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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鯉迢迢一紙書

作者: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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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他道:「以墨點毒,這玩法太沒意思,你想怎麼玩,我陪你玩。」
室內擺著十八塊青石,分別按星宿陳列,放置在地上,或懸至半空。
——不是沒心,爹娘只願她好好的活,否則也不會用自己的命換來她的命。
「滄原王族何負於你,為何竟起了反念?」《六壬捷錄》在手,就可說是掌握了一半的天下,胡荼這麼說,若不是心存翻天之想又是什麼。不知為何,這些話竟鬼使神差地從劉盈口中說了出來。
——隱、畫、棋、書、琴。
劉盈來不及思索字中的奧妙,只覺滿眼滿心的震撼。
「二少,你……」
生墓中,虛虛實實,也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幅畫,轉眼就能在頃刻間取人性命。
——爹娘骨灰猶未涼,你為了自己逃命,就這麼對他們不聞不問?他們可是生你養你的父母!
胡荼聞言輕笑,「用這招對付闖墓者,卻是好計。」
連顧倩兮都不知道父親怎麼說動這些高人出山,為自己建機關、守生墓的。
鳴秀君以詩代言語,詩句之外,應隱藏了一個天大秘密。
她費勁一切氣力,可是每次手指微微彈動,卻被一股澎湃的大力壓制下去。
他說得簡單,可劉盈完全無法領會。
也好在寧王強勢,阻了劉盈沒往下去,否則一雙性命就都要交代在這。
玄隱門下自來傲視世人,從來不與平庸之輩切磋陣法奧妙。
老頭兒陰測測地盯著兩人,嗓音如木枝劃過金屬,滲得人心裏直發慌,他桀桀笑道:「玄隱門剛剛出道的毛娃娃,不配與老朽比肩。過得那關,算不得什麼。老朽不與兩個娃娃玩虛的,傳出去倒是壞了老朽名號。看在兩個娃娃手中有令的份面上,老朽以此為界,你二人,只要有一人過得這條線,老朽便放你們過去。」
他每唱一句,就似有一陣大風呼嘯而來,氣勢磅礴,擋無可擋,而更多更激烈的潮水也蜂擁而至。
胡荼負手站在不遠處,那老頭兒則躺在地上,一時倒看不明他生死。
小小的墓室,楚河漢界登時涇渭分明。
在她身後,胡荼冷靜的嗓音忽然從容響起。
劉盈心想有什麼好仔細的,一路下去,救出申嚜才是正理。她救人太過心急,前面太過順利的關卡讓她失去了戒備。
涌動的暗濤,是蘊藏在骨血里的,這樣的平靜里,什麼也看不見。明裡有多靜默,暗裡的波瀾就有多壯闊——
劉盈傻傻地看著剛從修羅場上下來的胡荼,心裏升起一股荒唐的情緒,但又說不清蹊蹺在哪。實際上就在小獅子和老頭兒決鬥之前,她就隱約有種錯覺。這個墓室,詭異得讓人心顫?最離奇的未必是這墓室的一草一木,分明是這些人。
鳴秀君幾乎沒看清她如何動作,只覺她右手輕輕往前一探,如初春時節抽展而出的枝條,挾著習習清風,沁人心脾。再然後,眼前的蔽障,似歲月剝落了浮華,一聲花開的輕響,所有的幻境紛紛瓦解消融。
不,不是這樣的!
劉盈只覺心中狠狠一瑟。
從這裏進去,就是顧琅的生墓。
其實小獅子壓根就不會水,卻想都沒想就跳下了水潭。
這兩句話,到底對應著怎樣的讖語?
倘若退了,就是勢弱,其勢一弱,必輸無疑。
鍾馗捉鬼,小鬼吃人。那將死小鬼,依然一身戾氣,張牙舞爪拖人入地獄。正在前方,只要劉盈一走過去,立時會變成畫中景象,慘死當場。
這少年男子站在百鬼群中,眉眼冷厲。
一潑兒血、腥臭淋漓。
呼嘯的長風,吹動樹葉,發出沙沙聲響。
長風呼嘯,他烏髮披散,衣袂獵獵,清美的面容似黃泉路上妖嬈綻放的曼陀羅花,站在那兒,整個人就有如天降魔神,散發出的凜冽氣勢,讓人膽戰心驚。
劉盈心裏狠狠一個瑟縮,有種刀劃過的感覺。
勿失己心?
那怨氣不得抒發,恐怕不是損己,就要壓抑到極點去傷人。
殺手守到半夜,終於耐不住,想也不想地朝北方追去。
此時東夏,不正如一個遠無止境的沙漠,看似煌煌裳裳,明燦無雙,卻枯涸幾近坍塌。言蜚蜚,正如同「帝師王謀」那個傳言,似一場掀天的大風,吹亂了黃沙,激蕩起塵土萬千,流言蜚語如石砸下。
一滴血水在地上緩緩侵開,染得人間煉獄,赫然生動起來。
她剛要上前,手掌卻被胡荼握住了。小獅子在第七層分明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此時卻收斂了冷漠,語氣舒緩釋道:「夫子不好奇鳴秀君原應是耄耋老兒,為何卻生得少年模樣嗎?」
這裏多的是大鬼、小鬼,有吃人的惡鬼,滿面猙獰;也有吃鬼的羅漢,凶神惡煞。那一筆一撇,將地獄景象,血海煉獄,栩栩如生地拉入人間。
士逢知己,自是欣喜。
陰風迎面而來,劉盈立刻發覺這裏彌散著一股古怪的氣味。
但凡如此面容,必是心中有了私怨。
可這句話顯然對了老者的味,他一連大笑三聲,「老朽就等胡少這句話!」
有些事,能做得,卻萬萬說不得。
錯神的一瞬間,在她眼前,朦朧出現一個人影——對方長身玉立,烏髮披散,自是風流清雅。似有上古時候魏晉遺風,又似帶天地玄黃宇宙蒼茫。
劉盈止步,環目周遭,發現這裏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唯陰風如刃,刺得人雙目發澀。
胡荼整個人https://m.hetubook.com.com飛掠而去,霎時間和老兒拼纏一處。刀槍既遇,發出鏗然之聲。兩人速度太快,劉盈根本看不見他們交手的細節,只聽見那一陣陣銳響,撞得耳膜生痛。沒一會兒工夫,竟然是勝負已分。
「那般虛名,不過掌中流沙,荒唐可笑。」胡荼將手臂搭在劉盈肩上,聽得老頭兒讚譽,只微微一哂。
這裏沒有水,一滴水珠也尋不見。只有個身穿道袍的年輕公子盤坐在地。他容貌斯文俊秀,閉著雙眼,唇角那絲笑意,如夜間盛放的海棠花,猶含清露,明艷不可方物。
一天過得很快。
就這樣,兩人一路過關斬將,終於下到第七層。
「進一趟墓室,莫是連腦殼都被瘴氣熏壞了?」
生墓雖然還沒建成,守陣不是機關鐵將軍,卻是五個比鐵將軍還要可怕的老怪物。
劉盈擔心胡荼痼疾未愈,會被傷到,當前上了一步,擋在他身前,咬牙替他承下了這股勁流。老頭兒眼中掠過一抹雪亮的光芒,從容一笑,筆尖摔出一滴墨汁,赫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襲劉盈面門而來。
他果真不在乎了。
她靜靜地跟在胡荼身後行了一段路,,終於受不住這沉默的氣氛,輕輕開口:「二少。」
「山巍巍兮水湯湯……」
胡荼嘴角終於染出一絲笑,那笑,卻是冷笑。
雙方對陣,最不容退卻。
劉盈赫然張眼,雙目如電,從申嚜、黃泉老人那兒學會的機關術數得到了很好的發揮,在空曠室內,竟以光電之速尋到了陣眼所在。
「休祲降兮,亂邊疆。景行行止兮天無穹,方圓容我做道場。」
「胡荼,你……」
想到這,劉盈沒來由地心下一瑟。她眼中陡地一紅,閉上雙眼,忽地一聲清嘯,似雛鳳清音,金玉相擊,驚破九層天闕。鳴秀君根本沒想到劉盈居然會使出這麼決絕的破陣方法,他的吟唱聲頓時被嘯聲一亂。
胡荼轉頭靜靜掠了她一眼,那眸光如冰封三尺的冰塊,劉盈心中咯噔一涼,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毫不留情地拂開了她。
可劉盈卻對眼前這個老頭兒生出一種說不出的懼意。這種懼,比之畫中煉獄的大鬼凶神更讓人心寒。老頭兒笑時,眼角也是耷拉著。只瞟他一眼,都似覺著后心發寒,那是一種從煉獄中洗出的陰寒,帶著濃郁的死氣。
「不要多話,扶我下去。」小獅子低聲道。劉盈這才發現他原是在勉力支撐,竟然已經傷成這樣。原來,他骨子裡的怨,來自於這道翻開血肉的劇傷。
千鈞一髮之際,小獅子如鬼魅般飄來,他手腕輕輕一轉,輕易將墨滴盡數收攏在掌心。虛托的手腕,在半空劃下一個優雅弧度,輕描淡寫化解掉濃濃殺機。
毛筆太大,老頭兒太小,乍一眼望去,只覺毛筆幾乎要壓斷他乾瘦枯黃的手臂。老頭兒口中唾出口唾沫,狠狠罵了一句什麼。劉盈沒聽清,只覺這老頭似有幾分面熟,卻想不出幾時見過。
一句話,狡猾地把所有的事全推脫到一邊。
失去了胡荼,難道還要失去身邊觸手可及的陽光嗎?
劉盈此刻就只有這一個感覺。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原本覺著眼耳口鼻被堵著,如今聽見胡荼的聲音,這才發覺眼前一切灰色如潮水褪去,漸漸顯出本來模樣。彷彿一瞬間,一切都鮮活起來。她聽見風聲,聞到猛火油的氣味。
「若破不出呢?」小獅子一如既往地冷戾。
劉盈雙眼通紅,只道是吾命休矣,心如死,萬念灰,緊緊閉上眼,全然忘記反抗。
可殺手還是沒有走。
她猶不甘心,下意識望向胡荼,卻見他移開目光,心中登時一瑟。
「仔細了,不要碰到機關。」胡荼不悅的嗓音,縱是在墓室,也壓下了幾分森冷。
這味道熟悉得很,火辣辣地衝著鼻子。
歌吟似有生命,那些字句從他口中道出,便彷彿擁有了生機活力。
「劉盈,那麼小的時候,你就如此冷血!」
她縱是心疼,也不再取出止血藥。
曼舞的黃沙陣里,那條路時而寬綽,時而扭曲,這一刻還在,下一刻卻似乎要消失無蹤。
胡荼覺著荒唐,他的夫子何時這般口無遮攔,不長一點腦筋。
似一個巨大的黑洞,悄無聲息中,露出一角鋒芒!
當最後一字入耳,她腦海中靈光乍現,似有什麼躍躍欲出。
小鬼的位置,正是向前三尺的距離。
胡荼皺眉看著她,袖底的拳猛然握緊。他眼中,一時間掠過無數情緒,有不悅,有凝然,還有幾分寒冰似的冷漠。
劉盈明明知道自己陷了危局,卻什麼也做不了。
她救下玲瓏,不過是順手的事兒,可玲瓏卻真心待她。不管是從一開始,勸她不要將胡荼推開,還是其他的細微小事,一切都是為她著想。
墓室中,胡荼的聲音彷彿被抽離出來,帶著金屬的銳意。
劉盈心中一陣接一陣地緊,「流火羽箭除非扎在石壁里,否則不管沾上什麼,都會立時燃燒。所幸,這箭還沒燃到頂,真是好險。」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中,根本枉顧他人。
一句話,驚得劉盈面無血色。
不知怎的,她眼前似浮現出上古時期的戰場,鐵血黃沙,馬革裹屍,似一場驚天的鏖戰。
就在這時,鳴秀君的嗓音陡然一變,竟似挾雷鳴之勢,激蕩山風海和_圖_書嘯,慷慨而歌:「月臻臻兮,海茫茫。大風起兮,雲飛揚。山巍巍兮,水湯湯。乾坤杳兮,決西江。高山仰止兮,地無極,方圓容我做道場……」
掙不開,動不得。
鳴秀君和善道:「自然。」
一直出了第八層,劉盈忽然聽見老頭兒撕心裂肺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肝脾肺都要咳出來。原來那老頭並不是覺得躺著舒服,而是被胡荼重傷到五臟六腑,難怪是服了。她啞然望向胡荼,卻沒在他面上看出任何情緒。
劉盈急得心臟都快蹦到嗓子眼,她聽過機關術數的厲害,殺人無形。她知道自己已入鳴秀君的局,再掙不出歌吟,自己就會變成那支瓶!
巨筆宛如龍蛇游移,迅速在地上劃下了一條粗粗的界限,從東至西,不留一點空隙。
「都這個時候了,說這話還有何用?」劉盈心念電轉,卻已不及躲避。
她知道對方這次走遠,再也不會回來,這才顫巍巍地溜下樹來,步履踉蹌地朝相反的方向逃命,連父母遺骨,都不敢收拾。
她心中暗暗一驚——好霸道的功夫!
鳴秀對劉盈下這樣的邀約,顯然有惜才之心。
劉盈何等精明的人物,立時聽出了弦外之音。
劉盈只覺壓力一輕。但聽小獅子清冷的嗓音,在滿室色彩鮮明之中,透著詭異的冷酷,他道:「人之將老,必得尋衣缽傳承於世。不然大限到來,倘若一身絕學帶進黃土,那豈非什麼也沒了,鳴秀聰明,就聰明在這裏。」
似魔咒被打破,一切恢複原樣。
老頭兒笑了一陣,歇了下來,這一瞬,他好像一下蒼老了十來歲,連聲音都微微顫了起來,「你們,下去吧。岐州胡二公子,老朽,如今是徹徹底底服了!」這聲音,隱忍著什麼,劉盈開始並沒聽出來。
驕傲如胡荼,忍不了這小小瑕疵。他縱是勝了,也未必開懷。那眼眸陰沉如暗夜,深濃不見底。
她鼻子忽地有些發酸,輕聲問:「二少,你的手臂怎麼了?」
她看著那一碗更比一碗足的稀飯,拈著筷,忍俊不禁,「我哪吃得下那麼多?」
然而,他話音未落,一枚鐵蓮子赫然破空而來,直襲他面門,「敗兵之將,談什麼切磋。」小獅子的聲音很冷,冰得人牙根發顫。
「墨汁里有毒!」她大驚失色,一把推開小獅子,自己卻不及躲開,一晃眼的工夫,那毒墨就離她面門三寸不到。
「轟」地一聲巨響,那支比人還要高的毛筆橫飛而出。
懷著這樣的疑惑,她跟著胡荼一路往墓室深處走去。
胡荼所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鳳目中掠過一道光華,但也只是「哦」了一聲,便不再開言。
笑聲驚天,刺得人耳膜震痛。
胡荼來找劉盈的時候,劉盈早就準備妥善。他塞了個牌子在劉盈手上,只說是顧倩兮的意思。劉盈頓覺燙手,她欲言又止,終究沒說什麼。
隨著他話音落下,墓室中陰寒之勢,竟生生被壓下一頭。
一潑兒墨、暗含殺機。
一切呈現在眼前——
後來,她才知道他怕水,平常根本不沾。
劉盈顧不得他,見胡荼無恙,先鬆了口大氣。
「夫子,退開。」胡荼的提醒到底是晚了。僅一晃,劉盈已經入局。
劉盈自小博聞,當下明白胡荼這一擊,恐是傷到骨髓。
那聲音密密匝匝,滂沱如驟雨,擊在心間。
那墨汁,遙望如閨秀之中小姐眼角一滴淚痣,妖嬈而嫵媚。但此時卻挾驚天之勢狠狠壓來。她心中暗暗叫苦,忙撒出無數鐵蓮子。鐵珠與墨汁撞在了一起,赫然似煙花綻放,只聽得「噝噝」聲響,鐵蓮子居然冒出了騰騰白煙,迅速被腐蝕得連個鐵屑都不剩下。
小獅子明著閑話家常,不僅揭破了鳴秀為何三十年依然少年模樣的謎底,也暗中刺了刺守生墓的老頭兒,大喇喇地譏諷他們老而不死,絕學無傳。
胡荼一把打掉劉盈的手,寒聲怒斥道,「讓你不要碰到機關,這地方神鬼莫測,一不小心就要送命的。」
最後兩句,正是歌聲最關鍵的地方。
她抱著頭,心似堵了塊巨石。
小獅子眸光一厲,剛要發怒,卻見石室中赫然天翻地覆,似成了黃沙撲天的戈壁沙漠。除了生墓中那條路,其餘什麼都不剩,那盤地而坐的年輕男子也消失在茫茫黃沙里。獵獵風中,通往第八層的地道若隱若現。
「夫子,我們下去吧。」胡荼湊近劉盈身旁,輕聲道。
二人險些被流矢傷了性命!按說,照胡荼「人施我一分,我還人十分」的性子而言,他此時的反應未免太過奇怪。現在他的神態,並非是憤怒,也不是隱忍,是一種詭異的平靜,就像是暗色的琉璃,在陽光下不動聲色,你當琉璃無色,其實不然。
怪物這兩字不是隨便叫出來的,守墓五人個個性格孤僻。他們不守則已,一旦守在這兒,除非是顧琅死了,屍體被人橫著抬了進來,否則絕不會放一條生人通行的路。這些劉盈自然知曉,她原本就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
鳴秀君張開眼,眼眸間一片茫然,似無焦距,卻含了極清淺的笑,「姑娘強破了迭石陣,切勿運用真氣,否則邪氣攻心,恐怕會留下病根。」他聲音溫和,舉止從容,怎麼也不像成名三十年的老頭兒。
敗,雖完敗。
劉盈只覺心中又是一瑟。
回想起十年前那個眉眼清秀的男孩,hetubook.com•com忽然覺得心裏失落得很。如今她與他之間,就像隔了一個比山高、比海深的溝壑。
待耳中餘音紛紛沉澱下來。在一陣「哈哈」大笑聲中,眼前赫然展開了一幅黑白巨卷——四周的岩壁上用兩種單薄的顏色竟塗抹出萬千的氣象。畫中畫,人中人。站在這兒,分不清所處到底是畫中景,還是景中畫。
她心中赫然一片空明!
心裏那個清冷的童音,似另外一個自己,還在不冷不熱地諷著。
就因為這個傳聞,劉盈根本沒想過火箭流矢來得居然這麼快。她見胡荼神色清冷,不知在想什麼,索性率先拾階而下。這麼沉默下去,心口似被剜出了一個大口,原來一直是他在說,她在聽。可是現在,縱是她說再多的話,他也不會應上幾句。
那是在岐州。一日,她下到屋后的深潭想捉一尾紅鯉,卻被胡荼看見。小獅子以為她誤落水中,不顧一切跳了下去,抓住她緊緊不鬆手,她明明會水,反而被他抓著嗆了好幾口水,最後,還是她把他救了上去。
只一眼,劉盈就覺心口被狠狠一揪,眼前鋪天蓋地的海水蜂擁而來,眼耳口鼻頓時灌滿咸腥水意,迫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為生墓設定機關的,是玄隱門的鳴秀君。
若是別個,沒準此時早死過一萬次,偏說這話的,是劉盈。
就在這時,從墓室深處,傳來一個溫雅的嗓音,語氣中似帶著由衷讚歎:「早聞岐州雲胡府中,有公子胡荼,驚采絕艷,舉世無雙。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未入我門,竟能先看破我陣中虛實。」
——劉盈,你這個不孝女!
他這句話,不像說給劉盈聽的,倒有點像是自言自語。
小獅子從來時言辭犀利,此刻更是一點情面也不留。話里行間,處處透著對鳴秀的譏諷,若是換了別的人,指不定臉色當時就變了,定要拿出本事叫胡荼嘗嘗厲害。
可對面是名滿天天下的鳴秀君。面對這樣的侮辱,鳴秀君只是微微一曬,一副寵辱不驚的樣子,似空谷一株靜開的幽蘭。他一點兒也不惱,聲音依然是那般清清淡淡:「在下沒多大能耐,這石頭,玩起來卻不見得容易。久仰公子才華傾世,鳴秀如今便以『迭石陣』一會子。公子若能破得此陣,明秀送公子錦囊妙計,安度第八層。」
可此君卻能讓人防不勝防,在毫無徵兆中,就已經入了他的局。
那麼遠,遠得她只覺說不出的窒息。
她苦笑一下,默默吞下唇舌間的甜腥和苦澀。
「小心腳下。」
一個聲音在心裏冷冷地譏諷。
小獅子抓著她的手,兩人一路而下。
「日煌煌兮,沙裳裳。大風起兮,塵飛揚。言蜚蜚兮,石霶霶。休祲降兮,亂邊疆。景行行止兮天無穹,方圓容我做道場……」歌聲蒼茫大氣,劉盈只覺心口似燃著一團熊熊烈火,渾身都沸騰了起來。
這哪裡是玩,分明是拿命來拼!
說這話時,他其實沒走,就這麼凜然而立,可整個人卻彷彿是從水裡撈上來的,汗珠淋漓。他此時的眼神異常的妖,融了森森的媚氣,那骨血里透出的陰沉,尖銳如白刀的鋒刃,又宛如墨染素箋,極陰極寒,那鬼氣就一點一滴、一分一寸地赫然躍然而出。
如此簡單,居然有潑天之景,畫勢浩大,見上一眼,都覺異常的陰寒冷厲。
「那就留下來,和鳴秀做個伴吧。」聲音在海浪撲卷中,似帶著濕潤的氣息,從容不迫。
她往前走了兩步,忽然發現胡荼沒有跟上。,一回頭,卻見小獅子背對著她,后襟劃開了一條約三尺長的傷口,翻開的皮肉腐出滋滋的黑水。
胡荼眼中閃過一道精光,冷然擲聲,「鳴秀君先前的話,做得數嗎?」
黑白雙色看似簡單,正是閻羅殿中雙無常。
胡荼面色白得幾乎透明……
這是死了嗎?
劉盈只覺一股滂湃真氣迎面撲來,直壓得她幾乎退後。
——劉盈,你壓根沒心!
她想說些什麼,但是看著胡荼精緻秀氣的側臉,忽然發現自己什麼話也說不出。她抿了抿唇,靜靜握緊了胡荼的手。發現他的手,冰涼得緊,似乎是覺察到一絲暖,便緊緊抓著她不放,纏綿入骨。
彷彿一瞬的功夫,就到了傍晚。
「糟糕,有埋伏!」她驚得面色陡地一白。
就在這時,畫面赫然如被水浸透,所有的顏色漸漸崩離出來。
劉盈一步步走得十分仔細,腳步踏在地面,只聽得足音切切,一步步空蕩蕩,似敲在心底。待走到最後一階時,「嘩——嘩啦——」海浪撲卷的聲音,赫然傳入耳中。
此人最擅機關數理,一步一算,絲絲相扣,在他設下的機關中,進去了,只怕是連死都不知怎麼死的。上次劉盈與寧王探到八門的杜門,撞破了顧家小姐非顧琅親生的這個秘密,便退了出來,沒有繼續往下探。
劉盈咬碎一口銀牙,這老頭太陰了!
這樣的面相,帶了份陰氣。
更有八個大字,似是鑲嵌在對面的壁上,筆走龍蛇,蒼勁有力。書的是——乾坤雙色,百鬼煉獄!
胡荼全部心思都在墓室的機關上,一邊往下走,一邊道:「箭心裏灌了猛火油,好在流矢沒有想象中那麼密集,否則真是麻煩!」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耳邊傳來上古奇人的詩吟,大氣磅礴,卷著狂風灌入耳中,激昂長嘯——
趁天色和-圖-書將暗未暗,兩人悄無聲息地到了墓室口。
她知道他在等誰,他在等自己。
聲音回蕩,層層迭響,輕易破了滿室畫彩鬼靈帶來的壓迫。
鳴秀君眼神清澈,整個人似乎浸在一種極瑩潤的華光中,聲音帶了幾分倦怠,只聽他道:「姑娘好手段,能以嘯聲破我迭石陣,天下唯卿一人。闖過剩餘四關,若姑娘不死,鳴秀願與姑娘切磋奇門遁甲……」
「墨點蒼晴,小娃娃瞧好了!」驟然一聲暴喝,看似是提醒的話,聲音中卻透出一股凶戾,如翻天倒海,轟然逼近。
其餘四關,分別是四寶壇中的四大長老,各有所長。因為是同門所出,所以這五人除了兵器不同,武學心法卻是如出一轍。
劉盈踏出第一步,剛準備細究原委,手臂忽地一痛,她被胡荼猛地往後一扯。這一扯,毫不留情,她只覺肩膀火辣辣地痛,幾乎要脫臼。
顧琅一生簡樸,卻在生墓上大做文章,不僅布了奇門遁甲,更有無數奇人守著要處。生墓分九九八十一關,有顧家小姐私下擲出的貼身令牌,其餘小關小將容易過,最麻煩的還是五大奇陣。
那是什麼?
當玲瓏端來第三碗時,她終於覺著這妮子樂過頭了。
隱約之中,似有人言。說些什麼,她一句也聽不清,卻彷彿聽見小獅子清冷的聲音。那聲音似揭破蒙蒙灰霧的一雙手,纖秀孤白,電光石火間,她眼前忽地浮現曾經一幕往事。
這種情況,讓劉盈忽然警覺起來。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在不知不覺中纏繞於心。她就像是被封閉在一個透明的地界,就連手指觸碰到的地方,也是尖銳能扎人的利刀!她只覺無以名狀的壓抑,一時間驚得急喘連連,拚命地跑,要跑出這個掙不出的缽盂!
劉盈何等樣人,頃刻之間就反應過來。這句話本就忤逆得厲害,她乾笑一聲,沒話找話道,「第七層,守關之將是鳴秀君,據傳此君最善機關,一雙巧手布下殺陣,可困千軍萬馬,是一個可怖的人物。不過也據傳,他陷人入機關之前,最喜賣弄,先要與對方碰上一面,才會引人入陣。」
繪者一甲子的功力,再加上墨中淬毒,拼了全力,便是十個自己都討不到半分好處,胡荼這是瘋了嗎?
——不是無情,他的一切,她從來記在心底。
可不曾想,顧倩兮的令牌還真管用,居然沒想象中那麼難闖。
劉盈一愣,怔怔地拿著止血藥,就這麼愣在原地,只覺心裏如秋風掃過般的涼。他寧願受傷都不願和自己扯上半點干係嗎?自己,就這麼讓他厭煩?
勝,卻亦是險勝。
來之前,顧倩兮已經把守墓者的來歷說了一遍。
爹、娘倒在血泊中,癱軟的身體已近僵硬。
胡荼的手指陡地一彈,眼角流溢出一道雪亮的精光。
不知是不是錯覺,耳中在這時,居然聽見另一聲音響起。是誰在說:「玄隱門的手段,果然非同凡響。」是誰又答了一句,「承蒙謬讚。」
據說,這五個老頭兒性格孤僻,乃不出世的絕世高人。
有時候,就是那麼微微的一點排斥,也能讓人縮在龜殼裡,不敢妄動。
鳴秀君此人著實奇怪。臨敵之際,若是碰了面,人家自然會有所防備。
劉盈望著小獅子那沉靜的面容,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麼,卻在那冷戾的目光下閉了口。她隱約覺得有個地方被自己忽略了。胡荼的反應有些古怪,就算《六壬捷錄》確非凡書,全篇是西丘文寫就。可胡二少那麼精明個人物,分明知道自己學會了所有的西丘文,他還會同意陪自己一同闖墓,救出申嚜來破解《六壬捷錄》?
想到這,她忍不住有些失神。
耳邊風聲呼嘯,過了許久,天地間似乎清凈下來。
劉盈定睛一看,險些魂飛魄散。她縱然不信鬼神,卻依然被繪者精妙的畫風嚇得心砰砰直跳,瞠大雙目,呼吸都凝住了。掌心一片粘膩,情不自禁地就抓住小獅子的衣角。
這一局,劉盈贏了。
一陣恍惚之後,只見一個乾瘦枯弱的玄衣老頭兒佝僂著背,手中拿著一支碩大無比的毛筆,正沖兩人桀桀怪笑。
一直到很久以後,劉盈回憶起胡荼嘴角的那抹微笑,都會從心底泛上一股涼意。
那只是一層皮嗎?
「胡荼……」她大叫一聲,可聲音似水波一漾,迅速湮沒不復。
就在這麼一瞬,劉盈只覺所有錯覺紛紛如潮水褪盡。
明明深見血肉。
只聽少年凜冽的清嗓如從清水濺出,冷冷劃破天際,透著說不出的銳意,又似一枚銀針狠狠捅破了薄薄一層窗紙,天地赫然間一片大亮。
劉盈揉了揉眼,只覺呆了。
話音落下,劉盈只覺似有一把銳利的刀子從頭皮剮過,帶著一股說不出的陰寒。
劉盈忍不住在想,就因為兒時的喪失之痛,她到底失去了多少。
而劉盈的右手,卻恰恰鎖住了他命門。
劉盈還想深究下去,卻聽胡荼猛然一聲大喝,「走!」隨即上前一把拉住有些懵懂的小夫子幾個起落就下到八層。二人身後,赫然傳來轟然巨響,也不知又是哪一個陣法已然啟動。
因為,那滿壁的畫畫的是百鬼夜行圖、森羅地獄景,畫上的鬼眾猙獰可怖,戾氣衝天。
這種念頭一錯而過,快得讓她忍不住好笑,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直到現在,她還記得小獅子滿臉蒼白,死死攥著她衣角的模樣。那張和圖書清亮宛如水光的薄唇緊緊抿著,氣得連話都不想說。
劉盈正沉浸在那些感懷中,手臂無端被人狠狠一拉。抬頭正迎上胡荼冷厲的雙眸,「想什麼,還不快下。」他捂著手臂,語氣不大好。
正待上前,卻聽「嗖嗖」銳響,無數支箭矢燃著火星,鋪天蓋地疾射而來。
可她再聰明,卻不知道,小獅子伸手握緊她的手的時候,生生將她從死亡的邊緣拽了回來。她只要再往前一步,前面煞氣衝天,恰恰是一幅鍾馗捉鬼圖。
劉盈攥緊了拳,心中有些倉惶,唇間幾乎咬出了血。心道:死了也沒甚不好,至少離了這些痛。早在前往天封的時候,她不是就想過死。人生這世,既是苦,何懼死。想到這兒,她不由一笑,那輕綻的容顏卻蒼白得緊,無端讓人看了心中一軟。
可胡荼卻沒那麼好的心情和他玩「久仰」、「神交」的虛把式。他只淡淡一笑,漆亮的眸似浸在水銀中的黑曜石,水意淋漓,看似溫柔靜默,可說出的話,卻沒一分溫存的意思。
「夫子,勿失己心?」不知從哪兒,傳來胡荼略顯急促的聲音。
胡荼伸手拔出胳膊上插著的一支流火羽箭,渾不在意地折斷箭桿。只見空心處的箭桿,流淌下焦黑的液體,空氣中赫然散出濃重的油腥氣息。他一手按著右臂,眼眸如夜空中星辰,亮得透出幾分煞氣,淡淡道:「也沒甚,不過是破了層皮。」
劉盈心間似雪水淋過,似漏跳一拍,整個人幾乎都木了。
可這些都是成名已久的怪物,能不怪嗎?
東夏大員建生墓,就只有一個目的——祈福死者魂歸九泉安泰無憂。生魂便是走了黃泉路,喝了孟婆湯,下一世也要投生個好人家。
火光映亮了整間墓室,流星箭矢,撲天而來。
劉盈受不住這靜默,無意回頭,卻發現一道濡濕殷紅的血跡拖成長線,她的心,又痛了起來,如鹽花洇出素紗,是苦裏拈了澀。
「我當往日縱橫天下的鳴秀君有多大本事,原來不過是只會玩弄石頭的莽夫。」奇門遁甲,變化多端,但是鳴秀在墓室中擺弄的,很顯然是石陣。
「嗯?」
可小獅子目光涼涼掠過自己,竟是一點暖意都沒有。她心下狠狠一痛,方才破了自己的極限吐出那聲清嘯,立刻被反噬回來。生墓中長風一起,她只覺一陣惡寒,喉頭一甜,赫然吐出一口鮮血。
那裡古木成林,枝葉茂密。他追了一陣,許是忽然明白中計,然後又折回來。她就這麼縮在樹上,一動不動看著。
「說得好,果不愧胡二公子!」看來老頭兒根本不知道自己傷到了胡荼。劉盈見他就那樣躺在地上,卻笑得暢意,笑得痛快淋漓,卻讓人在笑聲中聽出一絲失落與黯淡。
鳴秀君笑了笑,輕聲道:「公子聽岔了,鳴秀所言,是公子破了迭石陣,我助二位安度第八層,並非是這位姑娘破了陣。」
正思量間,那個方才不知死活的老頭兒忽然爆發出一陣快活的大笑,「都說岐州雲胡府的胡二公子,天賦異稟,絕世之才。老朽原是半信。這世上盛名,多不過捧出的名號。今日與公子一會,才知這般驚采絕艷,龍章鳳姿,絕非捧捧便能出來。」
在海浪滔天的聲響中,胡荼的聲音也似乎淡不可聞。
劉盈眼前,赫然一空。鋪展出一幅巨卷,從盛大奔趨匯流入海的平靜,陡然變作了風起雲湧,天地變色的海嘯山崩。耳邊,似敲起夔皮做鼓的巨響,山高入雲,沸水湯湯。方寸天地宛如一支銀瓶,裝不滿那麼多水,赫然要崩裂開來。
她心中暗暗叫苦,這老頭太狡猾了,說什麼不欺少弱,居然在劃定界限的時候,用暗勁試探起自家的虛實。
翌日,劉盈想到申嚜有救,心中一松,自然覺著海天開闊,連日來的陰霾,都在不知不覺中散去。心情一好,胃口也就開了,早上吃了小半碟醬黃瓜,加兩碗稀飯。她在那兒吃著,玲瓏就在旁邊看著,眼都笑出了月牙兒。
身上,似壓了重逾千金的石頭。
「錦囊妙計,安度第八層的承諾,現下便兌了吧。」他冷冰冰地道。
她掏出包裹里隨身攜帶的白葯,遞給胡荼,手還沒伸過去,卻被他冷淡地隔開了。
爹娘臨死的時候,目光直勾勾地盯著樹林茂密的北方。
原來我還在人世!
鳴秀君「刷」地伸手,穩穩接住那枚鐵蓮子,似忽然想到什麼,方才的幾許熱切如潮水般紛紛褪去。當華光沉澱,他整個人就只剩湖水似的平靜與清澈。如此平淡,彷彿剛才惜才邀約的人,根本不是這個盲目的道袍男子。
此刻,二人正站在這個黑氣沉沉如同凶獸之口般的墓口。胡荼今日似有些心事,也不和劉盈多說,只淡淡一點頭。
墓守第一關,是玄隱門的鳴秀君,擅長奇門遁甲,與眾人不同。
玲瓏傻乎乎地撓撓腦袋:「姑娘多吃點,胖點,看著才福氣。」這樣鄉土氣極濃的話,卻讓她心中忽地一暖。
如果能從這一關中摸透老人的武學路數,對下面三關必然有非常大的幫助。
她滿眼血腥,目光所到之處儘是一片濃烈的猩紅色,其餘什麼都不剩,似最深沉的噩夢。她看見兒時的自己,縮在樹上,那麼茂密的樹枝,完全遮住了自己影子。可下面,卻是殘忍的殺戮……
劉盈覺得刺痛,想放開,但終是心疼胡荼,便任由他緊緊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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