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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鯉迢迢一紙書

作者: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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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胡荼,便是被自己推到了她的身邊嗎?
到底是老法師,巧妙的將寧王的「辱」,換成了「說」。
兩人肩並肩,坐在一方。
——我已經冷了,靜了,看清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她果然還算有兩把刷子。
沒想,寧王一句話,卻將她從雲端打入泥濘。
她忽地想起了胡荼,又想起了如今還身陷囹圄的申老夫子,只覺心下一痛,蒼茫如此間落葉飄零,說不盡的悲與痛。
從上遊方,爆發出一陣陣熱烈的歡呼聲。
「法師說,女子戴凶獸胡頭,會給自己帶來不祥,她莫是不知?」
是故,熱熱鬧鬧的一團,卻實在沒甚看頭。
那時所有人的眼睛只盯著皇兄,縱是他比皇兄好上千倍萬倍,也沒人會看他一眼,全是因他沒有盛寵的母妃,更沒有掌中宮的母后。
她走到風箱旁邊,用力一吹,灰塵散盡,露出尖尖一角利刃。
抿緊唇,舌尖嘗到了甜腥的氣息,鼻端酸澀起來。
她所學甚廣,所答竟然一字不差。
寧王要劉盈做的事,其實也並不難。
而先前劉盈尋小獅子,去赴的那個顧門宴,卻正是顧琅為女選婿的宴。
他當日說出的話,猶在耳畔,一遍遍,不停響起。他當日神色,清冷如雪,似用世間最雪亮的刀刃,剖開了天光,綻出的光刺得人眼中飽脹發酸。
提句的人,把梨花比作雪,字裡行間,雖未曾提到「梨花」,卻讓人眼中不禁浮現梨花似雪,壓著枝兒,春光明艷的景象,讓人眼前不由一亮。
乍聽到這句,顧倩兮含笑的煙眸陡然間掠過一抹尖銳,宛如被尖針狠狠扎了扎,有些驚疑地看著眼前素衣少女,面上也就隱下了那絲嫉恨。
她笑道:「這個算姐姐送給你的,你自己去玩吧。」
他對自己原本就狠,耐得住寂寞,經得起侮辱,將一身光華抹成鴉色。
的確是極高明的一句。
她骨中本就透著這份孤冷寂寞,縱是再燦亮的火把,也暖不了她心。
她急急想要解釋,寧王一把揮開她,目光中淬著尖銳的倒刺,凜然呵罵:「賤民!」
不知過了多久,就當夜風吹得她頗覺瑟瑟的時候。
劉盈不信,她倒退兩步,似要印證寧王說的話,匆忙跑到後院。只見枯葉遍地,漆黑的藥渣潑灑在上面,空氣中還遺留著淡淡葯香。那些葯汁,浸透了土地,留下斑駁的褐色。而旁邊,赫然是許多蟑螂老鼠翻著肚皮,橫屍呈列的慘狀。
那些聲音,一遍遍回蕩在腦海,催得她嘴角溢出了一抹鮮紅。
劉盈足下一個踉蹌,「哐當」一聲脆響,葯碗打翻在地。
可這神色,卻熱鬧了天封百姓,一個個鼓噪著,對劉盈的怨念陡地就沸騰起來。
連天光,都驅不散他眉間陰戾。
只是有一句,文思柔和清麗,如月色一般,耀得螢火微光黯然失色。
不管是男女老少,身著綵衣,紛紛高歌熱舞。
顧倩兮在天封百姓眼中便是天降鳳女,比天上日月還要光燦奪目,便是天女下凡,也抵不過顧倩兮的一根小指頭。
劉盈笑笑,也不反駁。
最是無憂少年事,點點滴滴念至今。
她撫著從額角覆下的饕餮鬼面,略顯蒼白的唇,勾出一抹笑,似自嘲,也似無奈。
她無意識退了兩步,剛要轉身,肩膀被人重重拍了一下,玲瓏嗓音忒大地響了起來,「姑娘,我找你許久了。你怎麼在這兒?」
寧王坐在一邊的桌旁,有溫柔美貌的侍女為他斟酒夾菜。
當火把節進行到熱烈的時候,大家載歌載舞,炙烤乳豬,割而分食。
他把劉盈帶到一處頗嫌荒廢的村落。
縱是遠談不上什麼亮麗華美,但小劍畢竟是小劍,稜角之中,似乎每一寸都赫然綻出凜冽的寒氣,冷得讓人不能直視,不敢親近。
又有人趁亂起鬨,「我看這兩人恐怕根本不會提句吧。」
跑遠了,那饕餮面,也就丟到了河中。
以身喂毒,以血養葯。
這般的詩句,便是放在芙蓉宴上,吟出也能博得一片喝彩。
她抿了抿唇,想要說什麼,終是安安靜靜看了寧王一眼,一言不發。那纖白的手指,捏著狼毫小筆,幾似要捏碎筆桿。
與其說,是讓劉盈做那些事,還不如說是為了考較劉盈的能耐。
一言既出,引來諸人紛紛應和。
東夏又是個有用學之,無用棄之的大國。
劉盈笑了笑,不多說什麼,靜候老法師出題。
到得最後,所有人面見難色,冷汗淋漓。唯劉盈依然從容不迫,只彷彿那些學問與字句,早已融入骨髓,是生不可分的一部分。
寧王剛要發怒。
她靜靜看了他一眼,不卑不亢道:「王爺患的是心疾,民女治不得。」這說的,自是寧王養精蓄銳,收斂鋒芒這麼一出。寧王防的是攝政王,他步步為營,暗藏殺招,心疾如此,以至於聽不得一點喧鬧,稍有不適,立刻動了殺機。
顧倩兮於是續笑道:「散句兒難斷高低。這麼著吧,一炷香的時間內,小女與姑娘信筆馳疆,以月、夜、情為題,誰寫的詩句又多又好,就算誰勝,姑娘覺得如何?」
無聲無息,痛徹骨髓。
那日,下了一場小雨,那些雪白就紛紛順著風,鋪滿窗前,宛如一場初雪。
劉盈,縱是有驚世之才,又算得那根蔥,哪顆蒜?
她從柴房中出來時,額上已沁出細密的汗珠,端著那葯碗,就這麼躊躇地站在門口,到底是送,還是不送?
她根本記www.hetubook.com.com不起身邊還有一個在皇族排行十九的王爺。
廢旗,壁角隨處可見線條流利的兵刃圖形。
劉盈回到客棧的時候,小獅子和一個面攏輕紗的白衣女子正要出門。劉盈剛一抬眼,就看見他們,也不知是為什麼,劉盈下意識就往牆角一避。那個畫面,在旁人看來或許無限美好,在她看來,卻生生扎著眼。
她眼中露出一絲凝然,低聲道:「沈氏兵器,獨步天下,數百年來,每隔十年沈氏便會鑄就一樣神兵。然而,三十年前,沈氏卻再也不曾鑄刃。我原以為沈氏退隱山林,再不鑄這殺人銳器,誰想真相竟然如此。」
劉盈剛要拒絕,只聽小獅子淡淡道:「夫子一起來吧。」
不過精明如顧倩兮,自然不會說出在哪兒聽過這樣的句兒。
話音剛落,就聽一人驚呼出聲,「顧小姐,是顧小姐來了!」
諸人七嘴八舌,寧王嘴角勒出一道弧度,似刀鋒破開寒冰,那笑意委實有些凜冽。寧王不看眾人,對劉盈道:「與一群天封的俗子比試,也難怪小劉夫子沒甚題句的雅興。若是別個句兒,便是提了上去,高低立見,多沒意思。」
她從來就不是個好出風頭的人,此時面色,顯是有些為難。
天封忒多文人學子,竟敵不過小小一個女子。
——不是所有人都與夫子一樣閑。
「沒錯。」
她低頭,看見自己填出的句子,面色赫然一白,「我……」連她自己都沒想過,怎麼會填出這樣的句子。
老法師滄桑的嗓音緩緩道:「這位公子額角崢嶸,聽口音,不似我天封人。咱們天封,百年來少有客來。您是客,我是主,原不該與您為難,可方才您說我天封多出俗子。這便看看我天封,到底出的是才子,還是俗子罷。」
但見劉盈沒什麼愧疚,小心翼翼擰起那截斷刃,淡淡道:「王爺應該知道沈氏兵器造成的傷口有什麼特點吧,血流不止,若是沒有好葯,那麼就血盡人亡。可是王爺可以看看您手上的傷口,到底有沒有在流血。」
無論鴻儒布丁,紛紛盡興。
依然是那般清冷的眉眼,只骨子裡的戾氣,似乎越發濃烈。
可是,沉默了許久。
「胡鬧,天下哪裡有這麼厲害的殺手。這數十口人命,也非普通人家,都是有底子的人,誰有本事一招就把這些人統統殺死?」
「違了時令,不合,不合!」
如今,聽了寧王的話,自然個個都不服輸。
輕巧薄薄的胡頭,在河水中一漾一漾,宛如是水鬼浮出了獠牙青面。
劉盈無聊得緊,也從蓮盞中抽出了一句,素箋上流墨芬芳,字也是各自不一,優劣不等。也不知是誰,題寫「梨花」,於是那素箋上,有許多人提了句子。
劉盈一愣,實在沒想到他竟把自己提溜出來了。
寧王原就不是好脾氣的主兒,面上當即攏上一層寒冰。
一句話,打破寧王臉上的冷靜,「你說他們全部死了?」
從那以後,他再不願見她。
「無憑無據,這分明是一夜遷徙離去的模樣。便是鐵器兵刃,也維持著原來的模樣,你從哪裡判斷沈氏中人已經死絕?」寧王大怒,瞳仁晶亮宛如暗夜中的火焰,透出焚燼一切的危色,顯是不信這說辭。
「小姑娘,你說什麼什麼?墀雪?傻了吧。梨花開的時候,窗上怎麼會堆著雪?」
沒想到天封竟也有這般風流雅緻的人物。
旁邊美貌侍女一聲驚呼,整個身子徹底跌入寧王懷中,她眼中一片羞紅,顫巍巍地閉眼,任由眼前這俊朗如天神的男子對自己恣意憐愛。
此時,顧倩兮人如青蓮,宛然在人前,軟聲輕笑:「我見姑娘手中拿著那張蓮花箋,出題是——梨花。小女不才,提的句是——枝低疑雪壓,揉碎春顏色。姑娘可以先也就著梨花,提一句。」
他見過太多孤零的皇子,正是因為鋒芒畢露,一個個被不動聲色地鏟去。
許是二人只看不題,旁邊有學子文人不耐煩地嚷嚷起來,「你們到底提不提句,別敗了大家的雅興。本公子可是有忒好的句子!」
老法師問:「乾:元、亨、利、貞。作何解釋?」
那些撕裂似的往事,凄冷如雪,相思纏綿骨髓。他對她那麼好,她卻從來視若無睹。他為她付盡真心,她卻棄之如履。
那女子,就這麼孤零零地坐在那兒。
劉盈矮下身子,伸手從地面抹去,她拈了一指黑灰,地面赫然現出一線雪亮。
醫理中不可為,傷身傷己的事兒,她做了全部。
當千萬人圍繞著諸位皇兄諂詞媚語,他孤零一人,與此時劉盈何等相似。
她咬碎一口銀牙,原想潦草混過,又見寧王似笑非笑拈起青鸞面,輕柔為她戴上,低沉的男嗓,帶著說不出的兇狠厲殺,在耳畔沉冷響起:「他們要比什麼,你一律應下,若是輸了……」後面的話沒說出來,劉盈也知什麼意思。
寧王鼓掌,一下下,不急不緩。
寧王冷眼旁觀,負手看她,只覺這女子笑的模樣太過燦爛,刺了眼。
她起身,眼中閃過一抹冷然,緩聲道:「寧王想知道的,恐怕並非是這裏為何會變成這樣。而是村落里的人,都哪兒去了。」
劉盈神色疏淡,隨口應了。
於是,他只能咬碎牙,吞入肚腹,狠狠忍著。
且不說邊陲小城,便是皇城宮廷,醫師也不多。大好白銀萬兩,用來養些專吃白飯的,實https://m•hetubook.com•com是種浪費。故而,寧王見劉盈熬藥,頗有些不以為然。他眼中綻出一絲冷意,緩聲道:「小劉夫子既是這般能耐,可能瞧出本王有何不適嗎。」
有這麼個踢館的主兒,難也難不住,對骨子裡傲氣崢嶸的天封百姓,委實是眼中針,肉中刺。
「小劉夫子的閨怨,字裡行間都掩不住。這詞意境孤冷纏綿,在胡家老二的面前填了也罷。如今在本王跟前,談什麼叫『君千里』、什麼又叫『淺噎酬』?本王何時虧過你?」一句更比一句凜冽,似從牙縫中迸出的冰珠碎玉,冷得讓人壓根發澀。
經此變故,她想也不想,提筆就寫。
她步出劍室,外間的陽光燦亮亮地耀著眼。
連劉盈身邊侍兒玲瓏,都說顧倩兮姿容無雙,可見是個怎樣風華絕代的女子。
顧家小姐,乃是天封城主顧琅的幺女。
譬如:「梨花帶雨笑娉婷。」
如果劉盈是那些尋常溫順的女子,此時媚骨迎他,或者是任他隨意一番憐愛。也許吃到嘴裏,一轉眼,他也就把曾經的心動,忘了個一乾二淨。
劉盈一時感懷良多,禁不住再多看兩眼,又覺隱約面熟,卻想不起何時見過。
劉盈想退縮,寧王立刻低聲恐嚇:「小劉夫子,胡家的小子能幫你辦成件事,本王也可以翻掌毀了。」劉盈知他說的是什麼,心下陡地一寒。
抬頭,是一個眉目宛然的小男童,小娃兒有些怯怯地盯著自己的腳尖,用蚊子大點兒的聲音,小聲道:「姐姐,娘親說男娃兒不能帶青鸞面,我……我很喜歡姐姐的饕餮,可不可以……和您換一個?」
就在人聲鼎沸中,那挺秀如竹的青衣少年身邊——額抹鳳凰的白衣女子下意識就想站出,卻被那渾身陰鷙氣息的少年拉了拉手臂。她猶豫了下,輕紅似水光的薄唇稍一開闔,想說些什麼,終是掙出。
「我……」
這樣的疾,她自然治不得。
寧王抽出蓮盞中的詩句,見上面三兩句,有律無韻,有文無辭,實在有些失望。
且不說她管不得,就算管得,她也不想沾這麻煩。
然而,很快,寧王聽見劉盈在說:「民女並非不知,而是想告訴王爺,您找的這些人,已經全部死了。」
他說:「夫子,我會好起來的,你休要以血熬藥了。」
那孤冷的女影,在夜間喧囂繁華中,似萬花叢中被人遺棄的一柄小劍。
此時,是我付卿三千真心,卿負我酷暑寒冰!
可是那個少年,再不願喝下她為他熬的葯。
這天,還是有些冷。
劉盈抬頭,但見顧倩兮身邊圍了層層疊疊的人影,看不真切。
所以寧王那日,是臭著一張臉離開的。
曾記得,小獅子的窗前,栽著幾株梨樹。
老法師出的題,五花八門,囊括其中。劉盈被寧王那麼一威脅,鎮定從容,對答如流。不管是天文地理,經史子集,一步步不見分毫劣勢。
她怔怔待在原地,分明眼中已經有一絲頹然。卻想了一會兒,立刻跟了上去。
「王爺恐怕要失望了。」
——這是顧倩兮?
這句委實精彩,劉盈擅評詩,卻實在沒提過幾句詩。她嘴裏有些發苦,口中下意識吟道:「微雨湔寒枝,墀雪盈春濃。」話音一落,就見諸墨客咀嚼兩遍,忽地,所有人對視一眼,紛紛鬨笑出聲。
她只記得小獅子。
一轉頭,恰撞上寧王兇狠且不耐煩的厲眸,「小劉夫子原也懂藥理。」東夏良醫不多,本就是驍勇善戰,馬背上打下的天下,自然個個身強體壯。既是身子骨兒都這麼好,當然用不上杏林妙手。
原來堂堂寧王,也有這點小心思。
他心中一動,想握住她的手。可微笑著伸出手,卻忽地凝住了,宛如被濃濃嚴冰封住了所有的氣息,他只覺心中最柔軟的一角,似被人狠狠一扯,生生撕裂似的痛楚。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陣議論,天封百姓的面色或尷尬,或不服,或冷眼,或鄙夷。
她就是那個提句的主兒?
有骨傲的文人不屑唾道:「說來說去,不過是背書罷了,有本事比詩詞歌賦。誰不知我天封城主府中的顧大小姐,詩文天下,亮麗端秀。」又有人說:「若是顧小姐在這兒,這小妞算什麼東西?給咱們顧小姐提鞋都不配!」
「還是回家學了聲律啟蒙再來吧,還想和咱們顧小姐比詩文,你當你是誰?」嘲諷的聲音,此起彼伏,似一根根尖銳寒針,扎著劉盈心口,隱約刺痛。春明景和,莫是就不會有墀上清明雪?
宗師這兩字太重,一劍毀半城,隻身抵一國。
一股暖流湧上心中,她心裏似乎有什麼在融化。
偏偏有人應了,一個低沉冷峻的嗓音在道:「女子額抹饕餮,實在不成體統。本王並非為你費心,只見不慣你這般模樣。」
正猶豫著,右肩被人粗暴地捅了捅。
他看著劉盈,寒聲問:「小劉夫子覺著如何?」
劉盈不知他要幹什麼,驚呼出聲,「王爺,您……」
她看著小獅子,剛要扯出一個笑容,卻見著小獅子赫然轉身,溫柔地幫身邊那個白衣女子撐起傘,然後頭也不回地把自己落在原地。
那是個孤秀挺拔的少年,他安靜地看著劉盈走遠的方向,站在布滿藥渣的泥地上,佇立好一會兒,終是俯身抽出一片枯葉,細細握在掌心。
輕描淡寫一句,徹底絕了劉盈的后慮。
也未必是他真箇歡喜劉盈,只偶有所和_圖_書感,心有戚戚。
顧倩兮都寫出了三、五張詩箋,她才堪堪磨好了墨汁。
寧王只覺一潑冰水似迎頭澆下。
那些融化溫暖的地方,那些愈合的傷口,在這麼一剎那,宛如被銳器狠狠撕裂,流淌出殷紅的鮮血,似乎永遠也填不平傷痛。
墨汁,濺在手背。
他說:「夫子嘗盡百毒,以血為藥引,熬出這葯汁,縱是真箇是毒,死了又有何妨?」
人群接踵摩肩,一個個圍成個環,將劉盈圍繞其中。
又譬如:「月映梨花白。」
「小姑娘家家的,連胡頭都戴不起,能提出什麼句子,甭提是斷句品?」
劉盈一雙清眸,靜靜睇著她。
胡荼的痼疾唯有以毒攻毒。
他張口吞下侍女送入嘴邊的美酒,吃著噴香濃濃的菜,看劉盈卑微乞愛的背影,齒根迸出一句評價——「賤民。」話是這麼說,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心裏卻泛上一絲說不出的煩悶與暴躁。
她伏低身子,看著新熬的葯汁滴滴答答,滲透土地,心中苦澀難言。
還不等她多說,玲瓏拉著她,高聲道:「今兒個晚上,天封城有火把節。男男女女都要帶著胡頭,遊園逛街,以祈福神靈,驅除鬼怪,聽說十分熱鬧。姑娘既然回來了,不如和胡少爺一起去挑幾款胡頭?」
劉盈笑,面上似有感懷,「那饕餮,是他親手為我戴上的。」
於是,此時見他,劉盈很坦然。
劉盈從柴房中出來,把葯盅里的湯汁,小心倒入瓷碗。「嘩……」白茫茫的熱氣立刻蒸了出來,葯香在小院中,都彌散開來。清晨的客棧,很是熙攘。打尖的牽馬離去,店小二蒸饅頭煮稀飯,準備早點。
可劉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那邊,顧倩兮又填了幾手出來,有詩,有詞,有長,有短,文采斐然,字字珠玉。
語畢,他轉身就走。
寧王目光佇在碧流河點點蓮燈,心下一動,忽然握住了劉盈的手腕,不由分說往上游去。
寧王發覺她退縮的心理,站在那兒,低聲冷道:「這麼就怕了?」
為這麼一句,劉盈幾欲脫口的拒絕,紛紛如落雪簌簌,沉澱下來。
小獅子推窗,在那兒融融一笑,那一瞬,真似有春色滿園。
諸人摩拳擦掌準備讓寧王好生瞧瞧天封文人的厲害,劉盈站在當中,火把照亮了她的模樣。那青鸞面,從額頂罩下,遮住了眉眼,只見得她尖尖的下巴,在火光中泛著白玉似的寒色。
——那個清冷的少年或笑或怒,或喜或嗔。
劉盈道:「王爺不信,自然可以再查下去。但是民女的話,還是這麼一句,這些人,全部都沒了。」
劉盈笑笑,這點,她自是有些自信。
天封百姓私下裡管她叫——「顧觀音」。
「你也不知?」寧王翹起嘴角,看上去心情不錯。
她撐著漏雨的骨傘,狼狽站在雨中,全身濕淋淋的一片,有些氣急敗壞地看著把她叫到府中的小懶獅。
思緒源源,宣上的句子也就越發纏綿苦痛。
不知怎的,他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兒時,也是這般「萬人雀躍,唯不因我」的情形。
火把節,和滄原的儺祭有些相似。
那少年終於厭了,倦了。
走近了,便離了那些孤凄,人聲漸起,依稀聽著有人高聲吟,有人高聲唱,書簡其中字,乍似有珠璣。雖說西丘盛時,文化藝術蓬勃發展,是盛行詩文,是思想與思想撞擊出無數絢爛火花的一個時代。然而,東夏建立,實行的卻是文化抹滅。
所以,才會有這一地死透的蟑螂老鼠。
那應是女子手筆,雖草草寫上,筆鋒卻異常端秀,只見上書十字,正是「枝低疑雪壓,揉碎春顏色。」
「既是來了,不如陪本王轉轉。」
就知道以寧王多疑的性子,絕不會相信自己說的話。
這點,很讓他滿意。
寧王冷然,不屑罵道:「他也親手為其他女子帶上了鳳凰面。可見,你在他心中,什麼也算不上。」劉盈不說話了。
——從此往後,你的事,我再不會多管。
這句兒,她聽過。
因為天封原是舊時皇都,自然也少不了流觴曲水,吟誦詩詞或是猜燈謎這類活動。
只見素白宣紙上,綻出的墨跡,赫然寫道——
城主膝下有七子,近五十才得了這麼一個千金,愛如珍寶,闔家上下都呼大小姐,但說起來她應該是老幺。顧大小姐名喚倩兮,不但姿容無雙,更難得的是性子嫻靜和善,惜貧憐弱,身上沒有一絲天潢貴胄的驕縱。
那男童如釋重負,想了一想,擱下青鸞面,一溜煙兒跑遠了。
劉盈答:「元者,善之長也;亨者,嘉之會也;利者,義之和也;貞者,事之干也。君子體仁,足以長人;嘉會,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幹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
斗詩,就這麼起了。
老法師問:「君子所貴乎道者?」
如今,是退不得,只得進。
「沒什麼我不我,本王命你贏她。」頓了頓,他狂妄道,「你不必懼什麼,有本王在這兒,沒人敢為難申嚜那老頭兒。」果不愧是心計深沉的十九王爺,只一眼就看出劉盈顧忌的到底是什麼。
不知怎的,眼前倏然浮上一片血色。
夜幕沉沉,除了火焰猶自盛大,卻什麼也不剩。
老法師問:「何謂中庸?」
橫豎勾撇,驚若游龍。
剛想出口斥罵,就聽他隨口吟出了,「微雨湔寒枝,墀雪盈春濃」這個句兒。
天星漸黯,朝和_圖_書陽初升。
記憶深處,猶記得一個錦衣少年嘴角翹起一絲笑,一口口咽下她刻意多放了幾錢黃連的葯汁,分明雙拳都已然攥緊,苦得難耐,他卻依然笑容清淺。
翌日。
說完,男童就憋紅了小臉,手裡捏著那張青鸞面,似用盡了一切的勇氣,就這麼獃獃站在那兒。那女子起身,揉了揉男童細軟烏黑的長發,把饕餮面取下,交到他的掌心。男童接了饕餮面,似有些驚惶,怯怯拿起青鸞面,想要遞給她。
他自到了天封,並不住驛站,反遣退左右,刻意住進了劉盈等人所在的客棧。
劉盈何等通透的女子,看著碧流河中,那猙獰青面,又看著星星點點的蓮花盞,忽而就笑了,她和聲道:「讓王爺費心,民女受寵若驚。」
劉盈回頭笑笑,輕飄飄吐出兩個字:「宗師。」
她唇邊不由綻出了一絲輕笑。
這麼百年過去了,研習醫理的越來越少,甚至鳳毛麟角。
從祭壇上,緩緩步出個白髮蒼蒼的老者,原是今日火把節上祭鬼神的法師。老法師耳力頗好,縱是在祭壇上,也聽見寧王是如何高聲諷刺天封百姓。事關天封的面子,自是馬虎不得,他步下法壇,一舉雙手,聒雜訊立刻止了下來。
人群中,不時傳來一陣陣歡呼雀躍的爆喝聲。
一開始,劉盈見著他,還有些古怪。
一個身量稍弱的小侍童,興奮地嘰嘰喳喳起來,「二少,您瞧您瞧。顧小姐都做了十數張了,那劉盈才寫了兩張,嘿嘿,這會兒,那傢伙輸定了。」
他面色稍霽,和聲道:「小劉夫子是聰明人。沒錯,本王要知道,這裏的人,到哪兒去了。小劉夫子既是胸懷溝壑,不妨說來聽聽。」
諸人情緒激昂移來了兩張桌,取來了紙張與筆墨。
天封百姓越聚越多,越聚越密,紛紛舉著火把,高聲鼓噪,「斗詩!斗詩!」當年皇都的百姓,雖未經歷過百花爭鳴,詩詞文賦的爭奇鬥豔的錦繡盛朝,卻聽老人們說過當年諸子潑墨淋漓的瀟洒,骨子裡還隱著些許狂妄。
皇族歷來不缺皇子,更不缺才華出眾的皇子。
她匆忙垂下眼瞼,腳步禁不住倒退幾步。
鑄兵者,縱是手不沾血,卻也會積來無數陰怨,何況神兵利器。
火光耀著她沉沉烏瞳,那是雙漆黑安靜的眼眸,如今一耀,便多了幾分琉璃剔透的神采。對她而言,怎麼比,還不是這位天封城天之嬌女一句話的事兒。她原是個平心靜氣的人,如今被推出來,全非本意,自然也就無謂。
語氣輕鄙,立刻激得群情激越,所有人沸沸揚揚,揚言要一較高下。
她端著葯,還沒走幾步,從後面傳來寧王冷厲的嗓音,「好一個心疾治不得,說得這麼篤定?那麼胡家那個小傢伙,你就治得了?」
後來,見他時不時地出現,倒也習以為常,任這位王爺隨意行走。
劉盈答:「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
她一邊說,一邊用布條把那截斷刃一層層小心裹住,「這個是還沒有鑄好的刀刃,自然沒有沈氏神兵的厲害。您仔細看看,可以發現這裡有許多這樣的斷刃。顯然,劍師正在準備鑄就一柄神器。可惜,他沒有來得及完成,就被人一招致命。」
寧王雙手背負,雪亮的厲眸看著荒蕪的村落,放緩了聲調,如徐風拂過,緩緩道:「小劉夫子,你可知這裏為何會變成這樣嗎?」
她抓住寧王的手,不由分說,在上面輕輕一拂。寧王眉頭一皺,赫然看見指尖殷出一滴鮮紅的血珠,凝而不滴。
那些曾經刺傷過的地方,在漸漸愈合。
人聲鼎沸,赫然間壓下劉盈的應聲。
曾經那麼近,如今這麼遠。
記憶中的少年,身姿挺秀如竹。那向來陰霾的面頰,若是展開一縷陽光,則通透天地,清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所有人只覺頸后寒毛倒數,眼中紛浮上一絲絲驚色,鳥獸般散開。
只聽寧王低沉的嗓音,帶著說不出的惡意,狠狠響起,「省省吧,小劉夫子。你的湯藥,他一滴未沾,也不知是便宜了那些蟑螂老鼠,還是害了它們。你往後院看看,除了藥渣子,還剩下些什麼?」
一個孤冷凄清的女影坐在碧流河畔,無趣地用手指撥撩著清澈冰冷的河水。那張蒼白的臉上,帶著一副青面獠牙的胡頭,猙獰可懼。
鐵坊,風箱。
每一截,都閃著凌厲的光輝。
這句話,終於震醒了她。
劉盈似聽見什麼,猛地抬頭。
想到這兒,寧王看著劉盈的那份刺眼,忽地化作了纏綿繞骨的憐惜。
那一星兒濃墨色,便似深秋時節的墨菊,抽枝展葉,說不出的孤冷。
他不知的,聞名天下的帝師劉盈也不見得有什麼見解。
這姑娘一眼從兵刃圖形辨出這是神兵沈氏居住的村落,對寧王而言,這確是個很大的收穫。如今天下,能從這兵刃線條,判斷這些事情的人,實在不多。
半晌,顧倩兮才勉強笑道:「姑娘好俊的文辭,寒枝上落下梨花瓣,堆在窗前的景色,確是述不盡的春色。」
劉盈心下一顫,忙抬眼看去,但見這女子身量纖秀,增一分多,減一分少。雖籠著鳳凰面,那胡頭下,一雙晶瞳宛如秋光剪水,露出的一角肌膚,潔如凝脂滑膩。當真俏似三春桃,素比九月菊。
若不是這裏沒有層層疊疊的輓聯和棺材,劉盈甚至以為這是義莊。別看天封城中還算繁華,沒想到郊外m.hetubook.com.com十里左右,竟也有這樣的村鎮。破瓦殘牆,青漆剝落,依稀能看出很早以前,這也曾是個繁盛之地。
「啪啪啪——」
劉盈眼中一訝,料想他開了一年年的芙蓉宴,猜了忒多燈謎,恐怕見這兒流觴曲水話詩句,也起了好勝心,想與這天封文人一較高下。
但凡神兵出世,鬼神驚泣。殺人千萬,禍延萬年。
其實寧王帶她來,主要想看傳言中的劉盈,到底有幾斤幾兩。
在她走後,從樹后閃過一角青影。
不僅是劉盈抬頭看她,就連寧王,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自己身邊,僅有個寧王。她囅然一笑,不急不緩,抖開雪白的宣紙,也不指望寧王能降尊紆貴,親手為自己磨墨,纖白的手掌,握著松煙添水細磨。
宣上,墨跡如繁花綻放。
原來,只是想想,都會心痛。
此時,正是流觴曲水行至高潮。
凈壇上,爐香剛剛亮起了一點瑩瑩紅光,立有青煙裊裊。
劉盈躲在牆角,默默看著他,忽地心中就泛上了淡淡的抽痛。
「既然不會,來這兒湊什麼風雅,快快把條兒拿出來!讓爺兒教教你們如何提句!」都是些文人墨客,戴了胡頭,遮著顏面,既是說的話卻越發狂妄不堪起。
——你我之間,一如此匕,今日既斷,永絕天涯。
小侍童在後面追著,一疊聲喊,「噯,少爺少爺,這好戲還沒瞧完呢,這麼早回去做甚?依小的看,天封明日有許多熱鬧瞧了!」聲音越來越遠,一晃兒,被噪雜人聲蓋住了,轉瞬就消湮不復。
她道:「比什麼?」
不管老法師出什麼題,劉盈總能在第一時間,最快最准地答出來。
她緊了緊衣襟,回頭,看見寧王還站在原來的地方,破陋處漏下陽光,那身材高大的年輕男子就這麼目光不善地盯著自己。
劉盈立刻敏捷對答:「動容貌,斯遠暴慢矣;正顏色,斯近信矣;出辭氣,斯遠鄙倍矣。籩豆之事,則有司存。」
此時鼎沸人聲,都不是為她鼓舞。讚美浮華,只屬於對岸那天心月華似的女子。她像一隻失途的孤雁,孤零零地蜷縮在百鳥中。
她猛然抬頭,但見寧王神色冷然,並非說笑。
就算是半成品,也不該這麼凌亂地散在這裏,劍師卻不在了,可見並非是自願遷徙。
寧王素來是喜色之人,饒有興味的眸光朝上遊方看去,但見人影綽綽,無數綵衣人影,或帶著蚩尤面,或攏著饕餮面,也有青鸞與鳳凰。誰也認不出誰,更枉論從這麼一堆人中,辨出提句的那人到底是何方神聖。
怒火,陡然間燃至心間。
當他離了皇宮,在外建府時,仍有一雙雙眼睛盯著他,唯恐他造成威脅。
這姑娘原沉浸在自己的悲思中,忽地手腕一痛,額角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耳邊,忽地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
話音如驚雷砸下。
只聽一個溫軟如東風拂卻柳枝的女嗓緩緩響起,「姑娘果然厲害,小女不才,願與姑娘考較詩文,不知姑娘可有興趣?」
這種天機讖中才存在的人物,幾乎是不食人間煙火。這天下,數百年來能有幾個宗師。便是有這樣的人物,也從不見出世。
「殘月經霜臨晚秋,清箋寄語倚秦樓。斂眸只道君千里,落寞無眠淺噎酬……」
每每見她,他面上都似攏上一層寒冰,即便看著她,目光也似冰刃一般,不帶分毫的感情。
被喚做「二少」那個少年看著顧倩兮的方向,緩聲道,「早與你說不要去,你原是天心明月,何苦與痴人爭一分高下。」
只是天封城的火把節,比儺祭又多了幾分隨性大氣。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可以參与進來。當法師們祭完天,拜過鬼神,所有人都會聚在一起。法師在祭台上,接受大家的禮物,為百姓們解答占卜天文地理的種種問題。
小獅子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衫,當日擋刃的右手,還纏著一層層白紗,裹得跟饅頭似的。好幾天沒見,他瘦削得有些厲害。
「那是個女子嗎,怎麼帶著獸面?」
——沒事的話,夫子休要找我。
連潑墨似的夜空,都被火把映照著彤彤如火,分外亮堂。
所以早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學會了沉默。
一見她為難,立刻有人鼓噪道:「她一個婦道人家,又知什麼。」
——那個陰鷙的少年伴她十年,為她奔走三年。
那女子便在火把耀耀的正中央,孤立人群。她聲音如清凌凌的泉水,清越亮起,似水滴濺入眾人心間。然而,秋時泉水,便是再清冽,亦能寒心。
匕首赫然斷成了兩截。
從何時起,他們之間,竟成了咫尺天涯的距離,遠得讓她心驚膽戰。
這一換,兩廂留了情面。
許久,陽光從疏漏的紙條上瀉下,耀在劉盈略顯蒼白的臉上,那點點血跡,觸目驚心。她緩緩起身,揀起葯碗,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他猛地一把捏著劉盈的手腕,力道之大,幾乎要揉碎她的腕骨。
「喏。」
這還是戴了胡頭,若是取下那胡頭,該是何等傾城之姿。恐怕比之當日在寧王府上看見的相爺之女——容笑笑,更添幾分明艷。
這兒四下無人,說出這話,應是沒人聽見。
「那是個饕餮!」最後那驚呼,聲音分外的大。凶獸已是不祥,又有哪個女子這麼蠢,竟取了天下至煞的饕餮做鬼面。
沒有劍師會不珍惜自己鑄成的劍。
旁邊,傳來一陣陣竊竊私語的聲音。
……如是云云。
劉盈目光陡地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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