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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子衡道：「看到你站在這兒，遂過來看看。」

李硯入了座，呷了口苦澀難以人口的茶水，將其咽下后，說道：「皇上接下來有何打算？」

「打擾聞老爺了。」伍一賠禮，隨即又道，「若無他事，請容許伍一先行告退。」

門內的男人將險些摔倒在地的小女娃抱了起來。李硯藉著燈光看清他的臉時，大驚，趕忙躲在了院門旁。院門旁的圍牆將他很好地遮擋住，故而那男人並未發現他。

他拉起景姮身上的衣裳，檢查她肚子上的傷口。劍在她身上劃出了長長的一道口子，傷口早已結痴，變成了一道猙獰的疤痕，在昏暗的燭火映照下，像惡鬼的臉那般陰森恐怖。

姮兒雖然小，卻像極了她。

院子內的人聽到這聲響，便抱著小女娃過來查看。

與她初到淮都時大不相同的是，如今他的傷勢已然痊癒，近期的休養讓氣色也逐漸轉好。

聞不悔望著她那驕傲的小模樣，想訓她，卻又捨不得，末了嘆了口氣。他將景姮的衣裳拉好，手撫在那傷口上，眼中閃過無數複雜的情緒，心疼，也心酸。

他身上的傷口逐漸愈合的那一個多月，他夜夜守著她，哄著她，才換回今天這般活蹦亂跳的小女兒。

光線雖昏暗，但那張臉他決然不會記錯，確實是那早已在聞府大火中喪生的聞不悔。而那小女娃，他猜想就是讓怡和長公主遍尋不著的女兒。

此時已入了夜，府中的燈籠多已熄滅，讓整座宅邸頓生出幾分荒涼來。李硯住的院子門口掛著兩盞大紅色的燈籠，映出的光線都是紅色的，這樣一種柔和而喜悅的顏色卻無端讓人覺得清冷。

見他緊張，景姮竟咯咯笑出聲來，然後越發偎向他懷中，道：「爹笨笨，姮兒騙爹了。」

李硯尷尬一笑，指了指院內，伍一看了他一眼，旋即走到院門口，朝男人說道：「聞老爺，是我。」

任子衡負于身後的雙手握得極緊，臉上卻帶著輕淺的笑容，道：「你是我們大毓未來的國君，我不過是在盡臣子的本分。」

李硯靠著牆，大驚過後，仍不敢相信自己方才所見。許是太過震驚，他無意間撞 到門板，發出突兀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尤為大聲。

景姮剛送和_圖_書到他身邊時，尚在昏迷中，臉色蒼白毫無血色，身上那傷口總是動不動裂開，而後淌血。

聞不悔笑了笑道：「辛苦伍侍衛了。」

漫無目的地胡走一通，遠遠看到一座院子中有光亮，便走了過去，看到院子門口的匾額便猜測那亮著燈的地方該是書房。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將要離開的緣故，門外伍一對他的看守忽然放鬆了下來，晚膳之後便再也沒看到他的身影。

小娃兒嘴一扁，不悅道：「是姮兒。」

「你怎麼來了？」琳琅微微一笑，視線復又轉向湖中的倒影之上。

如此，也算是熬過了一個冬天。

屋內，景珣負手而立，背對著他，亦是做東勒人打扮。李硯的腳步聲讓景珣轉過身來，屋內有些昏暗，李硯看不清他的面容。

淮都城因戰事而顯得凋敗冷清，雖是春節，城內家家閉戶，從前走訪親戚之類的活動，再次都消停了。

這個男人固然很好，卻已在多年前便註定與她有緣無分。

許是因為春節，硝煙減少了些許，但也只是些許，並未因此而消停——就像大毓與東勒一樣信佛，信佛者好慈悲為懷禁殺戮，戰爭卻不會因此而隔絕跡於世。

聞不悔臉色乍變，問道：「姮兒乖，爹看看。」

村路盡頭，老槐樹底下那間屋子中走出了一個人，尋常普通的東勒國裝扮，看起來就像是這村中的村民。李硯見了他，打趣道：「留景，你這身打扮，若不開口，定不會有人懷疑你是大毓人。」

大敵當前，任子衡神色一正，忙邁開步伐朝報信人而去。在他遠走之前，琳琅聽到他的聲音清冷而疏離——

琳琅轉過身，看著風輕揚起他的發梢，竟柔和地笑開，望進了他的眼底，道：「你不過是在報復阿珣罷了，報復他當年使計讓你娶了恆凌。」

小女娃並未發覺到不遠處有人，仍在努力拍門，許久后見還無動靜，嘻嘻一笑，竟抬起小短腿去踹門，那門便開了。自然不是娃兒那點小力道踹開的，而是裡頭的人聽到了外頭的聲響，上前來開了門。

在隋邑縣城待了三日後，李硯便萌生離開之意。

「替我謝過你家殿下，我本就是要去淮都的，你也無須送我到那兒htｔps://m•ｈｅｔｕbｏｏｋ•cｏｍ.coｍ，只需將我帶出隋邑便可。」回燕京固然安全，卻不在李硯的考慮範圍內。

伍一低聲道：「硯少，你該在屋裡好好待著，而不是四處亂跑。」

任子衡嘴角微抿，卻不願開口。

「乖。」景姮笑嘻嘻地在他懷中亂蹭，隨即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蹙起了小巧的眉頭，道：「爹，疼！」

「告訴你之後，你又能如何？你我註定有緣無分。」琳琅的眸子變得深沉幽暗，「你娶的人是我最疼寵的妹妹。」

她的話刺得他鮮血淋漓，心口像被撕裂那般疼痛，眼前的人明明是如此熟悉，卻又讓他覺得這般的陌生。

那時他極端地恐懼，總是害怕這孩子尚未睜開眼看他就再也不醒來。

李硯淡淡一笑，揮手目送他策馬離去。

他一直都記得這個孩子睜開眼時，彎著眉眼喊他「爹」的模樣，是那麼的可愛……

臘月末，大將蘇嫵帶領的大軍撤離隋邑縣城，在駐守淮都的大毓軍隊三百里處紮營，隋邑縣便平靜下來。

將李硯安全送到村落後，伍一抱拳，道：「再往前便是淮都了，硯少一路珍重，伍一在此別過。」

身後熟悉的聲音讓坐在涼亭中發愣的琳琅回了神，她轉身，便看到了不知何時來到身後的任子衡。

聞不悔闔上書房的門后，低頭親了親懷中小人兒的臉蛋，神色十分柔和。他捏了捏她的小臉蛋兒，問道：「綰綰今天乖不乖？」

「任家素以忠義而名動大毓，我想知道你為何棄阿珣而就我……若你說是因你愛我，我必定是不信。」琳琅望著蕩漾出一圈圈漣漪的水面，聲音空曠而悠遠。

東勒大軍此次進犯來得十分突然，幸而任家軍一直都處於備戰狀態，才不至於因此而慌亂。任子衡領軍出城正面迎敵，這場奇襲讓嘉慶一十一年的大年初二陷人了一場兵荒馬亂的殺戮之中。

在村口站了好一會兒后，他才拉著馬踏進了村門。

他這一聲「聞老爺」讓李硯愈發確定自己沒認錯人，也斷定了那女娃便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常安公主景姮。

聞不悔抱著她在案桌后坐下，輕拍著她的背，低聲道：「睡吧，爹陪著你。」

千般怨，萬般恨，都抵不上這麼一句www.hetubook.com.com「是敵非友」來得傷人。

躲在門后的李硯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思索著該怎麼脫身。此時，忽有一隻手拍在他的肩上，讓他一又是一驚，看過去，竟看到了一整晚都未見到的伍一。

「所以，我與離離之間你棄我而選擇了離離？」任子衡怒極反笑，「在你心中，離離更重於我，是嗎？」

有那麼一瞬間，他好似又看到了她，想起她淺笑的模樣，想起她整眉冥思的模樣。記憶中似乎沒有她生氣的模樣，他想了又想，最後不得不放棄。

而後就是開春。

「恆凌嫁進任家的第二年，我便知道了。」琳琅說得雲淡風輕。

出了禁閉了他十幾日的院子，也不知往哪個方向走，宅邸極大，這一路上卻未曾見到幾個下人，靜得有些嚇人。

確是沒有她生氣的模樣。

騎馬伴於他身側的伍一冷漠道：「硯少，若不趕路，今日入夜之前勢必無法趕到淮都城外的小村落。」

李硯回之以笑，道：「淮都。」

伍一看了李硯一眼，率先邁出了步伐，李硯忙跟了上去，二人一前一後，朝著李硯住的方向而去。

東勒與大毓習俗雖大有不同，卻是同樣重視春節。奈何戰亂之下，兩國邊境百姓的春節皆過得不那麼熱鬧喜慶。

李硯對此倒也贊同，道：「怡和長公主怕是想不到陛下會出現在這兒。」

也不待任子衡再開口，不遠處就傳來了士兵的喊聲，「報——將軍，敵軍主帥蘇嫵率兵朝淮都攻過來了。」

屋門口也掛了兩盞燈籠，房內亦點著燈，光亮綽綽，從屋內淌了出來。吸引李硯的，卻是那名身著大紅衣裳的小女娃。

小女娃將自己那小小的身子趴在門上，試圖推開那厚重的門，試了好幾次仍是徒勞。她扁扁嘴不願放棄，改伸手去拍門，可惜力道過小，並未發出什麼大的聲響。

小村落位於淮都西門三百多里處，與劍拔弩張的東北二門大不相同，西門臨水，小村落不遠處便是淮海，一望無垠的大海藏不住，故而小村落附近並無什麼人把守。

「阿姐見到我，定會大吃一驚的。」景珣冷笑一聲，問道，「望蘇現今如何了？」

留景也不開口說話，只是上前幾步，拉開了那扇搖搖欲墜的門，讓和*圖*書李硯牽著馬進了院子。李硯將手中的馬韁遞給了留景，快步朝屋子走去。

「你從未告訴過我。」不敢置信之後，怒意讓任子衡語氣變得尖銳。

夜色更深，書房內的燭火忽明忽暗。不知過了多久，景姮終於在聞不悔的懷中睡著，睡得極為安詳，不知過了多久，在他懷中蹭了蹭后，竟睡夢中喊了聲「娘」。聞不悔低頭看著景姮純凈的睡顏，心卻莫名地抽疼。

李硯放慢了馬速，看著田間勞碌的百姓，嘆息了一聲。

「你為何會知道當年的事？」任子衡臉色驟變。景珣做得十分隱蔽，他處心積慮查了十多年才將此事查得水落石出。

「爹，姮兒困了。」景姮在他懷中打起了小哈欠。

待到午膳時分，伍一才回了話，道：「明日一早，我便送硯少離開。不知硯少欲去哪兒？」

湖心那座涼亭里，可見四周碧波蕩漾。涼亭上高懸著的大紅燈籠在水面映出了清晰的倒影，在微風的蕩漾下劃出了一道道嫵媚的紅線，顯得極為美麗。

往日待望蘇最好的人，非景珣莫屬。

這日一早，李硯將守在門外的伍一叫進了屋內，道：「與你家主子知會一聲，我該回了。」

李硯這才斂下心頭的悲天憫人之情，見身側的伍一己經策馬狂奔而去，忙馭馬追趕上去。

自她來淮都后，他總是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她身旁，一直陪著她，這樣的體貼卻讓她心頭愧疚感更甚。

就連她說要與他和離時，也是那般輕淺平淡。

騎馬馳于道上，可見道路兩旁多數田地已經日漸荒蕪——各國戰亂數東勒受烈衝擊最大，與大毓的數場戰役損失了東勒太多兵馬，大多數東勒百姓家中已無壯丁，田間勞作者多是老弱婦孺。

琳琅沉默了片刻，嘆息道：「我並不值得你挂念。」

然而，這不過是個開始。

戰亂后，村落中餘下的村民亦多是老弱婦孺，自大毓佔領淮都后，並未有過大屠殺行徑，加之東勒國君昏庸依舊，百姓連年苦不堪言，故而村落中的百姓對大毓人雖恐懼卻也沒那麼厭惡。

李硯看著她那模樣，不由暗笑在心底。

「是敵非友。」 李硯言簡意賅。

李硯開了門，幾四周無人，便走出了房間。自他到這兒后，就不曾走出過房間一步，如https://m.hetubook.com.com今有了機會，他當然不會放過。

聞不悔頷首，遂抱著手中的小女娃轉身回了書房。

伍一遂沉默。

任子衡緊握的雙手咯咯作響，卻又強忍著滿身的怒意不願去傷害琳琅。

聞不悔見是伍一，淡淡說道：「原來是伍侍衛，這麼晚了，可有事？」

日落之後，二人終是趕到了淮都城外的那個小村落。

「我不會因此而放棄，除非你真能君臨天下。」

景姮這名字雖好聽，卻總讓聞不悔有幾分排斥感，這個名字總是若有似無地提醒他，自孩子出生那時至今，他不曾參与過她的成長。故他為她另取別名，但她卻只認原來那個名兒。他雖不喜，卻總是拗不過她，最後也只好順著：「好、好，是姮兒。那麼，姮兒今天乖嗎，可給奶娘惹麻煩了？」

眉眼尤其像。

伍一道：「方才巡夜，正巧路過此處，聽到動靜遂過來看看，卻發現是小姐在玩鬧。我本想趁你們不注意先離開，不想還是弄出聲響來了。」

「又在想姮兒了？」

他在這兒不聲不響地待著，心底多少也希望能與夙軒衾再見一面，但那日一番淺談之後，他們二人便再沒見面，許是夙軒衾有心避而不見。

小女娃似乎很高興，扯著他的頭髮，甜甜地喊了聲「爹」。

村裡幾個孩童見來了陌生人，皆嚇得跑回家中，讓李硯再次感慨萬千。他拉著馬走過時，兩旁茅屋中多有人悄悄探頭，卻無人敢說話。

這個答案早在伍一的意料當中，他想了想，說道：「殿下讓我奉勸你一句，回燕京才是明智之舉，邊城畢竟太亂了。」

「是敵非友么？我知道了。」景珣眸光幽暗，看不出什麼情緒，末了，他鬆開不知何時緊握著的手。

「是，於我而言，離離更重於你。」琳琅面容沉靜，道，「所以，我並不值得你挂念。」

景珣面上倒看不出什麼，道：「自然是進淮都。」

顯然也無再待下去的必要。

李硯嘆息一聲，也不說話。

若單是因為他愛她，那麼多年前他斷然不會因為責任而娶恆凌。她比誰都清楚任家人那骨子裡根深蒂固的忠義感，這也正是任家軍誓死效忠任家的原因之一。

後來她終於醒來，讓他總算安了心，卻無法入睡，每每入睡總會因為身上的傷口而哭著喊疼。