈」,不過巧的會西丘文。
那句子,似寒針般,狠狠扎在劉盈心上。指甲,沒留神就劃破了掌心。
眼前這個的少年,已不似個人。
院落外,一曲簫盡,竟生生傳來女子清脆悅耳的嗓音,「恭喜二少。」遁聲望去,但見一抹白衣欺雪,那女子輕紗籠面,在楓葉曳曳的樹下,飄然若仙。頓了頓,那女子又道:「這世上,喜歡二少的女子,如過江之鯽,二少自會遇見更好的。」
她說:「劉盈,你就是自作自受的虛偽傢伙。」
可那少年男子,終究從不屬於她。
劉盈冷笑道:「他又在耍什麼花招?真當我劉盈是傻子嗎?」從三年前開始,她就知道胡荼所謀甚大,而自己,只是他小小一顆棋子。
一聲慘叫貫徹雲霄。
她再回道:「那是這人太笨,奸良不分,才丟了性命,真箇是活該。」
男童眼中終於露出一星冷秀寒芒,緩緩道:「有人因你而身陷囹圄,因你而身受苦楚,因你而命喪黃泉,你會如何?」
天封秋日的景色壯麗雄美,流光若雪,山水開闔,頗是大氣。
「你怎麼能說得這麼容易?」胡荼的囈語,劉盈不答,只是垂首,態度恭謙,輕聲道:「請二少助我,救出申嚜先生。」
劉盈腦海里一根弦,似狠狠崩斷,心口那絲痛,赫然浸入骨髓。她手心一分分,一寸寸,徹底涼了下來。她忽覺得茫茫大水淹沒鼻息,窒得她忽然雙淚盈眶。
亂世中,賣身葬親,這樣的事情一點兒也不奇怪。她劉盈從不是同情泛濫的人,卻看著那雙絕望悲慟的煙眸,再也無法置身事外。
小獅子一人躺在那裡,也不知在想什麼。簾影竹華起,簫聲吹日色。那個孤沉鬱郁的管弦聲,便這麼傳入耳中,奏者心事深深,簫聲如泣如訴。
真的有人為她身陷囹圄,受盡苦楚,幾乎要命送黃泉。
「官爺,老夫犯了什麼法?憑什麼抓老夫?」
想不得,念不得,思不得。
胡荼的眼神太過可怕,所有的暴戾與陰霾浮動眸底,可最深處,卻只是少年的脆弱。彷彿只要劉盈再說出一字,那樣的脆弱就會蔓延到他的全身。
放手,卻談何容易?
夫子的好,只要他一人清楚,足矣。
這丫鬟躊躇半天,終於低頭,快速陰鬱地把話說完,「奴婢聽說這位顧小姐生得絕色,且性子溫良……」
聽到這句,小獅子眼中光芒驟然黯下。
她記得魚微罵她:「劉盈,你還是個人嗎?你還有心嗎?」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問劉盈——
一點一點,小口小口咽下雞湯,一直到瓷碗的湯汁見底了,她這才抬頭。旁邊的小丫鬟神色躊躇,欲言又止,劉盈放下瓷碗,輕聲道,「你有事要問我?」
——胡荼,我命你好起來……
她,好容易才決定接受那隻渾身炸毛,脾氣不好,又嗜殺無情的小獅子。
到底是怎樣的際遇,造成了夫子的性子?
客棧的招牌都被卸了,三五個黑衣影殺圍住劉盈,招招見血。
剩下那幾個影殺,顯是不知胡荼竟有這樣修為,互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濃濃駭然。諸殺匆匆後退,剛要逃,卻見胡荼探入諸殺之中,勢如破竹,輕而易舉掏心剜肺,一時間街巷之中慘叫不絕於耳。
鐵鏈拷下,宛如一撥冰水狠狠澆濕劉盈一身,她心中狠狠一慌,匆忙衝出,高聲道:「說先生研習西丘文,有證據嗎?」
燈花在風中「噼啪」地炸響,一如此時兩人心情,沉默隱忍。
當夜,她在客棧里,顫巍巍地攤開一直握緊的掌心,裏面是一塊指長的木牌,她翻來覆去,上面什麼也沒有,是申嚜最後留給她的一塊牌子。
「少爺若是不是歡喜你比歡喜自己還多,你當以少爺的性子,會任你刺上那一刀,會賭氣為你一個皺眉,而三月不療刀傷?
可是,她咬緊唇,發現自己根本高興不起來……
當今,天封的城主,叫顧琅。
當時自己原不想理他,可他越罵越離譜。那些話音,終於在最後一句,激起了自己的怒氣。他可以罵自己無情,卻不可以罵她的爹媽,她第一次在人前動武,五指探出,只一招就卸去了魚微的右臂,再一翻手,一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卡住他的頸脖。她任自己的戾氣蔓延,怒聲喝道:「你剛才說什麼,敢再說一遍!」
胡荼笑笑,「也許吧。」他話音剛落,客棧外忽地傳來一陣喧擾。很快的,那喧擾變作兵戎相見的打鬥。
——這點兒痛就要放棄了嗎?你忘了你曾經與我如何說的?你說,人生在世,不過一場苦難,百年後,縱是無一知己相陪,也要千萬人殉葬。這時候死了,大業不謀,誰為你陪葬?
他心裏發苦,「也許你們說得不錯,是該到放手的時候……」
塞北以北的天封,尋一處草木旺盛之處,卻不那麼容易。
縱是她從來寡情,也覺駭然。
還記得那日,天光正好,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噪雜的聲音。
關了房門,她緩步在院中,月光清淺,照耀在她身上,她一攤手,才發現掌心上布滿了暗色的月牙形指甲痕迹。
玲瓏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十三歲——喪親之痛,原是剜骨之痛。
縱是躺在榻上,從窗口往外看去,也能看出舊時皇城的氣魄。
她記得魚微罵她:「我真想劈開你的胸,看看裏面裝的是什麼?什麼樣的爹媽,竟養出你這樣的女子?我若是他們,九泉之下都覺著羞愧!」
他對她這麼好,便是她時時刻刻告誡自己不要動心,卻依然禁不住會偶爾心動。
小獅子嘴角翹起一絲滿足的笑,並不回答。
那錦衣男童負手而立,皺起好看的眉毛,煞有介事地道:「人活在這世上,不可想如何逍遙都行,即便不是誰沒了誰就活不下去。可也不是誰依靠就能快快活活地活下去。夫子,你以為你可以離了這人道循環嗎?」
空氣中,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暗香。
「咳咳……」
劉盈忽然明白為什麼娘親不讓自己去沾西丘文。
「奴婢聽說……聽說……」
劉盈冷笑。
當時,她垂下眼瞼,看似漫不經心地瞟著胡荼和那個明眸皓齒的女子走過自己身邊,只是想掩住心中那一絲痛。
那位少年,為她出生入死,為她下刀山火海,為她做了那麼多事。可是在他看著自己的時候,自己卻連一個溫情微笑,都不曾給予。
那清稚嗓音再次響起,「便是這樣,離不了。自有人為你好,若那時候真心為你的人,受了莫大冤屈不白。你難道就一點兒都不動容嗎?」
可是,她再好,也不是自己的。
「我沒有親人。」沉默許久,聲音輕描淡寫,彷彿不過小事,她已經忘記。
小獅子又道:「我知你一直好奇,我怎麼會喜歡一顆棋子。」
玲瓏驚喜,「姑娘終於想開了?知道自己錯了,不該把二少往顧小姐那裡推了?」
——若是為二少好,縱使她是眼中一顆砂,能忍,且忍了罷。魚微是個伶俐人,一字字將老總管的話,默默記在了心底。
她一把摔開他,冷然道:「說我可以,你不該說我父母。我只教胡荼學問,何時連他私事都要插上一足?那與我何干?」
胡荼嘴角翹起一絲微笑,忽然間不記得身上那些疼痛,不記得無法呼吸,窒息的痛楚,只記得和她相處時的那些溫暖。
女兒大了,總要嫁人。
眼中恍惚一片模糊。
西丘,西丘!
劉盈震驚抬頭,只聽胡荼清冷的嗓音,繼續響起,「夫子,他們說得對,我的確錯了太久,竟失了自我。如今,我已經想開了,從今往後,你不必躲我。我已經冷了,靜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你,恐怕會很開心吧……」
嫁給什麼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顧城主擺出了顧門宴,邀了青年才俊好兒郎參加此宴,暗中為女兒挑選東床快婿。什麼宴不重要,重要的是胡荼沾了皇親的身份,可以混入此宴,結識城主大人。
白衣女急急還想說些什麼,胡荼已等不及,他心焦劉盈到底是傷是死,於是招式狠厲,式式直擊要害。那白衣女猝不及防,險些被他一掌劈斷手臂。他肺葉雖似被火焰焚燒,卻渾然不顧,源源不斷的真氣提了上來。
她但笑不語。
這些話,混賬得很。
她想說服自己守住心,不要被魚微的話說動……
小魚微目睚俱裂,燃著熊熊怒火,吐出一口鮮血,不懼地瞪視著眼前的女子,一字一頓,寒聲道:「什麼樣的人……會養出你這樣的女子?那定是沒心沒肺的主兒……我說又怎樣?二少待你從來不虛,可你竟這樣回報,你還有心嗎?」
殺了那麼多人,居然眼不眨,心不跳。
為這流言,官宦家的子嗣,哪個沒有一個叫「劉盈」的師,一個叫「葉紫」的謀士。
這位顧小姐二八年華,卻讓普雲禪師驚讚其才,可見才學出眾,不同凡響。
夕陽似血,撕裂天空。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m.hetubook.com.com,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她記得魚微罵她:「我見過的女子,千千萬萬,可每一個,都不如你狠心!」
從岐州開始,她一焦慮,就喜歡把自己藏在草木叢中。
胡荼眉目冷然,雙手一折。那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在他掌心竟生生折成兩半。
笑聲穿雲裂石,震入雲霄。
她睜大雙眼,感覺鼻腔忽地一酸,眼中燙燙的,似有什麼幾欲衝出,卻什麼也說不出。
這世上,再沒人比自己還了解他。
「哧」的一聲鈍響,銳器劃開血肉,只聽著「砉砉」磨骨的響聲,澀得讓人心中發顫。
「如今,為你的一句顧門求親,少爺動了怒,痼疾紛紛再起。他多久沒犯病了。他本就不宜大喜大怒,本就不宜七情六傷,卻為你破了那麼多的戒。你如今還要說他不是真心,你如今還要躲閃,你到底有沒有心?」
「你……走吧。」
她矮身,坐在草木叢中,雙手抱膝把自己蜷縮成小小的一團。月光流瀉在她一身,那張平淡的面容埋在暗夜中,看不出顏色。
一柄雪亮的匕首,從他袖中抖出。
那影殺駭得似有瑟縮之意,還要再繼續發招,只見這魔神一般的年輕男子,另外一掌,竟鬼魅似的探出,當即從他心口破胸而入。
一直到那天,胡荼帶回了第一個「葉紫」,她忽然就明白了。
劉盈關門的剎那,微光融融,一絲一縷盡然收攏。小獅子蒼白的面頰,赫然浮上丁點兒不自然的紅暈,更襯得他姿容清美,卻有些妖異的冷秀。他撕心裂肺地咳著,彷彿要把整個肺葉都咳出來。
劉盈起身,輕聲笑道:「錯了。」
是,她對他無情無義。
小獅子閉眼,原不準備留心。可是,外面打了許久,那些聲音中,間雜著一道女聲。他心中赫然似被抓緊,凝神去聽,果然聽見劉盈的聲音突兀響起,似乎是傷了。
她認得這匕首,分明是那日馬車上,她用來刺他的那一個。
劉盈澀然一笑,伸手接過那碗雞湯,握著被雞湯燙暖的瓷沿,冰涼的手心也熱乎起來。
他以為自己會用一生來喜歡她,但是他也會倦,也會痛。小獅子握緊杯盞,想要喝一點茶,暖一暖冰涼的胃。可一杯茶喝下去,他肺葉中的空氣,宛如紛紛被抽空。他抿緊唇,那條唇線蒼白而孤冷。
她低著頭,垂下的劉海遮住了她沉寂烏黑的雙眸,只聽清冷的聲音淡淡傳出,「二少,我需要你的幫助。」
相處點滴,習慣她,對她好……
申嚜被官兵們帶走了。在臨走前,那些兇殘的官兵們還惡狠狠地瞪著她,若非是申嚜逼迫她離開,恐怕她縱有天大神通,也要會被狼虎似的官兵們一併帶走。
「你讓我去顧府求親?」
小丫鬟忍不住一語道破心思,「顧小姐這麼好,姑娘把二少推到她身邊,就不怕二少真的喜歡上顧小姐?二少若是喜歡上顧小姐,就會把您忘了,眼裡就只有顧小姐了,您真的不怕,真的不擔心嗎……」
「放手。」一言既出,縱是丘總管,也禁不住他此時目光,生生退了下去。
隨著他不由分說大手一揮,立有潮水般的官兵湧上。
他赫然睜眼,眼中寒光大作,披衣而起。
小獅子似知道他們在想什麼,淡淡道:「我的身子,自個兒清楚得很,死不了。」那一老一少聽他這麼說,安了安心,卻依然不敢離開。
小獅子苦澀地想,唇角露出一絲淡不可察的笑。
她想得入神,根本沒聽見小獅子按著她的肩,一疊聲地發問。直到胡荼沉默陰戾的黑眸若有所思看著她,她這才如夢初醒。就見小獅子眼中陡地一道星芒,迅速閃過,而後黯淡下來。
她緩緩抬頭,幾乎沒有焦距的眸光,在幾下朦朧中,終於清晰出一張焦慮的秀容。耳邊那個溫柔的聲音也漸漸清晰連貫,她聽見有人對自己說:「姑娘,喝點雞湯,暖暖胃吧,您一天都沒進吃食了。」
魚微氣得渾身發抖,小臉一片蒼白,一連說了好幾個好字,才澀然道:「你不是傻子,他才是傻子!他傻了才會喜歡你!」
當葯端來時,丘老總管清晰聽見這個安靜的男孩嗓音,低沉響起,「早知那人是二少路上的一塊絆腳石,早先就不該留分情面。」推門瞬間,大風刮過,略帶清稚的的話音一晃融入風中,似什麼都沒說過。
他的歡喜,全部是裝出的模樣。
一番折騰,到了翌日,小獅子好歹邁出了鬼門關。只是他醒來以後,一言不發,只默默躺在榻上,漆黑的眸沉靜若死,一眨不眨,也不知看些什麼。他還在咳嗽,咳時撕心裂肺,鮮血染在凈帕上,生生點出幾點紅梅。
連出招的影殺都禁不住倒退半步。
不知為何,胡荼腦海中清晰浮現一個清越的女嗓,帶著淡淡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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